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刻渴望自由
1943年9月10日 星期五
亲爱的安迪:
我发现每次给你写信的时候,总好像有些特别的事情发生了,但往往是不开心的居多,但是这次不一样,要跟你讲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情。
上星期三的晚上,也就是9月8日,我们坐在一起听新闻,听到的第一条消息就是:“接下来是令全世界人民振奋的最好消息,意大利无条件投降了!”
在晚上20时15分的时候,转播伦敦电台的荷兰节目开始广播。“听众朋友们,一小时以前,我刚刚写完今天的节目日志就收到了意大利停止抵抗这一令人振奋的消息。我可以告诉大家,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愉快地将新闻笔记扔进垃圾桶里!”接着电台里开始播放《上帝拯救国王》、《美国国歌》和《国际歌》。
像平常一样,荷兰电台总能让人精神昂扬,但不是非常乐观。我们仍然困难重重,因为这一切都跟库费赖斯先生有关。
正如你所知,我们都很喜欢他,他总是那么乐观积极,即使他的身体从来都没有好过,病痛缠身,也不能吃太多东西,连走路都成问题。
“只要库费赖斯先生进来,我们就能感受到阳光般的温暖。”妈妈最近刚说过这话,她说得非常正确。现在他必须进医院做一个非常痛苦的胃部手术,至少要在医院待上四个星期。
安迪,你真应该看看他是怎样像往常一样跟我们道别的,他的样子就好像只是出去买些东西。
你的,安妮。
1943年9月16日 星期四
亲爱的安迪:
最近感觉“藏身密室”成员间的关系越来越不好了,吃饭的时候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你不是烦了别人就是遭人误解。有时候我真担心总是这样严肃下去,会不会有一天长出一张长脸来,两边的嘴角也耷拉着。事实上,其他人的日子也不好过,面对即将来临的冬天,人人脸上都布满了疑虑和担忧的神情。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们高兴不起来,就是那个仓库管理员M先生开始怀疑我们的“藏身密室”了。只要他的好奇心不是特别重,我们并不会太在意他到底怎么想。首先很难搪塞,又不能让人信任。
记得有一天,柯赖勒先生为了更加谨慎安全,在差10分钟13时穿上大衣然后去街边的那家药店。不到5分钟他就回来了,然后顺着直接通向我们的陡峭的楼梯像小偷一样悄悄地往上爬。
当13时15分的时候,柯赖勒先生想再次离开,爱丽过来告诉他M先生还在办公室里,他立刻掉头又和我们坐了15分钟。然后他脱掉鞋子穿着袜子往阁楼的前门走,一步一步地下楼梯,他在楼梯上摆了整整15分钟的平衡,目的是为了不发出“咯吱”声,最后他终于从外面进到了办公室。
与此同时,爱丽也摆脱了M先生,上到我们这里来接替柯赖勒先生,可他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当时他脱了鞋子还站在楼梯上呢!要是街上的人看见这个经理在大马路上穿鞋子,他们会怎么想啊?经理只穿着袜子呢!呜呼,无法可想。
你的,安妮。
1943年10月17日 星期日
亲爱的安迪:
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库费赖斯先生又回来了,真是谢天谢地!他脸色看上去还很苍白,但他还是热情地为凡·达恩卖衣服。
情况有些不太顺利,凡·达恩家里的钱已经用完了。可凡·达恩太太不愿从她那一堆大衣和鞋子中贡献出一件来。凡·达恩先生的西服很难卖出去,因为他要的价钱太高了。现在还说不好,事情的结果到底会怎么样。无论如何,凡·达恩太太肯定要牺牲她那件毛皮大衣了,为此他们在楼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过去的一个月发生在这幢房子里所有的谩骂声,已经让我瞠目结舌。爸爸紧紧地闭上嘴,不管谁跟他说话,他都会惊讶地抬起头,一副害怕又有什么麻烦事找上门来的表情。妈妈激动的脸上全都是红色的斑块,姐姐玛格特抱怨说头疼。杜赛奇总是失眠,凡·达恩太太成天在诉苦,而我简直就要发狂了!
