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年

由于你的死,亲爱的父亲,我懂得了死亡。死并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坏,对于人生的末日亦即在神坛前的开始之日和永恒之日的人来说倒是一件好事。——米开朗基罗

照顾自己的亲人

自从维多莉娅·科洛娜死了之后,再没有任何伟大的爱照亮他的人生了。爱已远去。他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爱情的火焰没有在他的心中存留,

最糟的病痛衰老始终在驱走最轻微的病痛,

我已折断了灵魂的翅膀。

就在这个时候,米开朗基罗失去自己的兄弟们和最要好的朋友们,卢伊吉·德·里乔于1546年去世,塞巴斯蒂安·德·皮翁博死于1547年,他的弟弟乔凡·西莫内死于1548年。他同他最小的兄弟吉斯蒙多一向没有多少来往,后者也于1555年去世了。

现在,米开朗基罗把他对家庭的粗暴的爱转移到他的已成孤儿的侄儿侄女们的身上,转移到他最喜欢的弟弟博纳罗托的孩子们身上。他们是一男一女,侄女名叫切卡,侄儿叫利奥那多。

米开朗基罗把切卡送进一座修道院,替她支付食宿费用,还常去看她,当她出嫁时,他把自己的财产分了一份给她做嫁妆。

米开朗基罗亲自负责利奥那多的教育,利奥那多在父亲死时,他才9岁。一封封语重心长的信往往让人回想起贝多芬同其侄儿的通信来,表现出的是一种竭尽父责的严肃。

但是,这并不是说米开朗基罗就不常发脾气了。利奥那多常惹他伯父发火,米开朗基罗也常常耐不住性子。侄儿那歪七扭八的字就够让米开朗基罗气坏了的,因此他一看到他的来信,就忍不住发火。

米开朗基罗认为,这是侄子对他的不尊敬,他在给侄子的回信中说:

每次收到你的信还没有看,我就非常的生气。我不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学习写字的,真是毫不用心!

我相信你就是给世界上一头大蠢驴写信,也会多用点心的,我把你上一封信扔进火炉里了,因为我没法读下去,所以我也没法回你的信。我已经跟你说过,而且不厌其烦地一再地说,我每次收到你的信,还没看就先来气。

你干脆别再给我写信算了。如果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你就找个会写字的人代笔吧,因为我的脑子里还有别的事要考虑,没工夫去辨认你那胡乱写的字。

米开朗基罗生性多疑,再加上他的兄弟们总是令他失望,于是他的疑心病更重了,以至于他对自己的这个侄儿已经彻底失望了。米开朗基罗觉得他的侄儿对他毫无谦卑恭顺的爱,因为侄子知道自己是米开朗基罗的继承人,侄儿的那份情感是冲着他的钱来的。

米开朗基罗也毫不客气地向侄儿挑明了这一点。有一次,米开朗基罗旧病复发,生命垂危,他得知利奥那多跑来罗马,并做了一些有失检点的事情,米开朗基罗怒不可遏地冲他喊道:“利奥那多!我病倒了,你却跑到乔凡·弗朗切斯科先生家去探听我都留下了点什么。你在佛罗伦萨,我给你的钱还不够吗?你不能跟你的亲人撒谎,也别学你父亲的样儿,他竟然把我从佛罗伦萨自己的家中赶走!要知道,我已立了一个遗嘱,上面没有你的份儿。所以,去同上帝在一起吧,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也永远别再给我写信了!”

米开朗基罗的这种愤怒并未太触动利奥那多,因为往往随后便是一封封慈爱的信和礼物。一年之后,受了3000埃居馈赠的许诺的诱惑,他又跑来罗马。

米开朗基罗见自己的侄子对金钱如此情急,非常伤心,又写信给他说:“你这么心急火燎地跑来罗马,我不知道如果我一贫如洗,为吃喝发愁时,你是否也会这么快地跑来看我!你说这是出于对我的爱才跑来的。是的,这是蛀虫之爱。

“如果你真爱我的话,你就会给我写信说:米开朗基罗,您留着那3000埃居,自己花吧,因为您已经给了我们太多了,已足够了,您的生命对我们来说比财富更加宝贵。

“可是,40年来,你们吃我的、用我的,但我却从未从你们那儿听到过一句好听的话。”

利奥那多的婚姻大事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它让伯父及其侄儿操了6年的心。

利奥那多很温顺,为了遗产而哄着伯父,他听从伯父的一切安排,让他帮他挑选、商谈或拒绝,他自己则似乎毫不介意。

而米开朗基罗反倒十分积极,好像是他自己要娶亲似的。他视婚姻为一件严肃的事,其中的爱情不爱情的倒是无所谓。而且,穷富也不太计较,重要的是人品好,身体健康。

米开朗基罗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生硬看法,可以说是毫无诗情画意,极端而且肯定。

米开朗基罗说:“这是终身大事,你要记住,丈夫和妻子之间一定得相差10岁;你要当心,你所选择的那个女子不仅人品要好,而且要身体健康。别人跟我提了好几个,有的我觉得不错,有的则觉得不行。如果你相中了哪一个,你就写信告诉我,我将把我的意见告诉你。

“你选择哪一个是你的自由,只要她是良家女子,有教养,而且不在乎她有多少嫁妆,没有反倒更好,那样,日子反而过得安生。

“有位佛罗伦萨人跟我说,有人提起吉诺里家的一位姑娘,因为她父亲看中的是你的钱,说你也中意。我倒是不太满意,要是他能替他女儿置办得起嫁妆,他才不会把女儿许给你哩!

“你唯一必须考虑的是对方的灵魂与肉体是否健康,你要费点心思去找一个受穷时不以洗洗涮涮、料理家务为耻的女子。我希望想把女儿许给你的人是看中你的人而不是你的钱,是否出身良家,是否人品端庄,还得知道其父母是何许人也,因为这一点非常的重要。

“至于相貌,只要她不是残废或丑八怪就可以了,因为你也不是佛罗伦萨最英俊的年轻男子,所以也别太认真了。”

后来,经过多方寻求之后,米开朗基罗似乎终于找到了那稀罕尤物。但是,到了最后时刻,却发现对方有一个让他不得不另作考虑的缺点。

米开朗基罗对自己的侄子说:“我获悉她视力很差:我觉得这可不是个小缺陷。因此,我什么都还没有答应。既然你也什么都没有允诺,我看,如果你的消息千真万确的话,这事就算了吧!”

