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英、海涛与阿花、阿黑

陈丽

轻盈,舒展,如哈达如玉带自雪峰下飘拂而来,绕过脚下的青草,蜿蜒向东。

掬一捧清泉,沁凉,清澈,纤尘不沾。

黄河水,自古以来,人称一石而六斗泥,跳进黄河洗不清。在她的源头, 在这茫茫的大草原上,河水却如此清冽,真有点不可思议。

天空碧蓝如海,亮得刺眼。高原在强紫外线的照射下,青草、鲜花、海子,都好像撤上了一层金粉。我独自踯躅在河边,寻觅它的奥秘。

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青草褪了色,鲜花褪了色,只听得沙啦沙啦一阵紧似一阵的响声,溜圆的冰雹劈头盖脑打下来。抬眼一望, 好像有谁用魔杖点了一下,碧蓝的天,青青的地,一下子变成白茫茫一片。盛夏时分,怎想到会大雪纷飞,我禁不住浑身瑟瑟发抖,上下牙也捉对儿相打起来。

海英、海涛与阿花、阿黑 - 图1前面,隐约可见山坡下依着一顶黑色的帐篷,两个孩子正从河边朝那儿跑去。老天,总算有个避风雪的地方了,我连忙追上去。突然,一阵“格

——格海英、海涛与阿花、阿黑 - 图2”的欢叫声冲天而起,两只斑头雁拍打着翅膀迎了上去,伸长脖子在孩子们身上蹭着,昂起头把嘴贴到他们脸上摩挲着亲吻着。孩子们伸出双臂,一人搂住一只,不住地抚摸雁背上的羽毛。从他们背后的羊皮书包看来,大概是小学生,刚从牧读学校放学归来。

冷不丁,两只斑头雁从孩子们臂下挣脱出来,低下头发出嘎嘎的叫声, 直向我扑过来。我惊慌地向后退。“阿花!阿黑!回来——”响起一个女孩儿的尖叫声。

差点咬住我衣襟的扁嘴缩了回去,快搧住我的翅膀也耷拉了下来,两只斑头雁伸着长脖子,瞪起溜圆的眼珠打量着我。

“阿姨——”女孩儿跑上来,按住斑头雁的脑袋,“还不认个错儿!您是记者,对吧?住在我们老师家,就在鄂陵湖边,我见过您。到我们家喝碗奶茶吧!”

“阿花、阿黑,快跟阿姨拉拉手。”小男孩也跑过来了。

斑头雁伸长颈,把嘴伸到我面前,友好地在我胸前蹭蹭,表示歉意,也表示欢迎。

两个孩子从背上取下羊皮书包,阿花和阿黑一个衔起一根书包带,旋风似地朝帐篷飞去。

进得帐篷,一股奶香扑鼻而来。当门一只砖砌煤炉,一壶奶茶正冒着热气。女孩儿把大衣一脱,只穿一件鲜红的毛衣,便忙开了:捅炉子,加牛粪饼,朝壶里添新鲜奶子,加茶,最后还掰了一小块晶莹的湖盐扔进壶里。两条小辫子随着她的一弯腰一起身神气地甩来甩去。男孩,一会儿抓一把豆子喂阿花、阿黑,一会儿又把糖嚼碎了放在手心里让它们吃。

“大人呢?怎么就你们俩?”我有点奇怪。 “怎么是两个?不是四个么?”男孩搂住阿花,阿黑 冲我笑。 “妈妈是门巴(医生),去草场给牧民治病去了。爸爸也下帐去了。我

叫海英,他叫海涛,我弟弟。”

“这么大的草原,你们不害怕?” “有阿花、阿黑给我们看门。”哦,怪不得它们刚才冲着我来呢!

