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迹
一月三日
新年过去两天了。
早上,我梳洗后不住的披阅他的字条,昨晚他没有来吃饭,我想他呢。
“宝贝,我困倦了,所以跑回来了。在路上买了两块面包,当今晚晚餐。跑来跑去太累了,今晚懒得来了。望你多吃饭,早些睡。我实在看不惯太太们的假样!哈哈!”
我那些嫂嫂们——太太们的花言巧语,怪不得我的亲爱的看不惯啦!我真恨她们,老是踏到我的门里来!
为了那些“假样”的太太们在这里多坐,我爱的他“看不惯”,便匆匆忙忙地走了。也许他今天心中还留着昨天的余恨吧?但是,我心里难过啦。我想,这些时亲爱的他精神时常疲倦,面色还是那样青白,真叫我十分担心呀!我真想把我鲜红的血涂在他脸上才好。
他来了,好容易将他说笑了。我低头写我的信,他贴在我的身旁坐着看书。我偶然投下笔,回转脸来,他又拥抱着我了。我伸出舌尖舔他的嘴,他脸上的胡须便好像刺一般的钉在我的舌头上。
午饭后,他闭着眼躺在藤椅上休息了。我高兴地读着稼轩的词。呀,他哪能离开我一会儿!他张开眼,伸出手来招招我:“你来!你来不来呀?”我只顾读词,假装不去理他。他忍不住了,“你不来,我来了!”他起来将我抱在他的身上,我们俩偎依着同读词,直到两点钟他才走。
一月四日
只要我多伸几次舌头,其实不必一定伸到他的嘴里,他便得意地说我淫了。我真不服气,我对他淫有什么要紧?他引诱我,还不许我淫吗?哈,哈,哈!他淫极了!他……
我觉得一天除到学校去上课以外,许多时间,全充满了拥抱,吻着的事情了。真的,世界上除了拥抱,吻着以外还有什么快乐的事?
然而今天我的帽子也织成了大半。哼!明天有新帽子戴了!
一月五日
今天简直没有看书,做了半天的苦工,在楼头。
因为绒绳不够,便出去跑了一趟绒线胡同,花了一元多钱,而且是借光了他的包车。
我觉得织绒绳很有趣味,所以一气便将帽子织成了。
然而织久了,弄得腰痛背胀。原来像我这样腹中有病,身体衰弱的人,是不宜于做苦工的。
帽子织成了,戴在头上,不肯摘下来。我的确还是小孩子,欢喜穿新衣,戴新帽。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可笑的事情来了。仿佛是新年,我穿了鲜红的新衣,戴着新帽,便到处显锅人瞧,得意过了劲儿,不知不觉地跌在泥里了。回来仿佛不仅挨了母亲的骂,而且仿佛挨了打吧。
但是如今母亲不在身边了。我戴着新帽,对着镜子只是瞧,他说:“还不摘下来么?”我究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了,所以便不好意思地摘了下来。
一月六日
到学校里去了上两点钟课,出了一个作文的题目,《记我的家庭状况》。
我同他们讲了许多的作文的方法。然而他们怕的是作文,于是有的便说:“这个题目我们做过了。”我猜透他们的狡猾了,我说:“就是做过了,再做一次也不要紧。”
他们没有法子,于是都低下头来作文,全堂顿然肃静。有的低头在想,有的拿起笔来在写了。一个顽皮的学生忽然说:“家庭里有wife,有‘黑漆板凳’,有……”说到这里,旁边一个顽皮学生从座位走下来,伸出两手落地,弓着背,说:“这就是‘黑漆板凳’的四条腿子,我们将来都是预备给人家坐的。”于是全堂学生都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地笑了。
在别人看来,也许以为学生的举动是蔑视我吧。然而我觉得他们的举动,的确也很“幽默”,而且天真活泼,全是内心的自由表现,于我是毫无关系的。
我说:“别闹玩笑了,作文吧!要闹,下堂再闹吧!”