利奥那多灰心了。他很惊讶他伯父为什么那么坚持要他结婚。

“没错,”米开朗基罗答复侄儿说,“我是希望你结婚,因为你结婚了,我们家的香火就不至于断了。我很清楚,即使我们的香火断了,世界也不会毁灭,但是,每一种动物都在努力地繁衍。因此,我希望你结婚生子。”

最后,米开朗基罗自己也觉得烦了,他开始感到非常滑稽了,怎么总是他在瞎忙乎,而他的侄儿利奥那多却好像无所谓似的。他宣布他今后不再掺和这事了。

“你们的事我操心了60年;现在,我老了,我得想想自己的事情了。”米开朗基罗感叹着说。

正在这时候,米开朗基罗得知他侄儿刚同卡桑德拉·丽多尔菲订了亲。他很高兴,他祝贺他,并答应给他1500杜卡托。

利奥那多结婚了,米开朗基罗写信去向新郎新娘祝福,并答应送卡桑德拉一条珍珠项链。

米开朗基罗尽管很高兴,但仍提醒侄儿说,尽管他不很清楚这类事情,但他觉得利奥那多本应在把那女子领到家来之前,很明确地处理她所有有关金钱的问题,因为在这些问题上,总存在着一颗不和的种子。

信末,米开朗基罗又写上了下面这句挖苦嘲讽的劝告话:“喏!现在,好好地生活吧,但你得好好想想,寡妇的人数总是多于鳏夫的人数的。”

两个月后,米开朗基罗寄给卡桑德拉两枚戒指,而不是他曾许诺的珍珠项链。一枚戒指上镶有钻石,另一枚上镶着红宝石。卡桑德拉为表示感谢,给他寄了8件衬衣。

米开朗基罗写信去说:

衬衣很漂亮,特别是布料,我非常喜欢。

但是,你们如此破费,我却不高兴,因为我什么都不缺。代我谢谢卡桑德拉,告诉她若要什么尽管来信,我可以给她寄我在这里所有能找到的一切,无论是罗马出的还是别处生产的产品。

这一次,我只寄一个小玩意儿。下一次,我尽量寄点她喜欢的东西去。不过你得告诉我她喜欢什么。

不久,侄子的孩子们相继诞生了:老大叫博纳罗托,是照米开朗基罗的意思取的,老二叫米开朗基罗,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

1556年,作为老伯父的米开朗基罗还邀请年轻夫妇前来罗马他的家中。他总是与他们同欢乐共悲伤,但却从不允许他的家人管他的事情,包括他的身体方面的问题。

除了与家人联系而外,米开朗基罗也有不少著名的、高贵的朋友。尽管他脾气暴躁,但要把他想象成多瑙河的一个农民,那可就错了。

米开朗基罗是意大利的一个贵族,文化素养很高,又是名门世家。从他少年时在圣马可花园与洛朗·美迪奇在一起玩耍时起,他同意大利的最高贵的爵爷、亲王、主教以及作家、艺术家交往频繁,关系密切。

米开朗基罗还经常同诗人弗朗切斯科·贝尔尼切磋,同贝纳代托·瓦尔基有书信往来,他同卢伊吉·德·里奇奥及多纳托·贾诺蒂作诗唱和。人们在收集他的谈话录,收集他关于艺术的深刻见解,收集他关于没人像他那么透彻了解的有关但丁的看法。

有一位罗马贵夫人曾经写到,当米开朗基罗愿意的时候,他是一位温文尔雅、风度迷人的绅士,在欧洲几乎见不到能与之相比拟的人。

在贾诺蒂和弗朗索瓦·德·奥朗德的谈话录中讲到了米开朗基罗的彬彬有礼和交际习惯。在他写给亲王们的某些信件中,人们甚至可以看出,要是他愿入朝为官的话,他必定会是个完美无缺的朝臣。

其实社交场合从未拒绝过米开朗基罗,而是他自己总在与之保持距离。他只要想过一种风光的生活,那绝对是不成问题。对于意大利来说,他是其天才之化身。

在他艺术生涯的末期,他已是伟大的文艺复兴的最后的幸存者,他在体现着文艺复兴,他独自一人就代表着整整一个世纪的荣光。

不光是艺术家们认为他是个超凡入圣之人,就连亲王们也在他的威望面前俯首致意。弗朗索瓦一世和卡特琳娜·德·美迪奇都向他表示过敬意。

科斯梅·德·美迪奇想委任他为元老院议员,当米开朗基罗来罗马时,他平等相待,让他坐在自己身旁,与他亲切交谈。

科斯梅之子,堂·弗朗切斯科·德·美迪奇,把红衣主教帽脱下拿在手里,接见了他,对这位旷世之才表示出无限的敬意。人们对他的天才与对他崇高的道德一样表示崇敬。

米开朗基罗的晚年所享有的荣光可与歌德或雨果相媲美。但他是另一类人物。他既无歌德那种对获得民望的渴求,也没有雨果那份对资产阶级的尊敬,他对世事,对现存秩序的态度是自由的。

米开朗基罗蔑视荣耀,他蔑视上流社会。如果说他为教皇效劳,那是迫于无奈。

而且米开朗基罗从来毫不掩饰,他连教皇都觉得讨厌,他们有时在同他说话或派人找他,都让他恼怒,而且,他还不顾他们的命令,不高兴时,就抗旨不遵。

米开朗基罗天生就是这样,从小受到的教育让他讨厌繁文缛节,他还极端蔑视虚伪的人和事,而且谁也管不了他追求自己的生活,在生活和信仰上他绝不妥协。米开朗基罗不算是什么达官贵人,他的眼里只有自己的艺术世界,所以他绝不肯也不愿讨好庸俗的世人。如果他对你无所求,也不想跻身你的圈子,那你去干扰他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让他屈就于这些无聊的事,非要把他拉到这个社会中来呢?

因此,米开朗基罗与社会只有着不可避免的那些联系,或者纯属知识方面的关系。他不让世人接近其隐私,而教皇、亲王、文人和艺术家们在他的生活中并不占有什么位置。

即使米开朗基罗对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人有着一种真正的好感,那他们之间也是极少有持久的友情的。他爱他的朋友们,他对他们慷慨大度,但是他的坏脾气、他的傲岸、他的疑惧,使他经常把最要好的朋友变成死敌。

有一天,米开朗基罗写了如下这封漂亮而悲伤的信:

可怜的忘恩负义者天生如此,如果你在他危难之中帮助他,他就说他先前就帮助过你。如果你给他工作做,以表示你对他的关照,他就声称你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你对这工作一窍不通。

他所得到的所有恩惠,他都说成是施恩者不得不这么做。而如果他受到的恩惠非常明显无法否认的话,忘恩负义者便久久地等待着,等到他受其恩的那个人犯下一个明显的错误,他就有借口说他的坏话,用不着再感激他了。

