冷酷无情的斯诺普斯主义者
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里,萨托利斯们在无奈地哭泣,一个接一个走向了绝望和毁灭的深渊,另一类人却在一旁冷笑,一步一步地沿着权力和财富的阶梯爬上了顶层。这类人生性奸诈,唯利是图,爱财如命,却又精神空虚、灵魂丑恶。为了钱财,他们可以抛弃亲人、出卖朋友,达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福克纳所鄙视和憎恨的这类人中有杰生·康普生四世、安斯·本德伦和弗莱姆·斯诺普斯等。其中以弗莱姆·斯诺普斯为代表。在这儿,我们把他们归纳为斯诺普斯主义者。
弗莱姆·斯诺普斯的发迹过程,也是南方世家贵族败落的过程。弗莱姆不择手段地攫取财富,使他的每一分硬币都散发着令人厌恶的铜臭。他个人的胜利,是人性的失败,也是资本主义丑恶的一面镜子。镜子里反射出了他那肮脏的发家致富历史。
斯诺普斯家族来自交通闭塞的穷乡僻壤。发迹之前,他们行为猥琐、举止粗野马。在本世纪初,也就是 1902 年,为了寻求飞黄腾达的机会,弗莱姆来到了约克纳帕塔法县的村子——法国人湾。此时,南方旧日的大庄园早已解体为小农庄。村子里的这些农庄主由富商威尔·凡纳所控制。他先在凡纳的铺子里打零工。为了地位和金钱,他极力讨好凡纳。他明知凡纳的女儿尤拉怀了孕,却还要与他结婚。先是放高利贷,然后是把一群野马假冒成驯马卖给当地人,后来是制造假相,自己在地里埋下几枚银子,让人误认为地下有宝藏,卖了一块地,这一切所带来的巨额收入,使他逐步取代了威尔·凡纳,成为法国人湾的首富。
在法国人湾捞干了油水之后,他就来到了小镇——杰弗逊镇。在这个小镇上,弗莱姆的阴险欺诈、冷酷无情的本性暴露到了登锋造极的程度。妻子尤拉与德·斯班鬼混。他不仅佯装不知,反而利用这层关系为自己捞了一个发电厂厂长的职务。以后,他逐步爬到了银行副董事长的宝座。为了攫取岳父凡纳的股份,他竟诱骗女儿林达签署文件。当他榨干了德·斯班的油水之后,便无情地利用凡纳的干预逼迫他出走在外。对妻子尤拉自杀的痛苦,远远不及对他爬上银行董事长的狂喜。之后,腰缠万贯的弗莱姆开始考虑到了自己体面的尊严。先花钱买下了德·斯班的住宅,进行装修,然后又把有辱其家族的几个斯诺普斯族人赶出了杰弗逊。
搬进了这个豪华的住宅,弗莱姆踌躇满志,神气活现。然而,不久,这个家族由于它的肮脏和丑恶也遭到了厄运。他的兄弟明克·斯诺普斯因杀死了赫斯顿而入狱。对此,弗莱姆非但见死不救,反而唆使明克越狱,越狱失败后又被加刑一倍。女儿林达成了这个家庭的叛逆者。明克越狱后,在林达的帮助下杀死了弗莱姆。
弗莱姆的被杀,是他多行不义必自毙的结果。命运对他的惩罚,暗示着福克纳对斯诺普斯式人物的憎恨和厌恶。因为福克纳所赞美的古老南方,正是被这一群出自低微但生性狡诈的“北方佬”所破坏。福克纳所歌颂的神圣般的平衡和秩序,也被他们不择手段的尔虞我诈所打破。他们的每一成功, 都意味着人性的退化和沦丧,他们的失败,意味着福克纳对新兴资产阶级的文明厌恶到了顶点。
弗莱姆对金钱和地位的欲望和攫取手段,达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为了钱,他可以不择手段。妻子成了他用以变卖色相的工具,岳父成了他欺骗敲
诈的对象,就连女儿也不放过,朋友,更是他欺诈出卖的靶子。疯狂的拜金思想,使他忘记了亲人朋友,他几乎没有人性。生活,对他来说,似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最大限度地取得和占有财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可以欺骗任何人,也可以敲诈任何人。就连人性的面具,他也懒得去戴。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弗莱姆的狡猾与精明。他的本性完全受经济动机所支配,然而他从不去犯罪。对每一个行为的判断和实施, 他几乎象计算机一样计算得精确无误。