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居家乡 问鼎南方

在福克纳一生中,1929 年也许是神奇的一年,这一年中至少有三件事值得永远记忆;一是 1 月 31 日《萨托利斯》出版,这部小说开创了福克纳作为伟大小说家的历史,它是约克纳帕塔法小说中的第一部,为福克纳随后的小说定下了基调,也定下了两类主要的南方白人形象。《萨托利斯》所勾起的强烈的美国南方感几乎没有别的作品能与之相比。不论是雨后散发着蒸气的已耕耘的密西西比田野,或是死气沉沉的大厦都蕴含着南方侠义骑士时代的回忆。福克纳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是地地道道的知情者,他经过深思熟虑, 反复推敲,异常逼真地呈现了美国南方的真实图象。它的价值与地位几乎可以同巴尔扎克的《朱安党人》相媲美。二是 6 月 20 日,他与艾斯德尔结婚, 他俩本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艾斯德尔却因父母之命嫁给了科内尔·富兰克林。婚后.福克纳还赠诗给她,一直不忘旧情,这使她异常感动。因此, 在她与富兰克林的爱情发生危机的时候,她毅然和他离婚,重新回到了福克纳的身边。福克纳不仅突然成了丈夫,而且成了两个孩子的继父,他再也不能只靠偶尔帮人漆漆房子,打点零工糊口度日了。他得努力写作,用赚来的稿酬支付日益增加的家庭费用。第二年,他在奥克斯福镇附近购置了房屋和田产,并把它命名为“罗温橡树别业”,他虽为此负了一大笔债,但这似乎表明了福克纳想在家乡扎根安身立命的强烈愿望,同时也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自我内心的流放。三是 10 月 7 日《喧哗与骚动》出版。这是福克纳最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品,它充分表现了福克纳艺术才华的非凡出众和对南方社会历史描写的无与伦比。不管谁问起福克纳,他的作品中哪一部他最中意, 他总是把《喧哗与骚动》列在其中。他曾说,他的作品没有一部完成他的梦想,但这一部使他最受感动,就象母亲最关怀患有残疾的孩子一样。

1956 年,福克纳在回答《巴黎评论》杂志的访问者时说:“我写《士兵的报酬》和《蚁群》是为了写作而写作,因为写作有趣。从《萨托利斯》开始,我发现我自己的象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的土地是值得好好写的,不管我多么长寿,我也无法把那里的事写完⋯⋯。它打开了一个有各色人种的金矿, 而我也从而创造了一个自己的天地。”福克纳这里所说的“天地”,就是他许多部作品的地理背景——他所虚构的一个位于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人们给福克纳的这一部分作品起了一个名称,叫作“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对于这个名称,福克纳非但不反对,还给《押沙龙,押沙龙!》绘制了一幅“密西西比州约克纳帕塔法县杰弗逊镇”地图,并且说明,这个县面积为二千四百平方哩,人口中白人为六千二百九十八人,黑人为九千三百一十三人。最后标明:唯一的业主与所有者为威廉·福克纳。

福克纳和艾斯德尔在奥克斯福附近的学院山一座古老的长老会教堂里举行了婚礼以后,到帕斯卡古拉福克纳的朋友弗朗克·H·刘易斯的家里度蜜月。回到奥克斯福以后,住在学院大道的埃尔玛·米克小姐的公寓里。因为当时的稿费无法支付全家的生活费用,福克纳便到电力公司上夜班,做了监工。上班不久,他就开始了《我弥留之际》的创作,福克纳曾说,这部小说是他坐在一辆翻过来的手推独轮车上,伴着发电机的嗡嗡声,在六个星期的夜班里,一气呵成写完的,连一个字都没有修改。其实,这部小说的初稿不仅许多字改过,就连许多段落也是改过的,因为福克纳改写起书稿来总是不厌其烦,有时甚至是改个没完。这部小说中有一部分内容显然取材于早期的资料,

甚至比《亚伯拉父亲》还要早。作品背景的大部分都是约克纳帕塔法县的乡间。安斯·本德伦的妻子艾迪快要死了,安斯答应她把她的遗体运到杰弗逊去,葬在她娘家的坟地里。艾迪死后,一家人带了棺柩,向杰弗逊进发,一路上遇到了种种磨难。福克纳写这部小说看来是想表现现代人的“奥德修记” 或“出埃及记”。但古希腊的《奥德修记》写的是克服重重困难回到家乡的英雄业迹,而福克纳笔下的“奥德修记”却是现代人经历的一次既可怕又可笑,既可悲又滑稽的遭遇;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它也表现了人类对苦难的忍受能力。