说实话,有时候我真不明白,我们到底在跟谁发生争执,然后又跟谁和好了。这个时候,唯一让人不去想这一切的办法就是学习,而这个工作我可是做了不少。
你的,安妮。
1943年10月29日 星期五
亲爱的安迪:
凡·达恩夫妇又发生口角了,事情是这样的,上次我已经跟你说过,凡·达恩家的钱已经用完了。有一天,库费赖斯先生说起了一个和他关系很好的皮货商,这让凡·达恩先生动了想要卖他妻子皮大衣的心思。
那是一件兔皮做的大衣,凡·达恩太太已经穿了17年了,最后被卖到了325盾的好价钱。但是在如何使用这笔钱上,两个人发生了分歧。凡·达恩太太想把这笔钱留着等战争结束了买新衣服用,但在凡·达恩先生的劝说下,总算向她讲明这笔钱是眼下生活开支所急需的。
当时,凡·达恩太太大喊大叫,那个情景你简直无法想象!我们一家人就站在楼梯下面,屏住呼吸,随时准备冲上去把这两个人拉开。狂叫、哭喊和紧张的气氛搞得人心惶惶,直到晚上钻进被窝时我还在哭,多谢老天能给我半个小时属于自己的时间。
库费赖斯先生回家去了,他感觉胃很不舒服,甚至都不知道胃里的血止住了没有。当他跟我们讲感觉自己不舒服打算回家的时候,我们还是头一次看到他的情绪那般低落。
对于我来说,我的情况还算是一切顺利,只是没有吃东西的食欲。总有人对我讲:“看你,一脸病蔫蔫的样子。”我得说他们的确费尽了心思想让我胃口好起来,葡萄糖、鱼肝油和钙片全都用上了。
我的神经也趁机来占我的便宜,特别是到了星期天我的感觉更不好了。空气变得压抑,令人昏昏欲睡。外面听不到一声鸟叫,一种死一般的寂静到处弥漫,牢牢地抓住我,好像要把我拖进地下深渊。
每逢这样的时刻,爸爸、妈妈和姐姐玛格特都会让我一个人待着。我从一个房间溜达到另一个房间,再从楼下溜达到楼上,就像一只被残忍地剪掉了翅膀的鸟,在一片漆黑中徒劳地碰撞着笼子上的栅栏。
“往外走,笑一笑,呼吸那新鲜的空气。”一个声音总在我心里高喊,但我一点反应都没有了,只会跑到沙发椅上躺下,好让时间过得更快一些。我实在是惧怕那种无以名状的死寂和恐惧,因为真的是找不到制服它们的办法。
你的,安妮。
1943年11月8日 星期一
亲爱的安迪:
要是你集中时间把我写的东西看一下,你肯定会对写它们的时候稀奇古怪的心情感到惊讶的,我是那么地依赖这里的环境,这让我很恼火,不过不只是我这样,大家的感受都一样。
如果我读了一本非常着迷的书,我一定要在跟其他人掺和之前先让自己彻底回过神来,免得他们又说我脑子有问题。在他们面前,这你大概已经注意到了,我是难免要碰一鼻子灰的。我真的讲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可能是因为我的胆子太小了,而这也是我在内心里一直要跟它对抗的东西。
今天晚上的时候,爱丽还没有离开我们这里,楼下突然响起了一长串刺耳的门铃声。顿时我的脸就白了,肚子疼起来,心也狂跳不止,全都因为害怕。
夜里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独自待在一座城堡的地牢里,没有妈妈和爸爸。没过多久,我又沿着路边闲逛。有时,我们的“藏身密室”着火了。有时在半夜,那些残暴的法西斯分子把我们抓走了。我看到的一切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这让我觉得它们不久就要发生了似的。
美莱普经常说她很羡慕我们这里的安静,那也许是真的,但她绝想象不到我们的恐惧,我甚至都不敢憧憬未来还可以恢复正常。我确实也说起“战争以后”,可那不过是空中楼阁,是某种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东西。每当我回想我们过去的家,我的女友们以及学校里的乐趣,总像是另一个人经历了那一切,而不是我。
在我眼里,我们所处的“藏身密室”就像一块蓝天,四周全是阴沉沉的乌云。它暂时还是安全的,但旁边的乌云越集越密。我们现在就这样被危险和黑暗包围着,互相碰撞,绝望地寻找逃跑的出口。
我们往下看,那里的人们都在厮杀,往上看,那里一片安静和美丽。而与此同时,我们却被巨大的黑团阻隔开,它就像一堵无法穿透的墙挡在我们面前,使我们没办法上去。
我只有哭泣和祈求:“噢!不好的一切快快消退吧!打开我们前面的通道,越快越好!”
