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炳勋独挡劲旅
莒县城里。日军第五师团临时指挥部。
大院门卫森严。门口站着的警卫队,像合唱队的队员那样整齐划一,穿着一式的黄军服,戴着钢盔,扛着步枪,步枪上插着太阳旗。个个都是矮墩个,宽肩膀,黑眼睛,脸上死板板的,毫无表情。
院里不见一个人,堂屋门紧闭。坂垣征四郎正躺在榻榻米上,怔怔地望着从窗户里洒进来的月光,渐渐地,他困了,闭上了眼睛,作了一场心惊肉跳的短梦,梦见了一条凶猛的眼镜蛇,吐着血红的信子,想来咬他,他心里一惊,吓醒了,这样算是逃过了毒蛇的攻击,然后就又睡了。可是现在呢,他在哪?
一场恶梦,搅得他睡意全无。
“唉,这个张自忠,实在是个十分难缠的人物!”他索性翻身起床,倒背双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口中痛苦地喃喃着:
“从14日到20日,才7天,竟使我损兵折将六千多人哪!大日本皇军的‘铁军’,在历史上有过像18日下午那样的溃败如潮吗?绝对没有!在张自忠的长驱追击中,我竟然慌得连呢大衣和精致的印章,也匆匆地遗弃在被炸毁的装甲车里。丢人哪,有损皇威呀!……”
更使他心惊肉跳的是,前线的战况报告,逼得坂垣一次一次地被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寺内寿一元帅召到“狼穴”里,一次一次地被他恣意羞辱。
“坂垣君,你这位伟大的‘满洲国之父’,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当前这种令人不能容忍的局面呢?你难道没有听到国内无数的父亲母亲们在责骂你‘无能’,发誓要在皇宫的门口绞死你吗?……”矮小的寺内寿一挥舞着两只粗壮而又多毛的短臂,在站得笔直的二十多个将军面前,滔滔不绝地当众嘲笑着、奚落着、怒骂着坂垣,唾沫四溅!
坂垣征四郎沮丧地低着头,反复地轻声解释着:“元帅阁下,我以为,像张自忠这样的军人,我们不能按照支那军的一般将领来看待、来对待。他的顽强,他的谋略,他的指挥,远在一般中国将领之上,所以……”
“够了!够了!”寺内寿一狂怒地打断了坂垣的解释:“张自忠,张自忠,这个该死的张自忠,我听够了!少了张自忠,难道你的攻势就必然会胜利吗?我不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去年的平型关之战,正是你坂垣君指挥的吧?”
“是的!”
“那是大日本皇军第一次在运动战中受挫!”寺内寿一狠狠瞪了坂垣一眼,又问道:“前不久的汤头之战、白塔之战,都是你指挥的吧?”
坂垣点点头。
“这是大日本皇军第一次在阵地战中接二连三地失利。坂垣君,我毫不夸张地讲,你这个‘关东军灵魂’,已经把关东军的顽强斗志、勇猛作风当成一钱不值的废纸,统统撕得碎碎的,完完全全扔进了粪坑!……”
说着,寺内寿一那原来就有些神经质的不停乱晃的左手,突然晃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渐渐地,那只毛茸茸的、瘦乎乎的、白净净的左手,竟然两次快要扇到了坂垣的脸上……
“这是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坂垣感到有股压抑不住的怒火直往脑门上冲,真想和寺内寿一公开决斗。不过,他毕竟是个“中国通”,深谙中国古人的那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内涵。他咬着嘴唇,忍着性子,静静地熬完了寺内寿一的辱骂。
会散之后,坂垣一口气喝了一瓶“泥沟大曲”,然后,骑着东洋大马,独自冲进了旷野里,发疯般地狂喊着:“混蛋的寺内寿一,你听着,我坂垣征四郎决不是怕死鬼,更不是低能儿!我发誓:10天之内,第五师团要是不把张自忠的五十九军杀退,我愿以死向天皇陛下尽忠!”
