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恋日记

一月一日

我将日记本买来,预备记下我们的苦乐生活,一直记到年终,看看有怎样的变化。

我的新生命将创于这本日记中,我希望这样。我以前虽然曾生过大病,由死中复生,但我的精神不久又死了去,昨天才又苏醒了。那原因是芷英的来信促成我的,她虽然年纪比我少,以前是差不多做得我的姊姊,我的母亲,我的先生,自从她从龙山回来,态度完全变了,对于我猜忌也多了。我有时很能谅解她的心理,她的矛盾心理。但有时我便完全记不得了,自己也会矛盾百出,直觉地感着无穷的压迫与苦闷。一方面天天想和任之吵嘴,脱离了关系,使芷英满足,一方面却时时在任之的支配底下,由他摆布,将自己的决心收起。

虽然每天总和任之吵嘴,不知为了什么,总舍不得离开他,到外面去做事,一两个钟点还好,稍久一些,便“心慌意乱”的赶着回来,一走到家,看不见他,立刻会坐立不安的!

我们在这样不安的生活中,我时常想出一种方法,分开的讨论,但十回有九回,都是因为我不善措辞,而被他们拒绝了,或是我说我的,他们老不开口,没有一个结果。我为了有这样多次的经验,使我抱定了宗旨,便是独自研究,独自实行,唯一的方法,是对于一切都取放弃的态度,不抵抗的行动,遇有不得已时,便任意吵嘴,一步也不放松,总之我的个性,到了这地步,便整个的显明出来了。

我这样一来,他们都了解我了,我的精神上也好像安了一些。但是三个人同居的问题,又起了变化,任之以为外界攻击我们,使我害怕了,但这在我并不觉得可怕,实行者是要有勇气挨人唾骂的,我所怕的是,任之负起经济责任来,加重了他的担子,而且外面一攻击,势必经济上也会来一个打击的,那样,生活费缩减,我们吃不起营养的东西,他一定会瘦下去。我想到这些事,有点寒心,所以我主张我退出去,过一个人的生活,使芷英与任之好好组织一个家庭。我在他们面前,公开的提出这个,芷英立刻沉下脸来,任之也沉下脸来,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我更为难了。

一月二日

芷英一个清早搭车到南京去,她说是为了南京朋友来叫她去,我猜起来,总不是那样一件事。我以为昨天任之太性急了点,不该说出她的短处,她是一个虚荣心很重的女子,谁要说出她的短处,她自然要生气的。

任之今天却心平气和了,他在案前不停地写稿子,我默默的瞧着他,便感到了人生的无限光明,我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功者。后来我到楼下去烧茶,因为他欢喜喝浓厚的茶。我烧着茶,一面忙着翻开我要剪的报纸,一张张地翻阅过去,耳朵里听着开水的沸声,我的心也就随着水一齐沸起来似的高兴。我觉得久已失去的他,如今的确又回来了,而且这回回来的他,好像比在失去之前,更为丰满,更为可爱,更为崇高,更为可敬了。我想将自己的感想,情绪,去告诉他,但怕扰乱他的文思,便忍住了。

不知怎的,芷英走了,我便觉得喜悦,我更有勇气了,难道三角恋爱是不能持久的么?

芷英先和我很好,在学校里同出同进,像一对飞翔的燕子,形影不离的。后来任之认识我了,他天天来找我谈天,而且我常怕芷英知道,但日子久了,她便知道任之来找我的这回事,她当时一定教我发誓,以后不要再见任之,她说任之是个男子,我如果和他久混,一定会跟着他走了,不再理她。

但是我当时一定不肯发誓,我说,我理想中是要两个好朋友的,一个是女的,一个是男的,如今找到了,我正在满足呢!

芷英总是说,男朋友不如女朋友,她只想一个女朋友,能够和她终身在一齐便好了。

从那时以后,我已不能瞒她,便将任之也介绍给她做朋友,她也觉得任之很合她的理想,所以,我们从那时起,我们的队伍中又多了一个任之。我和芷英还是很好,我们只知道大家都是热烈的友情,旁的什么也不知道,但任之一定说,我们是恋爱,已经是三角恋爱了。

我主张大家永远不要家庭,大家都去做事,到了暇日三个人聚会一次。但任之究竟是个强者,他一定主张三个人组织一个家庭。芷英,她以为我爱她,任之也爱她,便什么也不顾虑了,满口答应着任之。而且她说,她也主张有一个家庭。

我早晓得住在一齐,一定有变化的,如今,变化是在开始了,但不知变化到怎样地步?以我想,只有悲剧,或是死了一个。但是悲剧也好,死一个也好,我愿意担任那悲剧的主角,或是让我死了也好,所以,我仍旧高兴,希望我自己不要悲观。

芷英大约明后天就要回来,在她没有回来之前,好好娱乐几天罢。

不要想到以前,也不要想到后来。

一月三日

在青年会开会,为了招待日本《朝日新闻》记者,据一位女记者(名字已忘了)报告,说日本的妇女运动,大约可分几派:

(一)主张提高女子教育,此派分子,大约是女学生,中坚人物是女高师的学生。

(二)主张女子参政,此派分子,虽然屡次失败,却很有势力。

(三)要求公民资格,此派思想较参政派为新,亦比较参政派得社会同情。

(四)女青年会,此派是教会主动,只限于家庭卫生等方面。

今晚住在赵处,赵说任之已来访过,但不知有什么事,所以我又有点思家的情绪。世尊姊同住在此,谈笑颇畅,其实我觉得大家都将怀家的思想,发挥了个不亦乐乎,屋子里的空气,倒是很热闹了。

一月十日

在赵那里住了好几天,赵姊是很欢喜留客的,她做着四川菜,做着各种四川点心,给我们大家吃,她不觉得吃力,反而比以前更有精神似的。我们大家都会闹,提起她的精神来了。我只怕她过于兴奋,等我们不在这里,她会颓然睡倒,那时才真寂寞呢!我劝她,她那里肯听,她还是一样的忙着,我真是不过意!

