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代表作品
《猎人笔记》
《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第一部成名之作。它写于一八四七年——一八五二年,内收二十二个短篇,均相继刊登在《现代人》杂志上。一八五二年, 短篇小说集《猎人笔记》单行本出版。
《猎人笔记》以“随笔”的形式,叙述了猎人(作者自己)在俄罗斯田原和山野行猎时,所见所闻的一些生动的故事。反对农奴制是《猎人笔记》的基本主题。这一基本主题构成各个短篇的内在联系。它像一条彩线串联起一颗颗夺目的珍珠,使《猎人笔记》的各个短篇集成一部完整的艺术珍品。
《霍尔和卡里内奇》是《猎人笔记》开卷第一篇,也是《猎人笔记》最好的篇章之一。
《霍尔和卡里内奇》是以两个农奴的名字作题目,他们是故事的主角。霍尔和卡里年奇远离尘世,在卡路格森林深处过着独立和富裕的生活。霍尔住在树林中的一所孤零零的松木房子里。这里很清洁,没有蟑螂钻来钻去, 也没有沉思的黑甲虫躲藏着。这种较为优裕的生活环境,培养了霍尔和卡里内奇的特殊性格。屠格涅夫是用对比的手法来刻画这两个人物的。这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朋友,性格却毫无相似之处。霍尔接近于人类和社会;卡里内奇接近于自然。
霍尔是地主波鲁德金的佃农,他身体结实,有着一个高高隆起的前额, 很像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他是积极的讲求实际的人,有经济管理才干。他住在树林里的沼地上,这样可以远一点避开老爷的眼睛。他替自己盖了一栋房子,料理一切家务。他勤劳,不断地修理马车,支撑栅栏,检查马具,没有人比得上他的精明。他不但经营自己的土地,还多少贩卖些奶酪和柏油, 建设起一个人丁兴旺、驯服和睦的大家庭。他有十个儿子,个个都是小霍尔, 个子高大,身体结实。他有一颗能看透人心的慧眼,会脸上现出微笑而肚里做功夫。平时对主人和其他有权势的人都很温顺,但他的心胸里却震荡着要改变现状的强烈愿望,并默默地顽强地为这个目标而奋斗;他有志经商就是打算摆脱农奴制的桎梏,要做新生活的主人。
卡里内奇跟他完全不一样,身子很瘦,是一个性情愉快而温顺的人。他热爱大自然,对自然界的风云变幻,了若指掌。他的性情也像大自然一样淳朴憨厚。他没有家小,无依无靠,也没有家业,马马虎虎过日子,却无时不感到满意。他觉得住在这树林中挂满干燥香草的小屋里很惬意。嘴里不断地低声歌唱,无忧无虑地向四处眺望。说话略带鼻音,常常眯着淡蓝色的眼睛笑,又常常用手去摸他那稀薄的、楔形的胡须。这神态,充分地显露出俄国普通农民的诗的天性。
看了这些,也许你会惊讶他们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不,即使在这树林深处也震响着农奴制的鞭梢声。卡里内奇虽然有一双“吉利的手”,什么都会做,但是得每天陪主人去打猎;没有他,地主波鲁德金先生一步也走不动。波鲁德金也承认他是一个热心而勤勉的农夫,但是“他不能够好好地务农, 因为我老是拖牢他,他每天陪我去打猎⋯⋯怎么能够务农呢,你想。”