人们总是这么对待我来着,然而,没有一个艺术家有求于我而我不是真心实意地有求必应的。

可后来,他们竟借口我脾气古怪,或者说我患了癫狂症,便大说我的坏话。即使我真的患了疯病,那也只是伤害了我自己呀!他们就这么对待我:好心没有好报。

忠诚的仆人们

在米开朗基罗自己家里,他倒有几个比较忠实的助手,但多半是平庸无能的人。有人怀疑他是有意选些平庸之辈,好把他们当作驯服的工具,而非合作者,不管怎么说,这倒也言之成理。

但是,孔迪维说:“许多人说他不愿教自己的助手,这种说法是不对的。恰恰相反,他很愿意教他们。不幸的是,命中注定他所教的人不是无能之辈,就是虽有能力但却没有恒心,刚学了几个月,就不知天高地厚,俨然是个大师了。”

不过,毫无疑问,米开朗基罗要求自己的助手的第一条就是绝对服从。他对于桀骜不驯者毫不客气,而对谦虚与忠诚的徒弟则宽大为怀。

懒惰的乌尔巴诺不愿好好干,而且也不无道理,因为他一干,就因笨手笨脚而把密涅瓦教堂的《基督》弄坏,难以修复。他有一次病了,受到米开朗基罗慈父般的照料,他称米开朗基罗是如同最好的父亲一样的亲爱的人。

彼特罗·迪·贾诺托被他视为儿子。西尔维奥·迪·乔凡尼·切帕雷洛从他那儿出去替安德烈·多里亚干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要求米开朗基罗重新收留他。

安东尼奥·米尼的感人故事是米开朗基罗对其助手宽宏大度的明证。据瓦萨里说,安东尼奥·米尼是他的徒弟中有毅力但不聪明的一个,他爱上了佛罗伦萨一个穷寡妇的女儿。

米开朗基罗按照安东尼奥·米尼父母的意思把他从佛罗伦萨调开。安东尼奥想去法国。米开朗基罗送了他好多作品:所有的素描、所有的纸样、《丽达》以及为作此画所做的全部模型,有蜡制的也有陶制的。安东尼奥带着这些馈赠走了。

但是,打击米开朗基罗的计划的厄运更加凶猛地打击了他的那个卑微朋友的计划。

安东尼奥去巴黎,想把《丽达》献给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不在巴黎,安东尼奥便把《丽达》存放在他的一位意大利朋友朱利阿诺·博纳科尔西那儿,便回到他居住的里昂去了。

几个月后,安东尼奥回巴黎时,《丽达》不见了,博纳科尔西把它卖给了弗朗索瓦一世,钱他自己得了。

安东尼奥气疯了,他没有经济来源,又无力自卫,流落在这座异国的城市里,终于在1533年年底忧伤而死。

在所有的助手中,米开朗基罗最喜欢,而且因为他的爱护而名垂青史的是弗朗切斯科·德·阿马多雷,绰号乌尔比诺。

自1530年起,乌尔比诺便为米开朗基罗工作,在米开朗基罗的指导下搞尤里乌斯二世陵寝。米开朗基罗对他的前途十分关心。有一次,米开朗基罗对乌尔比诺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他不想乌尔比诺还这么辛苦地为别人工作,因此他想帮他一把,给他一些金钱。

于是,他一下子拿出2000埃居给他。出手这么大方,恐怕只有皇帝和教皇方可比拟。

但乌尔比诺却死在了他之前。他死的第二天,米开朗基罗写信给他侄儿说:“乌尔比诺昨日下午4点去世了。他的死让我悲痛不已,心如刀绞,我要是同他一起死反倒好受一些,因为我太喜欢他了,而且他也应该得到我的爱:他是一个光明磊落、忠贞不贰的高尚的人。他的死让我觉得活不下去了,让我心绪永难平静。”

米开朗基罗的痛苦难以言表,这在3个月后他写给瓦萨里的那封有名的信中更加令人伤心落泪地流露出来:

乔奇奥先生,我亲爱的朋友,我已无心写信,但为复您的信,我简单写几句吧!您知道,乌尔比诺去世了,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残酷无比的剧痛,但也是上帝给我的一大恩泽。

之所以说是恩泽,是因为他在世的时候给了我活下去的信心,他死时却教会我不必忧心忡忡而是企盼着去死。

他在我身边待了26年,我一直都觉得他为人忠实可靠。我让他致富了,而我原指望靠他养老送终的,可他却走了,我别无指望,只能希冀在天国重见他了。

赐给了他幸福之死的上帝明显地表示了天国是他的归宿。对于他来说,比死更痛苦的是把我留在了这个欺瞒的世界,留在了无尽的烦恼不安之中。我自身的最精美的部分已随他而去,留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苦难。

在米开朗基罗的这种极大的悲痛之中,他请求他的侄儿前来罗马看望他。利奥那多和卡桑德拉对他的悲痛感到惴惴不安,连忙赶来,发现他已虚弱不堪。

乌尔比诺对米开朗基罗十分崇拜,所以他把自己的儿子取了一个和米开朗基罗一样的名字,临死前他决定把自己最小的儿子托付给米开朗基罗。也正因为如此,米开朗基罗从托孤的重任中得到了一种新的力量。

另外,米开朗基罗还有一些怪诞的朋友。因他生性执拗,对社会的种种限制有一种逆反心理,所以他喜欢结交一些头脑简单的人,他们往往头上长有反骨,不拘小节,是一些与一般人不一样的人。

有一个卡拉雷的石匠叫托波利诺,他幻想自己是个出类拔萃的雕塑家,令米开朗基罗笑破肚皮的是:他在每艘载满大理石开往罗马的船上,都要塞上他雕刻的三四件小雕像。

还有一个画家朋友,名字叫梅尼盖拉的,虽然他住在瓦尔达诺,可他却时常跑到米开朗基罗那儿去,求米开朗基罗为他画一张圣洛克或圣安东尼,然后他再着上色,卖给农民。米开朗基罗平时十分繁忙,就连国王们想请米开朗基罗画一幅画,米开朗基罗都会拒绝。可是,对这位朋友,米开朗基罗却扔下手头活计,按照梅尼盖拉的要求替他作画,其中有一幅《基督受难图》在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中也算是上乘的作品。

还有一个人喜欢画理发师,米开朗基罗便为他画了一幅《圣弗朗索瓦受刑》图。他的一个罗马工匠,是为尤里乌斯二世陵寝干活儿的,因为言听计从地听命于米开朗基罗的指教,竟然在大理石中自己也不相信地就雕出了一尊美丽的石雕像来,因此自认为一不留神就成了一名大雕塑家了。

此外,还有那外号叫拉斯卡的滑稽的金匠皮洛托。英达科讨厌作画,喜欢神侃,他是个懒散的怪画家,他老爱说总是干活儿不知玩乐不配当基督徒。

特别是那个朱利阿诺·布贾尔蒂尼,他滑稽可笑而无伤大雅,米开朗基罗对他来说就显得特别重要。

朱利阿诺天性善良,生活简朴,没有邪念,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爱自己的作品了。米开朗基罗非常喜欢他。但米开朗基罗却认为这是好事而非坏事,因为他自己就因常常不能自我满足而十分痛苦。

有一次,朱利阿诺接到奥塔维亚诺·德·美迪奇的命令,要他替米开朗基罗画一张肖像。朱利阿诺坐下来,拿起画笔,让米开朗基罗坐在他的对面,就这样,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朱利阿诺冲他喊道:“你相貌的主要部分我已经抓住了,米开朗基罗,你来看,你起来呀!”

