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璐子的信
第一封信
亲爱的璐子:
在那天,环龙路上,无意中看见你,在我,是很高兴的。虽然你的身旁携着手的是活泼勇敢的青年人,不是陈先生。我早就奇怪,陈先生哪里去了?
亲爱的璐子,你是一个勇敢的女子,在革命的潮流中,你的确做过秘密的工作,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陈芳到过江西,据说又回到绍兴去了。最近是被他的父亲幽禁在家中。呵,璐子,别来不到两年,在我们和我们的国家中间,已经生了如此许多变化。我的头发白了好多根,我的脸上的皱纹也增加了许多了。而我们的老大的中国,现在正在水深火热中,受着悲惨的炮火的洗礼!呀,璐子,我们还谈什么恋爱?
你从前说过,我是一个没有胆子的人,只能弄弄文学,旁的什么也不会。是呀,璐子,我的确什么也不会。
但我的思想改变了,我好像一个小孩子,什么也要试试看。你叫我走哪条路?向左边走?向右边走?前些日子,在一个茶话会中,我听见一个小胡子的文人,在大着喉咙讲演。他说,“我们应该向前走!”有人问他,“前面是哪里?”他说,“在爱人的怀里。”亲爱的璐子!我希望我不要走进爱人的怀里。但是两个人走路,总比一个人有趣味些,有力量些。救国是一件大事。你又要说,我成了国家主义者了。不呀,因为我爱世界,所以我爱国家。我们的国家究竟是一个什么国家?璐子!你说罢,我们要彻底认识它,然后就可以彻底改革它。
天晚了,不写下去。愿你来信,祝你平安。
逸敏一月二十日
第二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的信收到了。你说,“你愿意走什么路,便走什么路罢,我并不强迫你。”“是的,璐子,你的路不同我的路,但我们手携着手,一同走着。”
你现在是桂君的爱人了。你的脸上有了美丽的胭脂,你的身上也有了华贵的衣裳。而且,你的新式的高跟鞋,正成队的站在桂君的铜床边。
呀,璐子!这是你现在走的颓废而堕落的路。
这是你所愿意的,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从前说过,“让死人去埋他的死尸,我们活人且走活人的路罢。”你现在走的是什么路?我想你总该知道的。
青年人不能竖起骨头来担当国家和社会的大事,就是吃麻醉药打吗啡针也好的。不知是谁说的可以痛心的话了。亲爱的朋友!难道你用麻醉药和吗啡针了你的一生么?唉!!!
逸敏一月二十三日
第三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今天早起,就收到你的长信。
你的信充满了愤懑的情调。你说我整天同那些文人学者鬼混,也是走自杀的路。璐子!你说的话是对的。但是,热闹的上海滩上,我看见的只有流氓,走狗,市侩,猪头,哪有什么文人和学者?
亲爱的璐子,让我告诉你,上海的一个著作家协会的怪事。自从一二八以后,我几次在著作家协会提议,要把暴日侵沪的行为,通电各国的文学家,引起他们的注意和援助。但是会中的人说,我们的会章,是不干涉政治的。
他们每月一次的集会,只是吃吃西餐罢了。那著作家协会的组织是世界的,各国的文豪如萧伯纳,高尔基全在内呢。你想,中国的这些没有血气的东西,怎不叫人羞死?
璐子!你以为有什么文豪可以代表中国吗?没有,没有,一个也没有。中国的新文学的历史是太短了。那些自命作家的东西,正像大世界的玩把戏的,你玩你的大鼓,我玩我的双簧罢了。虽然每人的前面都有几十个几百个的喽口罗或捧场的,各据一方,欺人利己,对于多数的看客,是不发生关系的。我们的新创作到如今还打不倒张恨水的《啼笑姻缘》,还吹什么牛皮,摆什么架子?
璐子!你的那篇《燕子来时》写得还好。望你努力,不要写一些东西,就自己满足了。
天下大雨了,讨厌的雨声,滴得人怪难受的,不写下去了。
祝你好,你的桂先生也好。
逸敏一月二十五日
第四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今天看一本书,是SewellStokes做的IsadoraDuncan《意莎德拉·邓肯传》。邓肯真是一个奇女子!她爱过好多人,爱过很多艺术家,她不曾辜负过任何人,但是男子亦是自私的残忍的多,很少人能够了解邓肯的真实的伟大的爱。她同一个富翁结婚了,后来又闹开。因为她说:“我能够把这个身体卖给任何人,这是很容易的,可是,即使我愿意卖掉我的灵魂,我也办不到。……要是和整个的贝多芬交易。我情愿把我的肉体和灵魂一齐拿出来。要是为了钻石和金钱,我只能拿出肉体。”邓肯的丈夫是一个富翁,不是一个艺术家,所以她的灵魂亦常在旁的艺术家身上。亲爱的璐子!我读了这一节书很有所感。我希望你不要为了钻石和金钱,连灵魂也一齐卖掉。而且,我也希望你的桂先生能够用功,他年纪还轻,能够成就一个事业家或艺术家。不,璐子,如果你的桂先生能够成为一个你所期望的革命家,那也好的。没有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不是一个伟大的革命者!
我来看你们,听你们楼下的房东说,你们看电影去了。我回来写这封信,希望你能够了解我的深心。
逸敏一月二十八日
第五封信
亲爱的璐子:
亲爱的,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我睡在自己的妻的身旁,却想着那睡在旁的男子的身旁的你,亲爱的,这诚然是一种矛盾。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的世界,并不能跟了我们的理想走。我相信世界应该只有人类与人类的互助,相爱,亲善。一切的国家,家庭,婚姻制度,经济制度,都得变更,打倒。可是无论我的理想怎样,我却不能不在旧的社会与国家,家庭的制度下讨生活,这诚然也是矛盾之最大者了。而且,我们的邻人日本,正在中国疯狂走,我们难免都在Mars的脚跟牺牲,这也是最大的矛盾的悲惨之一。为了要解决矛盾,我们得反抗与改革。什么时候社会与国家的矛盾取消,我们的理想也就实现了。亲爱的璐子,我说的话对吗?
因为菊华成了我的妻,所以启瑞就疯狂暴怒,他的爱好美术的天性,变成粗鲁的暴动者,他终于在弹丸的压迫底下牺牲。记得启瑞被逮以后,他写信给我和菊华去杭州看他,我们正在动身,他的死信已经传到上海了。
法官问:“你为什么要革命?”
启瑞答:“我为了被压迫与被损害的人,所以要革命。”
法官说:“你如今把自己的命先革掉了。”
启瑞笑:“那正是我所愿意的!”