他能准确地利用威尔·凡纳,尤拉、德·斯班、包括林达等人的弱点,从他们身上合法地榨走财富。为了得到威尔·凡纳的财产和从德·斯班那儿捞到好处,他宁愿带“绿帽子”。当从德·斯班那儿捞尽油水之后,为了踢走他,就把尤拉的不贞告诉她父亲威尔·凡纳, 让凡纳出面对付德·斯班。德·斯班被逼出走,他落井下石,不仅爬上了董事长的宝座,而且还趁机买下了他的老宅。对这一切,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人的情绪,他几乎不是人,完全是一台精密的机器,没有感情,没有灵魂,更没有“激情”。他的一切丑行,对他来说,似乎都很正常,他丝毫觉察不出有任何不妥之处。
弗莱姆这种可怕的人性沦丧,福克纳是最愤恨的。南方平衡的秩序被打破的事实,使福克纳感到极为痛心,而新兴资产阶级崛起的丑恶现实,又使福克纳感到极为痛恨。旧南方的消亡,北方资本的渗透,彻底动摇了南方社会秩序的基石。旧的宗教信仰、价值观念及伦理道德全被北方入侵的狂风所吹散。拜金主义思想盛行,以弗莱姆为代表的斯诺普斯式资本家迅速替代了南方世家贵族的特权而成为南方权力的中心。弗莱姆毫无人性,阴险狡诈, 是当时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福克纳则把对西方资产阶级文明的反感和否定浓缩在弗莱姆这个形象上。
弗莱姆成为一个没有灵魂和人性的“机械”,是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的。他出身寒微,没有钱财去接受教育,不论是在以财产门第为标志的旧南方,还是在以金钱至上为观念的新现实,他都不可能出人头地。为了进入上流社会,他既没有显赫的家族可用来炫耀,也没有足够的本钱可用来活动。唯一的出路,就是投机钻营。弗莱姆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不惜一切、以经济利益为中心。凡是可以得到财富的地方,他都可以去,就连法国人湾这样的小村,也成了他寻求金羊毛的天地,杰弗逊镇更是他大攫财富的王国。对于每一个能从那里得到财富的人,他都可以欺骗。他与尤拉结婚,显然不是以感情为尺度,而是她父亲凡纳可以给他一笔丰厚的嫁妆。尤拉与德·斯班的鬼混,也是因为这样,可以给他带来地位和利益。由此可见,拜金主义已使他的灵魂腐朽了,也使他的人性丧失了。他虽活着,却似一个躯壳。病态的现实扭曲了他的个性,他完全成了一台受经济动机所支配的机器。金钱至上的观念不仅使人的灵魂腐朽,弗莱姆的被杀也说明了这种观念还会使人的躯体毁灭。我们不能不说,这是人类的重大悲剧。
我们在这里把出身南方世家贵族的杰生也归于斯诺普斯之类人物,人们也许会感到奇怪。因为杰生出身于康普生家族这一显赫的门第,按理说他应该为这种出身而自豪,并为维护和巩固这个家族而尽心尽力。但是,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杰生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本性实质,就会毫不离外地得出结论, 杰生已从南方贵族子弟蜕变成了一个爱财如命的斯诺普斯分子。
杰生蜕变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对这个家族已完全丧失了信心。父亲康普生先生与太太无所事事、碌碌无为,哥哥昆丁整日沉醉于昔日繁荣的残梦
之中,姐姐凯蒂伤风败俗、堕落为妓女,弟弟班吉白痴般梦呓吵闹,已使他心烦意乱。他根本不能从这个家族上联想到那一望无际的庄园和神气活现的祖辈风采。家中财产的减少,经济的恶化,更使他觉得这个家族象一个垂危的病人,只能靠输水和输血才能苟延残喘。为了摆脱被动挨打的地步,他只能放下高贵的面子,象出身寒微的弗莱姆一样去攫取财富。于是,他先在一个杂货店里当伙计,然后又去抄股票,同时又克扣和侵吞凯蒂给小昆丁的生活费,甚至也骗取母亲的钱财一心一意想钻进财富的“象牙塔”。