回到家来,思想又异常繁乱了,真是没法!

我最不喜欢看见人遇事拘于小节,然而近来我自己,却正是陷入这深坑中去。就是“爱”也时时忘了宽博的要点,只紧紧地捉住一端不放手。而且时时要偏重细微的情感,使自己很痛苦。我觉得唯有“理性”可以救我,我只有重复地要求“理性”来助我了。

任之近来性情也近于浮躁了,我看了这情境更是束手,因为我既不能自救,又怎能救人呢?最不得已的时候,只有把书本当作我的母亲来教我了,这样下去,或者还不至于自绝罢,我这样想。

一月十二日

我替任之缝被,但是针又找不到了,我在地上找针,这时任之却跑了出去,我以为他到孙家去谈天了,谁知我一回头,他拿着一枚针递给我,他一边微微地一笑。一会儿芷英进来了,她说:“小丫头!缝被是什么稀奇的事呢!”我真有点吃惊!我有好久不听见这种口气了,好久不听见这种旧家庭女子的口气了。后来一想,芷英是时常带着这种口气的,以前她对于自己的继母,就时常有这种态度,我虽然劝过她,她好像在那环境中改不了似的。但是现在离家已久了,这种习气仍未脱去。我由她而警省自己,以后要注意自己的习惯,万万不能随境遇而陷入旧家庭的习气!对于别人的习惯改革,我觉得以身作则是最好的方法。以前我迷信爱情的力,现在我觉得自己的思想也还没脱得旧势力的习惯,因为爱情的力,只是一时的,并不能持久。

芷英近来不知怎样了,她对我时常生气,我不理会她时,便特意的跑到任之面前去,抱住任之的脸,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吻,做了许多鬼姿势。

一月十四日

任之今天起来的很早,他把窗打开,便一直靠在窗口,一句话也不说。我问他为什么不再睡一会?他回答我的,只有一双悲愁的眼光。我看着他这样的情绪,自己也便悲愁起来了。芷英说,他又在发神经病了,不要去理他。不知怎的,我不愿意她这样说,我起来用手闭住她的嘴,不让她说。

芷英近来更强了,她什么话也不听了,除非任之抱着她,亲着她的时候。她挥开我的手,她说:“任之!你究竟在那里生谁的气呀!”

任之红了脸,勉强的笑了一笑,仍旧倚着窗不动,眼睛朝天望着。

我看了这种情形,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披衣起来。芷英拉着我不让起来,她说:“让他去悲哀好了,我们亲亲热热吧!……”

我一手推开她,一直跑到任之面前去了,我说:

“任之!你究竟在这里想什么呢?”

我说了这话,喉间好像有一根鱼骨鲠住似的,再不能说什么了,眼里滚下泪来。

任之只回头望着我笑,他仍旧不动。

芷英立刻用大声的喊着:

“好!你们都在欺侮我!你们都在欺侮我!”

任之听了她的气话,他才慢慢地开口,他说:

“你们真是大惊小怪呢!我在这里想一篇文章,应该怎样写才好?”

我和芷英都惭愧的笑了,我是更惭愧了。我想,女子为什么就这样的小心眼呢?只捉住一点细小的关节,就捉住不放,拼命的在那里钻牛角,一点不知想想别的。真可笑!

芷英更怪了,一出口就是有人欺侮她了,偏窄的女人气,到处都流露出来,我以后要小心才好。

一月十六日

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芷英板着脸,走到茶几旁,把一篮橘子都拨在地上。任之正在写文章,看见芷英这种神气,不觉也板起脸孔来。我想说话,但想到橘子是藻送给我的,本来我放在茶几上,是为了给大家吃的,昨天芷英已经说过,她决不吃这些橘子的话,我当时以为她说说玩的,照今天的情形看起来,她对那送橘子的藻,好像有点恶感似的。藻是我的亲戚,所以我更难说话了。

我默默无言的坐在那里,实在有点闷,想出去找个朋友,又恐怕他们说我逃避,说我厌恶了。

他们本来比我小几岁,我权当他们是孩子罢,我笑着说:

“把橘子拾起来,大家分分吃了罢!”我一边拾着橘子,一边笑着说。

任之立起来帮我拾橘子。但芷英更生气!她气冲冲地走了,一直跑到晒台上去。我便跟着她上去。她倚着石栏杆,擦眼抹泪,我说:

“妹妹,你有什么话尽量地说来,不要哭罢!你只哭不说,我心里难受呀!任之是个粗心的男子,他是不知道女人的心理的。”

芷英更撒娇了,在我面前她撒娇,我是一点不怪她的呀。她说:

“姊姊,我今天才知道我是被人利用了。姊姊,你是爱我的人,你想,我应当怎么办呢?”

我说什么呢?眼看着三个人照这样下去,总是不能维持下去的。我为了安慰芷英,便说:

“芷英,我不久就离开这里了,我已经托人找事呢。

现在我不是不能离开这里,也不是没有职业,只因为现在的职业太混乱了,你想,我坐的那间办公室,那么一大堆人,天天闹得我头昏,书报全不能看,而且来找我要事的人也太多了,一不应酬他们,便流言四出,我真是受不了,所以我不能搬去住。你是了解这种苦衷的,你应该原谅我罢!”

我说的话,总是由衷而出的,我不管她听了受用不受用?我觉得将这实情告诉她,总是有益的。但是芷英近来的确是在排斥我了,她现在不需要我这个朋友了!