霍尔是二十五年前屋子失火时,以每年五十卢布的高价租金住进波鲁德金的林子里面的沼地的。靠着他的才干和勤勉才挣出眼下的局面。随着他经济条件的好转,农奴主的勒索也水涨船高了,波鲁德金说,他“富”了,“他现在付给我一百卢布的租金,我也许还要涨价呢”。并几次三番地对他说: “赎了身吧,霍尔,喂,赎了身吧!”霍尔却只是固执地摇摇头。他说:“霍尔即使作了自由人,凡是没有胡须的人都还管得着霍尔呢。”没有胡须的人, 在当时即是绅士、官吏。他知道,出了这个牢笼,会有更大的牢笼等待着他。虽然波鲁德金急于获得一笔可观的赎身金,霍尔却暂时不愿意离开这富饶的树林。
怎样才能摆脱农奴制的束缚呢?这是霍尔热切关心的问题。他找不到完美的答案,是不会轻易走出他的树林的。当霍尔听猎人说,他曾到过外国, 这触动了他的好奇心。他感兴趣的是行政和国家的问题,他总是按顺序发问: “他们那边也同我们这里一样的,还是两样的?⋯⋯”猎人的叙述使天真的
卡里内奇惊呼:“啊!哦,老天呵,有这等事?”霍尔却沉思地锁着浓眉, 只是偶尔说:“这在我们这里行不通哩,但这是好的——是合理的。”猎人说,霍尔凭借他自己的地位的特殊性和实际上的独立,“和我谈了许多在别人是挨了拷打也不肯说出来的话”。猎人从霍尔的谈话中第一次听到了俄罗斯农民的纯朴而聪明的语言,他的见识是非常广博的。霍尔的谈话表现了俄罗斯人确信自己的力量,连毁灭自己也不顾惜——他很少留恋过去,而勇敢地向前面看。凡是好的他都喜欢;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这是从哪里来的,他一概不问。
这里,屠格涅夫接触到俄国农奴制改革前那个时期最重要、最迫切的问题。他以霍尔、卡里内奇等农民形象,表明残酷的农奴制的压迫,并没有摧毁俄国农民的乐观性格和优秀品质;在他们身上潜伏着反对农奴制、改造俄国的力量和智慧。这篇故事的意义就在于此。
在《猎人笔记》中,跟踪猎人的足迹,我们就可以看到众多的像霍尔、卡里内奇一样具有天赋智慧、多才多艺的善良的农民形象。屠格涅夫笔下的农民不是可数的一两个,而是千姿百态的一大群。
《美人梅奇河的卡西央》中的农民卡西央,也是一个富于理想的人。他是一个没有家眷,也无处定居的人。绰号叫“跳蚤”。他是大自然的宠儿。猎人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脸向着地,用上衣盖着头,躺在阳光下;除了享受大自然的温暖,他一无所有。这个羸弱、瘦小的老人,却有着诗人和哲学家的气质。他谈起大自然是多么富有诗意:“我到库尔斯科去,有时到更远的地方。在沼地里和森林里过夜,在原野里我独自在荒僻的地方过夜。那里有鹬啼着,那里有兔子叫着,那里有野鸭鸣着⋯⋯我晚上注意看、早上倾听着, 黎明时候在灌木丛上撒网⋯⋯有的夜莺唱得很可怜,很美妙⋯⋯”他与大自然的生物息息相通,赋予它们以感情,他将自己对命运的感触寄托在夜莺的歌声中。卡西央也会唱歌,他的音乐老师是林中的百乌;卡西央模仿它们, 同它们相呼应。卡西央用他独特的方式批判了俄罗斯的现实社会生活。同许多农民一样,他相信上帝,主张“依照上帝的命令而生活”,但与统治阶级毒害人民的精神鸦片——宗教不一样,他是依照自己的愿望再造一个公正的上帝。当他与猎人第一次见面时,他批评猎人说:“你们一定是打天上的鸟⋯⋯林中的野兽⋯⋯你们杀上帝的鸟,流无辜的血,不是罪过?”他在血上大做文章,显然是对血淋淋的现实的批判。卡西央有点像卡里内奇,特别在对大自然的热爱上。但他与卡里内奇不同的是他有理想,不满足于马马虎虎地过日子,他顽强地追求农民的理想境界和真理。他说:“库尔斯克的那边有草原,那样的草原,真是可惊,真是使人高兴,真是畅快,真是上帝的惠赐! 据人们说,这些草原一直通到暖海,那里⋯⋯一切人都满足地、正直地生活着⋯⋯我就想到那边去⋯⋯而且不但是我这个有罪的人⋯⋯许多信徒都穿上草鞋走,一路乞食而走着,寻找真理⋯⋯正是这样的!⋯⋯住在家里做什么呢,嗳?人间是没有正义的,正是这样的⋯⋯。”他痛恨那没有正义的人间, 他心里有一个“一切人都满足,正直地生活”的理想境界,他对未来充满信心,“正是这样”是他的口头禅。他决心穿着草鞋,乞食而行去寻找真理。在卡西央这个形象上面,体现出一种农民哲学家的朴素的、美好的精神境界。
