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痛失良机

又下雪了,初如柳絮,渐似鹅毛。

徐祖诒参谋长和庞炳勋骑着马,带着二十多个卫士,迎风踏雪,赶到五十九军阵地上传达统帅部和第五战区的嘉奖令。雪野上,许多日军尸体未及掩埋,暴尸战场多日,经日晒、雨淋、雪摧,已散发出奇特而又浓烈的腐臭气味,闻之欲吐。尸体之间还横七竖八地躺着死了的战马、炸毁的汽车、坦克,以及散落的弹药、衣物、食品、信件、日记、小太阳旗和写着“武运长久”字样的“千人缝”等物。连续血战了5天5夜后幸存下来的五十九军官兵,已经困乏到了极点,他们三三两两,倒在雪地里,面对纷纷扬扬的雪花,酣然睡去。

徐祖诒、庞炳勋两人钻进了一个临时用防水帐幔搭起的低矮棚子里,只见张自忠鼾声大作,正躺在一堆麦秸堆上酣睡,身上盖着一件刚缴获来的日军黄呢军大衣。

“荩忱老弟,荩忱老弟!”庞炳勋弯下腰,试图摇醒张自忠。

张自忠没有醒。5天5夜,他几乎未曾合过眼,脸上被硝烟熏得黧黑,浓密的胡子又脏又长,身上的灰布棉军服已破烂不堪,绽出一团团大大小小的白絮。

“唉,让他睡吧!”徐祖诒拉起庞炳勋,望着张自忠,心痛地说道。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那低矮的棚子,只见飞雪仍然不断,远山、近树、丛林、土丘,全都朦朦胧胧的,沉默在昏暗的天空下。四周一片沉寂,微风隐隐约约送来勇士们的鼾声和睡梦中的喊杀声……

“啊哟,徐参谋长,庞大哥,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下半夜,张自忠披着那件战利品——日军呢大衣,出了那顶低矮的布棚子。他的脸颊比几天前瘦多了,面容困乏,但是,那双浓眉下的大眼,却仍是射着火一般的光,充盈着熟思、冷峻、刚强。

“张军长,”徐祖诒取出一纸电文,准备宣读,“这是统帅部和第五战区发给你和五十九军的嘉奖电令。”

张自忠一听这话,一愣,嘴蠕动了一下,立即扔下黄呢大衣,“啪”地立正。

“奉蒋委员长谕:……该军长指挥若定,全军将士不怕牺牲,在临沂之战中击退了号称铁军之日军坂垣师团,树建奇功。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除给该军长记大功一次外,给该军长升任第二十七军团军团长,兼第五十九军军长,并撤销原受之撤职查办处分。此令。”

“……张自忠军长指挥有方,第五十九军官兵作战有功,特奖该军10万元,以示鼓励。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

张自忠听罢嘉奖令,默默无语,热泪却在急骤地往外涌。忽然,他垂下头,双手捂着脸,放声大哭,心里蕴藏的千言万语一句也说不出来,似乎全都化成了泪水,沿着指缝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张军长,张军长,你怎么了?……”徐祖诒感到很惊诧。

“荩忱老弟,哭吧,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庞炳勋明白张自忠的心事,“把心中的屈辱、怨愤、仇恨,统统倒出来吧!”

临沂之捷传开后,国内外新闻界震动了!《大公报》就临沂大捷专门发表社评,指出:“坂垣是日阀少壮派的领袖,是关东军灵魂,是中国最凶猛的敌人。但此次战争,我们确实把他击破击走,消灭其劲旅几千。这说明,我们只要有决心,只要运用得宜,尽可以消灭敌军的精锐,换言之,火力纵然悬殊,但依然可以消灭他,可以战胜他。”