米开朗基罗站了起来,但当他看见那幅肖像时,大笑着对朱利阿诺说:“你搞什么名堂?你把我的一只眼睛嵌进太阳穴里去了,你自己瞧瞧吧!”

朱利阿诺十分生气,他轮流地看了好几遍肖像和真人,然后大胆地回答说:“我没这种感觉。不过,你坐回去,看看有什么要改动的。”

米开朗基罗知道他是怎么回事,笑着坐在朱利阿诺对面,后者反复地看看他又看看画,然后站起来说道:“你的眼睛就是我画的那样吗,你是天生这样的。”

米开朗基罗笑着说道:“那好吧,是天生的错。继续画吧,别吝惜颜料。”

米开朗基罗对朱利阿诺可是真够宽容的,他对别的人可从没这样过。他把这份宽容施于这些小人物,也是他对这些自以为是大艺术家的可怜的人们的一种幽默的嘲讽,也许他们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疯狂劲儿来了。这其中自有其心酸可叹的自嘲。

孤独的晚年生活

米开朗基罗就这样地与那些卑微的朋友们交往着,他们是他的助手和他的开心果,而且,他还同另一些更卑微的朋友生活在一起,那是他心爱的母鸡和猫咪。

但他的内心仍旧是孤独的,而且越来越厉害。“我总是孤独得很,”1548年,他写信给他侄儿时说,“我同谁都不说话。”

米开朗基罗不仅渐渐地与人类社会隔绝,而且与人类的利害、需求、快乐、思想也都分隔开来了。把他与他那个时代的人们维系在一起的那个最后的激情,也就是共和热情,也熄灭了。

1544年和1546年,在米开朗基罗两次重病染身时,他的被放逐的共和党人朋友里乔把他接到斯特罗齐家中时,他那股激情还放射了最后的一道闪电似的光芒。

米开朗基罗的身体好转后,便派人到法国的里昂去请法国国王,希望他能够履行诺言。他对使者说:“如果弗朗索瓦一世前来佛罗伦萨恢复自由的话,我保证自己出资为他在市政议会广场建一尊骑在马上的青铜像。”

1546年,为了感激他留自己在他家养病,米开朗基罗把两尊《奴隶》雕塑送给了斯特罗齐,后被斯特罗齐转赠给弗朗索瓦一世了。

但这只是政治狂热的最后一次迸发,米开朗基罗在1545年与贾诺蒂的说话录的一些片断中,表达了斗争无用论和不抵抗主义相同的思想。

米开朗基罗说:“敢于杀害某个人是一种妄自尊大,因为你无法肯定地知道死是否能产生善,而生就产生不了善。因此,我无法忍受那些人,他们认为如果不以恶,也就是以杀戮为开始的话,就不可能产生善。时代变了,一些新的情况出现了,欲望也转变了,人也厌倦了。总而言之,总是有人们从未预料到的事情发生的。”

米开朗基罗从前是大肆颂扬弑君的,而今在冷峻地对待那些想以行动改变世界的革命者了。他很清楚,他也曾是这些革命者中的一员,而他此时此刻痛苦地谴责的正是他自己。

如同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一样,现在的米开朗基罗怀疑一切,怀疑自己的思想、仇恨他以前所相信的所有一切,他背向行动了。

“这个勇敢的人,”米开朗基罗写道,“在回答某人时说:我不是一个政治家,我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有良知的人。此人说的是真话。要是我在罗马干的那些活儿像国家事务似的让我少操点心就好了!”

其实,米开朗基罗这时不再憎恨了。他无法再憎恨了。一切都为时晚矣。他说:“我好不幸,因久久地期待而精疲力竭,我好不幸,那么迟才达到自己的欲望!现在,难道你不知道吗?一颗慷慨大度的、高傲而伟大的心在宽恕,在向冒犯他的人奉献着爱。”

米开朗基罗住在特拉扬广场一带的马塞尔·德·柯尔维街。他那儿有一所房子,带有一个小花园。他同一名男仆、一个女佣和一些家畜住在那儿,他同他的男仆、女佣不太协调。

据米开朗基罗的弟子瓦萨里说,他们全都是马马虎虎的,脏兮兮的。他常换仆人,老是痛苦地抱怨他们。他同贝多芬一样,跟仆人老有矛盾。在他的笔记中,仍留有这些主仆争吵的痕迹。1560年,他把女佣吉罗拉玛辞退之后写道:“啊!要是她从没来过这里该多好!”

米开朗基罗的卧室暗得像一座坟墓。蜘蛛肆虐,到处是蛛网。在楼梯中间,他画了一幅《死神》,肩上扛着一口棺材。

现在米开朗基罗活得像个穷苦人,吃得很少,而且夜间因难以入睡,常常爬起来,拿着剪刀干活儿。他给自己做了一顶硬纸壳帽,戴在头上,中间插上一支蜡烛,这样一来,他的双手便腾了出来,借着烛光干他的工作。

随着年岁增大,米开朗基罗越发地形单影只。当罗马万籁俱寂时,他隐藏在自己的夜间工作中,这对于他来说正是一种需要。寂静对他是一件好事,而夜晚则是他的朋友。

米开朗基罗在诗中表达了对于夜晚的赞美:

噢!黑夜,

噢!暗黑却恬静的时光,

一切努力终将达到平和,

激越你的人仍看得清楚,弄得明白,

而赞美你的人仍具有其完整的判断。

你用你的剪刀剪断一切疲惫的思想,

那被潮湿的阴影和歇息深入的思想,

从尘世,你常把我在梦中带入天国,那是我希望去的地方。

噢!死亡的阴影,

通过它,心灵的一切敌对的灾难都停止了,

痛苦的灵丹妙药啊,你使我的病残的肉体恢复健康,

你擦干了我们的眼泪,你消除了我们的疲劳,你替好人涤净了仇恨与厌恶。

一天夜晚,瓦萨里前去看望米开朗基罗,瓦萨里敲了下门,于是,米开朗基罗手里拿着烛台前去开门。瓦萨里对他说,他想看看他的雕塑,但米开朗基罗不小心把烛台弄掉在地上熄灭了。