他今天精神又不很好。我因上课受了凉,腹中作胀,心头作恶,一直到睡时还不舒适。
一月七日
醒时便觉得精神恍惚,心中作呕,这还是昨天上课受凉的余祸吧。我不管它,便起了身来。
呵,讨厌的北方的狂风呵,使我厌恶一切。我每逢狂风便懒得作事,便作事也毫无条理,毫无心绪。
桌上是飞满了灰尘,书上也披了一层尘土。呀,横竖身体又不舒服,我也懒得看书了。
下午,上课的时间到了,我觉得懒洋洋地,还是在家“苟且偷安”好。我于是叫孟妈去打一个电话给学校,说我不去上课了。然而我想到许多学生正在等我,心里又十分不安起来。
他,亲爱的,饭后懒懒地在椅上躺着,只是不肯走。
也许是精神不佳,也许是怕狂风吧?我因为他办公时间到了,便匆匆地将他催走了。这是我第二次的心中不安。我真觉得人儿十分难作,心儿十分难安呀!
一月八日
隔院一家的老太太死掉了,在昨儿晚上。
他们门口预备了的马车,——纸糊的马车,都烧成灰了,大约是当这位老太太快要断气的时候。
我也懒得去追究这些迷信的举动,但是老妈子们说,“人死掉,同阳间一样,马车是非坐不可的。”我想:这位老太太生前,没有坐过马车;如今死掉了,也许是发了财了,所以更要阔气些。
不知怎的,今天他们院子里又来了许多和尚念经了。
真是晦气!害得我们院里的人多跑了好几趟楼梯!我只怕我的饭要煮焦了,幸而孟妈还留心,没有为了看热闹而忘记了她的职务。
亲爱的,他今天顽皮极了,时时伸进手去——摸上,摸下,我浑身都痒透了!他总想在我这里懒一刻好一刻,但是,不是为了他的工作,我怎样肯放他走呢。
他回去了,我又觉得无聊得很。
一月九日
我真恨透了!为什么他们老是来敷衍我呢?
我已经观察出来,这种名义上的哥嫂,对于我是不怀好意的。每次来只是要吃要拿,带了许多顽皮的孩子来搅扰一阵。有时竟同老鼠一般的开东窥西,我真像受人监视一般的难过。人对人何以这样不知礼呢?
我宁愿孤独,不愿意有这样的人们来看我。
今天他们又来了一大批,扰了一阵。最可笑的是他们口口声声地叫穷。他们那里穷,不过是怕我要借钱吧。其实,我连自己父母的钱也不愿要;人们尽可以放心,我不是乞丐,决不愿张开手向人们乞讨,看人们的脸色的。
世界上竟有为了钱而苦闷,而低首下心的人;其实,依我看来,贫穷倒是一种很艺术的生活。
我们邻居的密司吕,近来家中的钱久不寄来,终日苦闷。时而卧,时而哭,为了金钱而神魂颠倒,坐卧不宁。
我同她做邻居已近半年了,虽然彼此思想不同,感情倒也不算泛泛了。
她的母亲早死了,母亲死时,两个妹子年纪都很小。
她的母亲将死以前,告诉她说:“你一定要将两个妹子,教养成人,然后才进行自己的婚姻问题。”
她牢记着她母亲的遗言,自己在中学毕业以后,便专门管两个妹子的事,现在两个妹子都已经在高等小学读书了,她自己孤零零地,我不知她今年多少年纪,但从她的脸上的斑纹看来,年纪也大约不很少了罢,然而她的确没有合式的情人,她依旧是一个凛若冰霜的处女。
她的思想还脱不了东方的传统观念,不过她这种自己牺牲的精神是值得崇拜与敬服的。
中国的家庭多半是一幕滑稽的惨剧,兄弟姊妹时常为了财产和利益而互相水火。——至若我那些哥嫂,当然还不能混为一谈,因为他们是隔房的骨肉了,他们最怕的是我要沾他们的光,怕我开口借钱。
我从密司吕的谈话中,知道她的家庭近况:父亲远在江南谋生,在她的母亲死后两年,便娶了“填房”了。自从有了后母以后,父亲对她们的感情,便渐渐淡薄了,音信渐渐稀少,银钱也不常寄来了。
可怜她和她的两个妹子,困在北京,每天白粥度日,借钱糊口。两个妹子又不能不读书,每月至省至俭,油盐柴米书籍,非四五十元不能混得去。
去年的秋天,她觉得忍无可忍了,于是在同乡处借了盘费,回到江南,同她的父亲和后母大闹了一次,结果是她父亲仍答应供给她们的每年用费,她总算胜利地回到北京。
然而经过这次吵闹以后,她父亲及后母对她们的感情,似乎更坏了。今年下半年简直一个钱也没有寄来。去了好多次的快信,竟连一封回信也没有!