《猎人笔记》中的不少篇章,描写了俄罗斯女农奴的生活和她们热爱自由、向往美好生活的愿望。在《且尔托泼哈诺夫的末路》中,描写了一个流浪的吉卜赛姑娘玛霞,有着专横的热情和无所顾忌的勇敢。她不愿在贵族之
家享受同夫人一样的一切尊荣,竟果敢地舍弃了且尔托泼哈诺夫老爷。屠格涅夫生动地描写了玛霞与老爷话别的精彩一幕。这个吉卜赛姑娘经过顽强的思想斗争之后,决心奔向自由的天地。她拎着一个小包裹,断然从贵族之家逃出;且尔托泼哈诺夫手里拿着手枪追上了她。两个人像两团烈火相碰,溅起了冒着火星的对话:“你并没有得罪我,邦捷列·叶烈美奇,只是我住在你家里,觉得不耐烦了⋯⋯我感谢你过去的好意,但是我不能再留下去了—
—决不能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住到现在,一向只知道安乐和幸福——突然就不耐烦了!就要抛弃我了!包上头巾管自走了。你享受一切尊荣不亚于夫人呢⋯⋯”
“这些我一点也不在乎。”玛霞打断了他的话。 “一点也不在乎!”,可见玛霞没有在享受中磨掉自己的“狼”性。因
而,她能对且尔托泼哈诺夫的手枪不动声色;对且尔托泼哈诺夫的金钱,不屑一顾;对且尔托泼哈诺夫的哀求,付之一笑,而唱着“青春时代甜蜜的日子”,坚定地迈向新生活。她向且尔托泼哈诺夫说:“⋯⋯我们的性格和习惯本来就是这样的。倘使‘厌烦’这个离间者一来到,灵魂就被召唤到遥远的地方去。”为了自由,玛霞告别了过去,勇敢地迎接未来。
《活尸首》中的农奴女露克丽亚,原来是个能歌善舞的漂亮姑娘,后来生病,变成了木乃伊式的病人,她一个人孤独地躺在一所破屋里。但她从不诉苦,也不叹息,她能够在大自然中寻求乐趣。当猎人同她告别时,问她有什么要求,她没有什么个人要求,却念念不忘农民的生活,“有的人比我还苦呢”,“有的人连避风的地方都没有!”她对猎人说,“请您好好劝劝您的老太太——这里的农人都很穷,请她略微减一点租税也好!他们的地不够, 没有利益⋯⋯我可什么都不需要,一切都满足了。”露克丽亚形象,不仅反映了农奴的高尚情操,也反映了俄罗斯人民向往美好生活的强烈愿望。
《白静草原》则为我们刻画了一群天之骄子——农奴的后代。一群天真烂漫的牧童,在夏夜的白静草原的篝火前讲述着充满幻想色彩的鬼怪故事。他们讲着讲着,后来竟被自己的故事吓得面面相觑,发抖了。有个小勇士巴夫路霞批驳了他们,“哈哈,你们这些笨家伙”,他叫喊,“怕什么呢?看呀,马铃薯煮熟了。”正当他们在讲一个可怕的故事时,两只狗同时站起来, 痉挛地吠着,从火边抢出,消失在黑暗中了,它们仿佛也受到可怕的故事的感染,恐怖起来,使得孩子们都害怕起来。只有巴夫路霞一人跟着狗前去。当他骑马归来时,镇静地回答了伙伴们的问话,“没有什么”他这样回答, 然后淡淡地补充一句:“大概是狗嗅到什么,我想是狼吧。”作者热情地赞美这勇敢的孩子:“他那不漂亮的脸由于快跑而充满生气,流露着刚勇的果敢和坚毅的决心。他手里没有棒,在深夜里,能毫不踌躇地独自去追狼⋯⋯” 多么可爱的大有希望的一代,既然从小不怕豺狼,长大难道还会怕什么人间豺狼么?