这是启瑞的最后的一幕。
璐子!菊华与启瑞只有纸上的恋爱,她丢开启瑞来与我同居,这本没有什么不对的。可是启瑞却成了永久的牺牲者。这,正如你离开陈先生而和桂先生同居,呵,璐子,你不是说过,陈患了第二期肺病,因为他活不多年,你才匆匆和他相居的吗?陈先生如今哪里去了?
我相信一个女子可以爱几个男人,一个男人也可以爱几个女子,只要社会制度改良,医学的卫生发达,一定可以达到的。妒忌可以测量爱情的深浅。那是旧式社会的流毒的产生物。女性的私有正和财产的私有一样无聊,不合理。然而,我们有什么法子呢?我们仍旧在这不合理的社会底下生存着。
每次我握着你的手,你的脸先红了。你的桂先生站在旁边,我的脸也红了。这也是可笑的心情呀!再见吧。
逸敏一月三十日
第六封信
亲爱的璐子:
今天看报,看见一条悲剧的新闻,亲爱的璐子,你见过没有?
那新闻,是说,东三省的伪满洲国,近来受了日本人的压迫,更是黯无天日了。那里的官吏与执政的人多是日本帝国主义者的走狗。近来因为各处的义勇军纷起,伪国的官吏,饮食不安,所以由日本人指示,在朝鲜调来四千余名宪兵,派赴各地,监督民众,免得与义勇军暗通声气。
沈阳城内,已经宣布特别戒严。一到下午五点钟,就不许居民外出。白天的时候,街上走路的人,不许有三人以上的人,互相谈话,否则处以扰乱治安,煽惑人心的罪名。
因为人心念旧,逃到国内的居民加多,所以近来伪满洲国,对于居民的出入境界,防备甚为周密。遇有出境的居民,须先向当地长官,详陈理由。并缴本人全身的照片两张。此外还要当地店铺二家的连环保证。再四麻烦,方准给予护照,限期归境缴还。如遇有人回来的时候,还要验明照片,是否相符,一再查问,是否与出境时所填写的相符合。倘然有错,便指是义勇军的侦探或者是华军的便衣队,随便枪毙了。倘若出境的人,到期不回来呢,官厅就向连环保证的店铺二家索人。店主须受一年以上,五年以下的苦工刑罚。同时并将店铺封门,货物充公。
那里的监狱,是专门为了对待良好的居民的,你要是犯了一点小事入狱,便永远没有出狱的希望了。满洲国是没有法律的,日本人的说话,便是法律。居民犯事,在入狱以前,须经日本军事机关的严密审问。男人要打手心,打屁股,女人呢,用电通到她的乳头中去,用木棒塞到她的阴户中去。监狱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种。监狱的构造,每间高不逾五尺,阔约八尺,每间容囚犯两个人。中间隔一块木板。那里,没有台桌,没有凳椅,犯人只能日夜都站在那里。饮食都由一个小洞递进去,每日两餐,每餐只有黑粥两碗。每一个犯人的脚上,全钉有重逾十斤的脚镣,防备越狱逃走。手上也有手镣,但是比较轻松。还能很不便地饮食。看守监狱的是日本兵,他们有时兽性大发,就用皮鞭由小洞向犯人毒打。犯人没有地方躲避,自然只能忍痛承受。所以满洲国的国民,都叫监狱是鬼门关。
可是在那样的情景底下,义勇军还是前仆后起,到处反抗。这些日子,义勇军没有饭吃了,便专挖野菜为生。
日本兵的搜索,是很可怕的,他们捉着义勇军,便用五马分尸的古法。或者倒挂在树梢,使他心血下流而死。妇女呢,更可怕了。年轻的,先拿来轮奸,然后用乱刀砍死。年老的,用大木的树枝,塞其阴户而亡……
亲爱的璐子,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我的笔如果能够诅咒,我愿意用最大的魔力,诅咒日本军阀。
我怕日本的平民,也有很多是我们的很好朋友。我们应该团结起来,打倒日本的军阀,为中国,为日本,也是为了世界。璐子,你相信我的话对吗?
晚上,我抱着沉重而忧郁的心,在霞飞路上闲步。咖啡馆中仍旧是灯火辉煌,烟迷与酒醉的男女正在喁喁情话。跳舞场中仍旧是音乐悠扬,玉腿与革履齐飞。呵,可诅咒的活尸的上海,享乐的上海,堕废而淫逸的上海。你们应该灭亡,应该永劫地为人奴隶。
心酸得很,不写下去也罢。
逸敏二月一日
第七封信
亲爱的璐子:
今天我翻了菊华几个月前的日记,发现她的一页记录,是记给我看的,我读了觉得十分难受。璐子,我抄下给你看看也好:
我感着异常的孤独与寂寞,事情做多了,眼花腰痛的睡在床上,我想,假如我就这样地死过去了,你不在旁边,等你和别的女人谈够,吃够,玩够了回来,你究竟是哭呢?还是大笑呢?
我每天都记得我的病了,常常为了病自己纳闷,但是不愿意在你面前提起它,因为我想,你这一世是一个快活的人,不会想到苦人的苦痛,在这世界上我也许不会得到你的同情了。
我只是上帝遣我来侍奉你的病的,现在你好了,我也该走了,我已经没有责任了,我知道。
上帝呵,我要和你奋斗!为了你的使命,我的肉体是瘦得干枯,颊上只是骨头高高突出,眼角也凹进去了,一双手只露出几根筋,我完全把青春消失了,我成为世上的一个可怜虫。上帝呵,我和你拚命到底,我宁愿自己毒死,不再受你的愚弄了。
我需要的是光,然而天天在黑暗中走着,上帝呵,你若是肉做成的,总该有一些情热吧,请怜恤我,给我一点勇气,让我跳出黑暗的地方,哪怕就是我死的一天,那也是好的呀!
到不能活下去,也得忍耐的活下去,因为应该拿他的利害为前提,万万不应该自由行动的,哪怕就是苦得不能言说,也应该说得有笑有喜的。
爱情呵,我真是上你的当了,我为什么要请你来盘踞了我的心呢!
亲爱的璐子!菊华的确是爱我的,她为了我辛苦了好多年,她说的话却使我难受。我的确爱过几个女人,但我却不愿辜负任何一个女人的。我爱过秀芳,爱过小汤,在以前,我还曾爱过黄翠。胡人侠是爱过我的,但我只当她是我的姊姊。菊华终于成了我的妻。这自然是她的恋爱的伟大的结晶。但是亲爱的璐子,你是懂得我的,我是一个不羁的马,不能一生只供给某一个人骑坐的,啊……璐子,你不是知道我最近同Flora的恋爱的事情吗?菊华的日记是为她而发的。
相思正似浙江潮,
早也魂销,
晚也魂销。
呀,璐子,我也来作一次“恋爱的清算”吧。你愿意知道吗?