今天她来对我说:寄到江南去的信又退回来了,据说他们已经搬了家了!
这真使我感觉人生的冷酷。自己亲生的父亲尚且这样靠不住,世界可以依赖的,除却自己,还有谁呢?
她今天也很了解地说:“我再也犯不着哭泣了!”
这惨痛的从心头迸出的伤心的话,引起我无限的同情和伤感,我鼓励地说:“做人应该这样!”
贫穷不仅是一种很艺术的生活;贫穷能使我们真实地了解人生,了解为一般破口乱谈的哲学家所梦想不到的真理。
一月十日
早上,听见隔院传来的凄切的音乐声,躲在被里贪恋倾听,懒得起来。
这仿佛是隔院老太太出丧的音乐吧?凄切的音乐声,夹着嘈杂的人音,愈听愈近了,我便挽了头发,走到窗口去看热闹,但寒切切的凉风,又吹得我把窗门关上。
兴奋而紧张的心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安静下来的。
呀,北方人家的出丧,是怎样“幽默”的一件事情呀!一对对穿绿戴红的人儿,拿着旗伞,呐喊前来,这仿佛是江南人家的喜事情景。我躲在窗门里面偷望,望到人儿一排排的走尽,望到棺材儿也抬了过去,这才意兴索然的回去梳洗。
事后闲思,自笑原来还是一个小孩儿的心情。
薛慧文来邀我到女高师去听音乐,她说女高师今晚举行音乐会。我因为她的盛情难却,所以便狄匆换了衣服,随着她去。
我们去的太早了,会场中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转了几个弯,到寝室里去找着小谢,哈,她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脸儿擦得雪白,唇儿涂得通红!
我们上天下地的谈了许多时,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我的心中便辘轳般的辗转了:“他现在也许要回去吃饭了?孟妈说是晚上要回家,不知走了没有?我忘记告诉她等他了!我又忘记留个字条给他!呵,真是走得太匆匆!他回去找不着人,一定又要生气了!”想到这里,我真想离开她们回来。然而我又怕她们看出我的心事,一定又要拿我在取笑了。她们又怎样肯让我先走呢!没有法子,我只得坐在那里等音乐会开幕。
好容易到了七点半钟,那讨厌的音乐会才真真开幕了。我们三人来会场前头一角坐下。这时节会场里已经坐满了老,少,男,女的人们。我偶然回头一望,在后两排东边坐位上一个胖女孩对我微笑地点了一点头,我仔细一看,才知道那点头的是他教过的女学生,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好热闹的音乐会!古琴奏过了有钢琴,钢琴奏过了有提琴;有合唱,有单唱;有京调,有昆曲。每一套音乐过了之后,那拍掌声便如大炮般的杂响起来。我心中本不在音乐,这时更觉得十分厌恶了。我于是对薛和小谢说:“我仿佛头昏,要先走了。”“不是头昏,家里有人等吧。”
小谢顽笑地说,薛也笑了起来。
我就在她们笑谑的空气中逃出了,外面晚风拂面生寒,如钩明月在天斜挂。我心中只是疑惑着:他这时节已经回去了?还是坐在那里等我呢?坐上了洋车,只愿车夫快走,我的心啪啪地跳得很利害。
到家,走进房一看,知道他已经走了,桌上还留着他的字条:“我回来,老妈子已经走了,小姐又没有回来。
粥在锅里没有人吃。没有菜,我又不会自己动手。只好走了,到外面吃去。”
我的心像铅块一般地沉重得堕下来了,我走到西院去,问问密司吕的张妈,才知道孟妈当我走后不久便回家去了。这应该怪谁呢?我脱下衣服,躺在床上睡下,我的心跳跃得如受伤之蛙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睡着,我的心才可以不跳了。
一月十一日
我打定主意起早去看他一趟,——因为我觉得我不应该为了自己的娱乐,使他感受着不快的。可爱的人儿,不知道现在气得怎样了!
