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刺

当然一个对于世界看得象剧景般的人,他最大的努力就是怎样使这剧景来得丰富与多变化,想使他安于任何一件事,或一个地方,都有些勉强。我的不安于现在,可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而且无时无刻不想把这种个性表现在各种生活上,——我从小就喜欢飘萍浪迹般的生活,无论在什么地方住上半年就觉得发腻,总得想法子换个地方才好,当我中学毕业时虽然还只有十多岁的年龄,而我已开始撇开温和安适的家庭去过那流浪的生活了。记得每次辞别母亲和家人,独自提着简单的行李奔那茫茫的旅途时,她们是那样的觉得惘然惜别,而我呢,满心充塞着接受新刺激的兴奋,同时并存着一肩行李两袖清风,来去飘然的情怀。所以在一年之中我至少总想换一两个地方——除非是万不得已时才不。

但人间究竟太少如意事,我虽然这样喜欢变化而在过去的三四年中,我为了生活的压迫,曾经俯首贴耳在古城中度过。这三四年的生活,说来太惨,除了吃白粉条,改墨卷,作留声机器以外,没有更新鲜的事了。并且天天如是,月月如是,年年如是。唉!在这种极度沉闷中,我真耐不住了。于是决心闯开藩篱,打破羁勒,还我天马行空的本色,狭小的人间世界,我不但不留意了,也不再为它的职权所屈伏了。所以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是浪迹湖海——看过太平洋的汹涛怒浪,走过繁嚣拥挤的东京,流连过西湖的绿漪清波。这些地方以西湖最合我散荡的脾味,所以毫不勉强的在那里住了七个多月,可惜我还是不能就那样安适下去,就是这七个月中我也曾搬了两次家。

第一次住在湖滨——那里的房屋是上海式的鸽子笼,而一般人或美其名叫洋房。我们初搬到洋房时,站在临湖的窗前,看着湖中的烟波,山上的云霞,曾感到神奇变化的趣味,等到三个月住下来,顿觉得湖山无色,烟波平常,一切一切都只是那样简单沉闷,这个使我立刻想到逃亡。后来花了两天工夫,跑遍沿湖的地方,最终在一条大街的弄堂里,发现了一所颇为幽静的洋房;这地方很使我满意,房前有一片苍翠如玉的桑田,桑田背后漾着一湾流水。这水环绕着几亩禾麦离离的麦畦;在热闹的城市中,竟能物色到这种类似村野的地方:早听鸡鸣,夜闻犬吠,使人不禁有世界外桃源之想。况且进了那所房子的大门,就看见翠森森的一片竹林,在微风里摇掩作态;五色缤纷的指甲花,美人蕉,金针菜,和牵牛,木槿都历历落落布满园中;在万花丛里有一条三合土的马路,路旁种了十余株的葡萄,路尽头便是那又宽畅又整洁的回廊。那地方有八间整齐的洋房,绿阴阴的窗纱,映了竹林的青碧,顿觉清凉爽快。这确是我几年来过烦了死板和繁嚣的生活,而想找得的一个休息灵魂的所在。尤其使我高兴的是门额上书着“吾庐”两个字;高人雅士原不敢希冀,但有了正切合我脾味的这个所在,谁管得着是你的“吾庐”,或他的“吾庐”?暂时不妨算是我的“吾庐”,我就暂且隐居在这里,何尝不算幸运呢?

在“吾庐”也仅仅住了一个多月,而在这一个多月中,曾有不少值得记忆的片段,这些片段正象是长在美丽芬芳的玫瑰树上的刺,当然有些使接触到它的人们,感到微微的痛楚呢!

捉贼

当我们初到一个地方——一个陌生的地方,容易感到兴趣,但也最容易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疑惧,好象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朋友,多少总有些猜不透的感想。

当天我们搬到“吾庐”来——天气正是三伏,太阳比火伞还要灼人,大地生物都蒸闷得抬不起头来。我们站在回廊下看那些劳动的朋友们,把东西搬进来,他们真够受,喉咙里想是冒了火,口张着直喘气,额角上的青筋变成红紫色,一根根的隆起来。汗水淋着他们红褐色的脸,他们来往搬运了足足有二十多趟,才算完事。他们走后,我同建又帮着叶妈收拾了大半天,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了,——这时候天气更蒸闷,云片呆板着纹丝不动,象一个严肃无情的哲人面孔。树木也都静静的立着,便是那最容易被风吹动,发出飒飒声音的竹叶,也都是死一般的沉寂。气压非常低,正象铅块般罩在大地上。这时候真不能再工作,那些搬来的东西虽只是安排了个大体,但谁真也不想再动一下。我们坐在回廊的石栏杆上,挥动大芭蕉叶,但汗依然不干。

吃过晚饭时,天空慢慢发生了变化。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不合作的气流,这一冲才冲破了天空的沉寂。一阵风过,竹叶也开始歌唱起来,哗哗飒飒的声响,充满了小小的庭园。忽然一个巨大的响声,从围墙那里发出来,我们连忙跑去看,原来前几天连着下雨,土墙都霉烂了。这时经过大风,便爽性倒塌了。——墙的用处虽然不大,但总强似没有。那么这倒了半边的墙,多少让我们有点窘;墙外面是隔壁农人家里的场院,那里堆了不少的干草,柳荫下还拴着一头耕田的黄牛。“呵,这里多么空旷,今夜要提防窃贼呢!”我看到之后不由对建和自己发出这样的警告。建也有同感他皱紧眉头说:“也许不要紧,因为这墙外不是大街,只是农人的家,他们都有房产职业,必不致作贼。再说我们也是穷光蛋……不过倘使把厨房里的锅和碗都偷去,也就够麻烦的。”“是呵,我也有点怕。”我说。

“今夜我们留心些睡,明天我去找房东喊他派人来修理好了。”建在思索之后,这样对我说。这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大家都安然回到屋子里去。

“新地方总有些不着不落的,”我独自低语着。恰巧一眼又看到窗外黑黝黝的竹林,和院子中低矮而浓密的冬青树,这样幽怪的场所,——陡然使我想到一个眼露凶焰,在暗陬里窥望着我们的贼,正躲藏在那里。“哎呀!”我竟失声的叫了出来。建和同搬来的陈太太都急忙跑来问是见了什么?

我不禁脸红,本来什么都没有,只是心虚疑神疑鬼罢了,但偏象是见了什么。这简直是神经病吗?承认了究竟有点不风光。只好撒谎说是一只猫的影子从我面前闪过,不提防就吓得叫起来了。这算掩饰过了,不过这时更不敢独自个坐在屋里,只往有人的地方钻。

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抱着满肚子鬼胎的,不住把眼往黑漆的角落里望,很怕果真是见到什么。但越怕越要看,而越看也越害怕。最上的方法还是闭上眼,努力的把思想用到别方面去,这才渐渐的睡熟了。

在梦中也免不了梦到小贼和鬼怪一类可怕的东西。

恍惚中似有一只巨大的手,从脑后扑来,撼动我的头部。“糟了!”我喊着。心想这一来恐怕要活不成,我拚命的喊叫“救命!”但口里却发不出声音来,莫非声带已被那只大手掐断了吗?想到这里真想痛哭。隐隐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用力的睁开两眼一看,原来是建慌张的站在我的面前,他的手正撼动着我的头部——这就是我梦中所见到的大手。但时候已是深夜,他为什么不睡却站在这里,而且电灯也不开,我正怀疑着,只听他低声说:

“外面恐怕来了贼!”