逸敏二月五日
第八封信
亲爱的璐子:
记得从前在什么书上,读过匈牙利诗人Petofi的诗,那诗说:
我生最宝贵,
恋爱与自由。
为了恋爱故,
生命可舍去;
为了自由故,恋爱可丢去。
呵,璐子,这是很好的诗,值得我们再三讽诵的。记得好几个月以后,有一次,我同Flora(恕我不能对你说她的真名字)在公园中走着,你同桂先生迎面而来,我们四个人刚走了个对面。我奇怪的,是桂先生的勇敢的神气,代替了陈先生的清秀的影子。听说陈先生逛公园也要带着药水的。但我当时还不知道桂先生是谁,有点愕然了。我知道你也愕然的,是我的身边那梳着双辫的美丽的女子。呵,璐子,Flora的注意你,也是可以知道的,你看见她对你上下打量没有?
我同Flora认识,在半岁以前,那时我在北京路的一个杂志社里,担任编辑,她呢,也在那里做书记的事情。她是我的助手。你从Flora的流盼的双眼里,也可以看出她的富于情感的表示。我们同事了三个月,性情很相投,渐渐熟悉起来了。——那时,听说你已经同陈先生同居,可是究竟不知你们是住在哪里。我作了不少的词想你。
有一天,我们办公刚完,已经是下午六点钟,时间已经晚了。Flora走到我的桌边,问:“逸敏君,你不是有了夫人吗?为什么还常常做词想另外的女人?”
她的突然而来的话使我呆住了,我说:
“F.女士,你以为,一个人有了夫人,便不该再想旁的女人吗?”
她的脸一红,她笑了。
“你有爱人吗?我看你天天写情书呢。”
“我有一个爱人,他在暹罗。”
她的脸一红,又悲哀地说:“他很久不来信了。不知道是病了没有?”
璐子!这是我们第一次谈到恋爱,在一个夏天的黄昏,两人携着手从办公室出来,街上已经灯火辉煌,彼此都有醉意了。
亲爱的璐子,这是我们堕入爱的深渊的开始。从此,她每天到杂志社,比较更早了。她每天一早就去等我。为了是办公室中人少些,我们可以自由谈天。我们中餐总在一处。她是一个很热烈的女子。璐子,她每次和我Kiss总要Kiss到气也喘不过来方才罢手。我说:“你忘了你的爱人吗?”
“没有。我还是爱他的。”
“你不是爱我吗?”
“是的,我也爱你。”
亲爱的璐子,Flora的爱,有些像GeorgeSaud.她在那暹罗的爱人以前,仿佛也爱过旁的男人,她曾给我看过她做的一首追悼那男人的诗。璐子,GeorgeSaud爱过许多男人,她对谁都绝对忠实的。她爱她所爱着的人,自由而且忠实,绝对相信自己。GeorgeSaud一生没有一个阴谋密约的故事。璐子,我绝对了解Flora,她是一个忠实的爱人,虽然……
我头痛得很,不写下去了。
逸敏二月八日
第九封信
亲爱的璐子:
Flora(为了便利起见,以后简称F.)已经很久不给我信了,自从她到浙江去以后。
F.是一个理想的女子,但她的理想是失败了。她的失败也就是我的失败,这应该怪谁呢?
F.是爱着一个暹罗朋友的,那朋友,叫做黎贤,是中央大学的毕业生。他们俩已经爱了四年了。那时,F.在南京女子中学念书;黎贤呢,也在南京大学念书。
F.的父亲,是一个教会大学的教授,中文很好。他有两个女儿,大的是女子大学的毕业生,中英文都很好。
可是她的面目却很平常。她有一个怪脾气,从小厌恶男子,不喜欢和男孩玩。大起来,她也还是孤零零的,不肯找男人,在校里,有人要替她介绍一个男朋友,她说,“谁要和那些Boy玩,才倒楣呢。”
F.的脾气,却和姊姊大不相同。她很美丽,多情,她关于两性间的事,知道得很早。
亲爱的璐子,F.在黎贤以前,还爱过一个男人,那男人的名字和他们的Romance,我不知道,也没有问过她。但她爱黎贤的感情,却是很缠绵。
她的父亲很反对黎贤,因为他是暹罗华侨的一个纨裤子弟,所以很反对黎贤和F.的恋爱。他们俩的热烈行为,他父亲是深恶而痛恨的。
他对F.说:“什么男人你都可以爱,我偏不许你爱黎贤,你听我的话吗?”
F.说:“为什么呢?”
他说:“我不愿你将来跟了黎贤吃苦。”
F.说:“我自己做的事,吃苦也情愿。”
她父亲是一个豪爽的男人,气得痛苦地哭了。
亲爱的璐子,我爱F.的开始,完全是一种同情。我那时觉得F.的父亲,他顽固地反对F.与黎贤恋爱,是没有理由的。所以我第一次吻着F.我说:“我一定帮助你,使你和黎贤恋爱成功。”
F.感谢极了,红着脸点点头。
但是,后来,我从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一些黎贤的消息。黎贤是一个浮荡的青年:他的父母都早死了,他从两岁时,便给一个富翁抱去养起来。他的本姓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养他的富翁姓黎,所以他也姓黎了。那富翁在暹罗经营商业。他在汕头有一个家,在广州也有一个家。那富翁有三个太太,但是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儿子,因是,黎贤就算他的儿子了。
黎贤在那样奢华的生活中长大,他习于挥霍,用功的事是不用提了。他在广州中学念书时,就和那里的一个女戏子认识,后来生了儿子。在汕头,又和一个女学生结婚,生了两个女儿。他到南京念书,又追上了F.成了他的爱人。黎贤有什么好处呢?他只有一样好处,在女人的面前,表示顺从并且守规则的样子。
他写了许多情书给F.F.很珍重地拿出给我看,那些情书不用说写得好了,就字面而论,离清通也差三万八千里。
如果说恋爱是盲目的,F.的爱黎贤,的确是最盲目的了。我知道黎贤的历史以后,几晚都不好睡。我觉得眼睁睁看见一个很好的女子堕在一个浮浪的青年的手里,是一件可以痛心的事。我更爱F.了,为了我要拯救她。
有一天,我问F.:“你知道黎贤家中有了一个妻,而且还有一个女戏子吗?”
她奇怪得很,红了脸,沉思了一刻,说:
“知道。”
“你不管那些事么?”
“那是他自己的事,他自己会料理的,与我何干。”她很沉痛而坚决地说。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F.对于恋爱的勇敢是可以惊异的。我气了,有一次,我竟问:
“F.你告诉我,你究竟爱黎贤的什么东西?”