一月十七日

任之洗过脸,照例坐到他的书桌旁去,翻翻书报,看看新来的杂志。但是,今天他很不高兴,坐在沙发上,眼里淌着眼泪,我真难受,为什么他又哭呢?我想问他,又不敢问,因为芷英是个多心的人,她看见我和任之亲热,她又将生气了,我何苦去惹她?这样一想,便什么都不敢说了。

芷英真有点残忍呀!任之的不高兴,一定是她闹出来的,但是,她看见任之难受,却高兴的说:

“我今天不回来吃饭了,有朋友请我去看电影呢!……”说着,披起衣服向外走。

我想止住她,不教她出外,但想到她整天在家里怄气,还不如教她去外面散散心,所以我没有说什么话。

她去了,我心里又轻松了一点。任之拿出一张信来给我看,那是芷英写的。

任之,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她?你说爱我,又爱她,这是什么话呀?……我相信一个人断不能将热烈的情感,分配给两个人身上去的。

请你不要瞒我,你究竟爱她,还是爱我?你不说来,对不住!我拿手枪打死你!……

我看完这封信,手只是抖,心也冷了一半,合着眼,将热泪关在里面。我说:

“任之,你应该原谅她,她是个孩子,所以忘了我们三人的关系了,她明白的时候,一定转过念头来,决不至于做出无礼的举动呀!”

“但是感情冲动起来,是没有理智的,我愿意她用手枪打死我,我不还她的手。”

我听了他的话,自己真陷于悲哀的境地了,我想,真的芷英打死任之,我一定打死我自己。任之是我的生命,我不能看着他挨欺侮。自从三个人同居以来,他不能多读书,心绪总是十分恶劣,一天天的消沉了,我既然爱了他,为什么竟不能使他努力呢?想到这里,我不由怀疑起来,我的爱他也等于害他了?

我的眼泪直淌下来了,我们相抱着,他的泪和我的交流着,我拼命的哭了,哭了一个痛快,将日来积在心里的闷气,都顺着泪流出了,心里舒服了些。我说:

“本来三个人永远同居,在事实上是办不了的,虽然这种想法,有点矛盾,但在我的脑子里已盘旋了好几天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不能读书做事,怎么办呢?……”

“天呵,你不要说起这些了,我的心已裂开了。我是一天不做工,就没有饭吃的,哪里有精神再闹下去呢?我明天想到西湖去,此去做和尚也说不定。”他说着笑了。

我看见他的笑涡,便像放下一块石头,心里格外轻松了。我说:“做和尚也好,只要你觉得舒适,倘若你觉得那样的生活合你的口味!……”

“可是,你千万不要告诉芷英,她晓得了,一定要跟我去,我是受不了的呀……”

我答应他不告诉芷英,他喜欢地坐在书桌旁整理他的书,说明天便要动身。

一月十八日

我今天起来得稍微晚些,因为昨夜被臭虫扰了一夜,直到天亮时才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看见母亲,她抱着我哭。忽然被楼上的人哭声惊醒来,才知是他们的什么姑丈死了。

起来时,走到芷英和任之的面前去,告诉他们,我做的一个梦。但芷英却生了气,说是我搭架子不起来,早上让她一个人做事。当时我毫不介意,后来想起自己也时常一个人做事,我做事时,总以为那是我个人的职业,个人的义务,现在偶然一日晚起,便要吃教训了,心中未免悒悒!等芷英出去了,任之劝了我好些话,更引起我无穷的悲哀,若论爱情,断无怕牺牲的,但我觉得任之太自苦了,而且他的苦是我给他的。

我以后应该远远地离开他,用我的灵魂去爱他,决不从物质方面去照管他,这样芷英或者会待他好一点,他可以不再苦痛了。总之在这个圈子里,只要芷英满足,大家便少痛苦了。

一月十九日

今天任之真的走了。他带着一箱书,一个铺盖。他真的走了,我希望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一箱著作,一箱成绩回来。

芷英睡着不起来,她说:“任之是个残忍家伙,他离开我们走了,也不留一个地址。”

我悒悒的坐在沙发上,抽着一根香烟,看着烟雾飞腾,想起我以后的生活,应当改变一个方式,能够在这个机会改变,最好的了。

我和芷英说:“我们以后雇一个娘姨好吗?省出自己的时间,可以多做别的工作,我出去做事,你也做事,让娘姨照管家,等任之回来的时候,总该生活得有条理了罢?”

“任之不久会回来的,我想。”

我也不能否定她的猜想,因为任之本来缺少理智,他做的事都是近于感情的,就是这回离开家走了,也是出于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断不是他内心所愿意的。所以他也许会如芷英所料的快回来。

不过我希望他不要快回来!

一月二十二日

我近来感情更脆弱了,芷英说我想任之了,我怎样可以否认呢?我的确想他,他是我的生命,他去了,我便好像失了生命一般,心里想做的事,一件也无力去做,看书也无味了。今天走到妇女联合会办公室去,她们都跑来问我,是不是病?我回答她们,我的确病了,因为我想请一个病假,好回来睡觉。

任之的去,是我赞成的,然而为了“爱”,实在有点想他。

芷英却不然,她更欺侮我了,她白天除在青年会办公外常出外去瞎应酬,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守门,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以后,她才回来睡觉。

我想问问她,在外面和些什么人应酬?她总是说“外国人”。

我不大和外国人来往,她是晓得的,所以我便不说话了。有时我说:“芷英你不想任之吗?他还不来信,不知道究竟怎样了?在外面,总没有家里舒服罢?”