从上述几篇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屠格涅夫笔下的农奴,无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不满意于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而向往着自由美好的生活。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霍尔曾说出了“在别人是挨了拷打也不肯说的话”。作者为避免检查,并没有把霍尔的话明白地传达给读者。但作者在《孤狼》中巧妙地透露了他的意见。
猎人与“孤狼”是在雷雨中相逢的。“忽然电光一闪,我瞥见路上有一
个高大的人体。我就向这方向仔细注视——仿佛是从我马车旁边的地上升起来的。这就是守林人孤狼,他的正名叫福马”。奥辽尔省的人称孤独而阴气的人为孤狼。他的妻子跟过路的商人逃跑了,他守着两个小孩在树林深处过着孤独的生活。据农人们说,他是世界上最尽职的人:一束枯枝都不让人家拿走。如果拿了他的,无论是什么时候,即使是半夜,他也会来袭击你,像雪落在头上一样。而你休想抵抗,因为他力气大,像恶魔一般敏捷⋯⋯而且没有办法收服他:请他喝酒,送他钱,都没有用;无论怎样诱惑他都不行。有些人不止一次想弄死他,但是不行——办不到。然而,这个孤狼却有他独特的哲学。由于他处世孤独,不仅地主,即使是农人也没看出隐藏在他思想深处的新颖哲学,屠格涅夫却用孤狼的行动,深刻地把它展示在我们眼前。一个农人在阴云密布的夜里盗伐树木,被孤狼捉住了。孤狼对这个“盗
贼”的处理别具一格。开始,这被捕的农人苦苦哀求释放:“放了我吧⋯⋯ 我只是为了肚子饿⋯⋯我们穷死了,真的⋯⋯放了我吧!”孤狼对此置之不理,把头靠在桌子上,竟打起呵欠来了。也许你会为这种冷酷感到惊讶。可是后来那农人转哀为怒,突然站起身来,眼睛闪闪发光,满脸通红了。“哼, 好!你吃我吧!好!你吞了我吧!⋯⋯你杀吧——一样是完结;饿死,这样死——都是一样的。杀光吧!连老婆、连该子⋯⋯可是你等着吧,会跟你算账的!”这时,守林人站起来上前抓住了他的肩膀,猎人以为他要严惩那动怒的农人,于是上前去帮助那被捕的农人,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景:被捕的农人在绝望中发出震怒的叫喊,“你这凶手,畜生,你难道不会死的⋯⋯ 等着吧!”孤狼对这叫喊的答复是,一下就把捆绑的带子从农人的肘上抽去, 抓住他的衣领,把他的帽子拉到眼睛上,开开门,把他推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恶魔”般的孤狼也欺软怕硬?不会的。孤狼另有自己的见解,在他看来,只会求饶的人,不值得理睬。当初他喊这农人为“笨家伙”,就含有极度的轻蔑之意,认为他是连贼都不会做的。当农夫突然站起来,向逼得他走投无路的人展开了挑战,在绝望中喊出惊天动地的预言, 宣判恶势力的死刑;这种宣判,使得孤狼认清对方不是一个“笨家伙”,而是一个有血性、有胆量的觉醒者。这种宣判正合孤狼的心理,虽然农人误解了他,但孤狼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农奴主的忠实奴才,于是孤狼毅然释放了他。
《孤狼》展示了一个可贵的政治倾向:鼓励农奴的反抗行为。这种倾向, 在其他篇章中也有所反映,如《莓泉》,描写农民符拉斯冒险步行到莫斯科, 请求地主老爷减租或改成劳役租制。屠格涅夫在未发表的《食地兽》中,构思了农民最尖锐的反抗形式。他一八七二年十月二十五日在给安年科夫的信中写道:“在这个短篇里,我要描写一件在我们这里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农民是怎样弄死了一个年年夺取他们土地的地主,因而农民把他叫作‘食地兽’,他们强迫他吃下八普特最肥沃的黑土,看吧,情节是可笑的。”屠格涅夫笔下的这些农民的反抗形式,只是请愿或个别报复。这是作者温和的自由主义思想的反映。尽管如此,《猎人笔记》总的倾向是主张以实际行动来改造俄国农奴制。《猎人笔记》以蕴含着深意的风景描写(《树林和草原》) 作为结尾,鲜明地反映了作者对俄罗斯光明前途的展望。