“我爱他的一双眼睛,他的灵活的眼珠十分迷人!”
是的,F.爱黎贤是他的肉体,不是他的灵魂。
我说:“F,你也想到你和黎贤的将来吗?”
“没有想到。我只想黎贤快从暹罗回来,他每次抱我,都把我的腰抱得很酸,那是我所欢喜的。”
停一会,她又说:“可是黎贤很久不来信了。”
我忍不住插嘴,我说:“也许他在广州呢,现在正陪着他的戏子。也许他在汕头呢,现在正陪着他的夫人。”
F.睁大了眼睛,想了一刻,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
璐子,关于F.的事,现在不谈了,下次再说吧。祝你好。
逸敏二月十日
第十封信
亲爱的璐子:
一个朋友王君告诉我,你同桂君同居的事情是不公开的,你们看见他就脸红,璐子,这很使我奇怪,你为什么这样胆小?一个人有胆量去做的事,就不要怕旁人知道。
王告诉我,桂的家中是一个大地主,他的父亲是河南的首富。桂自己,还是上海精武体育会的一个会员。王还讥笑地说,桂的种种条件,都可以使你满足的。呵,璐子,你的灵魂究竟满足没有?
我的朋友,我记起一个故事来了。很久以前,我就想写一篇小说,那里面的主人翁,男的,是一个画家,女的,是一个音乐家,他们俩很美满而快乐地结婚了。画家,当然是很瘦的,脸上还有一脸短胡子。女的呢,会音乐而且会舞蹈,她的脸孔本是很丰腴的,但是结婚之后,反而渐渐瘦了。他们俩的感情很好,外面人看见他们,都很欣羡地说“这真是一对良缘,一对美满的夫妻呀!”报纸,杂志上都登载他们的新闻,他们的相片。可是那女的丰腴的面容,半载以后,竟瘦得同那画家一样了。她成天玩狗,她爱了一只小狗,抱它,偎它,要是画家出去旅行,她每夜都是抱着小狗睡。她觉得小狗是她唯一的慰安者,唯一的伴侣了。画家,只是她的形式上,灵魂上的慰安者和伴侣罢了。
有一天,在一个炎夏的晚上,画家很早的睡了。那女人,她竟睡不着,小狗也很疲倦似的睡在床下。她起来,看见窗外是月光如水,她凭窗看月,若有所思。忽然看见对门人家的楼上,有人裸立,似在沐浴。呀,她昏迷了!那强健而丰满的四肢,饱满的胸膛,突出的臀部,长大的××!她昏迷了。她整夜不能安睡。
后来,她再四调查,她亲自看见的理想的健男人,就是对门人家的洋车夫。
从此,她花了许多时间,去设法和那车夫接近,瞒着画家。她的目的达到了,她又渐渐肥胖起来。有一天,她把她从前心爱的小狗,投在马路上,让汽车压死,她说:“我是个人,为什么不爱人,要爱一只小狗呢?”
她觉悟了,她离开她的丈夫——画家,同那洋车夫,逃到深山深处,度美满的年月去了。
璐子,你看我这篇小说的内容怎样?为着肉体的快乐而卖掉灵魂的女人,世上原是很多呀。
逸敏二月十二日
第十一封信
亲爱的璐子:
今天我到路上走,碰见桂先生,他对我点点头,我也对他点点头。璐子,听说你可和桂先生有些意见,这消息真吗?
我在整理抽屉,在乱书中发见F.和我同摄的小影。呀,那双垂的小辫!那灵活的眼波!那妩媚的面孔!那小巧的嘴唇!呀!我的妹妹!
我前次不是告诉你,F.因为久接不着黎贤的来信而悲愁吗?是的,在黎贤的消息沉闷中,我爱F.更加亲切了。我们彼此更加了解而信任了。一个月光沉醉的晚上,我们在灯火辉煌中步行,F.忽然告诉我:“黎贤有信来了。”
“真的吗?”我奇怪的问。
“真的,”她随手取出信儿,给我。
那是一封简短的信,大致说,他已经从暹罗到了汕头,一周后可以到上海了!这突然而来的消息,很使我昏迷,我说:“黎贤来了,你会不理我了。”
“不会的。”
“你要不要把你和我恋爱的事情告诉他?”
“我会告诉他的。”
“他一定会讨厌我的?”我有些着急了。
“不会。他很听我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从前,在南京的时候,有一次,他回暹罗去了,有一个同学追着爱我,我看他很亲恳,就同他往来。后来,黎贤来了,我把那个同学介绍给他,他很高兴,还请那个同学去看电影呢。”她很有味地说。
但是我终不能释然。我同她到四川路中华菜馆吃饭,在灯火辉煌的小室中,我问:“F.你同黎贤会结婚不会?”
“也许会的。我们从前约好,在来年的秋天。”
“呀!”我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了。
F.很亲热的抱着我,说:“傻哥哥,不要怕。我虽然爱着黎贤,可是决不会丢掉你的。假使我同黎贤结婚了,你也可以到我家里来。我将为你预备一个房间。你一样的是我的爱人呀!”
“不!我不能同那坏东西在一处!”我哭着喊。
“呀,你不能当我的面骂他!”她用手掩着我的口,她也哭了!
从此我们的冲突开始了,我常常同她谈黎贤的事情,我说:“你要爱什么男人,那是你的自由。可是黎贤真不是一个好人。”
“我也知道。可是我爱他,他的不好也就好了。”
说话的那天,是在外滩公园的树下,她望着那来来去去的大小船儿,她说:“黎贤快要来了,我很高兴。我们别离了很久呢。”
我说:“你的高兴,正是我的悲哀。”
她说:“你不要太着急了。我一定当着黎贤的面,吻你,抱你,亲你。”说着,她就亲着我的嘴。
我们的悲哀正长呢。为了有人走近我的身边,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祝你好。
逸敏二月十四日
第十二封信
亲爱的璐子:
告诉你一件可笑的事吧。一个朋友为南京××部的专员,办了一个《春天艺术》,因为骂了上帝的十字架是生殖器的象征,基督教徒闹起来,把杂志闹封了。事情是这样的,那个专员闹出事来,就自己远走高飞了,把那些过处,全推在一个出钱办杂志的总长身上,他说:“钱是总长给我的,文章也应由总长负责。”
于是全国的基督教徒,群起而攻总长。
总长气极了,在各报登了一个广告,说:“杂志的钱由我出,文章我并没有功夫看,不能负责。”因此那杂志就关了门。
本来那杂志一个月花一千二百块大洋的经费,印一千本,卖去的每期不过二百本,定户只有十几个罢了。那专员自己住洋房,养狗,养猫,他的家在我的住房的旁边。
他是我在北京时代的同学,现在是阔了,他却骗我:“办杂志真苦呢。每月经费二百元,够了印刷费就不够稿费。所以稿费是没有的。大家帮忙罢。”
我替他写了许多文章,一个钱也没有拿。
他自己的脸,一天天地吃得面团团起来。人也渐渐不像人了。宗教是不该迷信的,但谩骂却可以不必。他如今闹出事情来,自己想把祸移在那个总长身上,又碰了一鼻子的灰,因此异想天开,竟在外面对人说:“是逸敏捣的乱子呀!是逸敏有个爱人,是个基督徒,她在基督徒方面鼓励,所以把杂志闹翻了。”
他到处这样宣传,这真是见他娘的鬼!
