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马阻援立新功
围城打援,曾是后来林彪在东北战场上最拿手的好戏。然而,杨成武率领的这支部队在国民革命军编制中却是一支“黑兵”。“黑兵”走上抗日前线很不容易,起码要掩人耳目,这不,杨成武的独立团过黄河就遇到麻烦。
四下望望,发现渡口设了严密的检查站,河岸上筑有不少掩体,大堤上有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兵巡逻,渡口守卫们为了加强过船的警戒,扯起了一根根铁索。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头戴雨帽,手上拿着个大纸夹子,在渡口处来回踱步。一打听,原来他是国民党政府派驻这里的口岸检查官。如要从这里过河,非得他那个大纸夹子有我们部队番号才行,否则,他是不会放行的。
在国民党政府规定的那个编制序列里,八路军一一五师不设独立团,如果真去交涉,肯定不行。为了避免麻烦,杨成武把队伍带到大堤,而将独立团带到黄河西岸数里远的一个小树林去了。
恰在这时,李天佑率领的六八六团在小树林里与杨成武会合了。当即商量决定,把两个团混编起来。下午,就将队伍开到渡口。此时,岸边正停靠着二十多艘大渡船,战士们一拥而上,先把它占住了。
因为六八六团在“政府规定的八路军编制序列”内,所以那位检查官未加阻拦。
之所以检查官对渡河队伍多出一倍的人员佯装不知,也许出自一种爱国之情,即在不违背上级指令的情况下,希望有更多的部队开上前线,假如真要叫起“真”来,一一五师独立团此时能否顺利地埋伏在指定地域,还未能料定。
赶到腰站,杨成武吃了一惊:敌已抢先占了驿马岭。
这是一支奇兵。他们的任务就是大胆深入敌后,隐蔽地插到腰站地区,切断敌人从涞源至灵丘和从广灵至灵丘的公路运输线,狙击涞源、广灵两个方面的日军援兵,保证兄弟部队歼灭平型关正面的日军。
在交待任务时,林彪师长对杨成武说:
“你们如不能把敌人的援兵挡住,平型关之战就胜负难料。所以,你们必须全力以赴,死死顶住敌人。”
聂荣臻副师长接着提醒杨成武说:
“将来还要开辟根据地,和日军长期作战。头一仗倘若把你们的本钱打光了,那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不过,我相信你们会打好的。”
杨成武边听边看着地图,同时思索着两位首长讲话的含意。
插入敌后的这个团的狙击点是位于山西河南交界的驿马岭,此岭是马鞍形山的凹部,一条公路从中间通过。
狙击的地形好极了。
当主攻平型关的部队埋锅造饭,摩拳擦掌的时候,杨成武率队如一把利剑直插驿马岭。
杨成武率独立团是9月23日午饭后从上寨出发的。用军人的口语说:“一口气就蹿出去三十多里。”从1936年东渡黄河到现在,战士们厉兵秣马一年多,还没有机会示身手哩,如今,接到出发的命令就如同离弦之箭了。
山里黑得早,下午6点多钟,四周就昏暗成一片了。独立团战士手拉手涉过唐河,来到宿营地,这里叫上、下北泉村。
村子一片死寂,焦糊味飘到几里地远。这是被日军劫后的景象,老百姓都撤进了深山,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村子和几位死活不肯离家的老人。
战士们激愤难捺,夜不成眠。
