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社
詹姆斯·瓦特是一名科技人员。他终生迷恋的是他所从事的技术事务; 他博览群书,读的也是与他的专业有关的著作。在政治上,可以说他是一个门外汉。
从瓦特的家世传统来看,他的祖父和他的父亲,都属于英国新兴的“中产阶级”,尽管当时还没有这个名词。他们基本上是靠本事吃饭,也通过参与商务活动而使自己变为小有产者,在有了一定经济地位和社会声望之后, 他们也没有放弃“升官发财”的机遇。尽管官职不大,也没有“官运亨通”, 但却有助于巩固他们的乡绅地位。
瓦特的爷爷托马斯·瓦特,是为了躲避保皇党人的疯狂报复,才抛弃了他的学业,在年轻的时候便离开了他的故乡阿伯丁市,随着逃难的人群流浪到苏格兰西南部的小港口城镇卡茨代克。他像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那样,在政治上是支持共和派、反对保皇党的。
瓦特的父亲老詹姆斯·瓦特,是在英国的资产阶级革命胜利之后才出生的,小时候跟着他父亲读了一些书,也跟着木工师傅学了一身手艺。到了而立之年,他便在格里诺克市独立开业,经营着一座木工造船作坊和船运贸易业务。他在仕途上似乎比他父亲略胜一筹,托马斯·瓦特只当过伦弗鲁郡(卡茨代尔和格里诺克两个小港口城市,当时都在它的辖区)的参议员;而老詹姆斯·瓦特则曾担任过格里诺克市的市参议员和市长等地方官职。英国当时的这类“芝麻官”,大多属于被乡绅们推选出来的公职人员,一般说来,他们只有按章办事的义务,没有谋取私利的实权。老詹姆斯为人厚道,处事公正,并不善于钻营。他的一生虽曾混迹官场,但基本上是生意人的一生。
到了小詹姆斯·瓦特出生的时候,英国已经改朝换代多年了。总和资产阶级政治集团作对的斯图亚特王朝,在经过多次复辟和反复辟的较量之后, 终于和平地结束了它的统治地位,开始了一个能与资产阶级政治势力合作的汉诺威王朝时代。这个王朝的国君们虽然名义上仍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却是徒有虚名,国家的统治实权完全操纵在资产阶级政党手里,这也就是它为什么能够一直维持至今的道理。
不过,任何统治集团都是不甘心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斯图亚特王朝结束之后,这个王朝的王子王孙们仍然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扑,企图夺回他们失去的宝座。首先是詹姆斯二世的儿子詹姆斯·爱德华,在法国集聚了一批斯图亚特王朝的支持者,先后于 1715 年和 1719 年发动了两次叛乱,企图夺取王位。值得庆幸的是,这两次里应外合的武装复辟叛乱,都很快便被平息了下去。接着,詹姆斯二世的孙子查尔斯·爱德华·斯图亚特,又在国外纠集了一批旧王党势力,于 1745 年 7 月在苏格兰登陆之后,很快便扩大了队
伍,并且攻占了苏格兰首府爱丁堡。同年 11 月,他曾率领 5500 多人进攻英
格兰。直到第二年 4 月,这支叛军才被新王朝的军队彻底打垮。
瓦特当时是个 10 岁的孩子,亲眼看到了王军和叛军在他的家乡格里诺克的战斗情况。在打退了叛军之后,由于谣传说查尔斯·爱德华亲王在格里诺克登陆并隐藏在这一带,所以,王军曾进行过一次挨门挨户的大搜查。结果是没有把这个叛乱首领捉到,他在苏格兰詹姆斯党人的掩护下躲藏了几个月,最后于 1746 年 9 月乘船逃回法国。毫无疑问,那些留在英国的詹姆斯党人,后来遭到了王军的残酷镇压。十多年后,当詹姆斯·瓦特作为一名测量
人员在旧王朝的大本营——苏格兰北部山区工作时,仍可以看到当年由于参加叛乱而惨遭镇压留下的后果,例如人口减少、房屋被毁及人们对现状的不满和绝望情绪等。
瓦特所亲眼看到的这些情况,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生性胆小怕事的瓦特,很早就认为政治是可怕的,战争更是残酷的。为了达到政治上的目的,取得战争中的胜利,政府和那些政客们可以不择手段。他在伦敦学徒期间经历的抓壮丁场面,难道不正是当时的王国政府在光天化日之下干的吗!他们把人抓去送到前线当炮灰,为的是同法国争夺海外殖民地,这里又有什么公理和正义可言呢!