“真的吗,你怎么晓得?”我问。

“我听见有人从瓦上走过的声音,象是到我们的厨房里去了。”“呀!原来真有人来偷我们的碗吗?”我自心里这么想着,但我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的看着建,停了一会儿,他说:

“我到外面看看去。”

“捉贼去吗?这是危险的事,你一个人不行,把陈喊起来吧!”我说。——陈是我们的朋友,他和夫人也住在我们的新居里,他是有枪阶级,这年头枪是好东西,尤其捉贼更要借重他。建很赞同我的提议,然而他有些着慌,本打算打开寝室的门,走过堂屋去找陈!而在慌忙中,门总打不开。窗外的竹林飒飒的只是响,颓墙上的碎瓦片又不住的哗哗的往下落,深夜寂静中偏有这些恼人心曲的声响,使我更加怕起来。但为了建的缘故,我只得大着胆子走向门边帮他开门;其实那门很容易开,我微微用力一拧,便行了,不知建为什么总打不开,这使得我们都有些觉得可笑。他走到陈的住房门口敲门,陈由梦中惊醒问道:“什么事呀!”

“你快点起来吧!”陈听了这话,便不再问什么,连忙开了房门,同时他把枪放在衣袋里。

“我们到院子里看看去,适才我听见些声响!”建说。

“好,什么东西,敢到这里捣乱!”陈愤然的说。

陈的马靴走在地板上,震天价响,我听见他们打开堂屋的门走出去了。我两眼望见黑黝黝的窗外不禁怕起来,倘使贼趁他俩到外面去时,他便从前面溜进来,那怎么好?想到这里就打算先把房门关上,但两条腿简直软得举不起。于是我便作出蠢得令人发笑的事情来,我把夹被蒙住头,似乎这样便可以不怕什么了。

担着心,焦急的等待他们回来,时间也许只有五分钟,而我却闷出了一身大汗,直到建进来,我才把头从被里伸出来。

“怎么样,看见贼了吗?”我问。

“没有!”建说。

“你不是说听见有人走路的声音吗?”我问。

“真的,我的确是听见的,也许我们出去时,他就从缺墙那里逃去了!”建说。

“不是你做梦吧?”我有些怀疑,但他更板起面孔,一本正经的说道:“没有的话,我明明听见的,我足足听了两三分钟,才叫你醒来的。”

“园子里到处都看过了吗?莫非躲在竹林子里吗?”我说。

“绝对没有,我同陈到处都看过了,竹林里我们看过两次,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一只黑猫!”建说。

“没有就是了!……不然捉住他又怎样对付呢?”我说。

“你真傻,这有什么难办,送到公安局去好了!”建说。

“来偷我们的贼,也就太可怜,我们有什么可偷?偷不到还要被捉到公安局去,不是太冤了吗?”我说。

“世界上只有小贼才是贼,至于大贼偷名偷利,甚至于把国家都偷卖了,那都是人们所崇拜的大人物,公安局的人连正眼都不敢觑他一觑呢!”建说。

“你几时又发明了这样的真理!”

建不禁笑了,我也笑了,捉贼的一幕,就这样下了台。

池旁

这所新房子,原来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在竹林的前面的墙角边,今天下午我们才发现了。池塘中的水似乎不深,但用竹篙子试了试以后,才晓得虽不深,也有八九尺,倘若不小心掉下去,也有淹死的可能呢!

沿着池塘的边缘,石缝中,有几只螃蟹在爬着,据叶妈说里面也有三四寸长的小鱼——当她在那里洗衣服时,看见它们在游泳着。这些花园,池塘,竹林,在我们住惯了弄堂房子的人们从来只看见三合土如豆腐干大小的天井的,自然更感到新鲜有生机了。黄昏时我同建便坐在池塘的石凳上闲谈。

正在这时候门口的电铃响了一阵,我跑去开门,进来了两位朋友,一个瘦长脸上面有几点痘瘢的是万先生,另外一位也是瘦长脸,但没有痘瘢,面色比较近褐色的是时先生。

万先生是新近从日本回国,十足的日本人的气派,见了我们便打着日语道“シバラクゲシタ”意思是久违了,我们也就像煞有介事的说了一声“イラツシセイ”意思是欢迎他们来,但说过之后,自己觉得有点肉麻,为什么好好的中国人见了中国人,偏要说外国话?平常听见洋学士洋博士们和人谈话,动不动夹上三两句洋文,便觉得头疼,想不到自己今天也破了例,洋话到底是现代的时髦东西咧!

说到那位时先生虽不曾到过外洋,但究竟也是二十世纪的新青年,因此说话时夹上两三个英文名词,也是当然的了。

我们请他们也坐在池塘旁的石凳上。

——这时我的思想仍旧跑到说洋话的问题上面去:据我浅薄的经验,我永不曾听见过外国人互相间谈话曾引用句把中文的,为什么我们中国人讲中国话一定要夹上洋文呢?莫非中国文字不足表达彼此间的意思吗?——尤其是洋学士大学生们——当然我也知道他们的程度是强煞一般民众,不过在从前闭关时代,就不见得有一个人懂洋文,那又怎么办呢?就是现在土货到底多过舶来品,然则这些人永远不能互相传达思想了,可是事实又不尽然——难道说,说洋话仅仅是为了学时髦吗?“时髦”这个名词究竟太误人了,也许有那么一天,学者们竟为了“时髦”废除国语而讲洋文,……那个局面可就糟!简直是人不杀你你自杀,自己往死里钻呵!……

我只呆想着这些问题,倒忘记招呼客人,还是建提醒说:“天气真热,让叶妈剖个西瓜来吃吧?”

我到里面吩咐叶妈拿西瓜,同时又拿了烟来。客人们吸着烟,很悠闲的说东谈西,万先生很欣赏这所房子,他说这里风景清幽,大有乡村味道,很合宜于一个小说家,或一个诗人住的。时先生便插言道:

“很好,这里住的正是一位小说家,和一位诗人!”

我们对于时先生的话,没有谦谢,只是笑了一笑。

万先生却因此想到谈讲的题目,他问我:

“女士近来有什么新创作吗?我很想拜读!”

“天气太热,很难沉住心写东西,大约有一个多月,我不曾提笔写一个字。听说万先生近来很译些东西,是哪一个人的作品?”我这样反问他。

“我最近在译日本女作家林芙美子的《放浪记》,这是一篇哄动日本现代文坛的新著作,”……万先生继续着谈到这一位女作家的生平……

“真的,这位女作家的生活是太丰富了,她当过下女,当过女学生,也当过戏子,并且嫁过好几次男人。……我将来想写一篇关于她的生活的文章,一定很有趣味!”