璐子,你想必也听见这个消息吧。我的爱人中,有没有基督教徒,是很容易知道的。秀芳是个基督徒,她现在是在美国,而且早已和我翻脸了。她也决没有工夫回到中国来闹事。秀芳如今是生了两个儿子了。她的丈夫汉杰也已经在美国得了数理博士!哦,那坏东西纯粹是无中生有,滥造谣言,要知道,滥造谣言,决不能打倒任何人的。璐子,你说对吗?唉,上海滩上的怪事,不要再谈也罢。
逸敏二月十五日
第十三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听见世界上有这样怪文学理论没有?
一个坏东西,就是我前信所说的坏东西,他在一个学校讲演,他说,“文学是说假话的骗人东西。愈会骗人愈好。”
璐子,你听见过世界上有这样的妙论没有?
无论文学,艺术,宗教,哲学,政治,恋爱,说假话无论如何是站不住的。说假话可以在总长那里骗几千元津贴,或者骗得一个小官做做,但决不是文学。一切伟大文学里面都藏着真实的心。文学领土里容不得说假话的人。
璐子,我们不要再说那个坏东西也罢。我们还是再谈谈F.吧。
F.一连接着三封黎贤的信,他说快要到上海来了。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黎贤在暹罗弄得一批款子,回到上海之后,就预备结婚的事情。他们虽说是等到来年秋天结婚,但这样的期间是越近越好的。
可是黎贤来信,对于结婚的事,一笔不提。他说到上海之后,就进京去找事情做,这很使F.奇怪,而且不能放心的。
F.说:“黎贤的信,很奇怪,什么话也不说明白,他到南京去干什么呢?”停一会,她又说:“黎贤的家中,很疑心他在外面胡闹,几次曾停止他的经济供给呢。也许他如今又不能活动了。”
说着,她的眼睛一红。
亲爱的璐子,老实说吧,F.那时同我的关系,已经到了不能分离的地步了。一天的晚上,我们在邓脱摩饭店晚餐,她忽然把她的指环脱下来,戴在我的手指上。
她说:“我把指环给你,我的心也给了你了。”
我感激得痛哭起来,我做了一首诗:
感君赠指环,
谢君殷勤意。
人去环亦归,
剩有千行泪。
我泪有时干,
君恩无时已。
半世恼恋情,
为君憔悴死。
亲爱的璐子,你可以知道我那时的烦恼!
可是痛苦的事,还在以后呢。我和F.恋爱,菊华是有一点知道的。我每天一早就离开家了,到杂志社去,每天很晚才回来。就是星期也不肯留在家中。
菊华说:“你近来为什么这样忙呢?”
“是呀,忙得很!”
“忙什么,还不是在外面同什么女人胡吃胡玩罢了。”
我生气了,一句话也不说。
一个深秋的晚上,我同F.携手在霞飞路上走着,晚风吹在我们的脸上,觉得非常舒服。我说:“黎贤总是这几天要来了吧?”
“他有信来,说是要缓几星期了,等一个什么女人同来。”
“呀,女人?”
“是的,他说是他的嫂嫂。”
“什么?嫂嫂?我以为是他自己的老婆。”
“什么,逸敏……”
霎时间,似乎有一个影子在我们的旁边出现。
“喂!F.!逸敏是我的丈夫,不是你的!”
菊华圆睁着眼,大声地说。
F.的脸孔发青,一句话也不说。
我觉得好像有把利刃刺入我的胸膛,我痛苦得发抖。
F.呆了一刻,对菊华说:“姊姊,逸敏是你的,你好好把他带回家好了。”
说着,她就跑到前面,赶上电车。
我从此没有再见F.的面了。……
次二日的早上,我到杂志社去,就接着一封F.的信:
逸敏:
我已经向杂志社辞职了。我觉得我太痛苦了,为了要表现我自己的人格,为了要免除去自己更大的痛苦,我决定和你分离了。而且,就是黎贤来,我也不和他见面。我今天就动身到杭州去,转车到乡下去,那里有我的一个小学时代的女朋友,会留住我的。你不必打听我的通信处,我的荆棘的路让我自己走去好了。我还是一样生存着,虽然我的生活从此飘泊无定。F.
璐子!F.是走了,她一个人很勇敢地走了。对于她,我觉得犯了很大的罪似的,我增加了她的痛苦。
逸敏二月十八日
第十四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到如今还不知F.的消息,她因到了浙江去以后,就不曾给我信了。但我很盼望她是健康的生存着。F.走后几天,我们的杂志社里,忽然来了一个年青人,满口广东口音,面目黎黑,他是来找F.的,无疑是黎贤了,他说是从汕头来的。
我抱了沉重的心,出去见他。我说:“黎先生,F.走了。”
“到哪里去了?”黎贤奇怪的问。
“不知道她哪里去了。大约不是回家吧,听说到浙江的乡下去了。”
“唉,早知这样,我何必白跑一趟呢,这遥远长途!”
他的脸上显出满脸愁容,匆匆忙忙地去了。我望着他的瘦长而黎黑的影子,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我可怜这浮华的青年人,对于他,我也是抱歉的。唉,璐子,不写也罢了。
逸敏二月二十日
第十五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已经搬到学校去住了,这也好的。
我的一个朋友林白君曾说,“女子是一朵花,种在花园中是美丽的,放在室中就坏了。”这句话是可以相信的,我们看见许多活泼,有为的女子,一旦嫁了人,有了家庭,孩子……等烦累,她的个性也改变了,学问也退化了,脸也瘦了,皮也皱了。活像一个可怜虫了!
我觉得家庭同私有财产一样都不过是暂时的制度,不是永远需要的。我们应该走向社会去,做一个堂堂的社会的人。我们看上海的彳共亍堂房子,每一个狭小房子是一个世界,大的,小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丑的,俏的,各占据一个小房子就是一个家庭,有他们的悲欢,他们的事业,他们的消遣和娱乐。他们简直不知道社会和国家是什么东西。“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这两句话是最彻底的中国人的自私的家庭心理的表现。日本的飞机和大炮,也打不破这些荒谬的心理吧。亲爱的璐子,我望你做一个堂堂的社会的人!