你的,安妮。
1943年11月27日 星期六
亲爱的安迪:
心情真是糟透了,昨晚我梦到了女友丽茨,凄惨不堪的画面出现在我眼前!
当时感觉她就站在我面前,穿得破破烂烂,原来胖乎乎的脸变得瘦削、憔悴。她用那悲伤而责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能从她的眼睛里读出:“哦,安妮,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帮帮我吧!快把我从这地狱里救出来吧!”
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帮不了她,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受苦死去,只能祈求上帝把她送回到我们身边。
在梦里,我只看到了丽茨。现在我晓得了,我冤枉了她,当时年纪太小还不能体谅她的困难。她跟另一个女友好上了,这在她看来就好像我想把她带走似的。这种感受,我了解!
有时候,只是一闪而过,我看到了丽茨生活里的某些景象,但很快我又会自私地沉浸到自己的欢乐和疑惑中来。现在她看着我,哦!那么无助,多么苍白的脸色和哀求的眼神。我多想帮帮她啊!
上帝啊!乞求您不要让她被可怕的命运捉弄。我并不比她更高尚,她也只不过想做她认为正确的事情,可为什么偏偏我被选择生而她可能要死呢?我们之间有什么区别?为什么现在我们要离得那么远?
说实话,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想到过她了。是的,几乎有一年了。当然从来没有忘记,只是不像现在这样想过她,她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悲惨地出现在我面前。
哦!我的朋友啊!我多么希望,如果你能活到战争结束,你一定要回到我们身边来,我一定会全力弥补过去对你犯下的错。
可是等到我能再帮助她的时候,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迫切地需要我的帮助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念过我,如果有的话,她又会是怎样一种想念呢?
仁慈的上帝啊!保护她吧!至少不要让她感到孤单。哦!求您告诉她我有多么想念她,同情她,或许这会让她多一些忍耐。
呜呼!无法可想!我不停地看到的只有她那双大大的眼睛,让我无法逃脱。我不知道丽茨对自己有没有真正的信心,不仅仅是对她已经遭受的厄运!
丽茨呀!我的朋友,我多想带你走出苦海,多想让你分享我拥有的一切。现在已经太晚了,我无能为力,也弥补不了我曾犯下的过错。但我再也不会忘记她了,我会永远为她祈祷。
你的,安妮。
1943年12月22日 星期三
亲爱的安迪:
最近一段时间,严重的流行性感冒一直困扰着我,直至今天我才能给你写信。你知道吗?在这里生病是多么的痛苦!
每当我想咳嗽,我总会爬进毯子里捂住自己的嘴巴。结果反而越弄越痒,什么牛奶、蜂蜜和止咳糖浆,全都派上了用场。想到所有这一切对付我的办法我就犯晕。发汗,往胸上敷湿布,热饮,静卧,用垫子取暖,热水袋和柠檬汽水,外加每两小时一次的量体温!