康普生家族成员之间的冷漠关系是杰生蜕变的另一原因。杰生从小就在无爱的家庭中长大,父母从来没有关心过他,哥哥昆丁和姐姐凯蒂更没有给过他温暖,弟弟不仅自身难保,而且后来还需要他的照顾。他本想利用姐姐凯蒂和赫伯特·海德的婚姻关系,在银行里谋个好位置。可凯蒂以前的丑事被海德知道后,他们的婚姻破裂,他的愿望也随之成为泡影。于是他恨这个家族,他恨凯蒂。他对小昆丁生活费的克扣和侵吞,以及对凯蒂的欺骗,除了唯利是图的本性之外,还有他仇视凯蒂报复凯蒂的卑劣心理。他的内心独白,把他的这种心理和本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南方剧烈变革的社会现实是杰生蜕变的最重要原因。南北战争之后,资本主义经济迅速发展,金钱力量迅速上升。疯狂的拜金思想,使人性扭曲, 并使之蜕变成兽性。父母、妻子、儿子以及朋友,都可以被欺骗,被出卖。弗莱姆的发迹,显然说明了这一现象。生活在金钱至上的社会现实之中,杰生当然要抛弃那貌似绚丽的残梦,开始顺应这个所谓的“潮流”,成为一个唯利是图的斯诺普斯主义者。自己家族的败落,已使杰生意识到如果还按南方传统我行我素,只能坐以待毙。他率先背叛这个传统,开始投入金钱的洪流,梦想用财富来提高自己的地位。
杰生从一个血统高贵的贵族子弟蜕变为一个唯利是图的斯诺普斯主义分子,使福克纳感到痛心和愤恨。杰生对自己家族信心的丧失和背叛,也是对南方传统的丧失和背叛。杰生人性的沦丧,是当时没落贵族子弟淘金意识膨胀并为之所驱使的必然结果。
安斯·本德伦是狂热的斯诺普斯主义的另一个代表。在《我弥留之际》一书中可以看出,作为一家之长,安斯从没有考虑过这个家庭。妻子的生病, 他漠不关心,女儿的未婚先孕,他更是束之高阁,他无论做什么事,总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妻子艾迪临死前留下的遗嘱,想和她娘家人埋在一起。从表面上看,安斯为此事跑前跑后,不惜耗资带着全家人去履行艾迪的遗嘱。但后来,我们便可明白他领着家人把艾迪的遗体运到杰弗逊镇,真实的意图并不是出于对死者的虔诚,而是趁此机会配付假牙,接回新欢。在漫长的运尸过程中,一群食尸鸟扑向妻子臭气冲天的尸体,但安斯对此安之若素,没有丝毫的悲伤。儿子达尔被送进精神病院,也丝毫没有改变他另娶新欢的决心。另一个儿子为了保护棺材而被轧断了腿,还有女儿的伤风败俗,他丝毫没有反应。对这样冷漠而又自私的人物,福克纳给予了无情的讽刺和鞭鞑。
安斯演变为一个自私自利的毫无人性的冷酷人物,是资本主义丑恶本性所导致的必然产物。旧南方的死亡,北方佬的入侵,使以仁慈宽厚为特色之一的南方道德迅速瓦解,以自我为中心的资产阶级道德日益盛行。他们奉行“金钱至上”和“人不为我,天诛地灭”的信条,不择手段地为自己钻营。妻子的痛苦,儿子断腿,女儿想打胎,这一切丝毫不影响自己的利益。安斯活灵活现的表现,充分揭示了其毫无人性与道德的丑恶本质。
我们还要充分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安斯在其全家身陷困境的时候仍然把自我放在第一位去考虑。妻子得了重病,后又身亡,家里又没有钱, 再加上女儿杜威·德尔有孕在身,还有达尔举止怪僻,但为了他迫切需要的假牙和新欢,他什么都不顾,还是决定到杰弗逊去。运送妻子尸体时,尸体的冲天臭气也没有熏掉他内心的喜悦。路上,儿子卡什的腿被轧断,他还是没有改变掉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本性。这充分曝露了他那冷酷自私的丑恶灵魂。
安斯配了假牙,娶了新欢,又把达尔送进了精神病院,甩掉了一个包袱, 这一切都是在敬重和履行妻子艾迪的神圣遗嘱的幌子下完成的。把妻子的遗体运到杰弗逊镇和她的家属埋在一起,这是妻子临死前的最后要求。满足这个要求,不仅无可厚非,而且还值得敬重。可安斯真的对妻子遗嘱如此看重吗?埋了妻子后不到二十四小时,他就先配了假牙,找到了新欢。之后,带着新欢,买了一架留声机,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早已把妻子艾迪的死抛到了九霄云外。由此,我们还可看出,安斯不仅爱财如命,自私自利,而且还冷酷成性,阻险狡诈。这一切,正是斯诺普斯主义的本质特征。