前苏联军事评论家利来霍夫在当时的《真理报》上,这样欣喜写道:“被日本大本营誉为‘浑身是胆的皇军之狐’的坂垣征四郎,和不少的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交过战,从无败绩。而唯独在山东临沂被张自忠的部队杀得溃不成军,他自己要不是溜得快,此时可能已关进了重庆战俘监狱。”英国记者在《泰晤土报》上撰文指出:“在东京的军阀中,某些青年将军、侵略政策的理论家,被人们称为日本的‘拿破仑’。在东京那些颇有名气的日本特务和战争挑衅者,如土肥原和坂垣之流,就是这样的‘拿破仑’。……其实,日本军国主义者像拿破仑一样令人可笑。他们不妨从历史的经验中吸取某些教训,并仔细分析一下拿破仑在侵略西班牙和俄国的战争中失败的原因。拿破仑声誉的没落开始于他急速地侵入俄国腹地之后,在那里,伟大的俄国人民奋起反抗侵略者。日本‘拿破仑’在进攻四亿五千万酷爱自己国家的中国人民的侵略战争中,也必然自取灭亡。”

“滴铃铃……”五十九军军部的电话分外热闹起来,整天响个不停。“哪位?”“我是冯玉祥!”……“哪位?”“我是李宗仁!”……“哪位?”“我是白崇禧!”……“哪位?”“我是徐永昌!”……“哪位?”“我是秦德纯!”……

热烈的祝贺!由衷的敬佩!

然而,像雪片似的飞来的祝捷电报、电话,并没有使张自忠陶醉。在欢腾的热浪中,他的内心十分平静,平静得就像在稿纸上轻轻留下一个小句号:坂垣还没有死,他的部队还没有光,我们还会碰到“钉子”。于是,18日,他下令五十九军第3次东进沂河,分两路发起追击作战。

果然,正像张自忠所估计的那样,19日,国军真的碰到了“钉子”!

那天清晨,先头部队二十六旅六七八团二营刚进入攻击位置,突然,作战参谋苗德胜叫住了二营营长赵宏远:“营长,敌情有变化!”

“什么变化?”

“敌人从后方调来了两千多援兵,坦克二十多辆,装甲车四十多辆,火炮三十多门,骑兵四百多名,向我方阵地扑过来了。”

赵宏远听了大吃一惊:前方的“小钉子”还没拔,后面竟又碰上了更棘手的“大钉子”!

很快,透过弥漫的硝烟、浓烈的炮火,赵营长发现敌人的坦克已经轰隆轰隆地冲过来了,将国军阵地重重包围了。

来不及等待后续部队的到来,赵营长转过身,果断地对苗德胜下令:“苗参谋!”

“到!”苗德胜挺起胸。

“你带六连二排从左翼迂回过去,先把敌人的坦克、装甲车干掉!”赵宏远搬下两箱手榴弹,边掀箱盖边叮嘱苗德胜:“每人带10颗手榴弹、两个炸药包,想办法,朝敌人坦克底下钻!”

“营长,我懂!”说完,苗德胜很快消失在战壕的硝烟中。

“手枪队!”赵营长又大呼。

“到!”

“唰”地一声,手枪队40个队员分两排在战壕中挺立起来。

赵营长打量了一下手枪队队长谢木林,走过去一声不吭地深情地扫视着这支英雄的队伍。这40名队员,都是从喜峰口决战中幸存下来的40名老兵。就拿队长谢木林来说,他原是六七八团特务队的老战士,喜峰口血战中,他所在的特务连的人深夜出击,迂回攻击敌营,歼敌109人,缴获轻机枪9挺、重机枪11挺、60炮4门,而自己仅付出1亡4伤的代价。但在罗文峪口的决战中,特务队68人从掩体中冲出去杀进来,歼敌49人,而自己阵亡67人,只剩下谢木林一人左腿负伤后被赵宏远赶到救了出来。

“弟兄们,”赵营长右手平端着一支驳壳枪,怀里插着1颗手榴弹,站在队列前,怒吼着:“你们40个人,都是曾使小鬼子闻风丧胆的英雄好汉。现在,小鬼子的坦克快冲到我们鼻子下面了,你们怕不怕?”