只要经历了这些,病情就会好转吗?最让人气愤的,就是杜赛奇认为自己该扮演医生的角色了,他走过来把油腻腻的脑袋搁在我裸露的胸脯上,企图听出里面的动静。
多么尴尬的事情啊!虽然说30年前他是学过医学的,也有医生的头衔,为什么是这个家伙跑过来贴在我的胸脯上呢?无论如何,他又不是我的情人!就这个样子他也不可能听出我身体里的声音到底健康还是不健康,他自己的耳朵首先就需要好好清洗一下,因为他已经聋得不行了。
关于生病的事情就跟你说这么多吧!我又精神焕发了,不仅长高了1公分,而且重了两磅。没有太多的消息跟你讲,我们都相处得还好,也算换换胃口吧!半年来,我们的“藏身密室”变得这样太平安详了。
因为圣诞节我们得到了额外的油、糖果和糖浆。最好的礼物是一枚用两分半的钱币做的胸针,亮闪闪的好看极了。杜赛奇把他请美莱普为自己烤的蛋糕送给了妈妈和凡·达恩太太。
一直以来,美莱普和爱丽为我们做了很多事情,所以我也为她们准备了一些东西。我打算请库费赖斯先生帮忙,把两个月以来从我的麦片粥里省下的白糖做成奶油糖馅。
外面正下着绵绵细雨,炉子里冒着细烟,每个人吃的东西都沉甸甸地堵在胃里,静静地听着四周不太文雅的战争的声音。
你的,安妮。
1943年12月24日 星期五
亲爱的安迪:
歌德曾经说过,或立于世界之巅,或沉于绝望的深渊。这句话很符合我现在的感受,每当想到自己比其他犹太孩子幸运,就感觉自己“立于世界之巅”。而像昨天那样,当库费赖斯太太来告诉我们她的女儿考莉的曲棍球俱乐部、龙舟赛和戏剧演出的时候,感觉又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我没有嫉妒考莉的意思,只是忍不住渴望自己也能痛痛快快地玩一次,哪怕笑到肚子疼。在这个圣诞节和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刻,我们却像流浪汉一样被困在这里无处可去。
当然我真不该写下这些话,因为这会让人觉得我不懂得领情,而且我说话也的确很夸张。但无论你怎么看我,我没法把一切都装在肚子里,所以我一直认为“纸比人有耐心”。
从外面进来的人,他们脸上沾着寒气,衣服带进了风,这些都会刺激我把头埋在毯子里,禁不住想:“我们什么时候能得到闻闻新鲜空气的特权啊?”
但我不会那样做,我必须把头抬得高高的,摆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假装终究是假装,心里始终盈满了对自由的渴望。相信我,要是你被关上个一年半,就算是像我这样子过上几天,你也会受不了的。再多的道理和感激之情也无法压制你内心的真实感受。
骑单车,跳舞,吹口哨,欣赏大千世界,感受年轻的魅力,知道自己是自由的,这就是我所向往的生活。可我仍然不能把这些表露出来,因为我知道,要是大家都跟我一样怜惜自己的话,或者整天挂着个不开心的面孔,那我们还会有光明的出路吗?我只能把简单激烈的情感放在心里,不能跟任何人谈论,因为一旦那样,我知道我只会掉眼泪。
尽管我懂得太多的道理,也无论我承受了多少麻烦,可每天我还是希望自己有一个能真正理解自己的妈妈。无论我做什么还是写什么,总会在心里想着将来我会为我自己的孩子做一个好“妈咪”。
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为了让自己在叫妈妈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在叫“妈咪”,我经常把她叫做“妈姆”,或者叫成“妈姆咪”,而这些全都是不完整的“妈咪”。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发自内心地叫她啊!但她却意识不到。这样也好,如果她真的知道了只会不高兴的。
先说到这里吧!一口气写下这么多东西,心里舒服极了。
你的,安妮。
1944年1月2日 星期日
亲爱的安迪:
今天早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就翻开了以前写过的日记,其中有很多都跟“妈妈”有关,真让我吃惊。当时的心情是那么狂躁,我不禁要问自己:“安妮,你是在说仇恨吗?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呆呆地坐着,手里捧着日记,想着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怎么会怀着那么大的愤怒和仇恨向你袒露自己的心思。现在应该受罚,当时我的脑子一定沉到水底去了,什么话都不能安静地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总是那么主观,总是不能站在他人的角度去跟他们交流。