叶妈捧着一大盘子的西瓜来了,万先生暂时截断他的话,大家吃着西瓜,渐渐天色便灰黯起来。建将回廊下的电灯开了,隐隐的灯光穿过竹林,竹叶的碎影,筛在我们的襟袖上,大家更舍不得离开这地方。池塘旁的青蛙也很凑趣,它们断断续续的唱起歌来。万先生又继续他的谈话:

“林芙美子的样子、脾气,和不拘的态度都很象你。”他对我这样说。

“真的吗?可惜我在日本的时候没有去看看她,……我觉得一个人的样子和神气都能相象,是太不容易碰到的事情,现在居然有,……我倘使将来有机会再到日本去,一定请你介绍我见见她。……”

“她也很想见你。”万先生说。

“怎么她也想见我?……”我有些怀疑的问他。

“是的,因为我曾经和她谈过你,并且告诉她你在东京,当时她就要我替她介绍,但我在广岛,所以就没有来看你。”

谈话到了这里,似乎应当换个题目了,在大家沉默几分钟之后,我为了有些事情须料理便暂时走开。他们依然在那里谈论着,当我再回到池塘旁时,他们正在低声断续的谈着。

“喂,当心,拥护女权的健将来了!”建对我笑着说。

“你们又在排揎女子什么了?”

“没有什么,我们绝不敢……”时先生含笑说。

“哼,没有什么吗?你们掩饰的神色,我很看得出,正象说‘此地无银三十两’,不是辩解,只是口供罢了!”

这话惹得他们全哈哈的笑起来,万先生和时先生竟有些不大好意思,在他们脸上泛了点微笑。

“我们只是讨论女性应当怎样才可爱?”万先生说。

“那为什么不讨论男性应当怎样才可爱呢?”我不平的反驳他们。

“本来也可以这样说。”万先生说。

“不见得吧!你们果真存心这样公平也就不会发生以上的问题了!”我说。

“不过是这样,女性天生是站在被爱的地位上,这实在是女性特有的幸福,并不是我们故意侮辱女性!”时先生说。

“好了,从古到今女子只是个玩物,等于装饰品一类的东西,……这是天意,天意是无论如何要遵从的;不过你们要注意在周公制礼作乐之前,男女确是平等的呢!”

“其实这都不成问题,我们不过说说玩笑罢了!”万先生说。

他们脸上,似乎都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我也觉得不好深说下去,无论如何,今天我总是个主人,对于一个客人,多少要存些礼貌。——我们正当词穷境窘的时候,叶妈总算凑了趣,她来喊我们去吃饭。

小小的猜忌

我们的新家,不断的有客来,——最近万先生因为喜欢这里的环境好,他就搬到我们的厢房里住着,使这比较冷静的小家庭顿然热闹起来。每天在午饭后,我们多半齐集在客厅里谈谈笑笑,很有意思,并且时先生也多半要来加入的。

有一天,天色有些阴黯,但仍然闷热,我们都不想工作,万先生虽比我们吃得苦,不管汗怎么流,他还伏在桌旁译他的文章,不过也只写了三五行,便气喘着到客厅里来,人人都有些倦,谈话也不起劲。正在这时,听见铃响,门响,最后是许多细碎的高跟皮鞋走在石子路的声响。我们知道有客来,然而想不起是谁,好奇心驱逐着我,离开沙发走到门口去欢迎。纱门打开后只见时先生领着两位时髦的小姐,走了进来。——这两位小姐都是摩登式的,但一个是带有东方美人的姿态,长发掠得光光的披垂在肩上,身着水绿色镶花边的长旗袍,脚下穿着黑色的带钻花的漆皮鞋,长统肉色丝袜,态度称得起温柔婉媚,只是太富肉感,同时就不免稍嫌笨重。至于那一位呢,面容是比较清瘦,但因为瘦,所以脖颈就特别显长,再穿上中国化的西装,胸部的上端完全露在外面,更使人觉得瘦骨如柴的可怜了,她也是穿的黑皮鞋,肉色长统袜,但是衣服是鲜艳的桃色。时先生呢,还是穿的他那件已经旧了的白色夏布大衫。“究竟女子是被人爱的,”我莫明其妙的又想到这句话,神情呆板的忘却招呼这两位尊贵的来客,而客人竟来和我行握手礼。我有些窘,连忙问好,又请她们坐,仿佛是在云端里似的忙乱了一阵。

这两位客人,绝不是初会,所以彼此间谈到别后的情形,竟至滔滔不绝,这一来把万先生和时先生都冷落在一旁,但我觉得他们也还感兴趣,大约这又是两位摩登小姐的魔力了。

天将近黄昏了,西北方的阴云更积得厚起来,两位小姐便站起来告辞,我当然要挽留她们再坐一坐,不过快到夜饭的时候了,家里没有留客吃饭的菜,也不敢着实的留住她们。而万先生和时先生挽留她们的态度就比我诚恳多了。两位小姐就允许明天早些来同我们玩个整天。

客人走后,我们仍旧回到客厅里来。

“你们看这两位小姐够得几分?建!”万先生说。

“你们说说看,”建不曾具体答复。

“我说那位胖些的芝小姐还不错,可以得个七十五分,菡小姐呢,太瘦了,并且背似乎还有些驼,最多只得六十五分。”时先生这样批评。

“我觉得她们都很平常,大概也只能得这个分数吧!”建沉思后这样说了。

万先生听见他们两人的谈话,似乎有些不平,他很起劲的站起来,走到放在房中间的圆桌旁,倒了一杯茶喝过之后说:

“我的意思和你们两位正相反,我觉得菡小姐比芝小姐好,芝小姐那么胖,只能给人一些肉的刺激。菡小姐却有一种女性的美,眉梢眼角很有些动人处。”

“当然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时先生似开玩笑似讥讽的说,“你们不晓得万先生对菡小姐是一见倾心,他屡次在我面前夸奖她呢!”

“这真笑话,我老万何至于那么无聊!”万先生说。

“你何必说那样的撇清话呢,这个年头谁没有一两件浪漫事儿呢?”时先生打趣般的说。

“好了,老时你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的浪漫史呵!”万先生报复的说。

“万先生和时先生本来是很好的朋友,你们彼此间的浪漫史,自然谁也不必瞒谁,何妨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呢?”我说。

“你们不晓得老时从前有许多爱人,就是那位玉小姐他也曾爱过。”万先生说。

“既是有过爱人怎么不爱到底呢?”建问。

“大约玉小姐又有了新欢吧?……这个年头的小姐们真不容易对付,因为恋爱不知害了多少好青年?”万先生说。

“不过恋爱到底是富于活跃的生命的,无论怎么可怕,我还是要爱,只可惜我现在没有相当的对象,喂,你们也替我帮邦忙呵!”时先生说。

“你是不是想向芝小姐进攻?”万先生问。

“那也不一定……你呢?……不过你已经有了老婆,当然用不着了。”

“哦,万先生已经结过婚吗?……那真有点不对,前天晚上,你还要我替你介绍一个老婆,我幸喜还没替你进行!……”万先生本来说他需要一个老婆,我以为他还不曾结婚呢,时先生今夜无意中泄漏了他的秘密,我又责问他;自然他大不高兴,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无精打彩的沉默着。

一个小小猜忌的根芽就在这时候种下了。

第二天我们伴着两位小姐去游湖,划子到岳王庙时,我们上了岸,到附近的杏花村去吃饭。

杏花村是一个很有幽趣的所在,小小的园子里有几座灵巧的亭子,我们就在西南的那一个亭子里坐下。伙计在那铺着白色的台布上安放了象牙箸,银匙,酒杯,随后就端了几盆时鲜的雪藕和板栗来。

在吃栗子的时候,万先生剥了一个送到菡小姐的面前说:“请吃一个!”