1930 年 4 月底,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在《论坛》杂志上发表了,这是他在全国性杂志上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也是他的故事中最著名的一个(这个短篇仅在 1970 年就重印了二十次),并很快被译成法文。这个短篇小说发表后,评论家众说纷纭,有的把这篇小说称为恐怖故事;有的认为它表达了新旧南方价值观念的冲突;有的说它刻画了一个不能享受正常人之间关系而逃避现实、神经失常的女人;有的则干脆说这是一篇手法高超的杰作。它生动地描写了南方贵族家庭一个老小姐的形象,她把自己未婚夫的尸体在家中藏了好几十年,她那种自己得不到,也决不让别人得到的怪诞心理令人不寒而粟。

1931 年 2 月,凯普与史密斯出版公司发行了福克纳经过修改的长篇小说

《圣殿》。它的问世激起了连作者本人也未料到的轩然大波。这本书使人们深为惊叹,但评论界的赞扬却姗姗来迟。然而,法国人在看到了这本小说之后,立即为福克纳卓越的才华所折服。这部小说是他第一部最畅销的作品, 由于它的问世,他以前的其它作品也变得畅销起来。小说的题目叫《圣殿》, 它所表现的主题却恰恰与题目相反。在群魔乱舞的现实世界中,没有公道和正义,也没有避难的处所。约克纳帕塔法县里的人们声称正义已得到伸张, 一切都已安然平息,但事实却恰好相反。无辜的李·古德温被处死,而真正的杀人犯博比伊·维蒂利却以他并未参与另一犯罪案件而被判刑。在写作技巧上,这本书与《萨托利斯》非常相近,同时也运用了象征手法和福克纳在日后做了更充分发展的技巧。

1932 年 10 月,哈里森·史密斯同罗伯特·哈斯新建立的出版公司出版了福克纳的第七部长篇小说《八月之光》。这部书有四百八十页,是福克纳迄今为止最长的一部小说,也是他以种族问题为主题的第一部长篇。作品通过对裘·克里斯默斯因种族偏见和宗教偏见所导致的人性扭曲及人生悲剧的描写,福在纳对不合理的、僵死的种族偏见与宗教偏见提出了愤怒的控诉。福克纳的创作是多产的,题材是丰富的。1933 年 4 月,也就是在《八月

之光》出版半年之后,他的第二本、也是最后一本诗集《绿枝》又由史密斯和哈斯在纽约出版。这本诗集收进了他 20 年代以来创作的、彼此关系不大的四十四首诗。布洛特纳认为,福克纳“非常可能是第一次”在进行独唱。1934 年 2 月,福克纳短篇小说中的上品《沃许》在《哈泼斯》杂志上发表了。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塞德潘上校原是南北战争以前的农场主,现在却沦为乡间杂货店的老板。他六十多岁了,还和住在自己土地上的穷白人沃许·琼斯的外孙女弥丽生了个孩子。沃许一向仰慕塞德潘,把他看成是勇敢和荣誉的典范, 然而塞德潘对弥丽和婴儿却少情寡义,把她俩和母马及刚出生的马驹同等看待。冷酷的事实使沃许看到了他心目中理想人物的狰狞面目。于是沃许动手杀死了塞德潘、弥丽和他自己。这个短篇小说先是收进了《马丁诺医生及其

它》这个短篇小说集里,后来又成为长篇小说《押沙龙,押沙龙!》中的一个章节。

福克纳另一部重要的长篇小说《押沙龙,押沙龙!》于 1936 年 10 月由兰登书屋出版。作者在这部作品中运用了在《喧哗与骚动》中所使用的多角度叙述手法,不仅展示了塞德潘及其家族走向崩溃和毁灭的悲剧,而且也反映出了旧南方精神文化在种植园主后代精神上的不良影响。塞德潘的悲剧在于他把社会的、物质的价值置于人的价值之上,在于他盲目地追求地位和白人的优越感,以致连自已的儿子都不相认,还挑起兄弟不和,使大家同归于尽。这部作品具有典型的南方哥特式小说的风格,气氛阴沉、恐怖,但贯穿作品始终的主题是,不管人们怎样谋算策划,命运总是不可抗拒的。福克纳在这部作品中,对人物狂妄自大的描绘以及父孽子受的因果报应论使作品具有浓厚的希腊悲剧色彩,这是其他美国作家的作品所望尘莫及的。