我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只会在日记里思量自己,静悄悄地记录下我的欢乐、悲伤和屈辱。这本日记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因为它在很多方面都已经成了一本回忆录,但还是有很多内容应该撕掉。
过去的时候,总是跟妈妈唱对台戏,现在有时也还这样。她的确不理解我,但我也不理解她。她确实很爱我,人也很温柔,但她确实给我留下了许多不好的回忆,再加上许多别的麻烦事来惹她心烦,所以她那么粗暴地对待我也是很正常的。
我太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对妈妈太粗鲁,自然也就总惹她生气。所以长期以来我和妈妈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不愉快。这对谁都没有好处,但这一切正在成为过去。
我实在不想面对这一切,不想那样怜惜自己,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写在纸上的这些猛烈的文字不过是出出气罢了,换在平常的时候只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重重地跺两下脚,或者躲在妈妈背后哼唧两声,气也就消了。
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妈妈掉眼泪了,我已经变得更明智,妈妈的神经也不那么紧张了。如果感到心烦我就会闭上嘴,她也一样,所以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与其让妈妈记住那些让人受不了的话,还不如把它们慷慨激昂地写下来,这么想着我感觉踏实了许多。
你的,安妮。
1944年1月6日 星期四
亲爱的安迪:
我应该怎么跟你说呢!我想跟人说话的欲望太强烈了,于是不知不觉中,彼得成为了最好的人选。
白天的时候,我会来到楼上彼得的房间,那种感觉真让人舒服。不过彼得非常腼腆,即使有谁让他感到讨厌,他也从来不晓得回绝别人,所以我从来不敢待得太久,生怕他把我看成了讨厌的人。为了能在他房间里多待上一会儿,我总是想各种各样的办法,引他说话,但又不能太明显。
眼下彼得特别着迷字谜游戏,整天也不做别的事情。我就跟他一块玩,很快我们就面对面坐在了他的小桌子旁,他坐在椅子上,而我在沙发上。
彼得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总是给我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他坐在那,嘴角边挂着诱人的笑容。我能读懂他的心思,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无助和不确定的表情,与此同时,还有些许男子汉的感觉。
有时候彼得的举止很害羞,让我觉得特别温柔。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和那双深邃的目光对视,并且几乎是深情地哀求他:“请告诉我,你的心里在想着什么?你就不能不要说些没有意义的闲扯吗?”
可夜晚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我跟他讲的害羞的事情,当然不是我在日记里写的那些,只是希望他长大的同时能够对自己变得自信一些。
当我躺在床上回想着这一切,我又觉得很泄气,一想到自己要讨彼得的施舍,就觉得受不了。但要想满足内心的渴望,一个人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现在我的这种渴望就特别强烈,所以我决定再多到彼得那里去坐坐,尽可能地跟他多说说话。
随你怎么想,不过千万不要认为我已经爱上彼得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要是凡·达恩家里有的是个女儿而不是个儿子的话,我也会想尽办法跟她交朋友的。
今天早上6时50分的时候,我就起来了,同时脑子里极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梦到了什么。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对面是贝戴尔·韦瑟尔。梦是那么真切,我甚至还能记得起一部分图画。但这还没完,梦在继续。突然贝戴尔的眼睛跟我的对上了,我久久地注视着那双漂亮柔和的棕色眼睛。