弗莱姆·杰生和安斯这些斯诺普斯主义的代表所表现出来的共同特征, 就是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爱财如命。为了他们个人的利益,他们可以不择手段,甚至不顾亲人的痛苦,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弗莱姆可以逼死妻子,逼走德·斯班,欺骗岳父和女儿;杰生可以背叛家庭,欺骗姐姐凯蒂,任意克扣和侵吞小昆丁的生活费;安斯不顾妻子的死活,儿子的腿伤,女儿的痛苦,目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幸福。这种毫无人性、毫无道德的丑恶本性,使他们完全成了没有灵魂只有躯体的“机器人”。
二十世纪的西方社会,是一个人欲横流的肮脏社会。“人人为我”的自私论调充斥着这个五光十色的人间地狱。为了金钱,可以欺骗亲人,出卖朋友,可以不要良知,扔掉道德赤裸裸地去攫取。这些行为决不是“天方夜谈”, 从弗莱姆、杰生和安斯身上就可以得以印证。对金钱和个人利益的疯狂掠夺, 已使他们变得惨无人性。人性,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用来行骗的手段。几千年来人类创造的高尚道德、优美情操,在他们身上显然已是荡然无存,剩下的都是卑劣、自私、污秽和堕落。弗莱姆、杰生和安斯是资产阶级道德沦丧、腐化、堕落的最集中表现。
按照福克纳的观点,从 1865 年起,旧的南方已经死亡了。这里的“南方” 不仅指的是以种植园经济为支柱的庄园,而且也包括长期以来所形成的南方传统观念和价值道德标准。这是南北战争所造成的必然结局。无疑,北方的胜利及入侵,给南方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南方的开发和发展。同时,北方也把种种丑恶移植到了南方。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已经失去了旧南方中的那种和谐和平衡,开始了冲突。萨托利斯们无法避免自己失败的悲剧,斯诺普斯主义者开始粉墨登场,试图靠欺骗和冒险来建立起强大的物质文明。
不错,弗莱姆成功了。他爬上了银行董事长的宝座,赶走了曾与他平分秋色的“萨托利斯”——德·斯班,建起了豪华美丽的大宅;杰生从克扣和侵吞小昆丁生活费中也得到了一笔不小的存款,得到了报复姐姐凯蒂后的一种快感和得意;安斯以前苦苦追求妻子艾迪,如今埋葬了她的遗体,配了假牙,得了新欢。可是他们的人性和道德到哪儿去了?他们获得了财富,了却了心愿,却丢掉了人类最宝贵的人性。他们的所为,已表明他们失去了人间
最高尚的道德,这不能说不是他们的悲剧。
歌颂人性是文学的永恒主题,对人性沦丧的批判,同样也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斯诺普斯之流疯狂地掠夺财富,以为财富可以给他们幸福,然而正是对财富的贪婪才使他们成了病态的人,没有灵魂的人。物质上的文明,精神上的荒原,正是现代人生活的的真实写照。弗莱姆、杰生和安斯毫无道德, 冷酷狡诈,阴险狠毒,而且精神空虚,没有灵魂,缺少人性,简直是只有躯壳的“稻草人”。对他们的讽刺和揭露,代表着作者的理想和观点,意味着作者对西方物质文明的否定。
正如“斯诺普斯”这个名字的发音有令人生厌的鼻音一样,他们的所做所为使我们联想到的也都是丑恶、暴力和死亡。福克纳在塑造他们的时候, 就有意地把自己对邪恶的仇恨附在他们身上。弗莱姆是个骗子、种族主义者和凶残的暴君形象,杰生是个唯利是图、爱财如命的小人,安斯也是福克纳“创造出来的人物中最最卑鄙的一个”。他们的盛行,是资产阶级道德思想观念对整个人类腐蚀的必然结果,他们的失败和毁灭,表现了福克纳对这些没有灵魂缺少人性的“机器人”的厌恶和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