9月24日清晨,部队集合出发,以急行军速度向腰站前进。只见两旁高山如天门欲合,当中一条小石道,只容战士们持枪跑步前进。快到山顶时,小路更窄了,他们手攀脚登,穿过荆棘丛和乱石堆,一气越过马驮山,进入天降沟。从这里开始,山势渐渐低下,道路也愈见开阔,杨成武指挥部队摆开了战斗队形,警戒前进。
前卫营是一营。营长曾保堂,教导员张文松,副营长袁升平,都是久经沙场的红军干部。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一营的战斗力也确实很强。他们的前卫连是一连,连长就是张德仁。
晌午时分就到了腰站,这是座落在路旁山洼的一小村庄。庄东面有座高山,山顶有个马鞍形的隘口,那就是驿马岭。
杨成武认真观察着,首先望见映入眼帘的是从隘口处宛然而来的那条公路。他不由心中一喜:果然是个好地形!如果卡住隘口,火网交叉,日军万难通过。
脚下,公路弯弯且盘旋曲折,左拐右拐,使人的可视路段不过几十米远,战士们贴山根前进。突然,前面尖兵排响起了枪声,还夹着战马嘶叫声。
杨成武一惊,快马赶上前去。
原来敌人已先期占领了驿马岭。这是一支日军的骑兵侦察队。和我军尖兵排狭路相逢,被眼明手快的尖兵排长先敌开火,打退了。
杨成武看到脚下草沟里两个日本兵的尸体和正在呻吟的战马,不由心里一惊,他看了看地形,意识到必须迅速调整狙击地点,便立即命令部队占领公路两旁的山头,构筑工事。
这些山头虽然比驿马岭矮些,但仍可堵住敌人的去路。
杨成武巡视着阵地筑构情况,不时用望远镜向涞源方向观察。
下午,他接过侦察员的报告,日军28师团又一个联队从涞源城向腰站赶来了。
情况是严重的,日军1个联队就相当于八路军1个团的兵力,且说不准敌人是否还会增兵。
杨成武在山坡上踱着步,踏得脚下的野草碰着碎石沙沙作响。他分析日军行至腰站应是夜晚,当不知我军虚实的情况下,绝不敢夜过腰站。他把兵力做了新的布置,决定:一营在山上警戒;二营连夜进抵三山镇,切断广灵通往灵丘的公路;三营作为预备队,后撤白羊堡宿营。团指挥部随一营驻扎在山上。
入夜后,那场使一一五师一个团未能到达伏击地的大雨同样浇在了独立团一营的头上。
风声、雨声、雷声,一起在山间轰响,震人心魄。山水渐渐汇积,越蓄越多,越淌越急。忽听山上呼呼一阵响,不知哪里破了口子,滚滚山水卷着泥沙从身下冲过。借着闪雷的光亮,可以看见山岗里的战士们怀搂着步枪、手榴弹,静静地坐在一块块岩石上,任凭雨水冲打,没有人离开自己的位置。就这样,在雨中持枪坐到了天明。
雨水淋湿了他们的衣服和被服。
雨水膨胀着他们的焦躁。
雨水浇铸着他们杀敌的意志!
天明时雨停了,山间却弥漫着浓浓的雾,五米以外人树难辩。杨成武抓住这一时机,命令部队:保持肃静,迅速占领狙击阵地。
战士们深知,此时向前运动,说不定能和敌人突然相遇。他们禁绝任何音响,弹上膛,枪上剌,蹑手蹑脚地占领了狙击阵地。
7点多钟了,随着浓雾悄悄散去,峰峦沟谷清晰地呈现在他们眼前。战士们紧张地擦拭枪支,做激战前的准备。
杨成武又接到情报,今天凌晨,涞源城又开来了一个联队的日军,赶到了驿马岭。
杨成武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想,敌人并不知道我方的兵力,决定采取猛打猛冲的战术,使敌人对我们的兵力产生错误判断,不敢倾巢攻击。
敌人在已占领的驿马岭顶上的隘口上布置火力,以此作为支撑点向我狙击阵地挺进。杨成武觉得这样狙击敌人对我方火力威胁太大了。
“必须拿下隘口!”