瓦萨里看见米开朗基罗一个人孤单地待在那所空荡荡的屋子里,在面对着他那凄切的《哀悼基督》沉思默想。

当乌尔比诺去找蜡烛时,米开朗基罗转向瓦萨里说:“我已经垂垂老矣,有一天,我的躯体会像这个烛台似的摔落,我的生命之光也就像它一样地熄灭了。死神老来拉我的裤腿,让我与它一起走。”

死的念头缠绕着米开朗基罗,缠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挥之不去。他对瓦萨里说:“我心中的每一个念头都被死神紧紧地缠着。”

现在,对于米开朗基罗来说,死是他一生中的唯一幸福。在他的一首诗中,表达了米开朗基罗对死亡的赞美之情:

当往昔浮现在眼前时,

我经常出现这种情况,

噢!虚假的世界,

我这才清楚地了解到人类的谬误与过错。

终于相信你的谄媚和你那虚妄的快意的那个人,

正在为他的灵魂准备剧痛般的悲伤。

经历过这些的那个人,

他清楚地知道你常常许诺平和与幸福,

但你却根本没有,也永远不会有。

最失意的人是那个在尘世羁留得最久的人,

而生命越短的人,却更容易回返天国。

拖了年年岁岁才到我的最后时刻,

噢!世界,我承认你的欢乐太迟太迟。

你许诺平和,但你却没有。

你应允憩歇,但除非是胎死腹中。

我这么说,我知道这一点,凭的是经验:

生下来便夭折者是天国的选民。

有一次,米开朗基罗狠狠地训了他侄儿一顿,原因是他侄儿因为添了个儿子而大肆庆贺。米开朗基罗认为为了一个刚诞生的孩子而大肆铺排是不懂事的表现,他很不喜欢这种排场。他觉得应该把欢乐留给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死的那一天,那样的时刻才值得庆贺。

等到第二年,米开朗基罗侄儿的第二个孩子小小年纪便夭折了,他倒写信去向他祝贺。

被他的狂热和天赋一直忽视的大自然,在他的晚年却是他的一大慰藉。

1556年9月,当罗马受到西班牙阿尔贝公爵大军威胁时,他逃出罗马,途经斯波莱特,在那儿待了5个星期,成天在橡树和橄榄树林中,让秋日的晴朗充满心田。

10月末,米开朗基罗被召回罗马,他是非常遗憾地回去的。

米开朗基罗曾对瓦萨里说,他把自己的一大半青春和才华都留在了那里,但是如果想追求平和的生活,那么只有在树林中去寻找。

回到罗马后,米开朗基罗已经是一位82岁的老人了,为了纪念自己的田园与乡间生活,他作了一首漂亮的诗,这是他最后的一篇诗作,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在诗中,米开朗基罗把田园和乡间生活与城市的谎言作了对比。

如果说他不受神甫、僧侣、善男信女的骗,而且一有机会就狠狠地嘲讽他们,那他好像对信仰却是从未产生过怀疑的。但是,在大自然中,如同在艺术中,如同在爱情中,他寻找的是上帝,他每天都在更加靠近上帝。他一向是虔诚的。

米开朗基罗对于祈祷是绝对相信的,他相信祈祷的好处甚于所有的药物,他把自己所得到的一切幸运与没有轮到的灾祸全部都归功于祈祷。在他父亲及兄弟们患病或死的时候,米开朗基罗首先关心的是领圣事的问题。

米开朗基罗在孤独时,有着神秘的崇拜狂热。一次,这位西斯廷英雄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在罗马的他家花园里祈祷,痛苦的双眼在哀求地仰望着星斗满天的苍穹。

有人说米开朗基罗对圣贤们与圣母的信仰是很淡漠的,这种说法很不正确。他把自己的最后20年用来建造使徒圣彼得大教堂,而且他的最后的那件因其亡故而未竟之作也是一座圣彼得的雕像,所以把他视作新教徒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人们不会忘记他多次想去远处朝圣,1545年,想去朝拜科姆波斯泰雷的圣雅克;1556年,想去朝拜洛雷泰,而且他还是圣·让·巴蒂斯塔兄弟会的成员。

但是,正如一切伟大的基督徒一样,米开朗基罗的生与死都和基督在一起,这一点也是千真万确的。

1512年,米开朗基罗曾写信给父亲说:“我同基督在一起过着清贫的生活。”

临终时,米开朗基罗请求人家让他回忆基督的苦难。自从与维多莉娅·科洛娜交友之后,特别是在她去世之后,他的这种信仰更加具有强烈的色彩。

在米开朗基罗把自己的艺术几乎完全奉献给基督的激情之荣光的同时,他的诗作却浸满了神秘主义。他否定了艺术,而躲进受难的基督张开的双臂之中。

米开朗基罗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我乘着一叶扁舟,我的生命旅程到达了共同的港口,人们都在此登岸,以汇报并说明自己的一切虔敬的与亵渎的作品。

使我把艺术视为一种偶像和君王的那份激烈的幻想,

今天看来,我发觉它充满着多少的错误啊!

我清楚地看到人人都在希冀的东西其实都是苦难。

爱情的思念、徒然的快乐的念头,

当我此刻已临近二者均已死亡的时刻,它们现又如何呢?

对其中的一个我是确信无疑,

而那另一个却在威胁着我。

无论绘画还是雕刻都无法再平静我的心灵,

我的心灵已转向在十字架上向我们张开双臂欲搂抱我们的那份神圣的爱了。

虽然米开朗基罗的很多仇敌都指责他是一个吝啬的人,但是,实际上米开朗基罗一生从未停止去帮助那些他认识或不认识的贫穷的人。因为,在米开朗基罗的那颗不幸的衰老的心灵中,信仰和痛苦绽放出了最纯洁的花朵,那就是神圣的仁慈。

米开朗基罗一生都在对自己的老仆们和他父亲的老仆们始终施以恩惠,其中有一个叫莫娜·玛格丽塔的女佣,在布奥纳洛蒂死后,被他收留,而且她的死使他比死了亲姐妹还要伤心。

还有一个普通的木匠,米开朗基罗对他也爱护备至,这个木匠曾在西斯廷教堂的脚手架上干过活儿,他女儿出嫁时,米开朗基罗为她置办了嫁妆。

而且,米开朗基罗还经常不断地接济穷人,特别是困难的穷人。他常喜欢让自己的侄儿、侄女参与布施,培养他们这方面的感情,让他们代为布施,而又不道明他这位施主,因为他不想让人知晓他的这种仁慈。