接着,贝戴尔开始用温柔的话语说道:“要是我早知道的话,我就会不顾一切地来找你了!”我愤怒地扭过身,因为这种感情对我来说太过分了。后来我便感到了一张温柔的英俊的脸庞贴在了我的脸上,感觉真好……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梦醒了,但我还能感觉到贝戴尔的脸并没有挪开,感觉到他那双棕色的眼睛能看清我的心。在内心深处,我曾经是那样的爱他,直到现在也是。眼泪再次流出,我为又一次失去他而非常难过,但同时也感到欣慰,因为这让我确信贝戴尔还是我的意中人。
真是没办法弄明白,我在梦里总是出现那么多生动的形象。而如今是贝戴尔,但是在此之前我的脑海里从没有出现过他的图像,而且也没有那般清晰,应该说太清晰了,就像真的在眼前一样。
你的,安妮。
1944年1月7日 星期五
亲爱的安迪:
看我真是够傻的,一直以来竟没有跟你说起过有关我的男友的事情。
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就跟凯乐尔·桑姆森特别要好。他没有爸爸,他跟他妈妈和一个姨妈住在一起。凯乐尔有个表兄叫罗比,长得又高又瘦,比那个幽默的胖小子凯乐尔更招人喜欢。但我不是很在意相貌的人,有很多年我都特别喜欢凯乐尔。
很长的日子里,我们在一起交往,可是到最后,我的爱没有得到回报。接着贝戴尔·韦瑟尔就走进了我的生活。
我打心眼里爱上了贝戴尔,也许看起来很幼稚,他也很喜欢我。一整个夏天我们形影不离。我仍然记得我们手拉着手从大街上走过,他穿着白色的棉汗衫,而我穿着夏天的短连衣裙。
暑假结束后他进了高中一年级,而我进了一所中级学校的六年级。他总去等我放学,而我也常常去等他。贝戴尔长得非常帅气,个子高、英俊、苗条,一张真诚、镇定和聪明的脸。我特别喜欢他的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又调皮又坏。
后来我去乡下度假,等到回来的时候贝戴尔已经搬家了,他和一个年龄比他大很多的小伙子住在一起。我想贝戴尔肯定是受了那伙伴的影响,把我当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最后就对我放手了。
要知道,我非常崇拜他,我接受不了那个事实。于是,我想尽一切办法继续跟他来往,直至有一天我意识到再这么追他也是没有意义的了。许多年过去了,贝戴尔跟几乎所有同龄的女孩子来往,碰到我都不想给我打招呼。但是我无法对他释怀。
后来我进了犹太中等教育学校,我们班的许多男生都对我有好感,但我只觉得好玩、有面子,从来没有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上过心。再后来,哈里特别喜欢我,不过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再也没有爱上过谁。
常言说得好:“时间是治愈伤口最好的药。”我以为我已经把贝戴尔忘了,再也不喜欢他了,可对他的记忆却如此强烈地扎根在我的潜意识里。
直至今天早晨,我才明白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相反,随着我的不断成长,我的爱也伴我一起成长。我现在能理解贝戴尔当初觉得我幼稚,不过他居然把我忘得那么干净还是让我伤心。他的面容还是那般清晰,现在我知道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如此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梦让我心神不宁。
当早上爸爸过来亲我的时候,我差点就叫出来了:“哦!多么希望你是贝戴尔啊!”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整天都在跟自己重复:“哦!贝戴尔,我最亲爱的贝戴尔!”
天哪!现在谁能帮帮我呢?我一定要活下去,祈求上帝能够让贝戴尔再次走进我的生活。当他在我的眼睛里读到那份爱的时候,真希望能听到他说:“哦!安妮,要是我早知道的话,我就会不顾一切地来找你了!”
我手里捧着镜子,观察着自己,与往常大不一样。我的眼睛看上去是那样清澈和深沉,我的面颊粉红粉红的,我的嘴也柔软了许多。外表看上去很快乐,可在我的神情里却藏着某种忧伤,我的笑容从我唇边匆匆滑过,就像它不经意地来临。我不快乐,因为我知道贝戴尔的心并不真的和我在一起,但我仍然能真切地感受到他那双凝望我的神奇双眸和贴在我脸上的俊俏脸庞。
我亲爱的贝戴尔啊!我怎样做才能不去想你呢?我爱你,这爱是如此强烈,我的心已无法再承受,仿佛它就要喷射出来了。
一个星期以前,甚至就在昨天,如果有人问我:“安妮,你认为哪个朋友和你最适合?”我只会回答:“我不知道。”但是现在的时刻,我会大声喊出:“是贝戴尔,因为我全身心地爱着他,我把自己全都呈现出来了!”