“老万又要碰钉子了!”时先生插嘴说。

果然菡小姐将栗子送了回来说:“万先生请自己吃,我们虽是弱者,但剥栗的力量还有。”

“哈哈……”全桌的人都笑了。

万先生真不好意思,由不得迁怒到时先生身上:

“老时你何必专门敲边鼓!”

时先生不说什么,只是笑。万先生也沉默起来,而那两位小姐却高谈阔论得非常起劲。

今夜大家都喝了些酒。时先生格外高兴的同两位小姐攀谈着,只有万先生一声不响的望着湖水出神。

“老万!怎么不说话,莫非见景生情,想到日本的情人吗?”时先生似挑拨般的说。

“真怪事,我老万有没有情人想不想情人,与你老兄有什么关系?何必这样和我过不去!”万先生真有些气愤了。

为了他俩的猜忌,我们也没了兴致。

在回来的路上,建如有所感的对我说:

“女人究竟是祸水,为了一个女人,可以亡国,可以破家,当然也可以毁了彼此间的友谊!何况小小的猜忌!”

一阵暴风雨

吃过午饭后建出去看朋友。

万先生陈太太和我都在客厅里坐着。不久时先生也来了,今天那两位小姐还要来——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她们。

始终听不见门上的电铃响,时先生和我们都在猜想她们大概不来了。忽然沉默的陈太太叫道:“客人来了!客人来了!”万先生抢先的迎了出去,一个面生的女客提着一个手提箱,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这里有没有一位张先生?”

“有,但是他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们不清楚!……您贵姓?”万先生问她。

“我吗?姓张。”

“是张先生的亲眷吗?从哪里来?”

“是的,我从上海来!”

万先生殷勤的递了一杯茶给她,她的眼光四处的溜着神气不善,我有些怀疑她的来路,因悄悄的走了出来,并向万先生和时先生丢了一个眼色。他们很机警,在我走后他们也跟了出来。

“你们看这个女人,是什么路道?”我问。

“来路有点不善,我觉得,……你同张先生很熟,大约总有点猜得出吧!”

张先生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最近也搬到此地来住。他是一个好心的人,不过年轻的时候,有些浪漫,我曾听他说,当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曾被一个咖啡店的侍女引诱过,——那时他住在学校附近的一所房子的三层楼上。有一天他到咖啡店里去吃点心,有一个女招待很注意他,——不过那个女招待样子既不漂亮,脸上还有历历落落的痘瘢,这当然不能引起他的好感。吃过点心后他仍回到家里去。

过了一天,他正在房里看书,只见走进一个女子——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当然使他不由得吃惊,不过在他细认之后,就看出那女子正是咖啡店里注意他的侍女。

“哦,贵姓张吗?……请将今天的报借我看看。”

张先生把报递给她,她看过之后,仍旧坐着不动。

当然张先生不能叫她走,便和她谈东说西的说了一阵,直到天黑了她才告辞去。

第二天黄昏时,她又来找张先生,她诉说她悲苦的身世,张先生是个热心肠的人,虽不爱她,却不能不同情她没有父母的一个孤苦女儿,——但天知道这是什么运命,这一天夜里,她便住在张先生的房里。

这样容易的便发生关系,张先生不能不怀疑是上了当,因此第三天就赶紧搬到他亲戚家里去了。

几个月之后,那个女子便来找他,在亲戚家里会晤这样一个咖啡店的侍女,究竟不风光,因此他们一同散步到徐家汇那条清静的路上去。

“你知道,我现在已经发觉生理上起了变化。”她说。

“什么生理上起了变化?我不懂你的意思!”但张先生心里也有点着慌,莫非说,就仅仅那夜的接触,便惹了祸吗?……

“怎么你不懂,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怀了孕。”

“哦!”张先生怔住了。

“现在我不能回到咖啡店去,我又没有地方住,你得给我想想法子。”她说。

张先生心里不禁怦怦的跳动,可怜,这又算什么事呢?从来就没想和这种女人发生关系,更谈不到和她结婚,就不论彼此的地位,我对她就没有爱,但竟因她的诱引,最近竟得替她负责!……

张先生低头沉思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怎么不响?……我预备明天就搬出咖啡店,你究竟怎么对付我?”

“你不必急,我们去找间房子吧!”

总算房子打到了,把她安置好,又从各处筹了一笔款给了她,张先生便起身到镇江去作事。

两个月以后她来信报告说已经生了一个女孩。

这使张先生有点觉得怪,怎么这么快?不到六个月便生了一个女孩,……但究竟年轻,不懂得孩子到底可否六个月生出?因脸皮薄,又不好对旁人讲。

张先生从镇江回来时曾去看她,并且告诉她将要回到北方的家里去。

“你不能回去,要走也得给我一个保障!”那女子沉思后毅然决然的说。

“什么保障?”张先生慌忙的问。

“就是我们正式结了婚你再走!”那女子很强硬的要求。

“那无论如何办不到!我已经定过婚。”张先生说。

“定过婚也没有关系,现在的人就是娶两个妻子并不是奇事,而且我已经是这个光景,怎能另嫁别人?”

“无论你的话对不对,我也得回去求得家庭的许可才是!”

“好吧,我也不忍使你为难,不过至少你得写一张婚书给我,不然你是走不得的。”

张先生本已定第二天就走,船票已经买好,想不到竟发生这些纠葛。“好吧!”张先生说:“你一定要我写,我就写一张!”

于是他在一张粗糙的信笺上写了:

“为订婚事,张某与某女士感情尚称融洽,订为婚姻,俟张某在社会上有相当地位时,再正式结婚……”

这么一张不成格式的婚书总算救了张先生的急。

张先生回到北方去了,才晓得那个孩子并不是他的;过了两个月孩子因为生病死了,张先生的责任问题,很自然的解除了。从那时起张先生便和那女子断绝了关系,不知怎么今天她又找了张先生来。……

我同万先生和时先生正谈讲着,那位女客竟毫不客气的,走了进来。

“张先生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万先生道:“那说不定,这里是一个姓陈的军官的房子,我们都是客人。……”

“军官吗,军官我也不怕!”那女子神经过敏的愤怒起来。

“哦,我并没有说你怕军官,事实是如此,我只把事实告诉你……你不是找张先生吗?……但这里也不是张先生的房子,他也只是借住的客人!”万先生有些不高兴的说。

那女客没有办法又回到客厅里去,万先生和时先生也跟了进去。

“我从早晨六点钟从上海上车到此刻还没有吃东西,叫娘姨替我买碗面吃。”她说。

“她真越来越不客气,大有家主妇的神气,”万先生自心里想,但不好拒绝她,便喊娘姨来。可是娘姨的眼光是雪亮的,这种奇怪的女客没得主人的命令,她们是不轻易受支配的。

一个新来的湖南娘姨走了进来。

“万先生喊我什么事?”她说。

“你去给买一碗面来,这位女客要吃!”