“不怕!”

“好!每人拿10枚手榴弹、两个炸药包,跟我走!”

太阳升上来了,日军的炮火硝烟将旭日的金光盖住了,枪炮的轰鸣声与装甲车、坦克的咆哮声混合着,再加上双方官兵厮杀的呐喊,将整个战场搅拌得惊心动魄。

“营长,你快看左前方!”谢木林队长兴奋地大声喊着。

顺着手势,赵营长从望远镜里,看到苗德胜指挥的三十多个战士,已经分别包围了敌人9辆坦克。在他的身后有3辆坦克已经在一块30米见方的坑里爆炸,腾起了3道浓浓的烟柱,3团火球红红的,像陡然升起的3只蘑茹。

“打得好!苗德胜,一条好汉!”

突然,在一个断壁的拐角处,敌人的的几辆坦克,喷吐着串串火舌,向手枪队冲来。炮弹打在黄土上,冒起一层层尘雾。

警卫班长李德松抓起捆在一起的7颗手榴弹,对赵营长说:“我去干掉最前面的那一辆!”不等赵营长说话,他一个箭步跃了出去,刚冲去去十多米,就身中数弹,倒在了血泊里。副班长王长林二话没说,揣着5颗手榴弹,抓起一个炸药包,跃身冲了上去。眼前是一片阔地,无法隐蔽。他一会儿跃身突进到弹坑里,一会儿翻滚向前,一步一步地逼近了敌人坦克。

鬼子发现了他,“哒!哒!哒!……”坦克里的机枪拚命地冲着他猛扫。

“轰!……”王长林一连投过去5枚手榴弹,借助爆炸的硝烟,滚到了离敌坦克只有2米的地方。

他身上已多处受伤,四肢已有些不听使唤了,他挣扎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敌人坦克履带的嚎叫声已震耳欲聋。他最后拚出全身的力气,猛地滚到了坦克的肚皮下,拉了炸药包上的导火索。

“轰隆!”随着一声巨响,敌坦克蹦了几蹦,不动了,起火了。履带下,一股鲜血涌流出来,染红了黄土……

“弟兄们,上!”

赵营长大吼一声,挺身而上,抱着炸药包,边冲边用驳壳枪朝坦克后面的鬼子射击。在他的身后,紧跟着冲上来的39个勇士,十多支冲锋枪、5挺轻机枪一起喷射着愤怒的火舌。敌步兵在勇士们的枪口下,一片一片地倒下。

可恶的坦克,仍像一群发疯的乌龟,不顾一切地朝前爬。

赵营长纵身跳进一个土坑,回头大喊:“谢德安,干掉前面的60号坦克;张洪松,干掉右边的78号坦克!”

一颗子弹呼啸而过,打在了赵营长揣在腹部的手榴弹上,叮铛直响。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带着十多个战士从左侧迂回上去。

“机枪掩护!”

老战士谢德安听到赵营长的喊声回过头朝王班长吼了一声,突然从地上腾起,拉燃了炸药包上的导火索,冲向了60号坦克。忽然,一阵猛烈的机枪,把他扫倒了,炸药包从左臂下脱落了。谢德安眼明手快,不等其落地,便飞起一脚,将炸药包奇迹般地踢进了敌坦克的履带里。

“轰!”炸药包爆炸了,又一只“铁乌龟”燃烧了。但敌人的机枪又开始密集扫射了,谢德安浑身上下,被子弹打得像是蜜蜂的蜂房,血水像喷泉一样在涌流。

这边,张洪松也在苦斗。

“近点,近点,再近点!”敌坦克上狰狞的枪眼,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二班长张洪松抱着炸药包,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坦克的腹部……

“兔崽子们,来吧!叫你们尝尝中国炸药包、手榴弹的厉害!”赵营长看着这一切,两眼冒着火,攥紧的铁拳捶得怀里的手榴弹啪啪直响。

这时,一个瘦瘦的老战士跑过来报告:“营长,敌坦克从左路攻上来了!”