哈,他哪里料得到我起这样早去看他呢!他正盖着被躺在床上,不曾起来。我便骑在他的身上,给了他一刻钟的拥抱。
当我的嘴贴在他的脸上时节,他嫣然地笑了。我说:“你生气了么,宝贝?”“没有……”接着我便告诉了他昨晚音乐会的情景。
我看看手表,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了,我便起身要走。然而他,他哪里肯放我走啦!他紧紧的抱着我,说:“你不要去上课了。”“那怎样做得到呢!不上课,要扣薪水。”我让他的手在我的怀中多摸了一会,终于决心地站起来走了。
我到学校里才知道上课铃已经摇过了二十分钟,幸而学生们都还没有走。
我知道他今晚要来晚餐,教书回来,便在路上买了些肉,又买了些春卷皮,因为我知道他欢喜吃春卷的。
我回到家中,孟妈也已经回来煮好了饭了。我一个人随便用了午餐以后,便忙着包春卷,包好了又去炸,一盘盘的打点好,只等着亲爱的他回来享用。
我为了他的嗜好,是常常担心着的。我觉得他身体太弱了,脸上太瘦了,只希望他多吃些饭,好慢慢地胖起来,我时常随着他的胃口,变换菜蔬的样子;我不大喜欢吃肉,吃鸡蛋,为了他的缘故,厨房中肉和鸡蛋是常常预备着的。我又怕老妈子做菜不细心,咸淡或者不配味,所以只要他在这里吃饭的时节,总是忙着自己下厨房,我的孟妈常常笑着说:“伶俐的小姐!又会教书,又会做菜!”
但是桌上的钟越走越快了,天色也渐渐黯淡下来。我心中疑惑着:他的工作应该完了,为什么还不来呢?我正一个人躺在椅上凝想的时节,孟妈交来他饬人送来的简单的信:“宝宝,我又不舒服了。大约是早上出门衣服穿少了的缘故。
身上有点发热,头也有点昏,我今晚不来吃饭了。我想早点睡。我想你呀,宝宝!”
我看完了信,眼睁睁地看着桌上摆着一盘盘的春卷,黄色的炸就的春卷,心儿慌乱起来了。亲爱的人儿,他身体太弱了,经不起风吹日晒。老天偏是这般胡闹!夏天的烈日,冬天的狂风,我有什么法子赶掉它们呢?我赶得掉它们,我爱的人儿也省得受它们的许多折磨了呀!
我今晚也想早睡,不知道能否睡得着。
一月十二日
我一早起来,去买了许多东西,这都是他平常所爱吃的。我到了他那里,他已经不发热而且很好了,他坐在椅上看书,嘴里嚼着蛋卷儿,我快慰极了,赶上前去给了他一个吻。
他说今天不去工作,已经打了电话去请假了。我因为今天天气清和,外面没有风,便拉了他回到我的家里养养。
哈,他哪里肯休息一会儿!他躺在藤椅,要我坐在他的旁边。他伸出手来,一会从我的袖里伸到怀中,一会又伸到我的裙下。我说:“病了,还不省事些!”“我爱你,爱你身上的三宝。”他说。“什么?——三宝?”我说。“三宝,一是嘴,二是乳,三是——”他说着,用手指着我的裙下。“讨厌,让我捶你!”我打了他一下,他又闭起眼来装睡着了。
他今天大半天在我这里休息。为了他的不舒服,我只好让他放荡一些吧。横竖我的身体总是他的。
一月十三日
翻翻日历,知道阴历过年就在眼前了。
我小的时候,觉得过年是很有趣味的,穿穿新衣,吃吃糖果,在母亲的旁边撒撒娇。一年年的长大起来了,过年的兴味便一年年的减少。况且在现在两重生活的中国,过了阳历年,又过阴历年,真是麻烦极了!
我常说:中国人过旧年,只是为了钱:有钱的,花钱;没有钱的找钱;有债的,讨债;欠债的,躲债。家家为了钱忙,人人为了钱急,这真是何苦来呵!今天米铺煤铺多来要钱了,因为手中的钱不够还清,便打发他们走了。
自从不甘寄人篱下的生活,搬出来独居以后,几月以来,夹七夹八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了。
我总是十分节省的。平常不肯出去游玩,应添的衣服,多不敢添;因为怕银钱乱用的缘故,上街的时候很少。
然而有什么法子呢?我挣得的钱确是太少了,我每月教书所得的薪金,竟不能维持我自己,我仍旧是一个寄生者,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他,我爱的人,好比一条牛,为他的爱人而耕种,凄风苦雨,他的精神疲乏得不堪了,然而他丝毫没有怨言。
他的身体现在竟因勤劳过度而多病,这是十分使我伤心的,我有时清夜想起,总不免要流下泪来。
下午,他躺在椅上休息。我偶然取出一幅油画,我从前的他,达士画的法国公园。他躺在椅上仔细看了一刻,赞美达士画得好,并且笑着说:“这是你爱人画的,应该珍重些!”