有人从后面走了过来,尽管脚步很轻,但坂垣还是感觉到了。
“师团长,大本营战报!”情报参谋西村中佐递给他一个卷宗。他一翻开头,看到的是日军在临沂损失人马、枪炮、弹药的报告。他才飞快地扫了一眼,就生气地把这份报告撕得粉碎,骂道:
“是哪一个混蛋到战场上数过?一派胡言乱语!……”
接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几个参谋人员整理的中国军队的伤亡通报。坂垣很想从这些里得到点精神安慰,他凝神地一字一句读下去:
3月17日晨5时,我大日本帝国皇军调后方精锐两千多人,倾全力向崖头、茶叶山、苗家庄、刘家湖攻击,并集中炮火猛烈轰炸,迅速占领了五十九军阵地。后因敌军一八?师增援,争夺激烈,刘家湖失而复得3次,崖头失而复得3次。我军获迫击炮9门,其它战利品甚多,敌军伤亡惨重……
3月18日清晨和中午,我军水上飞机十多架,先后两次在临沂城里进行猛烈轰炸,炸毁军事目标十多处,击毙支那军数百人,敌军伤亡惨重……
3月19日,我军以攻为守,与敌军庞炳勋部在白塔、解家庄、五湖一带又进行激战,各处浴血肉搏,频予敌军重大打击……
一会儿写的是“敌军伤亡惨重”,一会儿说的是“频予敌军重大打击”,像这样的字眼,每天不知要闯进坂垣眼帘多少次!看的次数多了,连坂垣自己都觉得既可气又可笑,“与其在每一天的每一份战报上都要这么写,不如刻上一颗木头图章,每次盖一下岂不更省事!”——这是坂垣的心里话。他在嘲笑参谋人员、情报人员的笨拙,嘲笑日本式的“阿Q精神”,连个谎话都编不圆,整天净靠着这些“肥皂泡”来给士兵打气。笑也罢,气也罢,都是无济于事的,坂垣最关心的,当然还是如何扭转自己指挥的临沂之战的局势。
他想起了矶谷率领的第十师团,前天攻占了滕县之后,在向台儿庄方向前进。
“这是对徐州一带敌人的大迂回,必定要牵走徐州周围敌人的一部。”想到这里,他又向西村参谋找茬了:“矶谷师团有没有消息?”
“有!在这里!”西村赶紧给他翻出一个情报夹。
“怎么样?他们的进展还顺利吗?”
“嗯……”西村拖长了语调,似乎在竭力思索着用个什么词儿,“据矶谷师团长自己讲,好像……好像进展还可以。”
坂垣火了,厌恶地狠狠瞟了他一眼,口中连说:“我不要‘好像’、‘好像’、‘好像’的东西,我要确凿的、肯定的、准确的情报!……”
西村沉思片刻,又翻出了另一情报夹:“报告师团长,据第3谍报站报告,昨天,我矶谷师团与敌八十九师在临城东南山地发生激战,进展不顺。敌援军关麟征第五十二军已到沙沟阻击我军,该军主力现已迅速沿大运河南岸的韩庄布防。因津浦线战事紧急,敌军驻河南的孙连仲第二集团军也已自信阳北开,近日会抵达徐州、台儿庄一带抵御我矶谷师团……”
不知怎么的,自从矶谷打下滕县抢先向台儿庄挺进时,坂垣不但没有半点嫉妒、眼红,反而希望他继续扩大战果,去夺个攻占徐州的“头功”。这样,一来可以减轻第五师团在临沂的压力,二来说不定自己还会在国内落个“为他人做嫁衣”的美名,岂不一举两得!可谁又能料到,矶谷眼下的处境,似乎并不美妙,“唉,李宗仁看来是在布置‘口袋阵’呀,展现在狂傲的矶谷眼前的,恐怕是‘凶讯’多于‘吉利’呀!”一阵凉风从窗外狂烈刮来,坂垣不禁打了个寒颤。
由矶谷的处境,他又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张自忠的三十八师、一九?师、庞炳勋的第三军团,已经形成了铁三角,把汤头的坂本支队死死围住了。他深感兵力不足,对五十九军的勇猛估计不足,对中国杂牌军的实力估计不足,对张自忠高超的指挥艺术了解不足。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了他在关东军里的老同事——石原莞尔和他在争辩中说过的一句话:
“满洲事变使我们得出了一种成见,认为战争可以迅速结束,这表明我们对中国人的民族性格理解得很肤浅。”
现在,日本在中国已经陷入了持久战——这个事实,连参谋本部也不得不承认了。“中国人的民族性格”究竟是什么呢?这问题,石原莞尔没有作出过明确的注解,恐怕他也说不明白,坂垣征四郎当然也说不明白。不过,这几天在与张自忠的较量中,中国军人那视死如归的战斗精神,那用劣等武器击退“最优秀皇军”的事实,那一双双满山遍野的瞪着的仇恨的眼睛,似乎已说明了一切……坂垣颓然地坐下,武士道的刚气被汹涌的波涛给淹没了。
“哗啦”一声,突然,屋门大开。
坂垣回头一看,梅津参谋长拿着一份电报站在了门口,脸上布满了近日来久未见到的笑容。
“什么事?快说!”