“管他呢!管他舒服不舒服!他此去总是为了去找舒服的事情的!……”她吃吃地冷笑着说。

我心里被她的笑声刺痛了。我不觉地“唉”的一声叹出口来。她于是冷酷的问我:“你叹什么气呢?你不满意,也跟着他学好了,你也走开,去找你的舒服吧!……”

“我没有勇气,对于任之。”

“难道他的勇气是对的?”

“芷英,他是对的!他不能在我们两个中间得到丝毫的快慰,养成了一些坏习惯,他有勇气走开,那是对的呀……”

芷英终于被我说得哭了,她想起她写的信来了,她说:“任之,那家伙,也许是我吓跑的!……”

我明白她在忏悔了,便说:“你怎样吓他的?”

“我用手枪打死他!”

“为什么呢?……”

芷英一声不响,倒在被里哭了。

我想着她哭的理由,自己感觉很凄苦,也盖着被儿睡了。

一月二十五日

我们刚吃午饭,有人打门,我去开门,猛然看见他,还以为认错了人,实在我心里没有料到他这样快回来!

芷英只顾自己吃饭,不说一句话。我真有点为难,我拉着芷英说,我们把桌子拉一拉,让他坐下吃饭罢,火车上一定没有吃饭,现在又是疲累又是饿。

我希望芷英心平气和的和大家吃一顿饭,但是她很傲慢,瞧也不瞧任之,她终于没有等吃完饭,又气冲冲地说:“你为什么回来?你不是打算死在西湖上吗?我和她,打算等你死了,去扛你的尸身回来安葬!”

听到了这些话,任之眼泪汪汪,把一碗饭摔到天井去!

我在他们两人之间周旋着,觉得异常为难,一面也感到自己的身世不幸,为了避免增加大家的苦闷,极力维持,极力自制。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如此维持了两小时,终于给任之的“出去不回来”的一句话,掀动了我的心渊,一时忍不住去要求芷英,要她去止住任之。

心中未始不想到,芷英或者又要以为她是为我而牺牲。但事实上,我只能受芷英的怨言了,我为了任之,怎样牺牲都可以的。

我将任之拉上楼,芷英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不停的喝酒,我真担心。任之说写个字条去警告她,我劝止了。

任之倒在床上休息了,我赶到楼下去夺芷英的酒,她又是笑,又是哭,她喝醉了!……不久,倚在沙发上睡了。

我出去打电话给办公处,说我不能去了,请了假。

我静静地坐着,等待他们醒来,但是我知道这幕剧,不是一下子可以完的,或者他们醒来还要吵闹,怎么办呢?……

不知怎的,芷英的脾气,我有点不满意,甚至厌恶她了。

一月二十八日

我心乱得很,有时想写东西,终以思想不集中,写不下去。这样下去,不知怎样好?

芷英一早上就说有个西人要走了,她今天要去送行,晚上也许不回来了,又说,她本来应该到外面去住了。我觉得这句话有点刺心。

她仍旧和前些日一样,到了晚上十二点没有回来,我就睡了。任之说:“等她回来,我要警告她了。……”

我觉得无话可答,也没有理他。

不过有点担心,因为他们一吵嘴,我就不得平安了!现在我只愿能够安心地读书做事,一面也能劝他们读书做事,我求上帝帮助我,我要自己这样,也要他们这样。

看《西游记》一段,便入梦了。

一月三十日

果然,芷英又写了信悄悄地递给任之,大说其怨我的历史。任之将这信给我看,我因为早已知道她的心理,所以看了这信,也不很奇怪,只是感着任之的处境太苦,心中不免凄楚。年来我想离开任之的心更切了,因为觉得任之的环境日近于困苦闷损,可惜任之为了姑息目前,不肯容我实现。

昨天本来预备出去,但不知为了什么事,在家耽搁了一会,以致激成一场风波,清夜自思,只有自怨,更无法以自遣了。

我一天比一天明了,我以前是错误了,任之初次向我表示爱时,我是想逃脱的,实际上是恐怕任之陷于悲境,所以姑且过去。

几次任之总说:“愿作鸳鸯不羡仙”。是为旧思想的激词蒙蔽了,其实当时我只一味的自拔,却没有想着如今会使任之这样痛苦!我所可以自明的,就是我始终没有要和任之同居,这同居之祸却是芷英造成的,我因为要她安一部分的心,所以才依了他们的计划而允许同居的。今天据芷英说,她来上海之前,始终没有想到我和任之有真实的爱。照这样,她不是更不惜牺牲我而为了她的自私吗?我一想着这些,我对于芷英的同情已减了一半,而且觉得她的行为太可怕了。所以我更觉得,我应该快点离开任之,远远地用灵魂去爱他。一方面对芷英,也须加以引导,使她将这危险性的手段改正,实行她的宗教教育,把她自己救出困围才好。我对她至少要更客气些。但这真是使我为难,因为我是有名的老实人,不会弄玄虚,不会虚伪的待人,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二月一日

今天文、希两人都在这里,空气似乎和缓些,只是芷英总有点悒悒的样子,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终日收拾房间,因为人多了,四面东西都散乱,都纷纷摊开了。下午我头痛,睡又睡不着,而且又似乎发了脑病,容易胡思乱想。

这几天的菜,总是任之烧,我看他不做事实无聊赖,也就任他去做了。最近规定的工作,大约是我洗衣洗碗扫地抹桌等杂务,任之买菜烧菜,芷英是泡水提水,兼买零星。

如果就是这样照了分配的工作,一天地做下去,也是很好的,既不吃力,而且又安乐,又平安。本来我们这些用脑筋的人,每每缺少运动,这样一来,是不会呆板板地不动了。

但是芷英总想法子逃掉她的工作,不是说头痛,就是要外出,所以任之就兼了她的职务,我看着任之工作太多,又是心痛,只好我也放下书本来帮着他做,所以常常为了这样,把正经的事情都荒了不少。家庭杂务,本来值不得多费工夫的,然而我近来很为这些事生气。

二月二日

我好久打算离开这家庭,但是总没有想到一个适当的地方去,今天赵姊来说她一月后到日本去了。她这一句话引起了我一个愿望,便是也想到日本去。晚上任之回来,我对他说起我的心愿,他说暂时不要去罢,当时我觉得这很好的希望又绝了,一时心理上又急起来,后来仔细一想,也就罢了,生来本不是读书的命,蹉跎至今,都是自己设法,竭力去夺读了几本书,此时更何必再生这读书的念头呢。并且读书又何必一定要有读书的名义,有读书的机会呢?没有机会难道就读不了书么?