米开朗基罗喜爱行善而不喜欢显摆,出于一种温柔细腻的情感,他特别想到穷苦的女孩子,他想方设法地暗中为她们置办嫁妆,使她们能够婚配或进入修道院。

“你想法去结识一个有女待嫁或要送去修道院的穷市民,我指的是没钱而又羞于启齿的人。”在1547年8月写给侄儿利奥那多的一封信中,米开朗基罗这样说:“把我寄给你的钱送给她,不过,要悄悄地去送,但千万摸清楚了,别让人家给骗了。”

1550年12月20日,在写给利奥那多的信中,米开朗基罗又说:“你若还认识什么急需用钱的高贵的市民的话,立即告诉我,特别是有女待嫁的。我若能为她做点什么的话,我会很高兴的,那样我的灵魂就可以得救了。”

迟迟不到的死神

久盼不来的死神,终于来临了。米开朗基罗那修士的严峻生活所维系的身体虽然壮健,但逃不脱病魔缠身。

1544年和1546年,米开朗基罗一直生活在病痛里面,他两次患上恶性疟疾,而且还没等病情有所好转,紧接着结石、痛风和各种各样的病痛又接踵而来,他彻底地被击垮了。米开朗基罗在晚年曾写过一首诗描绘了自己那被种种疾病折磨的躯体:

我孤苦伶仃地悲惨地活着,

犹如树皮中的髓质,

我的声音如同被困于皮包骨头的躯体中的胡蜂的“嗡嗡”声。

我的牙齿如琴键似的松动了,

我的面孔像个稻草人的脸,

我的耳朵老是“嗡嗡”直响:

一只耳朵里像蜘蛛在结网,

另一只耳朵里有一只蟋蟀在整夜鸣唱,

我的卡他性炎症使我老喘粗气,彻夜难眠。

给了我荣耀的艺术竟把我弄成这么个结局。

可怜的老朽,

如果死神不快来救我,

我就被歼灭了。

疲劳肢解了我,撕裂了我,压碎了我,

等待着我的归宿,就是死亡。

1555年,长期受到病痛折磨的米开朗基罗忽然想起给自己的弟子瓦萨里写了一封信,这时的米开朗基罗已经快要走完自己的生命历程了,他现在变了很多,肉体的痛苦一天一天地在侵蚀着人的灵魂,他已经没有壮年的豪迈。

在死亡的门槛前,在逐渐降临的黑夜里,米开朗基罗感到是孤独的,而当他回首望去时,他觉得一生虚度了,一生没有过欢乐也是枉然,他把一生献给了艺术的偶像也是枉然。他甚至无法聊以自慰地对自己说,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做了他可能做的一切。

几十年间,米开朗基罗强迫自己去做那巨大的工作,没有得到一天的歇息,没有享受一天真正的生活,竟然都未能执行他的伟大计划中的任何一项计划。

命运的嘲弄使这位雕塑家只能是完成了他并不愿意弄的绘画作品。他的那些伟大作品,他最看重的那些作品,没有一件完成了的。

在那些既给他带来自豪和希望又带来无数痛苦的大件中,有一些,如《比萨之战》的图稿、尤里乌斯二世的铜像,在他生前就被毁掉了,另外如尤里乌斯的陵墓、美迪奇小教堂,可怜地流产了,只剩下他构思的草图了。

雕塑家吉贝尔蒂在他的《评论集》中讲述了昂茹公爵的一个可怜的德国首饰匠的故事,说他可以同希腊古代雕塑家相媲美,但在他晚年时,他看见他花费一生心血做成的作品被毁掉了。

当昂茹公爵看到自己全部的辛劳都化为乌有之后,他便跪了下来,大声疾呼道:啊!主啊!天地之主宰,万能的你啊!别再让我迷失方向,别再让我跟随除你而外的任何人吧,可怜可怜我吧!他把自己所有的财产全都分给了穷人,然后退隐山林,了却一生。

米开朗基罗同这个可怜的德国首饰匠一样,人到暮年,苦涩地看着自己虚度的一生,看着自己的作品未完的未完,被毁的被毁,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了。

文艺复兴的那份自豪,胸怀宇宙的自由而威严的灵魂的崇高骄傲,同他一起遁入那神明的爱,那神明在十字架上张开双臂迎接我们。于是,他退让了。

他完全被击败了。这就是世界的征服者中的一位。《欢乐颂》那雄浑的声音没有呼唤出来。直至生命终止时,发出的只是《苦难颂》和解放一切的死亡颂歌。

米开朗基罗尝到了许多别人没有尝到的那些巨大痛苦,这其中就包括自己的祖国遭受蹂躏,蛮族野蛮地侵入了意大利长达数百年,以自由而著称的意大利成为禁锢人的牢笼,他的亲人们一个个相继地消失,艺术的全部光辉也一点一点地消失。

米开朗基罗在信中表现出了自己生命即将陨落的预感,他充满感情地对弟子瓦萨里说:“我亲爱的乔奇奥,从我的字迹你就可以看出我已到了年终岁末了。”

1560年春,瓦萨里前去看他,这有点出乎米开朗基罗的意外,伟大的艺术家现在也像其他老年人一样,变得那样虚弱,感到自己即将成为过去,不会有太多的人去理会自己,也没有期望别人理自己,他只是在默默地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不过瓦萨里的到来,的确让米开朗基罗非常激动,他不由自主地就流下了眼泪。瓦萨里发现曾经强壮的老师,现在已虚弱得厉害。他几乎不出门,晚上几乎也无法入睡,种种迹象表明他来日无多了。越是衰老,他变得就越是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流泪。

瓦萨里在对自己老师的晚年进行描写时提到了这时的情景,他写道:我去看过我们伟大的米开朗基罗,他没有想到我会去,所以像一位找回丢失的儿子的父亲似的激动不已。他双臂搂住我的脖子,一边不停地吻我,一边快活得直流眼泪。

然而,米开朗基罗还没有到昏聩的地步,他仍旧头脑清醒,精力旺盛,病痛的折磨没有让他忘记自己的艺术,那是他曾经来过这个世界的最好证明。每当谈到艺术的时候,米开朗基罗的眼睛里立刻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好像把他整个人都唤醒了,甚至连佝偻的腰身也直了一些。

在瓦萨里这一次去看他时,他拉着瓦萨里就艺术方面的各种问题说了很久,对瓦萨里的创作提了一些建议,并陪他骑马去了圣彼得大教堂。有了弟子在身边陪伴,经常探讨一些艺术方面的问题,让米开朗基罗的身体好了一些,他甚至又开始进行长时间的艺术创作。然而悲剧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那是1561年8月,米开朗基罗突然病倒。当时米开朗基罗的精神非常好,他甚至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候,所以他光着脚一连作了3个小时画。

忽然一阵疼痛,他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他的仆人安东尼奥发现他已不省人事。卡瓦列里、班迪尼和卡尔卡尼赶紧跑来。等他们到来时,米开朗基罗已经苏醒了。