杨成武咬着牙,从牙缝里吐出这样一句话。
可眼下不行,他只好布置一连正面狙击,伺机冲击隘口。二连从侧翼袭取隘口,三连迂回攻占南面比隘口更高一点的山峰,用火力压制敌人。
杨成武布置完毕,敌人已经下了隘口。他们摆开战斗队形,利用岩石和土坝做掩护,探头探脑向前逼近。
狙击阵地上悄然无声,听到的只是岩石缝里发出轻轻的流水声,而听不到树下、草间、土沟里隐蔽着战士们的任何声音。
敌人离阵地更近了,他们的目标是增援平型关,骄横中竟还暗含着职业军人特有的那种谨慎。
八路军的机枪,终于发言了。喷着怒火射向入侵者!顿时,各个山头的枪弹齐发,几十个日军应声栽倒在山坡上。但是大群敌人并不后退,就地撒开地形,与八路军对射起来。已经倒下的日军竟也带伤爬起来,继续攻击。
杨成武把这里发生的情况立即报告了师部。片刻,接到了林彪的回电:
你们要坚决狙击当面之敌,不得放其西进。平型关那里的敌人已进入我伏击圈,战斗即将开始。这里的战斗尽管不是主战场,却同样异常的惨烈!只要死死顶住这股敌人,平型关的胜利就有把握了。
一连阵地忽然站起一个满身是泥的人,挥动驳壳枪,率领战士们冲锋。仔细一看,是“醴陵拐子”张德仁。他是一连长,湖南醴陵人,个子不高,但很机灵。不但不拐,还有一双快腿,爬山涉水总走在别人前头。他活泼,好动,爱和同志们开玩笑。别人常常对付不了他那股“刁”劲,所以戏称他“醴陵拐子”。这时他的帽子不见了,大步如飞地朝敌人冲着。半道上,他把驳壳枪往腰上一插,一弓身,拾起敌人尸旁的一支三八大盖枪,打开枪剌,又前进了。不一会,他领着战士们喊着“杀——”,冲进敌群,与敌展开了肉搏。一刹时,猛烈的剌刀碰击声隔很远都能听见。
几分钟后,下到公路上的敌人被他消灭了。张德仁从敌尸手里摸了一支枪,擦去溅到脸上的血,沙哑地喊了一声:“上啊!”又朝隘口冲去。
杨成武紧盯着他,只见他像松鼠似的,又蹦又跳,紧随着溃退之敌,一步不放地往山上冲,致使敌人无法用火力阻挡。
不料,他冲到半山腰时,隘口侧翼突然喷出七八条机枪火舌,张德仁同志身子晃了晃,便和前面的两个日本兵一同摔倒了。他身后的战士也纷纷中弹,顺着山坡滚了下来。
杨成武心如刀剜,一连今天损失大了,牺牲的同志中,有不少是老红军战士啊!
这时,西南方向传来了炸雷似的山炮轰鸣,循声望去,不禁喜道:“好哇,平型关战斗开始了!”
杨成武见战士们精神振奋起来,他们都为自己肩负的使命而英勇地拼搏着。这时,通讯员送来了师部的电报,电文是:
敌三千人遭我伏击,战斗进展顺利。你部须坚决狙击敌援,直至师主力战斗胜利。
杨成武读完电报说:“速回电,说我部坚决完成任务!”
平型关的炮声,不时传来,震撼着驿马岭战场。日军有些惊慌了,火力顿时减弱了一些。杨成武当机立断,急令身旁的司号员吹号,命令埋伏在山侧的二连从右翼阻止隘口之敌。二连早已按捺不住战斗激情了,人人奋勇当先,个个如猛虎下山。杨成武在望远镜中看得一清二楚,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二连一排的“麻排长”:
只见他率领十几个战士,攀上连山羊也难以立足的一壁悬崖,消失在乱蓬蓬的灌木丛中。
那可是敌人没注意的地方啊!杨成武的心咚咚直跳,密切地注视着隘口上的动静,同时命令正面部队再度发起攻击。
别看“麻排长”其貌不扬,但气力极大,他怒喝一声,那声音简直像猛虎长啸。枪一响,他在战壕里就呆不住,非扑出去冲杀一番不可。
“麻排长”率领战士们果真从悬崖攀上去了。他们悄悄爬到隘口旁的一块巨石后面,擦身一望,嗬,敌人指挥部!