这样一想,任之阻止我的话,也就算不了什么。我说:“好吧,在家里看看书吧。日本文就跟着你学好了。”

睡在床上看《西游记》,觉得行者的行为极可爱,记起在小学时同学及师友给我的绰号是“孙悟空”,我实在是配不上。不过现在受冤枉的地方却有点像它罢了!性子急也有几分像!但是,哪一天,才能保得唐僧去取着经呢?

我正在那儿想,芷英回来了,她好像看不起一切人似的,回来,便向床上一倒,盖上被头,不知她是睡着了,还是在哭?

任之走过去,把被一拉,说:“说话!你从哪里回来?”

我深怨任之拿出男性的权威口吻来质问人。但我也不愿说他。芷英不是好惹的,听见任之这种口气发气了,她猛然跳下地,站在那里不动,低头看着地,电灯照着她那件粉红的绸衣,觉得妖艳万分,她浑身颤抖着,抽噎地哭了。不知怎的,我这时是十分同情她,觉得任之太暴躁了。我不由地说:“任之,你不对!她也许疲倦了,要睡着休息了,你为什么不教她睡呢?……”

“谁教她不睬人呢?这样晚回来,好像理由很充足呢?……”

我深怕又要掀起风波,这一夜大家都要失眠,我扶着芷英,劝她睡下休息,她才睡下了,仍旧把被蒙住头,这回她可真的大声的哭了。

二月三日

今天我异常地郁闷,想寻一个不相干的人谈谈话,任之说可以叫辛姊来。但我又恐怕引起误会,索性耐着性儿,找别事来打混。任之以为我还是想到日本去,所以他向我说:“且等机会行事吧?”

我说我不单是为了到日本去,我深怕芷英会实行她说的话,不打死你,便离开你走了,等我到日本之后。所以我是不很想到日本去了。

他说:“那也没什么要紧,因为我近来对于许多事,都不大认真了。”

我虽没有说话,但终觉得他太苦了。他近来的沉闷较以前的浮躁尤使我可怕。他浮躁时候,我只恨他不能自制,有时竟半点同情也引不起来。独有他沉闷时,我的整个的灵魂却到了他的躯壳中了,往往使我忘了自己。

从前我沉闷了,他却不能安慰我,常是报我以浮躁,因此使我的心也浮躁起来,现在是不同了。

芷英今天也没有出去,她对我说:“你想到日本去很好,我和任之两人担任你的学费,总没有什么困难的。等你回来了,我也到日本去读书,那时你和任之来担任我的学费,我想,这种办法最妙了。”

不知怎的,我并不感激她,只对她有点害怕。她虽然口头说得很动听,但她心里究竟怎样想呢?她又想把我挤出去了!我为了要满足她的愿望,我自己离开她最好,但是一想到自己到异邦去过孤独的生活,不是要寂寞死吗?而且我对于任之最担心,他常在芷英面前说气话,她一定心恨了吧?我如果离开他,她究竟会不会欺侮他呢?我闷得很,看看表已是下午四时了,日子是过得很快,闷郁的日子快快过去也好。我这样想着。

任之说:“肚子有点饿了,有什么东西吃没有?”

芷英从大衣袋里掏出一包糖来,分给我们。

二月五日

任之和芷英近来更浮躁了,我是郁闷得很,不敢向他们发作,所以更形寂寞了,这种寂寞一半也是我自己造成的,因为我太怕别人受累,自己又太自制了。

任之天天想,我受他的保护而得自由,真是可笑,我不是小孩,坐在妇女联合会办公室里,我简直是一个大头目,有许多女子是要受我的帮助呀!我哪里需要他时刻不离的照管呢?他将我看得太弱小了。有时我觉得,他的确会将我的个性压制得不能发展了,有点怕起来。

我说我不是要做娜拉,只是怕他违反了他的初志。

任之闷得向我吵嘴,说我在背后骂了他,他现在已经晓得了。他又说:“对于你们两个人的事,我都异常后悔。”

我听了这话,觉得冤枉,我何尝骂过人呢?有时他的脾气太躁,我也曾当面打发过他几句,并不曾背后说过他的。

有时怕他因为我的话,更激起浮躁,便又强忍着不说话,因此将自己向暴躁方面走了,这大约都是心里太难受了的结果。

肚子痛,睡下去便好些,起来就胀得难受,大约天气的关系吧。吃了果子盐,似乎好得多,但是看见那果子盐,一天天地少下去了,又不敢多吃了。以前我不知道它的价钱,常常要任之去买,现在我已知道了,那一瓶果子盐竟要一元三角大洋,我真不该吃这样贵价的药呀!

芷英昨天从外面回来,夹着一包洋布,说用那种料子做件旗袍。我看看那料子太粗太坏,便说拿来做窗帘,但芷英说:“我是普罗,买不起好的,你有好的又锁在箱里,不肯拿出来!”