逸敏二月二十一日
第十六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昨天早上在四马路一带闲游,看看各书店的出版书籍。在XX书店中,我忽然看见一个短发女郎,呀,璐子,那人儿就是我从前同你说过的黄翠。她的装束十分素静。
“喂,Miss黄,别来七八年,好容易这里会见了!”
“哦,你是逸敏呀,你的头发也白了很多根了!”黄翠很惊喜的说。
我们相偕到四马路的一家春菜馆坐下。黄翠说:“逸敏,你还不知道,我的程先生已经死了。”
说着,她眼睛一红。
“死,几时死的?我并不知道程先生已经死。我就是连程先生和你结婚以后的情形,也不清楚呀。”
“是的,就在北京我和你分别的次年,我的程从巴黎回来,我们就结婚了。八年之中,我们生了三个可爱的孩子。程一向在军界服务。这几年,他竟做到师长……”
我忍不住插嘴,我说:“好的,黄翠,你竟做了师长夫人了!”
“你又何必取笑我呢。”黄翠说,“我的程先生,上月坐飞机从湖南飞到上海,就在路上因为飞机堕地丧命了。
灵榇运到上海,我上星期从湖南到上海来,预备运灵榇回家去。”说着,她流下眼泪了。
我也感觉悲酸。我将黄翠上下一望,她的脸庞比从前消瘦,却更加妩媚了。她的美丽与娇态使我们看不出是生过了三个儿子的母亲。只有浑身素服,使我们可以想象出她是一个“未亡人”。
“别来几年,你做成一个小文豪了。从你的作品中,知道你已经结婚。你为什么老是生病?在北京的时候,你不是几年不生一次病吗?”黄翠很怜恤地说。
“是的,常常生病。近来倒好得多了。”
“我知道你在一个杂志社做事。总想写信给你,却也无话可写。自己想着是小孩子的母亲,也就没有精神写信给另外的男人。我觉得老了,人老,心也老了。”
“哪里,我觉得你更漂亮了。”
“你不许胡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还有很多的事情要料理呢。我们用饭吧。”
饭后,我还想找些事情同她谈谈。她匆忙地站起身,说:“逸敏,这次遇见你,可以说是奇遇。也许这是我们最后的会面了!我回湖南就要从长沙搬到乡下去。我待安葬了程后,就在乡下教养三个儿子读书……”
“你现在是你的儿子的母亲,不是你自己的了!你从前不是高谈儿童公育吗?”
“是的。我觉得一切理论都没有用处,我现在只管实际。”她说。
我们从一家春菜馆出来,我们就分手了。她不许我到旅馆去看她。她握了一握我的手,就坐上车去了。
……
璐子,这真是一个奇遇!黄翠是我在北京大学读书时的第一个恋人。她同我纯洁地恋了几年,几乎每天必见面,但我们没有一点关系。她告诉我,有个未婚夫在巴黎学军事学,等他回来就结婚了。她待我,像小弟弟一般,我很怕她。我们曾同睡了两晚。那是星期六星期日两天,我们从真光电影院看完了电影回来,时候是严冬,西风很严,她身上的衣服很薄,她说,回西城太晚,就在我的公寓中睡了。我们俩在一个被窝里接连睡了两晚,竟没有一点儿女的关系,她连手也不许我动。呀,那也是一个奇迹!不再写了。
逸敏二月二十三日
第十七封信
亲爱的璐子:
黄翠的影子总在我的身边荡漾,我十分同情她,但她已经不接受我的同情,她如今是儿子的母亲,她的精神都注在她的三个儿子身上去了!
呀,璐子,黄翠从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说结婚之后,一定要开办儿童公育院。她不肯做一个家庭的女主人,要做一个社会的改造者。别来八年,她已经变成一个实际主义者了!环境影响人生真大呀!
我为黄翠想到小汤。小汤从秀芳和我闹翻后,曾几次要和我结婚,她说:“你买一个钢琴送我,当作证婚的礼物吧,我们马上可以同居的。”
她的理想终于失败了,因为我那时没有力量买一个钢琴,一个钢琴的价格,会供给我一年的伙食零用呢。小汤后来嫁给一个冈木的日本人,冈木现在奉天做大官,小汤也在那里做阔太太吧。我想。
小汤是第一个女人用她的肉来安慰我的,她有桃色的脸庞,美丽的眼睛,豪爽的性情,她是一个具有北方爽直性格的奉天人。
我又想到胡人侠从武汉革命后,就失踪了,听说她是被枪毙了!胡人侠的思想很左,她爱了范文杰,范文杰是北京有名的C.P领袖。范文杰在北京被捕处死刑后,胡就发疯了,看见人总是“文杰,文杰”地喊。后来,在西山休养了半年,到武汉去革命,听说真的把命革掉了!
亲爱的璐子,往事如烟,不谈也罢了。
逸敏二月二十五日
第十八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这两天,又想F.想得利害。
一个寂寞的下午,我一个人走进法国公园。是严寒的冬天,园中的景况,是那样的萧条呀,我坐在那寒风袭人的水池边,看着水中的坚冰,我忍不住要哭了。
亲爱的璐子,在这未结坚冰的水中,曾映着我和你的双双的倩影,而且,在别一时期,也映着我和F.的双双的倩影的。
记得你在吴淞海滨,有一次,到上海来看我,我们便到法国公园游玩了一个下午。那是一个炎夏的下午,你穿着很朴素的衣服,披着蓬松的头发,愈显出你的妩媚。我们的手是没有一刻闲着过的。为了躲避旁人的讨厌的眼睛,我们的嘴,始终没有接触过。那也是我们的命运。
亲爱的璐子,在陈先生没有来之前,你是对我暗示过的,你要我到你的家中去住,你说你的妈妈一定很好的待我。亲爱的,你似乎隐隐地说过,我们可以同住在你家的一个书房里。我当然很欢喜乡间的生活,但是,亲爱的,无忌惮的同居,我原是很胆小!因为,我没有一刻忘记了我自己,我是一个有了老婆的丈夫呀!
但是,你原不管这些。就是在吴淞,你也三番四次的写信给我,要我到吴淞去住。正因为我的没有决断,因为我的延迟和胆小,你才很决绝地告诉我,你要和陈先生同居了。失恋的痛苦,接着是一二八的炮声,我从此便不知道你的消息,但仿佛地听见你的同乡张敏扬告诉我,你们是同住了,你的陈先生,时常手里拿着药水,同你游法国公园呢。
但是,一年以后,我在法国公园所遇见的,是你和桂先生同走,那身体坚强的青年人!那时F.正在我的身边。呵,这疑奇的变幻很多的法国公园!