在写长篇小说的间歇里,福克纳抓紧一切机会创作短篇小说,有时甚至把长篇放到一边,去为《星期六晚邮报》这类杂志写故事,以缓解经济上的压力。不论他在写农夫、写穷白人或是印第安人,他处理故事的模式一般都比詹姆斯·乔伊斯等人古典一些。有两年多时间,福克纳一直在写一组描写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南方时期萨托利斯家族的故事。所有故事的第一人称叙述者都是巴雅德·萨托利斯,即《萨托利斯》中年长的银行家。在第一个故事《埋伏》中,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和黑人小伙伴戈林一起,跟北军士兵发生了一起有趣的冲突。后面的六个故事都和第一个故事关系密切, 而且文字隽永清新,故事引人入胜。福克纳把这七个相互关联的故事汇集起来,取名为《没有被征服的》,于 1938 年 2 月出版。这本书的销路相当可观, 后来还有人买下了这本书的电影制作权。

《没有被征服的》的最后一个故事《美人樱的香气》虽然是福克纳最优秀的短篇之一,但从总体上说,还算不上他的力作。因为他当时的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另一部作品——《野棕榈》上了。《野棕榈》由两个故事《野棕榈》和《老人》组成,前一个故事的五个章节同后一个故事的五个章节交替出现,相互补充,福克纳把这种创作手法叫作“对位法”。这部作品在结构方面具有实验性,因为这两个故事的写法都接近传统的模式,从头至尾由一个叙述者进行叙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作品的形式就是内容。《野棕榈》讲的是为获得自由而牺牲一切的一对夫妇;《老人》则与之相反,描写了一个宁可返回他安全的监牢也要逃避爱情的囚徒。《老人》的背景是 1927 年的一场洪灾,故事是一个类似《我弥留之际》的英雄传奇。它的问世是福克纳创作生涯中的成就之

1939 年 1 月,就在《野棕榈》即将出版前夕,福克纳和马乔里·金南·罗林、约翰·斯坦贝克一起被选入全国艺术文学学会,至此,福克纳在美国文坛上的地位已经确立,而且声望日高,逐步担当起了南方文学主帅的职责。福克纳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往往出自两种不同的,甚至是矛盾对立的“运动”

——这是成熟了的福克纳的特点,但恐怕在文学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第一种“运动”是一种急切紧迫感,或者说是一种冲动,驱使他马不停蹄地刚写完一本书又开始第二本的构思或写作。1938 年至 1939 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野棕榈》刚一脱稿,他就开始了《村子》的创作。第二种“运动”则需要经过较长时间的深思熟虑,在“促使万物成熟的阳光”照耀下变成“甘美多汁的果实”。比如,《亚伯拉罕父亲》是在 1926 至 1927 年的冬天写成

的,而斯诺普斯三部曲的创作至少是过了十年福克纳才开始写作的。所以, 促使福克纳写长篇小说或短篇故事最初的“灵感”或“核心”无论是一个画面,一个人物,还是一种思想,福克纳想象力的活动方式都好象是滚雪球一样,越来越丰富,或者,借用一个他喜欢用的“有机体”成长的比喻,就象胎儿在母体里孕育成熟一样。

1940 年 4 月,福克出版了长篇小说《村子》,这是斯诺普斯三部曲的第一部,是艺术的杰作。福克纳把诗意的、恐怖的和喜剧的成份揉合在一起, 并运用以前使用过的多角度叙述手法,把田园景象描写得栩栩如生。在风格上,它与《押沙龙,押沙龙!》恰是两个极端。《押沙龙,押沙龙!》结构严谨,讲的是阴森可怖的故事,用的是伊丽莎白时期高雅的英语;而《村子》则是由许多个插曲组成的结构松散的喜剧般的故事,用的是美国南方的口头语言。1942 年 5 月,福克纳最重要的一部“插曲式小说”《去吧,摩西》出版。全书由七个短篇或“部分”构成,这七个短篇个个精彩,表现了福克纳深厚的功力。作品中的故事不以情节发生的先后时间来安排,而根据主题的需要进行安排,这是福克纳的一个独特手法,突出过去与现在的比较,寓往昔于现实之中。其中篇幅最长、内容最丰富的《熊》是福克纳最优秀的一篇作品,后来人们把这篇小说看成他创作中的一个顶峰。《熊》是一首颂歌, 一首圣歌,它描述了密西西比州约克纳帕塔法县艾萨克·麦卡斯林的诞生、受洗及早年的磨难。故事风格庄重,并不乏隐约可见的神妙事件。《熊》深入到了人类极限的边缘,达到了文学所能企图实现的最高层次。然而,随着