我可巧打了一个呵欠,他便转过脸来说:“多情的人儿又要流泪了?”
我想:我的罪恶是不容许我的眼角不常垂泪痕的。然而今天,他的精神还没有恢复,我怎样敢忍心的流泪,使他的心里不舒服呢?
他把我抱在他的身上,说:“爱情全凭信笺来往是不行的,——黑字写在白纸上究竟是空的呵!哪有脸贴着脸,嘴亲着嘴,心靠着心,腿压着腿之能够了解一切呵!”
他的话真不错!我和达士,做了四年的恋人,信札上是写得很亲密的,然而见面的机会很少,彼此的脾气不能了解,一见面便索然寡味。达士也终于失败了!
可怜达士却始终恋着我,他到最近知道我已经另外有了恋人了,他在遥远的南方,还是苦苦的梦想着我,一个女朋友也不肯交际。他来信上屡屡说是要独身一生了。可怜的青年呵,我对不住你!
回忆不过添人愁恨吧!我想着达士,想着我不曾见过面的达士的老母亲。达士的家中,什么人都没有了,只有一个白发的老母亲。以前达士从家中来信,上面曾说起:“我的母亲,戴上眼镜,跑到我的房中来瞧你的照片,一天要来瞧三四次,有时竟瞧得眼中老泪直流下来。”唉!现在我觉得“老泪直流下来”一句话竟成了不幸而可怜的谶语!
我记挂那不曾见过面的老年人,让我祝福她健康吧。
为了她,我梦中时常诅咒自己。
唉!有什么可写下去的,不如停止也罢!
一月十四日
惠风和拂的天气,太阳格外和暖而且可爱了。我的兴趣还好,躺在椅上读了几首东坡的词,又咀嚼了几个红枣,——这是他昨天吃了剩下的东西,味儿特美!
饭后觉得沉闷,天气这样好,这不该辜负他,还是出去飘荡一下吧。呵,说错了,我不应该说出外飘荡,不让他知道的跑了出去,他又要怎样不爽快了吧。我还是等在家里吧,我的脚却不由的走到密司吕房中去。
吕和她的两个妹妹正在吃饭,我瞧着她们正咽着白粥,心中便异常难受。她的两个妹妹很伶俐,还很开心似的嘻笑。我和吕谈了一刻。吕说:“家中到年底不寄钱来,只好把两个妹子送回家去。”说着,我望望那两个伶俐的少女,脸上都一时现出愁容。像花朵初开的嫩芽般的心,如何搁得上那样重大的忧愁呢?然而吕的苦困艰难也够尝了,我要想说句话来劝她,想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他的精神好些了,我也觉得快乐些。他剃了头,把脸儿刮得光光的,对着镜子瞧了又瞧,真使我好笑!
晚上,他又躺在床上不肯走了。我看见桌上的钟已到了十点,于是催他说:“宝宝,应该走了。”他只是装睡,闭着眼睛不理我。后来被我缠不过,于是朦胧的坐起来,似嗔非嗔地说:“你只是胆小!”我说:“我不是胆小,你也不想想我的病——”他终于没奈何地含怒走了。
一月十五日
昨夜醒来的时节,忽然想起小学里的同学陈丽青来了。丽青和我在小学时候,是一刻不能离的,我们俩儿年纪都很小,而且,脸儿也都美丽,衣服也都时新,能使教员们欢喜。她同我,上课时总坐在一条长凳上,我常常手儿捻着她的手,合看一册课本。有一次,大约是夏天,她坐在位上,裙子翻起来,露出短裤外的雪白大腿,我虽然还是一个小孩呀,也看得心动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摸她,一面摸,一面低头细看,不幸给上课的教员知道了,大声喝道,“喂,上课,不要低着头干什么!”这教员虽然不曾指明骂我,可是左右的同学都笑起来了,她也羞得脸儿通红。我惭愧得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后来下课后,她拉我到学校后园,悄悄地说:“你欢喜摸,下课时摸摸吧。”说着,她挠起她的裙子,我的手又伸到她的裤子里去了。
……呵,她真美丽,她的瓜子脸,樱桃嘴,皮肤雪白,现在想起,也还令人销魂的。可惜那样一个美丽的女郎,当我进中学那一年,就由父母作主,将她嫁出去了,她嫁后还不断的和我通信,她的男人是一个公子派,没有学问,性情也欠温柔,所以她嫁后的生活,十分困苦。我时时写信去安慰她,劝她忍耐,将来再想别法。去年秋天,她生了一个小孩,她有了小孩,心儿也渐渐乐观起来;把全副精神去对付小孩,和我通信的次数也渐渐稀少了。最近两月竟不曾有一封信来!
