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遇

我觉得有些闲愁,晚饭后,就一个人坐着洋车到大世界去。

在路上,我感觉秋风吹到我的面上有些冷,但我已经是一个中年的人了,冷也惯,热也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大世界的门楼上是灯火辉煌,我也无心观看,在人丛中,我花了两角小洋,挤进里面去了。我想躲在这奇奇怪怪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的人海中,忘记了我自己,忘记了我的爱人与仇敌,并且忘记了这地狱现形的大世界。

锣鼓的声音,叫好的声音,歌唱的声音,吵闹的声音,响彻了楼上楼下的大世界。

我已经忘记了我自己了,忘记了我的忧愁与欢喜,我便得着了暂时的安闲,坐在黑漆漆的回廊下的一角落中。

我只要不看见讨厌的人们,只要不看见这讨厌里面的大世界与外面的大世界。我愿意寂寞,在这热闹的场所中。

然而,有生人的足迹与声音来了:“去吧,去吧,白相去吧。”

是女的,尖锐的,妖怪的声音,然而我只当做不听见,我愿意寂寞。

人们走了,人们又来了,少的,跟着老的,全是女的:

“白相去,白相去。”

声音仍旧是妖怪而尖锐,然而我仍旧装没有听见。

我已经厌恶女人们的那一套了,我懒得望那些涂脂抹粉的面孔,然而我不愿意离开这吵闹而可诅咒的大世界。

去吧,去吧。

……

“白相去,白相去。”

……

“闲意来哉,三块洋钱一次。”

……

我觉得厌恶而且咒诅了,然而我不愿意做环境的失败者,我想“管他妈的”,“闲意”“闲意”去吧。

在秋风中,我坐了洋车。前面,一个老的与一个少的,全是女人,在洋车上微笑着。她们是胜利了。

我忽然也觉得自己是胜利了。那灯光底下的洋车上的老女人,斑白的发,苍黄的脸,那不是同我的妈妈上下年纪的妇人么?而那满面脂粉的小女孩,正同我的妹妹有些相像。望着她们,我觉得胜利而且悲哀了。悲哀驱走了我的心头的寂寞。我想:这人间,原是可恨而又可爱的。我不该忘记了自己,也不该忘记了一切苦恼而欢喜的人们。

重新回复了青春的力量,在我的寂寞的中年的心中。

洋车在黄金大戏院的后面落下了,我同她们一同下了洋车。她们要我付了车钱。

是狭小的房屋,正中还供了关公的神像,我茫然的走上楼了,在床的旁椅上坐着。

“依啥地方人?”

“湖北。”

“侬呢?”

“河北。”

她便同我谈起普遍话来了,那小姑娘,苗条的身子,尖削的脸庞,现出营养不足的神气。然而,眉目清秀,举止间还露出孩气的天真。

老妇人进来泡了茶,房门便关上了,她要我躺着,我便躺下了,她要我脱下衣裤,我说:“不必的。”

但她已脱得精光,躲进被里去了。

“来玩玩来,来玩玩吧。”

我仿佛是一只食肉的兽,但我已经倦于肉食了。我只能坐在床沿上发呆。

“来吧,来吧。”她掀开被窝,露出她的洁白而消瘦的肉体,她的腿故意张开,她……

但我只觉得忧愁。眼前躺着的,不是同我的小妹妹一般年纪么?她该是进初级中学的年龄,她已经用她自己的血肉,养她自己了。

“你的家呢?”

“家给水冲掉了。爹爹也死了。哥哥也死了。妈妈没有法子,只得让我做生意,汉口生意不好所以又到上海来。”

“上海生意好么?”

“也不好,日本兵打仗过后,生意差得多了。”

她硬拉我躺下,我也躺下了。

“生意不好,一天没客人,我同妈妈就得挨饿。二房东又很凶,一个房钱不能欠,工部局又要照会钱,真要命呢。好客人,你多来几次吧。”

我觉得没有话可说。但我觉得眼前躺着的,是一个用自己的血肉,养活自己和母亲的可爱而可敬的弱女子。妓女与官僚的分别,不过妓女是牺牲自己的血肉以养活自己,官僚却是牺牲旁人的血肉养活自己罢了。

我的手怕触着她的任何一部分肢体。我觉得浑身发热,坐了起来。

“你不弄么?”

“是的。”

“不弄也要三块钱呀!”

“好的。”

我付了三块钱,觉得心中的负担暂时轻了一些了。我跑下楼来,便叫了洋车。

我吹着很冷的秋风,悲哀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