“报告师团长,张自忠已经率第五十九军主力离开临沂,现已到达了费县附近。”
“是吗?”坂垣把电报夺了过来,看着看着,失声笑了起来……
“命令汤头驻军和坂本独立旅团,再配以飞机、坦克、重炮、野炮,立即向临沂发动全面攻击!”
坂垣征四郎倒背着两手,站在屋子中央。灯光的映照下,他的方脸盘胀鼓鼓的,像吹足了气的皮球,脸色活像刚割下的血淋淋的红猪肝,牛一般瞪大了的两只眼睛,充满了喜滋滋的杀气。
突然,他神经质地疾速搓着手,疯狂地在屋里踱起步来,咬牙切齿地咆哮着:
“庞炳勋啊庞炳勋!现在,你已经没有了张自忠的支撑,我要把你砸成肉泥!”
3月23日下午,坂垣的援军——第四十二联队,由青岛运至汤头。坂垣见第一线日军已增至四千多人,马上纠集残部,向临沂以东的庞军阵地发动了猖狂反扑。
大炮轰鸣,飞机升空,弹火遍地,硝烟弥漫了数十里,映红了蓝天与黄土。
日军的坦克、步兵冲上来了。庞军以疲惫之师孤军应战,连师长、旅长都统统冲上了第一线。任凭敌人如何狂轰滥炸,国军还击的枪炮始终在吼叫着,毙敌无数,坦克在燃烧。
“山炮!野炮!……怎么回事?火力为什么减弱了?”站在阵地前沿不时用望远镜了望的第二十一旅团长坂本顺少将,眨了眨眼扫了一下左右,见有几门火炮因有故障哑火了,气得从腰里拔出军刀,劈死了2个火炮手,然后又对准炮兵大佐山本龙太郎吼道:“立即抢修!全部的火炮都要给我开火,炸,不停地给我炸!”
发了疯的日军大炮射速越来越快,从各个不同的方位向庞军阵地不停地倾泻着炮弹。被硝烟凝成的黑色云雾,呛得人嗓子眼直发辣,石块被炸上了半空又落下来,打得头顶的钢盔乒乓直响。
“冲击!立即给我统统地往前冲!”坂本瞪着鼠眼,声嘶力竭地狂叫着。
在坦克引擎的嚎叫声中,敌人又冲上来了。当离国军前沿还有一百多米时,沉寂了多时的机枪、步枪又突然开火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炮、迫击炮,也呼啸着向他们还击了……
日军又一次受挫,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吓得魂不附体,四处乱躲。
庞军的勇士们越战越勇,再次挥舞着大刀,猛追猛砍,如入无人之境,直砍得阵地上的敌尸横七竖八,遗弃的枪支弹药遍地都是。
曾经跟着坂垣征四郎南征北战好些年的悍将坂本顺,站在山上终于沉不住气了,大声地给坂垣打起了电话:“师团长,我军在埠前店、三官店一线进展不顺,庞炳勋的抗击很顽强……”
“我不想听你的这些屁话!”电话里,忽然传来了坂垣征四郎怒气冲冲的回答:“冲!你给我坚决地、不停地往前冲!天大黑之前,你倘若仍然拿不下三官店一线,叫你的参谋长提着你的狗头来见我!”