“我是新来的,不晓得哪里有面卖。而且我正哄着小妹妹呢,你叫别个去吧!”她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万先生无故的碰了一个钉子,正在没办法的时候,门口响着马靴的声音,军官陈先生回来了。

这位陈军官是现代的军人,他虽穿着满身戎装,但人却很温文客气。

“好了,陈先生回来了,您有什么事尽可同陈先生说,他是这里的主人……”万先生对那个女子说。

“陈先生您同张先生是朋友吧!”她问。

“不错,我们是朋友,”陈先生说。

“那就好办了,唉,张先生太不漂亮了,为什么躲着不见我!”女子愤然的说。

“女子同张先生也是朋友吗?几时认识的?”陈先生问。

“我们呀也可以说是朋友,但实际上我们的关系要在朋友之上哩!”

“那么究竟是哪种关系呢?……怎么我从来没听张先生说过。”

“这个你自己去问张先生,自然会明白的。”

“那且不管他,只是女士找张先生有什么事?……张先生也是初搬到这里暂住,有时他也许不回来,……我看女士无论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可以替你转达,好吧?”

“不,我就在这里等他,今天不回来明天总要回来了!”女子悍然的说。

“但是女士在这里究竟不便当呵。”

“也没有什么不便当,我今夜就在这里坐一夜,再不然就在院子里站一夜也不要紧!”

“女士固然可以这么作,可是我不好这样答应,不但对不起女士,也对不起张先生。我想女士还是把气放平些,先到旅馆里去,倘使张先生回来了,我叫他去看你,什么问题你们尽可从长计议,这样不是两得其便吗?”陈先生委惋的说。

“但是我一个孤身女子住旅馆总不便当,而且我们上海也有许多亲戚朋友,说来不好听。”陈先生听见那女子推辞的话,不禁冷笑了一声,正在这时候门外又走进两位女客,正是我们所期待的芝小姐与菡小姐了。她们走进来看了这位面生的女客,大家都怔住不响。

“我想女士还是先到旅馆去吧,一个女子住旅馆并不算希奇的事,你看这两位小姐不也是住在旅馆里吗?”陈先生指着芝小姐和菡小姐说。

“不过她们是两个人呵!”她说。

“住旅馆有什么要紧,我在上海时还不是一个人住旅馆,象我们这种离家在外求学的人,不住旅馆又住在什么地方?没有关系的……”

“是呵,难道说她们两位住得,女士就住不得?……而且我这里还有熟识的旅馆可以送女士去。”

最近女子屈服了:“好吧,我就到旅馆去。”她说。“不过倘张先生不到旅馆来见我,我明天还是要来的。”她说。

“我想张先生再不会不见你的,放心好了!”陈先生说。

陈先生同着这位女客走了,一阵暴风雨也就消散了。

“你们猜要发生什么结果?”菡小姐说。

“不过破费几个钱,把那张婚书拿回来就完,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万先生说。

“对了,我看她的目的也不过要敲一笔竹杠而已。”

——这小庭园里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正如暴风雨过后的晴天一样恬适清爽。

这几天我正在期待着一个朋友的来临,果然在一天的黄昏时她来了。

——我们不是初见,但她今夜的丰度更使我心醉,一个脸色润泽而体态温柔的少妇,牵着一只西洋种的雄狗,款步走进来时,使我沉入美丽的梦幻里。如钩的新月,推开鱼鳞般的云,下窥人寰,在竹林的罅隙间透出一股清光,竹叶的碎影筛在白色的窗幔上,这一切正是大自然所渲染出最优美的色与光。

我站在回廊的石阶旁边迎接她,我们很亲切的行过握手礼。她说:“我早就想来看你,但这几天我有些伤风,所以没有来。”

那只披着深黄色厚裘的聪明的小狗,这时正跟在它主人的身旁,不住的嗅着。

Coming这是小狗的名字,当它陡然抛开女主人跑向园角的草丛时,女主人便这样的叫唤它。真灵,它果然应声跳着窜着来了。我们就在廊下的藤椅上坐下。

成群的萤火虫,从竹林子里飞出来,象是万点星光,闪过蔚蓝色的太空,青蛙开始在池旁歌唱了。“这里景致真好!”她赞美着。

“以后你来玩,好不?”我说。

“当然很好,只是我不久便打算到北平去!”

“作什么去?……游历吗?”

“也可以算作游历……许多人都夸说北平有一种静穆的美,而且又是中国文化的中心地点,所以我很想到北平去看看,同时我也想在那边读点书。”

“打算进什么学校?”

“我想到艺术学院学漫画。”

“漫画是二十世纪的时髦东西咧!”我说。

“不,我并不是为了时髦才学漫画,我只为了方便经济……你知道象我这样无产阶级的人,学油画无论如何是学不起,……其实我也很爱音乐,但是这些都要有些资本……所以我到如今颇后悔当初走错了路,我不应当学贵族们用来消遣的艺术。”

“你天生是一个爱好艺术,富于艺术趣味的人,为什么不当学艺术?”

“但是一切的艺术都是专为富人的,所以你不能忘记经济的势力。”

“的确这是个很重要的前提。”

我们谈话陡然停顿了,她望着那一片碧森森的翠竹沉思,我的思想也走入了别一个区域。——

真的,我对她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同情与好感,也许是因为把她介绍给我的那一位朋友,给我的印象太好。——那时我还在北平,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封挂号信,信的字迹和署名对我都似乎是太陌生,我费很久的思索,才记起来,——是一年前所结识一位姓黎名伯谦的朋友——一个富有艺术趣味的青年,真想不到他此时会给我写信,我在下课的十分钟休息时间中,忙忙把信看了。里面有这样的一段:

“我替你介绍一个同志的好朋友,她对于艺术有十分的修养,并且其人丰度潇洒,为近今女界中不多见的人材,倘使你们会了面一定要相见恨晚了,她很景慕北平的文风之盛,也许不久会到北平去。……”

我平生就喜欢丰度潇洒的人,怎么能立刻见到她才好,在那时我脑子里便自行构造了一种模型。但是我等了好久,她到底不曾到北平来,暑假时我也离开北平了。

去年冬天,我从日本回来时,住在东亚的旅馆里,在一天夜里,有三位朋友来看我,——一个男的两个女的,其中就有一个是我久已渴慕着要见的她。

——一个年轻而丰度飘逸的少女,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身上穿了一件淡咖啡色西式的大衣,衣领敞开的地方,露出玫瑰红的绸衫,左边的衣襟上,斜插着一朵白玫瑰。在这些色彩调和的衣饰中,衬托着一张微圆的润泽的面孔,一双明亮的眼瞳温和的看着我,……这是怎样使人不易消灭的印象呵,但是我们不曾谈过什么深切的话,不久他们就告辞走了。

春天,我搬到西湖来,在一个温暖的黄昏里,我同建在湖滨散着步,见对面走来一对年轻男女——细认之后原来正是她同她的爱人,我们匆匆招呼着,已被来来往往的人影把我们隔断了。

从此我们又彼此不通消息,直到一个月以前,她同爱人由南方度过蜜月再回杭州来,我们才第二次正式的会面。他们打算在杭州常住,因此我们便得到时常会面的机会。——

“你预备几时到北平去呢?”在我们彼此沉默很久之后我又这样问她。

“大约在一个星期之后吧。”

“时间不多了,此次分别后又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聚会……希望你在离开杭州以前再到我这里来一次吧!”