瓦特决心远离政治,潜心于他所心爱的科学研究和技术工作。瓦特最不愿干的事是同政界人士打交道。但是,为了专利权申请和打官司,又不得不向那些傲慢的议员和法官讨好。也许是因为他对政治有一种出自内心的厌恶感,所以直到在他的晚年功成名就的时候,当局准备封他为利物浦勋爵的准男爵勋位,这在别人眼里是一项求之不得的殊荣,而他却一口拒绝。在英国只要有了这种勋爵身份,就算有了较高的政治地位。当今英国上议院的全体议员,就是由国君封赐的全体勋爵组成的,所以又叫贵族院。而由民众选举产生的下议院议员,则称为平民院议员。
然尔,瓦特一生中害怕政治,却又总是超脱不了政治。就连他在伯明翰生活期间参加的“月亮社”,尽管这是个名副其实的学术团体,却也难免鱼龙混杂,最后还是陷入了一场政治风波中去,险些遭到血腥的镇压和“暴徒们”的袭击。这是瓦特所始料不及的。
这个社团之所以取名为“月亮社”,是因为他的成员们在每个月满月的那天聚会,以便能借着月光回家。由于每个成员轮流招待其同伴,博尔顿便经常搞这种招待会,而瓦特在定居哈珀山之后,也仿效了这种做法。这种聚会是很不正式的,看起来这个团体的主要创立者是威廉·斯莫尔,他对瓦特的友情确实忠贞不渝,同时也是瓦特与博尔顿结识的介绍人,他于 1775 年过早逝世,这对他的朋友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博尔顿在给瓦特的一封信里动情地写道:“倘若不是还有一些让我寄托感情的对象存在,那我也会愿意住进亡人天国的。”定期参加“月亮社”活动的成员还有伊拉兹马斯·达尔文,乔赛亚·韦奇伍德,著名的印刷家巴斯克维尔,科学家及发明家塞缪尔·高尔顿、詹姆斯·基尔和洛弗尔·埃奇沃思。每个成员在参加活动时可以带一名客人,在这里经常出现的客人中包括有约翰·斯米顿、约瑟夫·班克斯爵士和威廉·赫谢尔爵士。
从达尔文有一次由于工作繁忙不能与会而写给博尔顿的一封道歉信里, 可以看出这个社团的聚会性质,以及成员的渴望参加这些聚会的热情,他写道:
很抱歉,由于死神带着疾病来访问人间,并因此同医生们展开了一场持久战,因此我今天不能到索荷去同您的那些贵宾相见。天哪!有多少发明创造,有多少智慧,有多少妙言佳句,何等深奥、科学而又辉煌灿烂!他们都将在您那批知识渊博、才华横溢的宾客之间,好像打羽毛球一般,你来我往,令人目不暇接,而可怜的我则作茧自缚,不得不把自己关在一辆晃荡拥挤的邮递小马车里,在皇家公路上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同胃疼和发烧进行搏斗。
另有一次,当轮到瓦特招待这批成员时,他给达尔文发出了如下的邀请:
我请您记住,您曾允诺在下星期一来我家同各方学者共同进餐⋯⋯由于您的鼓励, 要对一本新书提出严厉的批评;并将对热到底是不是燃素和空气的化合物,以及究竟火发出的热能不能由镜子反射出来的问题做出结论。我向您提出一个友好的预告,您会发现无论您发表什么意见都将深受欢迎⋯⋯如果您想谦虚求教的话,人们也许会告诉您光是由什么构成的⋯⋯
当瓦特在 1781 年 1 月初写这封信的时候,“狂人学社”——他们有时以此自诩——刚刚吸收了一名极有前途的新成员。此人就是约瑟夫·普里斯特利博士,他曾于 1780 年在伯明翰被任命为长老会新会馆的教长。普里斯特利是当时那种变革精神的代表。他掌握多种语言,对学术研究有着满腔的热情, 在追述真理方面,他把自己比作猎狐成癖者。他被公认为当时化学研究方面最有经验的专家,他兴致勃勃,感染力如此之强,以至他似乎使这个社团的所有成员都涉猎化学。甚至连忙得不可开交的博尔顿和瓦特,也开始试验起来。当博尔顿在康沃尔进行一次长期访问时,曾在一封信里描述了他在科斯加恩为自己设立了一个实验室的情况。