我想起自己母亲给我的许多东西,的确都是很细巧,很贵重的也不少,但拿出来用的也很多了,床上的被,桌上的毯,椅上的垫,和大家身上穿的衣料,冬天穿的皮,我是尽量的将母亲给我的东西,从箱子里向外面拿,箱子已经差不多快空了,箱子空了,箱子便有人来分用了。吃核桃的人,核桃皮总不吃的,然而现在是连皮带仁的吞下去了,连眼睛都不眨一眨,真是太舒适了。

我说:“芷妹,你看我箱子里还有什么可穿的,你尽管去找罢!我并不想锁着好东西,在箱子里生虫!”

“你不是还有几块湖绉,颜色很鲜的么?正好做夹衣裳呢?”

我有六只箱子,确是有两只箱子装满了绸缎,可惜花样都不时新了,年年染着给任之做衣里,做衣裤,也就用了不少,芷英做衣服也用了不少,只是自己还是年年穿着蓝衣服。依我自己想,箱子里只有一条大红缎的被面,和一条海虎绒的毡子了,还有什么鲜色的湖绉呢?真是好笑。

芷英学了一口的时髦,天天讲普罗,只不过想共我的东西罢了,可惜现在共完了,我总没有法子再变出来了。

二月七日

芷英今天握住我的手说:“我前几天的脾气太坏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我听了她的话,竟无话可说。因为我想起她信中所说的话:

“我如果知道你们真相爱时,决不会允你龙山之约的。”

同时我脑中也浮起以下的话:“我近日已知道他的苦闷,他是很需要你,所以他要你到上海去,我向他叮嘱过,生活要舒逸些,不然,会使你太苦了。”

这些断片的回忆,盘桓在我的脑中,使我倦得不堪。

龙山之约究竟是怎回事呢?那时我在龙山教书,任之要我放弃那个职务。我想到任之总不免为了寂寞之故,所以请芷英到龙山一游,计划着芷英和任之先同住在上海。

我那时想过着教书生活,来消遣年来的心胸,所以我可以发誓,我不曾有和任之同居之念。

芷英常常说:“我没有想到你们真有爱情。”天呵,我真有点难受,她用这种话来刺痛我,我觉得受刺的伤口,永远会流着鲜血的。

我想到她这种口气,便跑去看任之,任之对我说:“我去买点东西,因为心里太烦闷了!”

我又被他刺了一下,用自己手遍摸着身上,到处都有伤口了,有的似针尖那样小,有的确是一个大创伤!

我对任之常不敢表示爱,却感激他向我表示爱,有时任之也奇怪的说,我为什么不会表爱,我总是想哭,因为我觉得,我的不向他表示爱的苦衷,他或将终身不会明了了。我对他生气,胆子却很大,但我对他表示爱时,却怕得不堪,这真是一件说不出的苦事啊!

二月九日

任之又闷得不可开交,我为了不善措辞,仍旧守着我的缄默。本想故意去惹他一下,教他出出闷气,但怕我自己也会烦恼,那时不更添起他的苦闷么?所以终于没有开口!

晚上他和芷英诉起苦来,终于找着芷英出了气,我担心她再向我来出气,便连书也怕看了,头向墙壁看了自己的睡影,静默的望着。

任之大约还在生气吧,芷英却笑得利害,好像替任之解衣衫,盖被,她自己也安定睡下了。任之向芷英说:

“你以后不许和别的男人去看电影,电影场中是男女吊膀子的地方,在黑暗的座位上,男的可以摸女人一把,说不定也可以来一个吻在你的面颊上呵哟哟一声响,是用手打着丰满的肉的声响吧?”

我把头向被里钻了下去,不敢去看他们。

在被窝里想起浒姊的来信,她要我看《圣经》,我感觉得那是无聊,那是苦闷的象征,我才不看那些东西呢!

二月十一日

想起夜间的失眠和懊闷浮躁,完全是为了任之的一句话。他问我:“你可否向家里要些学费呢?”

我想到日本去,以前任之总阻止我,现在他好像也愿意我只身去国了。他的一句话,引起我的思索,想到家属亲友,好像都免不了关系着势利,对于我虽不致于打落水狗,但也颇少兴趣帮忙乌龟上树。我又想到父亲不是不爱疼我,只是缺少打破环境的勇气来照顾我。他替我主张的婚姻,我已弃绝了,他还不知道,他天天坐在书房里,所梦想的我仍旧是一个公使太太,或是一个留学生的爱妻。

我有时恨他,有时可怜他,恨的是他走在时代之后,怜的是他一个苍白头发,耳聋眼昏的老人,想象得美满的事,给我一锤打得粉碎了。

一面我又怨恨许多不相干的人,现在硬将我交给任之了,要他一个人来负着我走崎岖的路。生命是我所需要的,书也是我爱读的,任之又是不能为我而受委屈的,他是我爱的,在世上最尊贵的爱者!我究竟怎样能救出我自己呢?

我苦不堪言,他来安慰我。他安慰我,我更想的远了,更苦了。读了许多古人的诗,心里才好过了许多。

我忽然想起人生只是一刹那的事,世上的事除了现实之外一切都是空虚的,眼前有安慰,就勉强度过去,何苦要想一年一月之后的事呢?