“好,我一定来的,你下半年仍住在杭州吗?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不过太住久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到底嫌太平静单调,你觉得怎样?”

“不错,我也就这样的感觉着了。所以我下半年大约要到上海去,同时也是解决我的经济问题!”

“唉,经济问题——这是个太可怕的问题呢,我总算尝够了它的残酷,受够了它的虐待……你大约不明白我过去的生活吧!”

“怎么?你过去的生活……当然我没有听你讲过,但是最近我却听到一些关于你的消息!”

“什么消息?”

“但是我总有些怀疑那情形是真的……他们说你在和你的爱人结婚以前,曾经和人订过婚!”

“唉,我知道你所听见不仅仅是这一点,其实说这些话的人恐怕也不见得十分明白我的过去,老实说吧,我不但订过婚而且还结过婚呢!”

她坦白的回答,使我有些吃惊,同时还觉得有点对她抱愧,我何尝不是听说她已结过婚,但我竟拿普通女子的心理来揣度她,其实一个女子结了婚,因对方的不满意离了婚再结婚难道说不是正义吗?为什么要避讳——平日自己觉得思想颇彻底,到头来还是这样掩掩遮遮的,多可羞,我不禁红着脸,不敢对她瞧了。

“这些事情,我早想对你讲,——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同情心的人不多呢,尤其象你这样了解我的更少;所以我含辛茹苦的生活只有向你倾吐了。”

实在的,她的态度非常诚恳,但为了我自己的内疚,听了她的话,我更觉忸怩不安起来。我只握紧她的手,含着一包不知什么情绪的眼泪看着她。——这时冷月的清辉正射着她幽静的面容,她把目光注视在一丛纯白的玉簪花上,叹了一口气说:

“在我还是童年的时代,而我已经是只有一个弱小的妹子的孤儿了。这时候我同妹妹都寄养在叔父家里,当我在初小毕业的那一年,我弱小的妹妹,也因为孤苦的哀伤而死于肺病。从此我更是天地间第一个孤零的生命了。但是叔父待我很亲切,使我能继续在高小及中学求学,直到我升入中学三年级的那一年,叔父为了一位父执的介绍将我许婚给一个大学生,——他年轻老实,家里也还有几个钱,这在叔父和堂兄们的眼里当然是一段美满的姻缘。结婚时我仅仅十七岁。但是不幸,我生就是个性顽强的孩子,嫁了这样一个人人说好的夫婿,而偏感到刻骨的苦痛。婚后十几天,我已决心要同他离异,可是说良心话,他待我真好,爱惜我象一只驯柔的小鸟,因此他忽视了我独立的人格。我穿一件衣服,甚至走一步路都要受他的干涉和保护,——确然只是出于爱的一念,这也许是很多女人所愿意的,可是我就深憾碰到了这样一位丈夫。他给了我很大的苦头吃,所以我们蜜月时期还没有完,便实行分居了。分居以后我的叔父和堂兄们曾毫不同情的诘责我;但是那又有什么效果?最后我毅然提出离婚的要求,经过了很久的麻烦,离婚到底成了事实。叔父和堂兄宣告和我脱离关系。唉,这是多么严重的局面!不过‘个性’的威权,助我得了最后的胜利,我甘心开始过无告,但是独立的生活。“我自幼喜欢艺术,那时更想把全生命寄托在艺术上。于是我便提着简单的行装来到杭州艺术大学读书,在这一段艰辛的生活里,我可算是饱受了经济的压迫。我曾经两天不吃饭,有时弄到几个钱也只买一些番薯充充饥。这种不容易挣扎的岁月,我足足挨了两个多月。后来幸喜遇见了那位好心的女教授,她含泪安慰我,并且允许每月津贴我十块钱的生活费,嘱我努力艺术……这总算有了活路。

“那时候我天天作日记,我写我艰辛的生活,写我伤惨的怀抱,直到我和某君结婚后才不写了。前几天我收拾书箱把那日记翻来看了两页,我还禁不住要落泪,只恨我的文字不好,不能拿给世上同病的人看。……”

“不过真的艺术品是用不着人工雕饰的,我想你还是把它发表了吧!”

“不,暂且我不想发表它,因为自始至终都是些悲苦的哀调,那些爱热闹的人们不免要讥责我呢!”

“当然各人的口味不同,一种作品出版后很难博得人人的欢心。不过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欢乐的事情太少,哪一个人的生命史上没有几页暗淡的呢?……将来我希望你能给我看看!”

她没有许可,也不曾拒绝,只是无言的叹了一口气。

那只小狗从老远的草堆中窜了出来,嗅着它主人的手似乎在安慰她。

“我真欢喜这只狗!”她说。

“是的,有的狗很灵……”

“这只狗就象一个聪明的小孩般的惹人爱,它懂得清洁,从来不在房里遗屎撒尿,适才你不是看见它跑到草堆里去吗?那就是去撒尿。……”

“原来这样乖!”

她不住用手抚摸小狗的背。我从来对于这些小生物不生好感,并且我最厌恶是狗,每逢看见外国女人抱着一只大狼狗坐在汽车上我便有些讨厌。但今天为了她,我竟改了平日对狗的态度,好意的摸了它的头部,它真也知趣,两眼雪亮的望着我摆尾。

这时月光已移到院子正中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几只青蛙在墙阴跳踉。她站起身整了整衣服道:

“我回去了,一两天再会吧!”

她的车子还等在门口,我送她上了车便折回来,走到院子里见了那如水的月光、散淡的花影如若梦境。

一个沉默的人

我们正预备搬家——可是为了那新房子太大我有些胆小,正在踌躇难决的时候,忽听见扶梯旁马靴声橐橐,走上来一位年轻的武装同志。

“从营里来吗?近来忙些什么?”我问。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这两天特别糟,到处去找房子,都找不着!”

“找房子作什么?”

“昨天接到我太太的快信,就是这几天以内要到杭州来。”

“那好极了,省得你常常闹寂寞呵!”

“好是好,但嫌太忙了些,一时哪里去找个相当的房子?”

“就是你太太一个人来吗?”

“是的,就是她一个人。”

“那么我们请她住到我们新房子里去好不好?”我问建说。

“也好,”建在思索后说:“不过不知道陈先生赞成不?”

