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浮生

——胡江海

一年前,我到美国读书,住的是寄宿家庭。接待我的杰瑞和琼斯是一对年近六旬的夫妇,灰白的头发搭配和蔼的笑容,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

约半小时的车程,我抵达未来半年的家——绿草如茵的牧场。草原上橡木色的房子共有三间,最大的那间是上百头牛住的,正中央是我们住的,至于剩下的那间看不出个端倪,杰瑞告诉我那是他八只狼犬的家。特别的是,八只狗都叫杰士伯,惟一区别的方式是一二三四,如杰士伯二、杰士伯五等。

某夜,我们坐在屋外乘凉,小口啜着伴随绿草香的葡萄酒。琼斯将狗儿放出来玩,看着它们狂奔而来,我竟脱口问:“为何每只狗都取名杰士伯呢?”

本以为会听到些有趣的答案,怎料琼斯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慢慢转为苦笑,沉默良久才呐呐开口:“三十年前我参加越战,当时军方曾输入四千只德国狼犬至战区,平均分配给每队。负责照料狗的人称为“带狗士兵”,我是其中之一,我将它取名为杰士伯。由于狼犬受过严格训练且经筛选,对敌军的气味及安置的地雷皆能精确辨认,所以对越南士兵构成极大的威胁。为了将狼犬赶尽杀绝,越南政府曾奖励士兵:只要砍下狗耳朵上的编号带回,便不必打仗。因此,我和杰士伯的日子更加难熬了。”琼斯的语调缓而沉,明明说的是自己的故事,却无法平静而顺利地说出来。

“每天,我和杰士伯朝夕相处,我躲在丛林吃饭,它便在一旁进食,我夜宿野外,它也是静静趴在我身边。看到别队的狼犬一只只消失,更促使我和杰士伯形影不离。一天深夜,越兵空袭狗房,阵阵的悲嚎不曾间断,几个带狗士兵几乎要奋不顾身冲去开门锁,但硬是被其他同伴压住,只能任由狗儿无助的嘶喊。过后,狗不再吠了,一片死寂。我哭着打开门,杰士伯靠在角落畏缩成一团,我轻轻叫着它,但它却毫无反应。直到过了大概一世纪那么久,它才颤抖地走向我,我只能紧紧抱住它……”琼斯的脸上还残存着失而复得的激动,他摸着围坐在身旁的狗儿,仿佛摸的就是杰士伯。

为了抚平心中紧张的情绪,我将葡萄酒一饮而尽。

顿了顿,琼斯继续说:“此后,我便将它视为亲人。好几次,我差几步便会踩到地雷,若不是它咬住我的裤管,我和同伴恐怕因此命丧黄泉。有一次,草丛中越兵身穿美军制服,混淆了我们的视线,这时杰士伯突然疯狂吼叫,异常的举动使我马上察觉对方的破绽,于是先发制人,保住性命。它总是重视我的安危更甚于自己,这我岂会不知?若非亲人又怎能做到呢?”琼斯语调更显澎湃。

“仗打了一年多,某日长官听说双方有停战的趋势,我心想杰士伯能和我回家了。只是当我向上级表达此意后,答复竟是狼犬本为武器的一部分,而且美国禁止带可能有传染病的动物入境。我努力寻求各种渠道协助,无奈答案如出一辙。撤离的前一晚我依照指示将杰士伯送往狗营,但心里并没有马上回国的打算,相反的我决定力争到底。当下我拍拍它的头说:‘我一定会回来接你。’”

就在隔天早上长官告诉琼斯,战争即将结束,多保留一星期也许会有转机,琼斯毫不犹豫留下了。五天后,事情有了眉目,美方表示将在一个月内替狼犬注射预防针,再择日送返美国,这个消息无疑让琼斯欣喜若狂。

“我无法忘记当时我飞也似的赶回狗营时的情景,五天来阴霾的心情一扫而光。只是,当我走过一个又一个狗笼,一遍遍呼喊着杰士伯,却寻不着熟悉的吠叫声。声音在偌大的屋里回荡,不知怎么,我心底霎时窜出一股凉意,直觉要找到管理员问明情况。谁知一听完我的来意,他迟疑了好半晌,呐呐说道:‘很遗憾,五天前送来的狗已于前天悉数处以安乐死’。”

“大概有如电击般的疼痛吧?心全被掏空后麻痹的只想问:‘怎么我来接你,你却不肯等我。’”琼斯不停以手拭泪,讲到最后已哽咽到勉强只能断断续续。

“你可知我为何要将它取名为杰士伯吗?因为杰士伯是我祖父出生的城市,在加拿大。他十多岁时全家移民美国,几年后,祖父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长征本就凶多吉少的欧洲,但他竟平安归来。我以为取这名字能带来好运,没想到杰士伯逃过一劫,却仍逃不了上帝的捉弄。”

看着琼斯如此疼爱现在的狗家人,我似乎能想像当时他再也见不到杰士伯的痛楚。倘若杰士伯看到这么多只狼犬因它而有那么好的主人,一定感动至极吧!我相信杰士伯永远活在琼斯的心里,直到他们再次相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