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袜子

一天下午,空气特殊的沉闷,满天堆叠着雨云,房里的光线十分黯淡,这也许正是使人发脾气的原因吧!路侠从学校教课回来,嘴里衔住一枝小茄利克,洒然的斜倚在沙发上,当然她满脸都表现着懒散的神情,这更触怒他——子韵的满腔不高兴,路侠对于他的发牢骚,常认为是一种心理变态,最初一两次路侠看得颇严重,仿佛这是一种可怕的暴风雨,平坦的前途,也许就要受影响,有时竟伤心的落下泪来,但是每次在路侠心灰意懒的时候,子韵的脾气便不发了,他必含着温和的微笑道:“路侠!我们讲和罢!”于是一天的云雾都消散在路侠一声长叹里了。

今天子韵因为要洗澡,打开衣橱,找袜子,一双咖啡色的线袜,头里破了一个口子,女仆忘记替他缝,他把破袜子一摔摔到床上,冷笑了一声道:“这真奇怪,从来袜子破了不晓得补,这算什么家庭,我还不如去住旅馆呢!”

“这有什么奇怪呢!袜子破了叫娘姨补补就是了,生什么气!”路侠满不在意的说。这更使他不爽快,额上涨起几条青紫的筋来,面颊发着红,不住的冷笑,这不免激起路侠满肚皮的不平来,她冷然的说道:“你冷笑什么,我看你这个人,真正是有点神经病,心理作用太大了,想到风就是风,想到雨便是雨,像这芝麻点大的事也值得气得这个样子?”

“不管怎么样,你对于管家太不行了,不用说我的衣服你料理不清楚,就是你自己也是有了这件缺了那件,其实每年并不少作衣裳,结果还是弄得没有衣服穿!”

他气愤愤的叨唠着,路侠陡然站起,把吸残的烟头丢在痰盂里,含怒的说道:“我本来不配作好太太……其实呢,你也太会替自己想了,因此就忘记了别人。你为了一双破袜子没有补就像是拿到把柄了,一股劲的向我发脾气,我老实说说吧,别人的太太没有替老爷补袜子也许是太麻糊不管闲事了,至于我呢,每天和你一样的在外面教书作事,下午回来对于这些琐碎的事情真没精神问了。你自己为什么不会吩咐娘姨一声……。假使你以为我没有替你补袜子就不够好太太的资格,那我就只好退位让贤了。”

“当然我不能怪你,……不过我觉得补袜子的太太也很需要的呢!譬如炒炒小菜呀,管管仆人呀,家里弄得清清爽爽多少舒服呢!……”

“我也知道你的话是很有理的,不过天下事很难两全,你要是要我送你两双新袜子到好办,如果要我替你补袜子那就办不到了。别说我一天到晚都忙着在外面工作,就是有些工夫与其补那破袜子,我还不如写写文章呢。”

“当然,当然,”子韵的口锋忽然柔和了许多,想来离讲和的程度不远了。可是路侠的脾气还不曾发够,她故意的激他道:“我想你还是赶紧到纱厂里去找个好太太吧,她不但会补袜子而且还会织袜子咧。同时当然也会烧小菜,领小孩子,色色出人头地——但只一件她可未必能经济独立。同时也不见得能陪你这神秘的诗人清谈吧!”

“噗嗤”一声子韵转过头去笑了,“不闹,不闹,我们下去品茗吧!”

“唉!老爷的花头真多,几时又学会了品茗,我简直不渴则已渴了就是牛饮,没有这么多讲究。什么龙井雨前……不过是些嫩树叶子泡出一股苦涩味儿的水来罢了,有什么可品的呢!”

“那里,你不知道,好茶确有妙品……你真感觉不灵!”

“当然!如果感觉灵,至少就能直觉到你的袜子什么时候破就连忙替你补好了,免得你发牢骚了!”

路侠说着不禁也笑了,他们间补袜子的公案,就在这笑影里消除了,不过在喝着清縳的龙井茶时,子韵仍旧很郑重的说道:“补袜子的太太,和能经济独立的太太不可得兼,也算是一个妇女问题呢……!”

“不错,是一个妇女问题。”路侠捧着一杯茶懒懒的回答着,热茶的蒸汽在他们之间罩了一层烟雾,但刹那间便又消除尽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