“怎么,你们也要搬家吗?”

“对了,我们打算搬家,因为这地方太闹,简直不能写东西,并且天气热……”

“那么你们房子找到了没有呢?”

“找是找到了,只是房子太多,院子太大,我们单独住,我有些怕,倘使你来那就好了……并且可以借重你的武器壮壮胆!”

陈先生听了我这话,连忙笑道:“只要你们不嫌弃的话,我们就来同住吧!……”

建和我应道:“好,你们就来吧!”

陈先生虽然很年轻,但世故很深,他看见建有些踌躇的情形,他便自动的先把他太太的为人介绍我们。他说:

“我的太太是个中学生,年纪很轻,她顶不喜欢说话,人到是极老实的。”

“那么是沉默一流的人了,我最喜欢沉默的人,我觉得一个人能够沉默,多少都有些伟大不可及的地方。”

“你太过奖了!她只是不懂得什么的一个小孩子,哪里说得到伟大。”

“呃,呃,你也不必过谦吧!……我们还是谈谈房子的问题……”建插言说。

“你们打算几时搬?”

“倘使我们商议妥当了,明后天就可以搬。”

“那么你们就定规后天搬,我的太太明天下午就可以到杭州,我想先住一夜旅馆,后天就到新房子去。”

“何必住旅馆,就一直到这里来,将就住一夜,后天就可以一同搬过去了。”

“那也好,只是又麻烦你们。”

“自家人何必那么客气?”

“好吧,我们就决定这么办吧,现在我还要回到营里去料理些事情,今天晚车到上海去接她,……再会吧!”

“好,再会!明天到了就来吧。”

陈先生匆匆的走了,建忙着整理他自己的书籍,我只怔怔的坐在沙发上,揣想那一位不爱说话的陈太太。

——一个中学生,年纪很轻,并且不爱说话,一定是一个深沉而温柔的人儿。这是多么可爱,以后搬到那幽雅的新房子里一定有许多值得人留恋的生活呢!……我这样想着日色渐渐下沉了,夜里躺在凉榻上时,心里还急切的盼望陈太太的来临。

第二天我一面整理衣服箱子,一面看手上的表已经下午五点钟了,我的心更加慌了,“怎么他们还不来?”我对建说。

“总会来的,你着什么急!”

“不是,我想看看那位陈太太。”

“真奇怪,你为什么那样喜欢看她!”

“没有什么理由,我只喜欢沉默的人。”

“沉默比一切都伟大——这是你的哲学是不是?”建有些和我开玩笑。

“真讨厌,什么哲学不哲学,你专门会讥讽人!”

建同我都不禁笑了。

“砰砰砰砰”后门打得山响。

“喂,来了,叶妈,叶妈快下去开门!”叶妈被我催得发了昏,把茶杯放在床上就忙忙跑下去开门。果然是他们来了,橐橐的马靴声和细碎的高跟皮鞋声间杂着直响到楼梯上,我放下手里的衣服迎到楼门口。陈先生笑嘻嘻的领着他的太太站在我的面前。他对他的太太说这位是“黄先生!”我对面的那位太太一声不响的向我鞠躬。我连忙还礼,请他们里面坐。陈先生在这样的炎热天气里还穿着老布的军装,背上被汗水打湿了一片,他便连忙脱衣服到浴室去洗脸了。陈太太真沉默,她静静的坐在一张藤椅上。

“陈太太才从火车上下来吧?”

“是!”她又不说话了。

“天气很热呢!”

“是!”

我刺刺不休的问东问西,她只应道“是”,别的话再不多说一句,建向我看着笑,我装作看不见,侧转头去,也开始学沉默。不久陈先生从浴室里回来了,建便和他计划明天搬家的事情。

吃晚饭了,我请陈太太到下面去,她也只应了一声“哦!”这一来把欢喜说话的我,也变成哑子了。晚饭后天气还是非常热,我请陈太太出去湖滨走走,陈太太依然是沉默的,我们绕着微有波皱的湖水走了大半个圈子。建和陈先生并肩的谈笑着,我同沉默的陈太太跟在后面,还只是沉默着。

晚上的西湖,被浓雾盖住了青山,只见一片黝黑,一片苍茫,在这时候沉默似乎更有意义;我不住揣想沉默的陈太太这时脑子里织些什么剧景,也许她在听大自然的低语,或在看天末的神影……“到底沉默是伟大的!”我最后自己向自己下了这么个断语。

由湖滨回来时,我对陈太太说:“今天你们很累了,早些休息吧!”

“是!”她还只是一个“是”字回答我。当我们回到房里时,我不禁对建赞叹道:“陈太太真沉默。”建没有说什么,只是淡然一笑,我猜不透他的心事,大概又在笑我犯神经病吧!

第二天我绝早就起来了。八点钟,搬运汽车已经开到,我们忙着搬东西。陈太太站在院子里,依然沉默着,在一切喧嚣杂乱的空气中,我似乎更体会到沉默的意义,也更看重沉默的不平凡。搬到新房子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太阳的凶焰,逼得我头疼周身发软,这时候我真懒得开口,只怔怔的靠在还没有安置好的沙发上。建还没有来,他在料理交代房屋的事情。陈先生营里有公事不能久耽搁,他走后,偌大一所房子只有沉默的陈太太和我留在那里,叶妈还没有来,四境真是同死般的寂静。只有夏蝉拖着喑哑的鸣声穿过竹林,和小麻雀在葡萄架下面的叫。

中午时,建回来了,他为那些琐碎的事情麻烦得动了肝火,不住的向我唠叨。夏天人们的气分都不大好,我为了他的唠叨也就发起牢骚来。我们高声的谈讲着,而陈太太却默默无言的在收拾她自己的房屋。

搬了新家,有许多朋友不断的来看我们。所以客厅里差不多是每天都坐着客人,大家谈东说西,热闹非常。而陈太太总是默默的坐在沙发上,听那些客人们发狂论。她不答言,也并不露着厌烦,只是沉默的微笑。有时象是在沉思。有时客人来了,她便独自躲到院子里,坐在回廊的犄角上,无言的挥动着芭蕉扇。每天黄昏时,陈先生由营里办公回来,陈太太也只默默的随着陈先生回到房里。有时偶然也听见他俩低声的谈话,但是还是陈先生不断的说,而她只简单的回答。

“这真是一个怪人,我是头一次看到!”建对我说。

“对了,我也觉得她不平常,不过我不知道她的沉默是不是有意义的?”

“你也太神经过敏,世界上哪里有几个伟大的沉默,我看她只是麻木罢了!”

“真是的,你怎么总是这样看不起人?”

“什么看不起人,你只要仔细的观察就明白了!”

“什么!你难道已观察到什么了吗?”