但是我必须明确说明一点,贝戴尔可以抚摸我的脸,但不能做别的事情。有一次房子里的人们谈到性的时候,爸爸跟我讲我现在还不会明白那种欲望,但我知道我真的明白,我现在完全明白了。
你的,安妮。
1944年1月15日 星期六
亲爱的安迪:
真不好意思,总是和你谈我们这里发生的争吵,真是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我想告诉你的是,很多东西我们已经分开用了,土豆我们也是自己来煎。
现在想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正餐之间我们总要吃一些粗面包来对付一下,因为刚刚到了下午16时的时候,我们的肚子就会咕噜噜地响个不停,特别想马上吃东西。
再过几天,就是妈妈的生日了。她从柯赖勒先生那里得到了一些白糖,这让凡·达恩夫妇很嫉妒,因为凡·达恩太太过生日的时候可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可是,竟说些不中听的话来惹恼对方又有什么必要呢?不管怎样,安迪,我们甚至比从前更不能忍受这一切了。妈妈已经表达了她的想法,不过一直没有付诸行动,那就是两个礼拜不要看到凡·达恩一家人。
我不断地问自己,一个人跟别人住在一起,时间久了是不是都会有麻烦呢?还是只有我们这里特别!是不是大多数人们都这样自私和刻薄?战争继续进行,不管我们要不要吵架,还是应该渴望自由和新鲜空气,我们还是应该尽可能使待在这里的日子有意义。
看我跟你说的这些,竟是一些大道理。但我也同样相信如果我在这里待得太久的话,我一定会变得呆傻、毫无生气的。
安迪,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想变成一个真正的少妇啊!
你的,安妮。
1944年1月28日 星期五
亲爱的安迪:
应该怎么对你说呢?我知道你有时候会觉得很乏味,但你也应该站在我的位置想想。
在吃饭的时候,如果我们谈的不是政治或好吃的东西,那妈妈或凡·达恩太太一定会讲她们年轻时的故事,都是些我们以前就听了很多遍的。
假如我们八个人中还有谁张嘴,其他的七个人就能帮他把话讲完,我们之间所聊的话题实在是太熟悉了。从两位家庭主妇口里蹦出来的形形色色的送奶工、售货员和屠夫早就在我们的脑海里长了胡子了,他们不是被夸上天就是被批得一文不值,谈话中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信息是没有听说过的。
不过,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当库费赖斯先生、亨克或美莱普在场的时候,那些大人们仍然像平时那样没完没了地讲述他们那些琐碎的故事,有时还要加上一些花哨的架子和装饰。
我们最感兴趣的,就是那些关于其他躲起来的人们的信息,库费赖斯先生和亨克就很懂得我们的心思。每当这样的时刻,我们总在内心深处与那些被抓走的人们同苦难,与那些被解救的犯人共欢乐。
我们已经习惯躲起来或者“地下”这类说法了,有各种各样的组织,比如“自由尼德兰人”,他们会帮助地下的人伪造身份证,给落难的人施舍金钱,帮助寻找藏身的地方以及给藏匿中的年轻人找活干,想想吧!这些人所做的工作是多么无私和高尚啊!他们完全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来帮助和拯救别人。
进一步说,给予我们“藏身密室”成员帮助的那些人就是特别好的例子。他们冒着有可能被搜捕的危险,他们为我们做出了巨大牺牲,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一个累字,也从来没有抱怨过我们给他们添的种种麻烦。
那些好心人每天都会光临“藏身密室”,他们跟男人谈生意和政治,跟女人谈食物和战争时期的困难,跟小孩子谈报纸和书籍。每逢我们谁的生日或者各种节假日,他们总会带来鲜花和礼物,随时准备尽一切可能帮助我们。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些帮助过我们的人!或许别的人会在战争中或反对德国人的斗争中展现出英雄气概,但我们的这些帮助者们却以他们的乐观和情义展现着另一面的超凡英雄气概。
你的,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