“咔嚓!”电话挂断了,话筒里留下了一片“嗡、嗡、嗡”的蜂音。
坂本顺受到了坂垣的臭骂,勃然大怒了,回头一挥手,喝道:“命令所有的步兵、炮兵、坦克兵,联合组成‘神风攻击队’,向三官店一线发动总攻。擅自停止进攻者,斩!”
“天皇万岁!……”鬼子冲上来了,狂热的呼喊声,盖过了机枪的尖叫声和炮弹的爆炸声。双方的第5次肉搏开始了,满山遍野地厮杀着,人尸马尸层层堆积着,血水沿着松软的黄土横流着。
1个多小时后,坂本顺组织的“神风攻击队”,终于突破了国军的第一道战壕。枪声稀疏了。坂本顺在前沿指挥所里,不时转动着望远镜观看着。当他看到日军一大群坦克,在轰隆隆地一直朝前压、压、压,庞军的战壕里似乎已没有活人时,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敌人丧失战斗力了,毫无疑问,皇军胜了!哈哈哈……!”
谁知,笑声未断,隐蔽在战壕后面的国军军属特务营冲上来了,与跟在坦克后面的日军步兵展开一番新的肉搏战。
一群一群的日军步兵,又倒在了国军的枪刺刀刃下。在这样的短兵相接中,坦克失去作用了,敌兵被一个个小分队围住,只得等着挨打。眨眼功夫,又有被击燃的坦克浓烟滚滚……
“庞军团长,”在节骨眼上,第三军团的马法五师长一面挥着驳壳枪与冲上来的鬼子对射,一面抓着电话,高声向庞炳勋请示:“为了把这儿的战斗搞得再热闹些,快把学生队给我调上来吧!”
“我同意!”
庞炳勋手中的最后一支预备队——学生队,犹如离弦的箭,悄悄直逼前沿第一线,很快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本来就有些支撑不住的“神风攻击队”,一下子阵容大乱。
血战又持续了3个多小时,“学生队”胜利了,“神风队”消失了。
但是,敌人并不甘心失败。夜晚10点多,飞机、大炮的一阵狂轰之后,坂本顺又拼凑了四千多人,往国军阵地反扑上来。
“天皇万岁!……”
顽固的鬼子,嗷嗷叫着冲到了被炮火映红了半边天的庞军阵地前沿。
此刻,庞军的所有轻重火器已被敌炮炸毁了一大半,全军一万三千多人,仅剩下四千多人,战斗力锐减。为了避敌新锐,庞炳勋站在前沿指挥所的山头上,用望远镜足足观察了1个多小时后,才急忙给马法五师长打来了电话,命令道:“全军立即退守桃园、于埠一线!”
但是,敌人尾追不放,炮火不停地跟踪着,施以猛烈攻击。庞军阵地上,到处堆满了尸体,鲜血染红了山头,血水与黄土混合在一起,满地都淤着一层尺把厚的殷红的血泥。残火燃烧着的尸体,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焦臭味……
庞军战局,万分危急!
当敌人突入到于埠时,庞炳勋终于打破了4天来的沉默,焦急地对随身副官下命令:“快,李副官,记录我的告急电报!……”
李副官记完后立即马不停蹄地把庞炳勋口述的电报送到了十多里外的报务房。
发完电报,一个营长跑来向庞炳勋报告:“突入于埠的鬼子已被我击退,毙敌数百。敌人的炮火仍在射击。”
庞炳勋点了点头,在营长的陪同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阵地前沿走去。寒夜的冷风,抽打着他躁热的脸膛,他摸了摸手枪,抬头扫了眼一发又一发在头顶呼啸着的日军炮弹,咬着牙骂了句:“他娘的,总有一天,中国人要把你们这些王八蛋炸进日本海!”
当夜,武昌蒋公馆会客室里终于传来了2点钟的钟声,震响在蒋介石的头顶。他刚获知临沂战况危急的消息,面色沉重,望着挂钟上咔咔作响的指针,内心焦躁不安。沉思了好大一会儿,他终于致电张自忠:“第五十九军不必向泗水、滕县分转兵力,仍应协力庞四十军迅速歼灭临沂北方之敌,以竟全功,而利大局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