说起阿花、阿黑,姐弟俩如开闸的河水,滔滔不绝。原来,去年春天, 冰河开冻,枯草发绿,斑头雁群从远方飞回黄河边,飞回鄂陵湖边。有一对斑头雁就在砂石堆上筑窝孵小雁。到了草原上开满鲜花的时候,孵出的小雁长大了,跟着爸爸妈妈练习低空飞翔。“呯、呯、呯!”有个猎人躲在岩石后面开了几枪,大斑头雁应声落下。小斑头雁眼睁睁看着满身是血的爸爸妈妈,被一个身穿黑皮夹克的猎人挑在枪杆上走了。小雁还不会远飞,只好躲在草丛里哀叫着。

“是我先听见叫声!”海涛抢着说。 “就算是你先听见的,可它们是我先抱起来的。它们毛茸茸的,缩成一

团,好可怜呵!”姐姐望着正在帐篷门口放哨的阿花、阿黑,“从那天起, 它们就成了我家的成员。它们可知道疼人了,每天送我们到学校门口,嘎嘎叫着舍不得离开。晚上,就睡在我们的铺旁,老拿脖子在我脸上蹭痒痒。”

“不是蹭痒痒,是亲你!”海涛连忙替姐姐更正。 “有一次,有个猎人拿一头小羊来换我们的阿花、阿黑,说可以利用它

们引来更多的雁,说雁毛可以卖大钱。”海英的脸突然涨红了,好像那个猎人就在面前,“呸!我们把他臭骂了一顿!”

“我们要一直养它们,它们已经不想随雁群飞走了。”

喝着热腾腾的奶茶,听着这动人的故事,一股醇香一股温热溢满我心问。看上去,姐姐娇小,弟弟壮实;一个不过十一二岁,一个不过七八岁。两人脸颊上都有两团紫红色的斑痕,这是强紫外线照射后留下的。他们定是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高原娃子吧!我想。“不,我们老家在江苏省太湖边。爸爸来这 30 多年了,妈妈也来这儿 20 多年了。”海涛告诉我。

雪停了,风住了,一抹彩虹映在碧蓝的天空。我告别海英姐弟俩,走出帐篷。阿花、阿黑抖去背上的雪花,高高地昂起有两道美丽斑纹的头颈,拍搧着巨大的翅膀,发出一阵冲天的鸣叫声,仿佛在向我告别,并欢迎我再次去作客。

我频频回头。远了,远了,远了,阿花、阿黑傍着姐弟俩,仁立在帐篷门口,如一幅油画,嵌在绿草茵茵的 画框里,渐渐地融入碧蓝的天地中。

一个多星期之后,我就要告别这茫茫大草原。我再 次去黄河边寻找那顶黑色的帐篷。当我走近时,满心以为会听得一阵冲天的欢叫声。可是, 帐篷里外,悄无声息。

“阿花!阿黑!” “海涛!海英!”

回答我的,只是寂寞的回声。我若有所失,向四周望去。

河水依然清澈,天空依然碧蓝,阳光依然灿烂。高原的草地呵,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魅力。我就要离去,向我新结识的朋友告别一声都不可能了,向那通灵性的阿花、阿黑告别一声都不可能了。他们搬到哪儿去了?是去爸爸下帐的地方?还是随妈妈到了巴颜喀拉山脚下?我一阵惆怅。

一阵窸窸声从河边岩石后面传来,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哦,海涛,海英, 你们躲在这儿!

只见他们专心地把石子儿一颗颗嵌进沙地里,听见我的叫声,也没抬头。不一会儿,两座闪着五光十色的小石丘就砌好了。

“阿花、阿黑呢?” “被人打死了!这是,这是它们的坟!”海英忍不住哭出声来,把脸贴

到坟上。海涛咬紧嘴唇,把脸扭到一边。 “这怎么可能?”我的心猛地一揪。 “它们不会飞走的。以前,一见雁队飞过,它们也会飞上天去,可一会

儿就落下来。它们舍不得离开我们。这一次,我们找了好久,才发现草丛里有血,还有⋯⋯它们抖落的羽毛⋯⋯”

那么,他们埋葬的是阿花、阿黑的羽毛!

我不忍细问。我怆然地向两座新坟道了别,向两个神色凄然的朋友道了别。

待我回过头去,在金灿灿的高原阳光下,在镶着茵茵青草碧蓝天空的画框里,我依稀觉得,海涛、海英还会拥有新的阿黑、阿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