《去吧,摩西》的出版,福克纳创作的鼎盛时期也逐渐过去,自从 1943 年 2

月 13 日在《星期六晚邮报》上发表《上帝的天花板》以后,一直到 1955 年

10 月这十二年半时间内,福克纳只发表了六个短篇小说。1942 年,也许是因为繁忙的创作已把这位四十五岁的作家的精力耗尽,也许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使得他心烦意乱,在沮丧的时刻,福克纳总觉得自己的作品永远也得不到应有的地位。于是,他离开家乡,再次到好莱坞自我流放了将近三年。到1945 年时,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已绝版,其中有几部连旧书店里也买不到了, 只有评论家马尔科姆·考利还在编辑《袖珍本福克纳文集》。考利写了一篇导论,总结了各篇之间的关联及其成就,至于《喧哗与骚动》中有关康普生家史的附录,则是福克纳此时补写的。当《袖珍本福克纳文集》于 1946 年 4

月 29 日由维京出版社在纽约发行时,福克纳为考利题了词:“赠马尔科姆·考利。他占了上风,抢走了我本来晚年时可以从容享受的乐趣。”多亏这本书的问世,曾经一度消声匿迹的福克纳的作品又引起了广大读者极大的关切与兴趣。

早在 1943 年 10 月,福克纳就开始了《寓言》的创作,但是《寓言》是一个难产的婴儿。1948 年初,他又放下《寓言》,开始写一部他认为是侦探小说的作品,这就是早在 1940 年 6 月他就有此想法,但一直到 1948 年才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写成的长篇小说《坟墓的闯入者》。福克纳本来就与他的母亲和弟弟一样,是一个侦探小说迷。他对这部小说的构思开始时只是要写一个被控犯了谋杀罪的人,在铁窗之内力图证明自己清白无辜的故事。但是随着故事的发展,作家的注意力却由传统的故事形态转向了动机与行为的探索。神秘、悬念虽然仍旧存在,但故事的重点却从证明那个黑人无罪转向了白人青年在人类关系上所受的教育。透过那个青年的叔叔、律师盖文·史蒂文斯这个人物,福克纳表达了一个温和的南方人对种族问题的看法,这实际

就是作家本人的观点。1948 年 8 月这本小说由兰登书屋出版后,销路比福克纳以前的任何一本作品都好。而且在该作品出版之前,米高梅电影公司就出五万美元买下了它的电影摄制权,使福克纳的经济困难局面从此得以扭转。十四个月之后,史蒂文斯与他的侄儿契克·马利逊又出现在侦探小说集《让马》之中。同时,瑞典科学院成员在斯德哥尔摩以十五比三的投票结果赞成授予福克纳诺贝尔文学奖。但是根据规定,诺贝尔文学奖必须获得委员会全票通过,瑞典科学院又过了一年才把这项殊荣授给了福克纳。

福克纳并不过分看重荣誉。起初他认为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只是一个“谣传”。1950 年 2 月 22 日他在写给琼·威廉斯的信中说:“我宁肯跟德莱塞和舍伍德·安德森一起呆在鸽子笼里,也不愿意跟辛克莱·刘易斯和那位中国通赛珍珠太太凑在一起。”当他正式接到前往斯德哥尔摩领奖的通知以后, 他竟然拒绝前往。后来在美国国务院、瑞典驻美大使及其家人的敦促和规劝下才不得已同意动身。当时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反正,每个女孩子都该见识见识巴黎”,表示他只是为了让女儿有机会外出旅行才同意到瑞典去的。在授奖典礼上,福克纳发表了一个著名的演说,指出这笔奖金不是授予他个人,而是授子他的劳动,“一辈子处于人类精神的痛苦和烦恼中的劳动。这劳动并非为了荣誉,更非为了金钱,而是想从人类精神原料里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某种东西。”这篇演说展示了一个伟大作家博大而高尚的胸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以后,福克纳名声大振,各种荣誉也纷至沓来,社交活动应接不暇。尽管如此,福克纳手中的笔从未停止,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他写完了《斯诺普斯》三部曲的第二部《小镇》、第三部《大宅》和“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最后一部小说《掠夺者》。另一部不属于这个世系范围的长篇小说《寓言》也终于在 1954 年出版,并获得了普利策小说奖。

1962 年 7 月 6 日,福克纳因心脏病突发,在密西西比州的巴哈利亚医院逝世,终生六十五岁。对福克纳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来说,六十五年实在太短暂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完成自己确立的最后目标,还没有来得及折断手中的铅笔,就这样永远地“歇手”了。

福克纳去世已经三十余年了,但是,作为美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声誉仍在跳跃式地与日俱增,成为当代名副其实的“美国的莎士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