而今,我正是一个人坐在这冷冰冰的水池边。呵,世事的无常呀!要是我有决心,我愿意冲破这水面的坚冰,冲到那冷清清的水底去……
愿你晚安!
逸敏二月二十七日
第十九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是不肯来信了。
昨天,在环龙路上,我们又遇见了,在那电影明星王荣女士的门前。
唉,璐子,你的眼边有一道黑圈,你的脸庞是那样消瘦!你的衣服是那样黯淡!
唉,这是一种不幸的象征,我的两腿,不觉地跟着你,走上王荣女士的高楼。
在楼梯上,我用手抚摸你的消瘦而且憔悴的脸,我说:
“亲爱的,你为什么这样憔悴,你应该爱惜你自己?”
你的眼睛一闪,泪珠是很难堪的忍住了。
我仿佛打了一个寒噤,我是十分难受。
但,王荣女士的笑声,是把你的悲哀隐住了,你是默默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这屋里,充满了王荣女士的妩媚的笑声,我是不能再坐下去,便匆匆地走下楼来了。
又是一晚不好睡。
菊华说:“你又在想什么女人了吧?”
我一句话也不响。
逸敏三月二日
第二十封信
亲爱的璐子:
今天一早,我便去找王荣,她刚才起来呢。
在吴淞,王荣第一次见我,她是同你手握手地走着。
别来几何时,她已经剪下双辫,成了有名的女明星了?人事的变迁真快呀!我感觉自己是老了。
王荣说:“你也是爱璐子的,为什么不安慰安慰她呢?
大家都是拿她玩玩,没有一个真爱她的人。”
我觉得王荣的话太重了,重得我有点担不起了。我忍不住分辩。我说:“她不是有桂先生吗?”
“那小孩,也是拿她玩玩的。”
桂先生的年龄比大家都小,王荣还叫他小孩呢。
我说:“璐子近来是憔悴多了。”
“是的,她有了肺病呢。”王荣说:“有了肺病?”我忍不住惊奇起来。
“是的,就是她从前的姓陈的,他传染给她的。”王荣说。
……
唉,璐子,你是拿你青春和爱情,贡献给陈先生过了。他所给予你的报酬,却是他的肺病!唉,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璐子,肺病并不是不可医的病。我自己也是生过肺病的人,现在却已经很好,而且很胖了呢。我明天当来看你,告诉你怎样疗养。一早就来,望你等我。
愿这封快信,伴着你睡眠。
逸敏三月三日
第二十一封信
亲爱的璐子:
我到了你的学校中,你是走了,你留下由密斯黄转交的一个字条,我已经看见了。你说,桂在这里,不愿你多见我。唉,这有什么话可说呢?但我还感谢你的好意,因为,你说,“为了你的记念,我一定要活下去的。”
唉,璐子,愿桂先生很好地待你,愿他能够用伟大的力量,恢复你健康,你健康,我也就快乐了。肺病原不是不可医的病哪!
逸敏三月四日
第二十二封信
呵,可怜的璐子:
我知道,我的信给你的,不是快乐,是悲哀,但我实在压制不了我自己的情感。我的F.是不知何处去了。我的菊华今天又病倒了。她的病,原是一种结核性的腹膜炎。已经病了七八年了,总没有医好!中医,西医,真是什么医生都医到了。她的病终于没有好,肚子还是一天一天地大起来的呀!昨天,她的病又发了。脸色惨白,一夜不能睡,肚子是痛得利害。
唉,璐子,我有什么法子呢?我只有将她送到红十字会医院去。今天一早,我便将她送去了。
我在医院中陪了她很久的时间。医生说,腹膜中有很多的水,要用手术放出来,才有办法呢。
用手术有没有危险,医生是不能保险的。菊华很勇敢地在手术单上自己签了字。她说:“这次我死了,你还是去找璐子吧。我是反对F.的,那坏东西!”
亲爱的,我忍不住流下泪来了。我对不起菊华,也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一团火热的不知跑到何处去了的F.呀!
菊华要是不幸死了,我也不愿活下去。
逸敏三月六日
第二十三封信
呵,璐子:
我昨晚一个人睡在床上,真是冷静极了,我想起一个朋友柳先生的词,“见也寻常,去便思量着。”那真是描写得很对的词呀。
我想起自己从前的生病。我整整的病了三年,我的菊华很柔顺的服侍我,一句怨话也不说。她一面在学校教书,课余便坐在床前服侍我。晚上,因为我失眠,或者要吃东西,总是一夜起来好几次。钱是不够用的,因为我生的是肺病,是富贵病。她时常向朋友,亲戚去借钱,受尽了人家的冷面孔。我有时说:“我是对不住你的。”
她说:“那有什么呢?你好了,我也就快活了。”
她时常用这句话安慰我,并且安慰她自己。我整整病了三年,我的脸孔一天天胖起来了。我从九十五磅的身体,加到了一百四十六磅!亲爱的璐子!我的脸孔一天天地胖,菊华的脸孔却一天天地瘦了。她的结核性的腹膜炎,也一天一天地利害起来。
而我,却在这几年之间,先遇着你,以后又遇着F.种下了无可奈何的恋爱种子。
呵,有妇之夫的恋爱,不过增加各方面的痛苦罢了。
虽然,这些玫瑰色的痛苦,也是甜蜜而且欢愉的,在我,在你,在F.都是不能自制地跃入这些苦痛的环境中。而菊华,她却是一个无辜的,被波及者罢了。
在漆黑的夜里,我独自一个人流着眼泪,听着床头的滴滴答答的钟声,我真是一个罪过的人呀,对于菊华,我是罪过的。然而这都是我的自愿。
唉,璐子,这些话多是你不愿意看的,不写也罢了。
逸敏三月七日
第二十四封信
呵,璐子:
我应该很高兴地告诉你,我的菊华今天已经好得多了。她的腹膜中放出了十几磅的水。
这是很奇怪的事,那些水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不能说出理由,那医院中的医生,也说不出理由的,现在,医生已经把那些放出来的水,拿去化验了。
我的心中的一块石头,可以暂时放下了。我知道你也愿意知道这些消息,因为你的简单的来信,也“希望菊华是能够恢复健康”的呀!
祝你安好。
逸敏三月八日
第二十五封信
亲爱的璐子:
一连好几天不写信给你了。因为近来事情,是比从前忙碌些。我用我的手和我的嘴,维持我自己和一家人的生活。书店老板,是那样没有良心,他们把我版税都吞没了。学校又欠薪水。所以手头便拮据得多了。
但我却愿意贫穷。一个小官僚什么专员的太太,见着人便说,逸敏是穷极了,穷得连房子也住不起了。是的,贫穷是应该的。但是让太太去陪了阔人跳舞,并且低心下气的去巴结阔人,弄一个小小的专员,那样下流的事情,我是不愿意干的。
璐子,你说对吗?