难道同性恋爱竟不能长久么?
我由她想到现在的他,想到我和他的将来,使我简直快乐得不想睡了。然而愁闷是快乐的影子,快乐来,愁闷也跟着来了。我身体是和爱情冲突的。假如我不好好的就医,假如就医而不动手术,不将病根拔去,那么,就是结婚,也很危险的。我们固然不顾虑有没有小孩子的事情。
但假如小孩子竟从天上飞来,那有什么法子呢?我的病不医好,他的欲望究竟不能满足哪!为了他的前途,我总想勇敢地跑进医院去割治去……
他吃完午饭,就在我的椅上睡着了,我替学生改了几本卷子。他醒来,就搂着我坐在他的身上,呵,他越发放荡了,他扯下我的裤子,他低头亲我的大腿,他的眼光直视我的……我说:“结婚也不过如是吧。”“不,结婚更有趣些!”他笑着说。我猜透他的“更有趣”了。哈,哈,哈!
一月十六日
他今天忽然想不包车了,因为他上月的薪水,拿来没有几天,全给我支配尽了。
钱是不经用的东西!我天天省俭着,然而每月的钱还是不够用。
中学校来了通知书,说下星期要放寒假了。我想寒假后花两个星期的工夫,回到乡间去望望母亲。近年我们乡间受那万恶的八大爷的蹂躏也够了。父亲前回来信说:我们花园里因为战马的践踏,什么花草都绝了迹了。池边的几棵老梅已经劈去当做柴烧,园中到处蔓延着马粪。母亲因为丘八时常到家中翻箱倒篓,惊吓得肝病常发,脸孔也比从前更瘦了。呵,那样的故乡,我怎样敢去呢?然而为了母亲,我终应该回去看她一次!
我爱的,他真是小孩子,我向他提起回家,他便:“嗡,嗡,嗡,不行!不行”的叫起来。今天他又说:“你回家,叫我到哪里去吃饭呢?”“这又怪了,难道我没有来以前,你一个人便不吃饭了吗?”我说,他也忍不住的笑起来了。
一月十七日
“剩欲读书已懒,只今多病长闲。听风听雨小窗眠,过了春光大半。往事数寻去鸟,销愁难解连环!……”
这种凄切的愁调,我也懒得再读下去了。为了他今天一早跑来的盛怒,使我的闲愁拉开了往事的围屏。
我的祖母是常常盛怒的,她盛怒的时节,桌上的杯器会动摇起来,叮叮当当地作响,有时杯器就在祖母的盛怒下,做了不幸的牺牲。房内的温和空气,会为了祖母的盛怒而变成冰一般的清凉。母亲在祖母的盛怒波涛里颠覆的时节,只有柔顺而艰苦地忍受着,将无限的忍痛顺着泪波流到肚中去。
母亲的脸上是永远瘦削的,我离开母亲以来,晚上常常梦见母亲憔悴的模样。
呵,我不堪想起从前祖母的情景!
母亲是柔顺而艰苦地过了半世的人了!
我是母亲的一颗种子,但愿柔顺而艰苦地为我爱的人担当一切的盛怒!
在盛怒的脚底下像蚂蚁一般的生或死,有什么紧要呢?而况是自己的爱人,呀,自己的爱人呀!
然而苦命的爱人呵,你应该那样的盛怒么?
我的泪随便流下了,不写也罢!