“快!命令苗德胜从左翼攻击!”

“苗参谋阵亡了!”

“谢队长呢?”

“谢队长……也已为国捐躯!”老兵低着头,眼睛发湿了。

“奶奶的!”赵营长扔掉了打光了子弹的驳壳枪,弯下腰,从敌尸上接连摘下几颗手榴弹,边摘边喊:“抱上炸药包,跟我走!”

日军大部队开始反击了,山炮、野炮、迫击炮、榴弹炮一起呼啸起来。刚刚接近鬼子的担克,几颗炮弹在赵营长四周爆炸了,巴掌大一块弹片从他的前胸穿了过去,炸开了碗口大的一个血洞……

直到上午9点50分,赵宏远的二营官兵仍在殊死抗击,毫不退缩,直到全部战死!

午前10点多,增援部队赶到了。随着张宗衡旅长一声咬牙切齿的“打”,几十挺重机枪和轻机枪、数百支冲锋枪、近千支步枪,一起怒吼起来。成群的手榴弹,像成群的麻雀一样飞进敌群。枪声、爆炸声、喊杀声,震撼着山山水水。

敌人一层挨一层地倒下去,死尸堆得像山一样。

激战持续到19日傍晚,国军终于克复李家五湖,全部歼灭了这股顽敌。打扫战场时,在赤草坡,人们发现有8个日本兵在树上自缢而亡,均为琉球人。尸体旁边都留有遗书,那上面赫赫然写着相同的字样:“我是中国人,誓死不打祖国。望祖军民保我尸体,望掩埋!”

一个连长带着几个战士把树上的尸体解下来,抬起头,轻声问张宗衡:“旅长,你说怎么办?”

“这还用问吗?”张宗衡弯下腰,把8个尸体的衣帽一一扶正,只留下一句话:“遵从死者遗嘱,就地掩埋”。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三十八师攻占了沂河东岸汤头以北的东庄、前湖岸、霄家庄。庞炳勋的第三军团攻下了傅家草池,北进至书家庄一带,并以一部向北迂回贾家庄日军后方。至此,汤头日军坂本支队已被国军四面包围,成了瓮中之鳖。几天前,还骄横得不可一世的坂垣征四郎,此时此刻就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

20日傍晚,天空下起阴雨,愈下愈大。檐漏的滴水声,好像送葬者的眼泪,老在嗒啦嗒啦地滴。

张自忠刚从汤头前线归来,眼睛里射出欣喜的光芒,坚毅的面孔含着少见的微笑,作战参谋匆匆跟进来了:“军长,李长官急电!”

“什么内容?是叫我们发动总攻吗?”张自忠跃起,兴高采烈地问。因为他深知日军已处于国军的四面包围之中,只要李宗仁此刻派一部分生力军开至临沂,与张、庞二军合力围歼汤头之敌,那么,坂本支队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军团长,李长官叫我们撤退!”

“什么?撤退!……”张自忠吃惊得半晌无语,一把夺过了电报夹,飞快地看起来。

“唉,竟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李长官啊李长官,你的这一着棋,真是下得不高明哪!”张自忠瘫坐在木椅上,不禁仰天长叹。

军令如山!

“军团长,”一直站在身后静静地皱眉不语的作战参谋开口了:“我们怎么办?……”

“传我的命令,”过了好一会儿,张自忠才缓慢、痛苦地一字一顿道:“今晚12时,各部停止攻击!”

第二天下午5时,张自忠放弃了眼前的有利战机,留下一一二旅协同庞军守卫临沂,自己则率主力部队冒雨向费县开拔……是李宗仁的一份错误电报,使张自忠与围歼坂本支队的天赐良机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