所以今天还安闲的看了数页书,不负责任的看了报,报上满载着死伤,投海,自杀的消息,于是又堕入冥想之渊了,读书的念头油然而生,又想起非到日本去不可了。

二月十五日

心理仍是烦恼,生理上似乎也不舒适,两腿酸痛,不能下床,所以不能收拾房间,也不能去烧饭了。任之近日颇体恤我,诸事都是他自己动手。

我看见任之做得疲倦了,就怨恨自己,就觉得不该睡在床上。这种思想,在一年前曾被任之笑过,他说我完全是一个旧女子。我极力反对他的话,我说我并不是旧女子,我并不受什么压迫,我愿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愿替他做事,那完全是为了爱他,并不是把他奉为天神,夫为妻尊的意思。我心里不爱他时,便什么也不愿替他想,替他做了,这是很简单的一个理由。

任之对我说,若是岳之再来,要推他出去。岳之是芷英的弟弟,年纪本来小,不懂什么事。我听了任之要推出去,便十分不愿意,我说:“你可以不要他到书桌前去麻烦,何必那样认真,对于一个孩子?”

因为我觉得他做出那种难堪的举动,对于芷英有点难受。

下午芷英走来问我:“我们出去,留岳之给你做伴,要不要?”

我未及答,任之已抢着说:“不要!不要!……”

这真使人为难。以前我对于芷英溺爱着弟弟,确也下了忠告,不过现在不敢开口了,这是什么理由?我也有点不懂得,朋友愈交得久了,愈亲近了,倒反而不了解起来,倒反而不能开诚布公了,这种隔膜是什么造成的呢?任之今晚狂饮,因为他喝的是葡萄酒,所以没有上前去抢!

芷英和弟弟坐在一旁叹气,说是无家可归,好像孤儿。我的心又惊又痛!思想一时极复杂,既不是思家,也不是同情,更不是反同情,只是恨芷英不该不认这个家为家。我有点闷气,说不出的隐痛!

二月十七日

芷英来说有友人叫她到南洋去,但是她一去,这面青年会的事务,必须辞去。我说:“还是我去罢!不过须将那方的钟点与薪水打听清楚。”

芷英只是微微的应着,不晓得她去不去打听?我想,赴南洋的事,也许又是说说算了,觉得很沉闷!

任之看我沉闷的样子,他便积极起来,说:“到日本去好,决计到日本去,我陪送你好吗?”

这些话是任之随口冒出,并不是一定的话,然而芷英却大生气,吃饭时她和任之又差一点冲突起来!芷英很生气,她拿起一个皮包,就气冲冲地走了,一边说:“你们欺侮我,我不怕!”

我听了她的气话,也有点生气。

任之说艺术到现今应当重意志,但意志到最强时,便会厌恶情感。

我说情感到极点时,也一样的会反抗意志。

任之摇着头不承认我的话,但也没有说出理由来。

这时我又想到,在自然的意志和情感之下,一样都不会反对异己过甚的,那视对方如仇敌的,大约还是为了意气,却非意志!

在我眼里分析起来,芷英是只有意气,而缺少意志与感情的,我却和她相反。任之呢?有时意志强,有时感情强,有时也会闹意气,所以弄不好了。

在这样一个圈子里,有着这三种人;天大的本领,也调和不了吧。

想着也好笑,假如我也闹意气,怎样呢?那一定是,三个人一天到晚的噘着嘴,你不理我,我不理你。若是会动蛮的,也许你抓我的头发,我扭着你的肉了!……

二月十九日

夜间任之要去看电影,叫我守门。我因为闷居已久,也想去,但是任之不说话。

他们去了,我想起日间在妇女联合会办公室里,听见一个逃婚出来女子的述说,心里便酸苦起来,那酸苦的影像,现在又重现在心里。

那逃婚出来的女子,希望我介绍一点工给她做,她说:“最好在上海的附近乡下,因为我到了上海头脑有点不清楚,太繁乱了,上海这地方。”

我便把她介绍到杨树浦工厂去了。她也许可以一直地平安工作着了。

然而偶一想到自己,便辛酸得流泪,任之近日态度又转变了,他的行动常常使我想到,我们现在并不是三角恋爱了。他和芷英常常睡起来性交给我看,我不想去干涉他们,只是有时引起我的冲动,有点不安。我为了芷英,常不敢独占着任之,因为怕芷英难安。但我的退让与留意,实际上还是为了爱的牺牲。芷英却始终不了解我,我不禁暗暗叫苦了。

二月二十一日

赵姊来信说,她等不到原定的日子,明天便决定乘天津丸动身了,希望我去谈谈。

赵姊的恋人是学画的,原来在上海东方艺社的,去年去日本了。他到了那边,正是有樱花的时候,他把那樱花描写得好像花王,说樱花好像一个处女,又温柔,又娇艳。如果用娇艳的眼光去看它,它亦变得娇艳得不能自持了,立刻会倒在我的怀里来,不管一切的狂吻我呢。

赵姊接到他那封信,总担心他会给日本的卖淫女子勾搭上。所以她立刻想到日本去,但她在大学里还只差一年了,无论谁都劝她毕了业,再到日本去。今年她已毕业了。

可是赵姊的恋人,在今年确是来信很少了,据在日本的稹姊说,不如劝赵姊不要去了,因为她到了日本也许会失望的,会失望的仍就回国的,由稹姊的信我早猜着赵姊的恋人,已经是靠不住了。一定是被日本妖怪迷住了,他把赵姊忘记了。

我虽晓得这些情形,但如何劝止她呢?她是一个热情的人,怀着一腔热血,一年来按着一腔热血,到现在已经是狂得不堪了,恨不得一脚跨到她爱人面前去。我怎样去劝止呢?我真踌躇了。

任之说:“只好让她去的,等到看见了,自然会明白的。”

我说,“有些事,是糊涂一点好,她到了日本看见了,她不知要怎样痛心呢?也许会昏倒了,也许会自杀,也许会跳海!……”

我想着,想着,不敢去看赵姊。一面心里好像有把刀在刺着,深深地感到痛苦。看看芷英的得意的脸色,和任之懒惰的神气,便感到空虚,浑身像冷水浇着了。

望望外面的灰色天空,悲哀的穿起一件灰大衣,跑去看赵姊。

我到了那里,赵姊正忙着收拾行李,脸上红红的,圆珠的汗直滴下来,她那种紧张的心情,我怎样去医治她呢?我想说话,又不敢说,心里一难过,眼里含着亮晶晶的热泪,飞奔到她的怀里,哽咽的哭了。

赵姊看着我的脸,握住我的肩,她笑着说:“妹妹,我去看看他,就回来的。我不打算在那边久住呢!”