几天之后,米开朗基罗又骑马出门,继续搞他那皮亚门的图稿。他的朋友们得知他孤苦伶仃地经受又一次病魔的袭击,而仆人们总是大大咧咧,漫不经心,他们心里实在是难受极了。这个古怪的老人不许别人以任何借口照料他。

米开朗基罗的继承人利奥那多从前因想来罗马看看他身体怎么样,竟挨了他一顿臭骂,所以现在听说米开朗基罗病了,也不敢再贸然前来。

不过,利奥那多还是不放心,于是在1563年7月,托达尼埃尔·德·沃尔泰尔问米开朗基罗他可否前来探望他。而且,为了防止生性多疑的米开朗基罗怀疑他别有他图,他还让沃尔泰尔补上一句,说他生意挺好,生活富裕,不再需要什么了。

精明的老人让人转告他说,既然如此,他非常高兴,那他就把自己所存的一点点钱接济穷人了。

过了一段时间后,利奥那多又托人向米开朗基罗表达他对他的健康的问候,以及担心他的仆人们照顾不周,因为他很不甘心。而这一回米开朗基罗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他专门给利奥那多回了一封信。

米开朗基罗在自己的信中说:

从你的来信可以看出,你听信了某些忌妒成性的混蛋的话,他们因为偷不了我,也奈何不了我,所以就给你写信说了一大套谎话。这都是一些渣滓,可你真蠢,关于我的事你竟然去相信他们,好像我是个小孩子似的。让他们哪儿凉快去哪儿吧!

他们这种人到哪儿都惹是生非,只知道忌妒别人,纯粹是些无赖。你信中说我的仆人们对我漠不关心,可我要告诉你,他们对我再忠实不过了,处处事事都非常尊敬我。

你信中流露出担心我被人偷窃,可我要告诉你说,在我家里的那些人个个都让我放心,我也相信他们。因此,你关心你自己吧,别管我的事,因为必要时我会自卫的,我不是个小孩子。你多保重吧!

从这封简洁有力的信中,可以看出这位88岁高龄的老人,在他死前的6个月,依然是充满活力,依然还是充满了信心,艺术让他的人生永远充满激情。

整个意大利都是米开朗基罗的继承人。关心遗产的并不止利奥那多一个。特别是托斯卡纳公爵和教皇,他们下定决心不让圣洛朗和圣彼得两处的有关建筑的图稿和素描丢失。

1563年6月,在瓦萨里的怂恿下,科斯梅公爵让自己的大使阿韦拉尔多·塞里斯托里秘密地去教皇面前进行活动,目的是派人密切监视米开朗基罗的仆人们的活动,当然还有经常往他那儿跑的人。

所有的人都在担心,因为米开朗基罗的身体在每况愈下,一旦他突然去世,遗产很可能被人偷偷拿走,到那时一切就晚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米开朗基罗一去世,立即把他的财产全部登记造册,把什么素描、图稿、文件、金钱等进行归类整理。并且,还要密切注意别让人乘一开始时的混乱浑水摸鱼。

为此,这些关心遗产的人还采取了一些措施,这些预防措施是必需的。当然,大家十分小心,绝不让米开朗基罗对此有所觉察。因为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

人生的最后时刻

1563年12月28日,米开朗基罗写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封信,因为从此,他几乎完全丧失了自己动手写作的能力,开始进行口授并签字,达尼埃尔·德·沃尔泰尔负责他的通信。

然而,米开朗基罗并没有停止他的工作,他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体而放松自己,他还像年轻时一样,一整天地埋头于自己的创作。

1564年2月12日那天,他一整天都站着在搞《哀悼基督》。过了一天,他就发烧了。蒂贝里奥·卡尔卡尼闻讯,立即赶来看他。

当时天正下着蒙蒙细雨,不过蒂贝里奥·卡尔卡尼到达的时候,并没有在家中见到米开朗基罗。原来尽管下雨,他还是跑到乡间去散步去了。没有办法,蒂贝里奥·卡尔卡尼只好在他的家里焦急地等着,因为仆人也不知道他具体会到哪个地方。

当经过漫长的等待后,米开朗基罗终于回来了。卡尔卡尼对他说:“天下雨怎么还往外跑,这实在是不应该。”

米开朗基罗对此不得不解释自己的情况,他实在是太忙了,无论在哪儿都不得安生,所以即使是生病他也必须出去……

卡尔卡尼发现,米开朗基罗的言谈有些语无伦次。还有他的目光,他的脸色,都让卡尔卡尼十分不安,所以他立即给利奥那多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表达了自己对于米开朗基罗身体状况的担心,并不无忧虑地说:“不一定马上就不行了,但我非常担心为期不远了。”

就在这一天,米开朗基罗让人去请达尼埃尔·德·沃尔泰尔来,他希望他能够待在自己的身旁。达尼埃尔来了以后,看到米开朗基罗的情况不是很好,于是就请了医生费德里艾·多纳蒂来,准备给他检查一下身体。

2月15日,达尼埃尔按照米开朗基罗的吩咐,给利奥那多写了一封信,在信中,米开朗基罗允许利奥那多来看他,但要他多加小心,因为路上可能不太平。

信送出去以后,是当天上午8点多一点,朋友们看他神志清醒,情绪稳定,于是相继离开了他。

米开朗基罗因为一直坐在椅子上,为身子发麻所苦。他感到浑身难受,虽然医生一再叮嘱他要多休息,不要做剧烈活动,但他还是忍不住了。所以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就骑上马出门了,就像好天时他习惯做的那样。

当天天气很冷,而且米开朗基罗头又疼腿又乏力,所以也骑不成马。后来他没有办法,只好返回来,靠近壁炉坐在一把扶手椅里。他喜欢坐在扶手椅上而不喜欢躺在床上。这时在他身旁的是忠实的卡瓦列里。

直至米开朗基罗临死前的大前天,他才同意躺在床上,他一直拒绝在大白天就躺在床上。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的最后时刻不远了,他已经几乎完全不能站立了,在朋友们的一再劝说下,他才躺了下来。

在朋友们和仆人们的围绕下,米开朗基罗神志清楚地口授了他的遗嘱。他把他的灵魂献给上帝,把自己的躯壳送给大地。他要求至少死后回到他亲爱的佛罗伦萨去。然后,他便从可怕的风暴中回到甜美的宁静之中了。

这是2月的一个星期五,大约下午5点钟。当时暮色已经降临,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也是平和的天国的第一天,就这样来到了。

伟大的艺术家现在终于安息了,他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痛苦的一生,他是那个时代人的集中代表。