“你看昨天我们都在忙着别的事情,门铃那样响,她站在院子里,动都不动,这不是麻木吗?”建的话果然提醒了我,她的动作有时真象是麻木的。

“不管她,总而言之她是一个沉默的人罢了,至于沉默得是否有意义,那又是另一件事。”

“无意义的沉默就是麻木。”建还是不肯让步。

“算了,我不同你多辩。”

“本来用不着辩。”

我们的话有些不投机,最后我也只有沉默了!……

时先生的帽子

我们的客厅,有时很象法国的“沙龙”。常来拜访的客人有著作家,诗人,也有雄辩家,每天三四点钟的时候,总可以听见门上的电铃断续的响着。在这样的响声中,走进各式各类的客人,带着各式各类的情感同消息。——炎夏不宜于工作,有了这些破除沉闷空气的来宾总算不坏。

这一天恰巧是星期日,那么来的人就更多了。因为陈先生的缘故,也很有几个雄赳赳的武装同志光临。他们虽不谈文艺,但很有几个现代的军人,颇能欣赏文艺;这一来,谈话的趣味更浓厚了。

“我很想写一篇军人的生活,”我说。

“啊,说到军人的生活,真是又紧张又丰富的。我也觉得很有写的价值,只可惜我们没有艺术的训练!”一位高身材的上校说。

“喂,你们军队里收不收女兵?”我问。

“怎么?你想从军吗?……不过你的体格不够……前些日子有一位女同志曾再三要求到军队里来,最初当然不能通过;后来经过多方面的商榷,才允许她来检查体格,但结果是失败了。而且她的身体真不坏,个子比你高得多呢!可是和男子比起来还是不行!”另一位脸上微有痘瘢的中尉说。

“这样看来,我是没有希望写军队生活一类的小说了。”我很扫兴的说。

“我看也不尽然,当兵你固然没有希望,但作看护妇是可以的。”陈先生说。

“好,将来你去打仗的时候,就收我作看护队队员吧!”

“你何必一定要写军队生活……我看你就替我的帽子作一篇小传吧!”时先生忽然举起他的陈旧的帽子向我笑着说。

“怎么,你的帽子有什么样历史吗?”

“唉,你们作文学的人,难道还观察不出我这帽子有点特别吗?”我听了这话,不禁把时先生的帽子拿来仔细的看了又看——帽子是细草编就的,花纹是四棱形,没有什么出奇处,但是颜色有些近于古铜,很明显的告诉我,这帽子所经过的风吹日晒的日子至少在五年以上,再翻过帽子里来看,那就更不得了,黝黑的垢腻,把白色的布质完全掩盖住。

“呵,你从哪个古物陈列所里买得这顶帽子?”我说。

“哈,哈,哈,哈,”时先生大笑道:“那也不至于就成了古物吧?你们文学家真会虚张声势;老实说吧,这帽子在我头上盘旋的时候,不多不少,整整六个年头。”

“你真太经济,一顶草帽竟戴上六个年头!”建说。

“不,我并不是经济,只是这顶帽子曾经伴着我,经过最甜和最苦的日子,所以我不忍弃了它。”

“哦,原来如此,那么请你的帽子说说它的汗马功劳吧!”我说。

“好吧,我来替它说,可是有一个条件:我说完你一定要替我写一写。”

“那也要看值不值写!”

“密司黄你就答应他,我晓得那里面一定有一段有趣的浪漫史,……”陈先生含笑说。

“既然如此我就答应你。……请你开始述说吧!”

那几位武装同志,都挺直着身子坐在旁边笑眯眯的等待时先生的陈述:

“自从我被命定成了一顶帽子,我就被陈列在上海大马路的一家铺子的玻璃橱里。在我的四周有很多的同伴,它们个个都争奇斗艳的在引诱过往的游人。果然有西装少年,长衫阔少,都停住脚,有的对它们看一看,便走开了。有的摸一摸也就放下了。有的象是对它们亲切些,把它们拿下来摸着看着最后放在头上试了试,但很少能终得人们的欢心,最后依然把它们放在橱里,毫不留恋的去了。我看了这个情形心里很悲哀,不知哪一天才有好主顾呢?正在这时候,只见从外面走进一个身穿夏布大褂的青年来,他站在橱旁把所有的同伴看了又看,试了又试,最后他竟看上了我,他欣然的把我戴在头上,从此我便跟着这位青年去了。

“第一次他把我带到他的家里,放在他的书桌上,他拿起一根香烟,燃了自来火吸着,他象是在沉思什么,不久他便拿出一张美丽的绿色信笺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女友琼。他约她今晚在夏令配克看电影。我晓得今天晚上该我出风头了,我不禁喜欢的跳了起来,不小心几乎掉在地上,幸喜我的主人把我挡住,我才得安然无恙的伏在桌上。

“晚饭后我的主人一切都料理停当——皮鞋擦得雪亮,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又对着镜把头发梳了又梳,然后把我戴在头上,意气扬扬的出门去了。

“到电影场时他买了两张头等的入场券,看看时间还早,他便不忙到里面去,只在门口徘徊着。九点钟到了,来看电影的人接连不断往里走,但还没有看见那位琼女士的仙踪。眼看场里的电灯全熄了,那位琼女士才姗姗的来了。他们在电影场虽然没有谈说什么,可是我也知道主人很爱这位琼女士,因为主人常常侧转头向琼女士好意的注视着。从这一次后,我常常同着主人会琼女士在公园里、电影场,有时也在大菜间里。

“不久秋天到了,一阵阵的凉风吹着,主人便对我起了憎嫌,暂且把我放在帽盒里。在我们分别的一段时间中,我不能知道主人又经过些什么变化。

“第二年的夏天来时,我又恢复了和主人的亲切关系,但是主人那时候似乎遇见了什么不幸的事,他总不大出门,只在书房里呆坐着,有时还听见他低声的叹息。唉!究竟为了什么呢?我真怀疑,便整天守着他,打算探出他的秘密。有一天夜里,全家的人都睡了。只有主人对着窗外的月儿出神。后来他从屉子里拿出一张如红色的片子来。……

某月某日某君和琼女士结婚。

“呵,这就是了!”我不禁独自低语着:‘怪不得主人那样不高兴呢,原来那位美丽的琼女士竟被别人占有了。’这时主人看着片子,竟至滴下泪来。多可怜那失恋的人儿。

“过了几天我看见主人收拾了书籍衣物,象是要长行的神气。‘到哪里去呢?’我怀疑着:‘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呢?’可怜的主人近来更忧郁更憔悴了。

“在一天东方才有些发亮的时候,主人就起来,坐在什物杂乱的书案旁,在一张白色的信笺上写道:

‘唉!我走了,走到天之涯地之角去,琼既然是不能给我幸福,我在这里只增加苦恼,反不如远去的好。幸福往往只给走运的人,我呢!正是爱情上失败的俘虏。……’

“主人写了这张不知给什么人的信,他将信压在砚石下就匆匆拿着简单的行李走了。从此我同着主人过飘流的生活,在南洋的小岛上整整住了三年,主人似乎把从前的伤心事渐渐淡忘了,今年便又回到这里……”

时先生陈述到这里便停住了,所有在坐的人们不禁望望时先生憔悴的面靥,同时也看看那顶值得留存的帽子,大家的心灵上,都微微觉得曾闪过一道黯淡的火花。

夜深了,这时来宾全兴尽告辞,时先生也怅然的拿着他的帽子,穿过那条长甬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