一月十八日
昨晚睡眠不足,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想来想去,简直把脑子全想空了:
他,我爱的人,平常是不易盛怒的。但为了那不能自制的慰望,和我吵闹也不止一次了。他那天晚上想躺在我这里不肯走;他总喜欢伸手到我的裤里去;他,呀,他总喜欢夹七夹八的和我说那样的事。其实,我是了解他的心理的,而且,那样的事又有什么可以卑鄙呢?性欲原是同食欲一般的重要呀,我也知道。
只是我的可怜的命运,我的身体现在是不适宜发生那样的事的。我的可恨的病呀,缠着我整整的五年了!我也看过很多的医生,都说是非用手术不可的。用手术是危险的事情,我的老母亲第一个先反对呀!我常想到这样带病生活,倒不如冒险去试一次。人谁不死,而且在麻醉的底下牺牲,就到最后一刹那,也非常舒服的吧。然而一想到世界上有我的许多牵挂,我的母亲,我的爱人,我想到他们,我的心便如同棉花一般的柔软了。
为了他的幸福,我勇敢地去让医生宰割吧!
我终想在进医院以前,回家去看母亲一次。我的可怜而又慈爱的母亲呵,假如让她知道,她怎样肯让她的女儿去冒那样的险呢?
我的心搁在踌躇的歧路上了。
他,我爱的人,也是不肯让我去用手术的,他平常只希望医生能保险,然而世上哪有肯保险的医生呢?呵,我将如何是好?
他来了,他已经忘记了昨天的盛怒了,他说:“京津战争又起,火车断绝了,你大约不能回家了罢。真好!我还得摸你肥嫩的乳,亲你芬芳的嘴,你的洁白的肉儿,香艳的脸儿,永远在我的怀抱里哪!”
你真不害羞,老是说出这样不害羞的话来。我的心飞到战地近旁的母亲身上去了,我的可怜而又慈爱的母亲呀!
一月十九日
我的柔弱的带病的身体是不能受气的,在家的时候,母亲总小心地顺从着我,有烦恼的事也瞒着不轻易让我知道。自从离开母亲以来,为了住在名义上的哥哥们的家里,不知受了多少闲气,幸而旧病没有复发,我便飘然地搬了出来。
我吃尽千辛万苦,单独居住,为了是自己的独立,也就是他的快乐而且希望的呀!
前天早晨他的暴怒,是酷热的暑天的大雷雨,我好像清水池中柔弱的莲花,心儿给暴来的雷雨打得粉碎了。虽然雨过日出,他的脸儿仍可爱得如同雨后的朝阳。
前晚是一晚不曾睡眠,昨日下午精神便疲弱得不堪了,腹中积块,也时常胀痛。哪知道战云突起于京郊,而故乡又迷漫在炮火的烟云里,从他口里传来的不幸的消息,更引起我无限的悲哀。
闭着眼儿便仿佛憔悴的母亲站在我的身前了,抚摩自己的胀痛的腹皮,想着我和他将来的问题,呵,爱情最怕是因循!为了那讨厌的病,把我们的好事,一直因循到了如今!
故乡是暂时不能回去了,我还是勇敢地跑进医院去让医生宰割吧!爱情就是牺牲,没有牺牲,得不着爱情!但是,钱呢?住医院的费用,是何等浩大呀!阴历年关近了,欠帐却没有还清楚。
我不能为了我的病而给他以无限的经济上的压迫,我又不能为了我的病而牺牲我和他美满的爱情!神呀!你教我如何是好?
一夜为踌躇的幻想所支配,阳光射进窗帘,我觉得胸中烦懑,便吐出了很多的痰,在床前。
我没有起身,孟妈便进房来拿米了,她突然地说:“小姐,怎样痰里有血?”说着,她走近我的床前。
我伸首望见地上痰中点点的鲜血,眼泪难堪地淌出了。这怎么可让他知道呢?我说:“孟妈,这不要紧的!拿帚来扫了它!”
我的血是应该为我爱的人而流的,我不愿他知道我的苦心,直到我血枯泪尽!
钟鸣十一下了,我便披衣起身。这是他要来的时候了,我不该使他知道我的不舒服而心中不快的。
我似飘在空中的黄叶,脚步也摇曳无力了,我躺在藤椅上,随便看着小说消遣。
他笑嘻嘻的走进来,在额上吻了我一下,说:“宝贝,又看小说了啦!”他去脱大衣,经过我的床前,忽然说:“这地上哪里来的红迹?”
我心慌了,孟妈怎么没有扫净呢?我支吾的招招手对他说:
“宝贝,你来——你快来呀!”我的柔弱而带病的身子又紧紧地抱在他的身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