在佛罗伦萨国家博物馆,有一尊米开朗基罗称之为“战胜者”的大理石雕像。那是一个裸体的男青年,体形健美,额头很低,鬈发覆盖其上。他昂首挺立,膝头顶着一个胡子拉碴儿的阶下囚的后背,那囚犯蜷曲着,脑袋前伸,状似一头牛。

然而,战胜者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他的身上,正当战胜者举起拳头要将他彻底打垮时,他却突然不动了,那条胳膊向肩头折回,身子后仰,战胜者把游移的目光和略显悲伤的嘴移到了别的地方。他不再需要这样的胜利,因为总是胜利让他感到厌恶。他打败了所有的敌人,但同时也产生了一种胜利者的孤独,似乎在寻求能打败他的对手。

这个疑虑的英雄形象,这尊折翼的胜利之神,是米开朗基罗所有作品中,唯一一个直至他逝世之前都一直留在他的工作室中的作品,而深知其思想的好友达尼埃尔·德·沃尔泰尔,知道那就是米开朗基罗本人,是他整个一生的象征。达尼埃尔·德·沃尔泰尔本想把它移到米开朗基罗的墓地去的。

在古代,对米开朗基罗的评价非常简单——天使。在古代人所著的大量的米开朗基罗的传记中,天使这是个约定俗成的称谓,尤其是米开朗基罗的秘书瓦萨里,他写的米开朗基罗的传记就是以上帝派遣天使米开朗基罗拯救世人开始的。

而现代人和古代人差别很大。现在对米开朗基罗世界公认的评价是,文艺复兴三杰之一、天才、艺术之父。

大家都知道,通常那些伟大的人物,时间过去得越久,头上的光环就越发璀璨斑斓,就越容易被当成神圣,就越显得伟大而神秘,这也是光环原理。

有一句俗话说得好,叫仆人眼中无英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仆人们天天跟那些英雄生活在一起,英雄们平庸琐碎的一面在生活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和常人一样也需要吃喝拉撒睡,所以再传奇的英雄在仆人们的眼中也成了凡人。

因此,英雄们要想在仆人,或了解你的人眼中成为英雄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那需要非比寻常的杰出品质及无与伦比的超人之才,然而,米开朗基罗就是这么一个英雄!

离米开朗基罗越近的人,对他的了解就会变得更加深刻,对他的崇拜之情就会更加狂热和难以自制。人们实在没有办法把他看作是一个世上的普通人,没有办法把他简单地看成是一个艺术家,也无法用天才这个相对他来说极其平淡的词眼形容他,所以,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米开朗基罗称为天使。

巧合的是,在上帝的天使中,那个美善天使,也确实就叫米开朗基罗。这些人中间有艺术家、传记作家、社会名流、普通百姓,他身边的人,其实还有一位十分特殊的人物,他是教皇。

米开朗基罗死后,安葬过不少帝王的教皇头一回安葬天使,觉得实在不知该怎么安放这位天使的遗骨,只好和那些历代凡人君主安葬在一起,安放在圣彼得大教堂。

谈论米开朗基罗时,人们喜欢将其与达·芬奇、拉斐尔放在一起评论比较,俗称三杰。但古代的人,也包括现在很多艺术家对米开朗基罗的评价远远高于其他两位。历史事实是,三杰只是近代艺术评论家的称呼。

这不单单是表现在艺术水准、思想境界、个人道德品质上,而是,米开朗基罗这个人综合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光芒,总使人觉得有种超凡脱俗、出人入神之感。

即使单就艺术水准来看,达·芬奇确实是位毫无争议的天才中的天才人物,在技法上确实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地,但那也只是技法,他的那种灵性,那种艺术的独创能力,那种所站的人性的高度,和米开朗基罗相比无疑是稍逊一筹。这点拉斐尔则更次之。事实上,这两位大师也难以和米开朗基罗抗衡。

当时的人们一种普遍的观点是,达·芬奇,作为一个人,已经将人类的才能发挥到极致,也就是说,达·芬奇是人类天才中的最高者,就个人来说,天才不可能超越达·芬奇了。

但问题是,人们普遍不把米开朗基罗当人看,他不属于人这个概念,他属于更为高等的一类群属,他是天使。

其实,不光是那时的人们,就算是今天的人们,如艺术家等那些专业人士,情况也是相差不远。虽说今天人们早已不再相信世间有天使,更不会把米开朗基罗当成天使,但是人们仍然尊称米开朗基罗为人类艺术之父,而不是尊称达·芬奇为人类艺术之父,即使是达·芬奇比米开朗基罗出生得更早,只是前者缺了神和天使几个字眼而已。

这是个意义尤为深远的称谓,它清楚地表明了是谁开启了人类艺术的大门,谁是人类艺术的源头。从这个意义上讲,它其实等同于这样一种表述,人类的真正艺术就是从米开朗基罗开始的。

当然,在米开朗基罗之前也有不少伟大艺术家,但这些是先行者,譬如乔托、马萨乔、波提切利、达·芬奇等,都是毋庸置疑的大师级人物。只有到了米开朗基罗这里,艺术才完全上升到永恒的意味和高度。

米开朗基罗活着的时候就被佛罗伦萨和罗马抢来抢去,到死也是一样。教皇希望他葬在圣彼得大教堂的,说米开朗基罗在那里工作了17年,应该葬在罗马。

然而,米开朗基罗曾在自己的遗言里提到过,他希望死了以后能回到佛罗伦萨。佛罗伦萨人当然希望米开朗基罗死后能够葬在自己的家乡,因为在米开朗基罗之前他们曾为了向拉文纳讨但丁的遗骨费了很多的周折,福罗伦萨人觉得如果米开朗基罗被葬在罗马将是一个巨大的耻辱。

于是米开朗基罗的朋友们悄悄地把他的棺材藏在一卷羊毛毯子里运回了家乡。

圣洛朗教堂也是米氏长时间工作过的地方,当他的遗体被运到的时候,佛罗伦萨为他举行了国葬,这大概是当时所有艺术家连想都不敢想的殊荣。

这里还有一则逸闻,就是米开朗基罗的尸体开棺检验时,距他离世已经25天,但是很奇特的是面色如生,完全没有腐烂的痕迹,于是这又被当成了脱离凡胎、超凡入圣的一个证据。

现在人们到佛罗伦萨参观圣十字架教堂时,就会看到米开朗基罗的石棺放在进门首位,占据空间最大,石棺上方的墙上镶嵌着用彩色大理石雕琢出的高达4.5米的帷幕。

祭坛上放着他的胸像,墓的下面有3尊妇女雕像,象征着雕刻、绘画、建筑。墓碑上写着:

著名雕刻家、画家、建筑家之墓,建于1570年。

与米开朗基罗石棺并排安放在一起的还有但丁、伽利略、多纳泰罗等著名大师。永远甜蜜的静寂伴随着米开朗基罗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