山洼里密密麻麻支满了帐篷,还停着几辆摩托车。几百个日本兵正在隘口后面一边吃干粮一边喝水,准备出击。
怎么办?敌众我寡,在这里打,顶不了几分钟自己的人就会打光。干脆,冲进敌群,来个乱中血战,再设法脱身。这样虽然危险,但可以歼灭更多的敌人。“麻排长”决心下定,便将手一挥,全排战士都拔出了手榴弹。随着“麻排长”一声令下,大家一声不吭地跳进隘口,扑入敌群。
没等敌人反应过来,十几枚手榴弹就落到他们头上了。“麻排长”他们手榴弹打光了,紧接着又和敌人拼剌、肉搏。隘口的敌人遭此突然袭击,死亡惨重不说,一时间,简直乱了套。但“麻排长”他们终因人数太少,寡不敌众,最后还是陷入敌人的疯狂射击中。“麻排长”腹部、腿部多处中弹,仍然死战不退,战士们也不退,拼力和敌人厮杀。结果,大部分同志,包括在云阳改编时擅自离队的三班长也都战死在隘口上了,只有几个战士带着伤撤了回来。
一排的激战,是冒死一拼的壮举,明知敌众我寡而奋不顾身,足显示出中国军人的抗敌气节!他们虽然没拿下隘口,但“麻排长”率部从天而降直捣敌指挥所,打他个中心开花,使敌人变得心惊胆战了,一时摸不清八路军有多少人马。只好调整布置,由进攻变为三面防御的架式,不敢向八路军正面阵地冲去了。
倘若隘口上的日军,知道狙击他们的只有两个营的兵力,全面压上来,那此次狙击任务能否完成就很难预料了。可见,在优势敌人面前,只有力争主动,猛冲猛打,大胆迂回侧击,才会使敌人望而生畏。杨成武在这里准确无误地实施着他战前的决心。
一场战斗,指挥员决心的实现,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这个代价,就是指战员的血与肉,是人最宝贵的——生命。
面对入侵者,中国军人有着充足的血肉之躯“视死如归”。
就在“麻排长”他们与隘口敌人激战的时候,副营长袁升平同志和教导员张文松同志率领一部分队伍,占领了南面比隘口更高的山头。那山头上还完整地保留着阎锡山第三旅半月前挖掘的堑壕,正好我们利用上了。
袁升平跳进堑壕,举起望远镜认真地观察敌情。张文松跟进说:
“让我看看。”
“注意隐蔽噢。”
“没事儿。”张文松同志举起望远镜一看,不由低声惊叫,“嗬,最近的敌人不到50米,好打!”
恰在这时,从小树林飞来一颗子弹,正好打中张文松同志的胸膛,他“嗯”了一声,仰面倒在袁升平同志怀里,当场牺牲了。袁升平同志愤怒得发抖,他喊通讯员把张文松同志遗体背下去,接着就端起机枪,朝小树林后面的敌人猛打。
这场战斗,一直打到下午4时,杨成武接到了师部拍来的电报:
歼灭日军坂垣师团第二十一旅团一千多人。你独立团已胜利完成打援任务。
读罢电文,杨成武精神振奋:出击的时候终于到了。他立即命令团预备队插到隘口东面,从敌人后路打上去。
这是一支正在养精蓄锐的生力军,人人勇敢当先,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和怒吼声响成一片,步步逼近隘口,使日军乱了阵脚。日军想不到中国军队越战越多,越战越勇,以为陷入包围之中了,遂收拢兵力,其情形如惊弓之鸟。
杨成武当机立断,指挥正面部队发起了冲击,霎时四面山头冲锋号齐鸣,战士们呐喊着扑向敌人阵地。望远镜中,杨成武清楚地看到:日军在胡乱吞吃干粮,把喝空的水壶、雨布、饭盒全扔掉了。
“敌人要跑,准备追击!”杨成武发出了命令。这话音一出,他的心中有说不出的酣畅!
果然,日军向右聚集,残敌将火力和人力集中在一起冲上了隘口,夺路逃向涞源城。
杨成武率队一气追击了五十多里,一营一马当先直追杀到涞源城下。又是一顿跟腚枪,打得日军招架不住,从涞源城向东撤去。
一营光复涞源。
二营继续向东追击。
一一五师独立团独占风骚。
独立团有足够的时间打扫战场。
只见大路上、山野里、草棵中遗弃着各种丑恶姿态的敌尸三百多具,机枪、步枪、手榴弹、折断的剌刀、击穿的钢盔满山遍野到处都是。
晚风吹来,山谷里血腥气和硝烟味四处弥漫,远处传来了凄厉的狼叫声……
独立团胜利了,胜利的独立团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在这场恶战中,一连和三连减员过半,有的班排竟全部阵亡!烈士的遗体上,很多都是身中数弹,记录着战士们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的壮举。
这些爬过雪山,过过草地的红军战士,倒在了和日军搏杀的战场上,好像他们早就等待着这一回归生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