《猎人笔记》描写了各种不同类型的地主。《两地主》中的地主斯捷古诺夫是“照老例行事”的人,他的哲学是“主人总是主人,农人总是农人”, “如果父亲是贼,那么儿子也是贼”。鞭打农人,是这位地主的最大享乐。
一次,马车夫叶尔米尔家的鸡,跑到他家花园里,叶尔米尔的女儿娜培尔卡
——一个年约十一岁的女孩子,手里拿着枯枝,从街上跳进花园的篱笆赶它们回去。鸡进了主人的花园,就归主人所有,你还想赶回去,真是岂有此理。斯捷古诺夫在阳台上狂热地叫喊:“捉住,捉住!”(作家在这里不厌其烦地连用了六个“捉住”)他又叫喊:“喂,尤希卡,放脱了鸡,给我把娜塔尔卡捉来。”年已七、八十岁的老仆人尤希卡,还没有跑近那惊恐的女孩子, 不知从哪里出现了女管家,在她的脊背上打了好几下。
“正要这样,正要这样,”地主接着说,“啧,啧,啧,啧,啧,啧!⋯⋯” 他又大声地说:“把鸡拿去,阿富多佳。”然后满面光辉地对猎人说:“先生,这狩猎如何,嗳?我汗都出来了,你看。”
让我们再看看猎人记述的下面这一“精采”的场面:
⋯⋯四周完全肃静了。只有风偶尔一阵阵地吹来,⋯⋯从马厩那里发出一种均匀而频频的敲打声,传到我们的耳朵里。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 倾听了一下,点点头,喝了茶,然后把碟子放在桌子上,带着最亲切的微笑, 仿佛不知不觉地合着那敲打声念着:“邱基!邱基!邱基!邱基!邱基!”
“这是什么?”我惊奇地问。 “那边,照我的命令,正在惩办一个顽皮的家伙⋯⋯”
原来这位地主老爷是在入神地欣赏自己亲自导演的“鞭挞曲”,这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乐曲。这“美妙的乐曲”正是农奴主残酷压迫农奴的血泪记录。
描写地主形象最出色的一篇作品还应数《村吏》。作品写一个青年地主宾诺奇金,他是退职禁卫军官,全省最有教养的贵族和最可羡慕的风流男子中的一个;女人们为他发狂,极口称赞他的风采。他宣布自己是伊壁鸠鲁的信徒,喜欢音乐,用柔和而动听的嗓音讲话。总之,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地主,他似乎不像斯捷古诺夫那么凶残。但作者却入木三分地揭示了宾诺奇金“仁慈”外衣掩盖下的残酷本性,使他成为一个概括性最强的成功典型。
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吃饱了早点,样子显然很满足,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酒,把酒杯放到嘴唇边,忽然皱起眉头。
“葡萄酒为什么不烫热?”他用十分刺耳的声音问仆役中的一个。那个仆役着慌了,像钉住一般站着,脸色发白了。
“仁兄,我不是在问你吗?”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冷静地继续说,眼睛一直盯着他。这个不幸的仆役踌躇不前地站着,弄着餐巾,一句话也不说。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低下头,沉思地蹙着眉头对他看。然后扬起眉毛,按一按呼铃。
一个肥胖的、脸色浅色的、黑发、额角低而眼睛肿的仆人走进来了。 “费多尔的事⋯⋯照办吧!”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十分沉着地低声说。“照办吧”,这是多么富有个性的语言,照办即照老例办,由此可见他
对农奴的一贯手段。
列宁不止一次提到这个情节。他在《纪念葛伊甸伯爵》一文中深刻地指出:“屠格涅夫笔下的地主⋯⋯也是‘人道’的人,例如,他是那样的人道, 竟不愿亲自到马厩去看看⋯⋯鞭挞费多尔的鞭条是否用盐水浸渍过。他这个地主自己对仆人不打不骂,他只是远远地‘处埋’,他不声不响,不吵不嚷, 又不公开出面⋯⋯真是一个有教养的、温和慈祥的人。”
这个“人道”的地主,有一次偶尔高兴,要陪猎人到略波伏去打猎。他
们带有在某些俭朴自持的德国人足够一年之用的物资出猎。在一座刚才修好的小桥上,载厨子的马车翻倒了,后轮子压着了他的胃。宾诺奇金这一吓非同小可,连忙叫人去问他:手有没有跌伤?得到了满意的回音,立刻放心了。乍一看,他竟为厨子翻车吓得非同小可,并亲自派人去询问伤情,何等“人道”;然而他关心的是厨子的手伤了没有,因为这手是直接为他服务的。当他知道车轮只是压了厨子的胃,并未伤手,便泰然放心了——这是何等冷酷的心呵!