天气冷得很,听说你又咳嗽了。愿你小心。
逸敏三月十五日
第二十六封信
呵,亲爱的璐子:
这真是为难的事情呵。我的祖母病了。家中父亲来信,要我回家去。
我的祖母已经七十八岁的人了。她老人家,素来没有病的。我已经十二年不见我的祖母了。
我三岁便同着我的祖母睡,我原是我的祖母养大的。
记得小时,最疼我的,就是我的祖母了。我因为先天不足,从小便身体衰弱。自从有了妹妹以后,我便跟了祖母了。她是一个朴实耐劳的妇人。
我家也有十几亩田。本来,我的父亲还开了一个小店,不种田也可以糊口了。但我的祖母是非种田不可的。
春夏农忙的时候,她提了锄头,雄赳赳地到田里去的情形,是我到如今也忘记不了的。
我的祖母希望我读书以后,回到家中去种田。她说:“在外面混什么?多赚些钱,也就多花些钱了。倒不如回到家里,种点田,教点书,有的吃,有的玩,天不管,地不收,岂不快活?”
可是我却不能听她老人家的教训。一别十几年,我的祖母已经是七十八岁的人了。而今,她又在危急的病态中,我恨不得立刻回家去,但是如何回去呢?
唉,我不能再写下去了。祝你安好。
逸敏三月十八日
第二十七封信
我的璐子:
写了“我的”二字,觉得自己是很不安似的,你如今不是“我的”,是“他的”了,虽然你也许不……
Bacon说得好:感情同理智原是不能调和的,我还是把你当做我的好了,在我的寂寞可怜的心里。
F.有信来了。她很痛苦。她说黎贤待她的不忠实,完全发现了。现在,她只愿我到浙江乡下去找她。
唉!我想要去,但是如何能去呢?
让我告诉你吧,黎贤怎样找着F.
这是F.来信告诉我的。黎贤到了上海以后,到处找不着F.便跑到南京去了。在F.的一个女朋友那里,打听出F.教书的地方了,并且知道同我恋爱的故事。他急急地写信给F.说是他已经来了,急急的地要去见她。F.她是一个热烈的人,当然也愿意他去见的。F.是在浙江的一个乡下教书,他们俩便在乡下很甜蜜的相见了。久别后的热烈情感,是不消说的。
但是,不久,她便发现黎贤的不忠实了。黎贤来的时候,是带着他的女戏子同来的。他到浙江乡下去找F.那女戏子便住在杭州。
不久,这秘密是发现了,在F.同黎贤到杭州的一天晚上。本来,黎贤是不愿F.到杭州来的,但那是一个什么假期,而且,那乡下离杭州也不远。F.同黎贤到了杭州以后,黎贤竟不客气,同到那女戏子所住的旅馆里。
F.也难堪地住下了。他们三人便同在旅馆里,度那样的共同生活。
每天晚上,黎贤去和F.睡,那女戏子便哭起来了。
去和女戏子睡,F.也哭起来了。
最后,F.忍不住了,她赌着气要回到乡下。黎贤说:“你不是也爱过逸敏吗?你爱得逸敏,为什么不许我爱女戏子呢?”
F.气得没有话说。
但她终于一个人回到寂寞的乡下。她觉得无法消遣这无可奈何的忧愁,只有看《圣经》消遣她的可怜的光阴了。
但她又不能自制地想起我,她希望我到她的乡下去……
……
为了F.的苦恼,我是应该到乡下去看她的。
但是,我的祖母的病危的电报又到上海了。我想起从前,我祖父病危的时节,我正在北京,家中打电报叫我回去,我因为没有钱,竟不能回去。
后来,我的可怜的祖父,期待着我的归家,竟不肯让那最后的呼吸停止,在床上挣扎着,等他的远方的孙儿。
我的祖父是在那样可怜的境遇中死掉了。不可挽回的罪过呀,每次想起我的祖父,我总是忍不住要流泪的。
而今,我的祖母又在病床上等着我……
唉,我将如何是好?璐子,你看我将如何是好?……
逸敏三月二十日
第二十八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的回信还是那样冷冷的,你还是说你的老话:
“让死人去埋他的死尸,
我们活人且做活人的事。”
我觉得问题不是这样简单。我们做事的日子正长呢,我只有一个祖母,这会子不去见她,万一不幸,是一辈子不能见她的了。
我是决定要回去看看祖母的。可是菊华的病忽然又利害起来。她有着热度呢。医生告诉她应该小心静养,我如何可以把回家的话告诉她。而且,菊华一定要疑心,她不相信我是一直回家,她还以为我去看F.去的呢。
F.是连天来信了。她的信都由我的一个朋友转。她说她是痛苦得很。她说她不能再在乡下住下去。她望我快去呢。
唉,璐子,你看我怎样办才好?人生是永远在痛苦中纠缠着的。我不愿解脱,还是让他永远纠缠下去的好吧。
我把一切的苦水,都喝在我的肚中,再让他从眼中变做泪流出来,这就是我的消遣了。
逸敏三月二十一日
第二十九封信
唉,璐子:
我的祖母是死了。她的死信到了已几天。我有什么法子消灭我的悲哀呢?我的祖母是死了。我家的田园,将有谁去耕种呢?可怜的祖母的锄头呀!可怜的祖母的田园呀。
然而,我觉得我的负债是更重了。在人生的路上,撒下有益于人类的种子,这是我应该做的。我种的野草与奇花太多了。我也到处种下荆棘,使自己痛苦,也使旁人痛苦。我忏悔了。我忏悔我的无聊和浪漫呀。然而,F.与你,多是我心头念念不忘的人,你们给我快乐,也给我苦恼。给我灵的安慰,也给我肉的痛苦。
你来信说,几日后将陪了桂君,到日本去了。愿你有一个伟大的将来,然而我不愿来送你。你走上你的人生的大道路,我也要走上我的人生的大道路了。让多情的F.也走她自己的人生应走的路吧。为了人类,为了国家,为了世界,我们应该做一些有益人生的事。
璐子,你说对吗?
我们应该为人类做些有益的事而活着。
逸敏三月二十五日
第三十封信
亲爱的璐子:
你明天到日本去了。祝你一路健康吧。菊华已经好得多了。F.那里我也已经去信,我说,大家都丢开理不清的恋爱和忧愁吧。在人生的田园里,用自己的锄头,种下有益而滋养的种子,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璐子,我写这些话,送给你,作为临别赠言。
逸敏 三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