普里斯特利对研究水的构成所做的试验,使瓦特很受启发。后来他在1783 年写给普里斯特利的一封信里,宣布了自己的结论,水是由他称之为“脱燃素的空气”(氧气)和燃素(氢气)构成的。本来普里斯特利打算将瓦特的信附在一篇论文里提交给皇家学会的,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做时,亨利·卡文迪什就在该学会宣读的一篇论文中,宣布了这一相同的发现。这在瓦特和卡文迪什双方的支持者之间,引起一场激烈的辩论。这场辩论同后来关于到底是乔治·斯蒂芬森,还是汉弗莱·戴维首先发明了矿工用的安全灯的争论,情况非常相似。很明显,在这起争论中所涉及的发明和发现都是不约而同的。当处在所有出类拔萃之辈潜心致力于科学研究的时期,出现这种巧合是难以避免的。
根据当时提出关于英国应该采用公制的建议,我们会很有兴趣地注意到,瓦特在试验水的构成时,十分抱怨两种量制的共存所造成的种种困难, 并且竭力为赞成磅量制的十进位算法而进行辩解。
虽然“月亮社”的宗旨是科学性的而不是政治性的,但不可避免的是其成员普遍认为应解放思想,这在当时则是具有革命性的,他们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到那时人类会因为科学上的种种发现而获得解放,而那传统的宗教和世俗的等级制度,则将在无情而又明晰的理性之光面前像影子一样消失掉。尽管腥风血雨的法国革命事业在众多人的脑海里播下了第一批怀疑的种子,但他却不怀疑他们所奉信的理性之神会成为一个诉诸武力、“实行暴政”专横跋扈的可怕君王,“月亮社”的成员们曾为法国革命的爆发和巴士底狱的攻克而欢呼,认为这是自由与理性的胜利,是“君王统治权和教士统治权”的末日。特别是普里斯特利更是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对雅各宾派的公开支持,虽然使他在下议院遭到了伯克的谴责,但法国的革命者们却授予了他法国公民权,并且推选他为法国国民议会的议员。而博尔顿和瓦特则谨慎得多,他们的政治观点隐而不宣。然而,1791 年 7 月 14 日,在伯明翰爆发的那场“教堂与国王”的骚乱却使他们大惊失色,因为其矛头是专门指向“月亮社”成员和非正式成员的。
在举行法国革命两周年的公众庆祝宴会上引起了骚乱,不幸的普里斯特利成了第一个受害者。“暴徒们”在抢劫和焚烧了长老会的新旧两处会馆之后,接着又冲进他在费尔希尔的住宅。他的房屋、实验室、仪器和他 20 年的研究记录统统都被烧掉,但是总算幸运,这位博士和他的家属们由于接到警告,所以在“暴徒们”到达前半小时就逃走了。此后的抢劫和焚烧持续了整整三天,在所有这段时间内,索荷工厂戒备森严,用滑膛枪武装起来的忠实雇员守卫着。这两位合伙人系“月亮社”成员是众所周知的,他们的某些职员,其中包括那位谨小慎微的萨瑟恩,也曾出人意外地公开表示了对共和派的同情,然而十分奇怪的是,索荷从未受到过威胁。当军队终于赶来恢复秩序时,瓦特必定会深深地松了口气,得到了安慰。