这位青年领主因为歇宿而来到了他的领地希比洛夫卡,屠格涅夫精彩地描写了他的来到所引起的骚动:
⋯⋯我们的马车在村子里走。有几个坐在空马车里的农人碰到了我们, 他们是从打谷场来的,正在唱歌,全身颤动着,两脚在空中摇摆,这是何等欢乐自在的景象;但是一看见我们的四轮马车和村长,突然静默了,脱下他们的冬帽(这时候是夏天),站起身来,仿佛在听候命令。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亲切地对他们点头。主人的“亲切点头”,却像晴空霹雳震撼着整个领地,惊慌的骚扰显然扩展在村中了。穿格子纹裙子的农妇用木片投掷那些感觉迟钝的或者过分热心的狗;一个胡须从眼睛底下生起的跛足老人,把一匹还没有喝饱水的马从井上拉开,不知为什么在它肚子上打了一下,然后鞠躬行礼。穿长衫的小孩啼哭着跑向屋里去,不再从那里出现了。连母鸡也急急忙忙地快步走向大门底下的缝隙那里去;只有一只黑胸脯像缎子背心而红尾巴碰到鸡冠的大胆的雄鸡,停留在路上,已经完全准备啼叫了,忽然困窘起来,也逃走了。
领主的到来,使欢乐的歌声窒息了,连鸡犬都不得安宁。只须从这个场面,就可以看出“仁慈”的地主宾诺奇金会给他的领地带来什么样的“幸福”, 只须看这幅画面,也就可以知道农奴制给俄罗斯大地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在《小地主奥夫谢尼科夫》中,叙述了一个横暴的、贪得无厌的大地主
——他就是屠格涅夫的祖父。他骑着马出去,用手指着说“这是我的领土”, 这块地就归他所有了。凭一个手势,就能占有土地,何等横暴。小地主奥夫谢尼科夫说,这个大地主一次侵占了小地主家的土地,小地主的父亲要去法庭告状,却被他派猎师带人打得死去活来,直到答应土地归他才罢休。这个大地主并将这地取了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字:“棒地”,因为是用棒子夺来的。夺小地主的土地,只需要手势加棍棒;夺农民的财产,就更不在话下了。
屠格涅夫笔下的地主不只贪得无厌、疯狂鲸吞农民和他本阶级中弱者的财富,而且一个个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腐朽味。《莓泉》中的伯爵彼得·伊里奇是一个显贵,彼得堡的第一流人物常常来拜访他。他开起宴会来,真了不得,焰火冲天,车水马龙,有时竟放火炮。单是乐队,就有四十人,用一个德国人当指挥。如果说这个私人宴会阔气得惊人,那么,这位伯爵的行猎却“壮观”得可笑。他行猎的原则是一切都要漂亮,马要漂亮,看狗的人也要漂亮。穿着有绲带的红外套的看狗人集中在院子里,吹起号角,大人出来了, 他们就把马牵给大人,大人上了马,猎师的头目把大人的脚放进马镫里,脱下帽来,把马缰绳放在帽子里卷上去。大人抽起鞭来,看狗人齐声吆喝,走出院子去,马夫跟在伯爵后面,用丝绸带子牵着主人的两条宠狗,照料着⋯⋯ 当然还有许多客人。又是娱乐,又有“礼仪”。
行猎是被伯爵“礼仪”化了的寻欢作乐,而物色女人则是他抛弃一切礼仪的另一种“行猎”。他不顾一切地从“下层阶级”里去挑选姨太太。对“宠
狗”,他不惜用丝绸带牵着;对宠妾,就恨不得“把全欧洲所有最宝贵的东西给她们”,为了满足卑劣的兽性,不惜倾家荡产。
这个腐朽透顶的贵族,可以为一只心爱的猎犬奏乐送葬,并立一块有铭文的石碑;对农民却决无丝毫的仁慈。正如小地主奥夫谢尼科夫说的:“地主拿农民当作木偶,把他们摆弄来摆弄去,把他们弄坏了,然后扔掉。”
地主不仅从经济上、政治上残酷剥削和压迫农民,而且在婚姻问题上野蛮地迫害他们。《叶甫莫莱和磨坊主妇》里面的女农奴阿丽娜,服侍女地主慈费尔科夫太太整整十年了。一天她突然请求出嫁。这本是人之常情,却被地主认为是“忘恩负义”的行为,遭到无理拒绝。半年之后,阿丽娜终于与奴仆彼得路希卡之间发生了地主认为说出来也难为情的事。于是被地主视为“腐朽分子”而吩咐把她的头发剃掉,给她穿上粗布衣服,送到乡下去,遭到流放的命运。
其实,屠格涅夫笔下的地主也不一律是被谴责的对象,他也写了些不失为俄罗斯人的地主。《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也夫》中的主人公能逾越阶级的界限,真挚地爱上了别人家的农奴姑娘。地主且尔托泼哈诺夫,被作者用了两个较长篇幅来刻画。他性格骄傲,宁折不弯,并富有正义感,敢于顶撞权贵,保护弱者。这些形象表明农奴制腐朽到违背俄罗斯民族性的地步。作者打击的不是整个贵族阶级,而是其中的农奴制的拥护者。然而,屠格涅夫又给他的“好地主”一律安排了悲剧的结局,表明他已看出,几个好地主改变不了俄罗斯社会的命运。由于阶级的局限,屠格涅夫终究不能正确揭示“好地主”失败的社会根源,而只是归结于某些个人的、偶然的原因,这就影响了作品的思想深度。
《猎人笔记》出版以后,俄国教育大臣曾于一八五二年八月十二日向尼古拉一世呈上一份特别报告书,他说屠格涅夫这部作品中“绝大部分文章带有消灭地主的绝对倾向,一般地说,地主不是被表现得滑稽而可笑,就是常常被弄得极不体面而有损他们名誉的样子”。由于他的呈请,沙皇解除了里沃夫公爵图书审查官的职务,因为他的愚拙,才使屠格涅夫的这部作品发行了。可见屠格涅夫笔下的地主形象,已使沙俄统治阶级恼羞成怒了。
《猎人笔记》不愧是一部现实主义杰作。它问世之后,就受到俄国文艺界广泛的注意。别林斯基正确地论述了《猎人笔记》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 他说,屠格涅夫的才能最显著的特色在于:他的创作永远立足于现实的土壤之上。屠格涅夫在《猎人笔记》中,以极端朴素的白描手法,潇洒自如的“随记”形式,以猎人的行踪为线索,叙述了俄罗斯农村那些最平常的生活故事, 勾勒出一幅幅富有诗情画意的生活画面;他处处让生活本身说话,让读者从那些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高度统一的艺术境界中,去领略生活本身所显示出来的深刻的思想意义。《猎人笔记》是一部短篇小说集,一篇篇作品都统一在揭露农奴制下农民与地主尖锐对立的关系和反对农奴制这一深刻主题之下,使得各个短篇结集成为一个艺术整体。
《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现实主义创作道路的基石,也是他那些成功的长篇小说出现的先兆。它的思想内容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意义;它的艺术成就和创作方法,今天仍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