“月亮社”在这场浩劫后,虽然又继续存在了几年,但它不过是名存实亡而已。普里斯特利移居到了美洲;乔赛亚·韦奇伍德和伊拉兹马斯·达尔文,则都在该世纪终结之前先后去世。幸存者也都上了年纪,当年那种渴求知识的热情渐渐变弱,但他们对当年的回忆和传统却难以磨灭。1809 年,有一位名叫伦纳德·霍纳的人,在参观索荷后写道:“月亮社”留下的痕迹, 以及他人对它的那些引人瞩目的成员的清晰回忆,是非常有趣的。他们造成的影响,不但没有减弱,而且还向后人表明了他们那种追求科学和自由探讨的精神,甚至还表现出了那种对卫理公会派、托利派以及喜功好利者相勾结势力的反对立场。看来,人作为一种社会动物,是谁也无法离开政治的。一生谨慎的瓦特,没能完全超脱政治,而他那个意气风发的儿子,在政治上就更加激进。
瓦特的儿子詹姆斯的活动增加了瓦特的焦虑。同博尔顿的儿子马修·罗宾逊·博尔顿一样,小詹姆斯·瓦特也注定要步其父亲的后尘,他所受的教育和训练也正是为这一目的进行的。15 岁时,他在伯沙姆约翰·威尔金森的铁工厂学习了一年,经过这段实际训练后,他去日内瓦的一所学校继续深造。当他在 1788 年回到英国时,在博尔顿的建议下,他被送到曼彻斯特的一家制造粗斜纹布的企业——泰勒和马克斯韦尔公司学了为期两年的簿记和商业管理。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年轻人在缺钱花的时候,他写信向慷慨的博尔顿而不向他父亲要,有一次他向博尔顿写信要钱时,告了他父亲的状,他说:
我目前同我父亲的关系可能最好的,但是如果我把我的各种需要都告诉他,那我就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也许他自己从来就不是年轻人,因此他并不懂得伴随我这一生活时期而来的一些必不可少的花费,在这一时期必须交结朋友,并且做起事来不愿同别的年轻人格格不入等等。
小詹姆斯·瓦特正是在这个时候,成了一位激进的共和党人。1792 年他曾代表曼彻斯特的宪章学会到巴黎去作了一次演说,对雅各宾俱乐部表示祝贺。他很快便同雅各宾派的领导人交往密切,在一次丹敦和罗伯斯庇尔之间发生的口角中,他站在丹敦一边进行斡旋,从而制止一场决斗。他因此而招来了罗伯斯庇尔的敌意,并在议会里攻击他是皮特的奸细。小瓦特针对这种攻击为自己进行了出色的辩护,赢得了议会的支持,但是他意识到由于树立了这样一个可怕而无情的敌人,自己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于是逃往意大利。当他在 1794 年终于设法回到英国时,他父亲的焦虑丝毫没有减轻。共和党的几个学会的一些成员已经被关进了伦敦塔监狱,人身保护法不久也中止了;
当国王的亲兵在伯明翰出现并开始逮捕共和党的同情者时,人心惶惶,惊恐不安。瓦特在给博尔顿的一封信里,向他征求意见,让儿子出国到丹麦、挪威、德国去。然而,结果并没有对小詹姆斯·瓦特采取任何行动,他终于能够回到伯明翰,在那里全权负责拷贝印压机的产销业务。由于他在商务方面充分表现了自己的才能,所以很快便作为合伙人,同马修·罗宾逊·博尔顿合作,从事当时正处于兴盛时期的蒸汽发动机制造业务。
瓦特家族的 4 代人,都是主要从事技术和商务工作的,但又谁也没能超越于政治之外。他们本身就属于“中产阶级”,自然会是新兴的资产阶级政治主张的支持者。人与政治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欲罢不能, 难舍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