我只点点头,也没说什么!但我心里更苦痛了。我说:“姊姊,你有信给他吗?在那边的码头叫人接一接才好呢?”

她呆住了好久,她说:“真的,管他接不接呢,写封信吧。”她说着眼里也潮润着了。

照她的口气看来,她已经有几分晓得,她恋人在日本的事了吧?我心里松动了些。

我们在邻近咖啡馆喝了一杯热咖啡,两人的心里都温热了一点。

二月二十五日

为了赵姊的走,闹得我好几天不舒适。以致终日困倦。芷英今天要去看朋友,说要我替她洗一洗衣裤,我答应她了。

但是下午我说了一句笑话,大约芷英又要怀恨了。

芷英说:“我在家里只见你们斗嘴,现在我走了,看你们斗得怎样?”

我当时毫不思索的说:“都是你的缘故,你走了,我们就不会斗嘴了。”

我说出这话,立刻就觉得不该说,但已来不及收回了。芷英马上板起脸向外走。

晚饭时,菜店里又来讨债了,他们都出去看电影,叫我怎样对付呢?任之这几天脸上浮着一层躁气,早晚有一天要发脾气的,我恐怕他又将陷入去夏的情境中去,将来的账又不知怎样还法?我那办公处,欠了几月的薪水,在经济上也帮不了他的忙,好在我没有像去年那样生病,也总算暗暗帮了些忙罢。

我对于任之的要求,只是他能助我读书,或是工作后的互相解闷,然而他给我的只是些三角恋爱的苦痛,所以我精神上觉得枯寂了。

他对于芷英也是这样。我眼看着他的意志消磨尽了,学问的路上满生着荆棘,可是他那能满足呢?他的苦痛已是日甚一日地缚住他的手脚。

我想和任之好好地谈一下,然而没有胆量,这种情形实在有好久了。以先住在霞飞坊,有一晚他要我烧面,我做好端上楼来,他又说不吃了,我当时吃着,一边开了玩笑说:“你不吃么?我都吃完它!”

那时他便生气了,面上闪着黄黄的油光,异常使我害怕,以后我求他恕我,他还是气着不理我,眼珠格外亮得害怕,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没勇气和他开玩笑和倾谈了。

我好几次想冲破这气闷之围,然而总好像缺少机会。

今天他出去了,不知到何时才回来呢?

二月二十六日

我的办公处天天有侦探来包围着,有时装着女人来见我,虽然有点疑心他,不敢和他说什么,他便用利害的眼光钉我一眼,好像警告我说:“留心吧,你是女共产党!”

我顿时手脚都冷了。赶着把案卷收起来了。我在归途上,忙忙地走着,好像满街都有侦探似的。

我回到家,芷英和任之,总是赤裸裸地睡在一床,他们总是享乐着,不管天,不管地,我坐下来,心神还是不安定。任之看着我神经惶乱,晓得总有什么事了,他起来问我:“怎样了?是不是有侦探追你!”

我被他一问,几乎哭出来了。我说:“我现在情愿被抓进牢狱里去!”

芷英也起来了,她温和多了,她急着说:“你不要出去了!好在你不是共产党,他们也不见得会抓你去呢?”

我说:“真的被他们当共产党抓进去也好,我就牺牲我的头,永远看不见你们也好!”

说的芷英哭起来,任之也发愁了。

任之说:“我早知道你们办公处有奸细,你在妇女联合会大会时演讲又那样激烈,那天没有被抓去就是幸福啊!……”

他说着抚摸着我的头,芷英也坐在旁边拉着我的手。

我顿时觉得幸福了!我有生以来,过了这第一次的幸福。

我欢喜起来,把什么可怕的事都忘了。

灯光红红的,书桌插着一瓶梅花,屋子里的空气,确是温柔呢!我像小孩一般,一个筋斗翻到床上去了,他们替我脱鞋脱衣,我给芷英一个吻,给任之一个吻。

二月二十七日

昨天一天没有到办公处去,我虽然是妇女部的部长,一天不去,也不要紧的,因为我的秘书王贞一,她是很能干的。她对于公文起草真是太熟悉了。

今天一早门铃响得很利害,芷英先着慌了,任之更胆小,我只好挺身出去开门,我问是什么人?外面传来的是贞一的笑声,我放心的开门了。

贞一为什么这样早来呢?这里面当然有事情的。贞一看见我便一把拉着说:“办公处你是去不得了,昨天有一个侦探来找你四次之多,后来又来问我的姓名,我假造一个名字,结果也被他识破了,冷笑着走了。我也不敢去了。”

“大会的传单放在那里了呢?”我急着问。

“真是活该!大会的传单造的孽,不是那天开大会,我们何必吃挂累呢?……”

“但是大会的传单,给他们拿走了,他们是会咬文嚼字,当作证据的呵!……”

“我早就料到了,想把那劳什子烧掉了。”贞一板着脸说。

我现在好像囚徒,一步不敢出门,闲来望望天色,心里烦得更利害了。我对贞一说:“贞一!你还是进医院罢!你已经有孕了,如果真给他们抓去,是吃不住的呀!”

贞一呆呆坐着,好像想起什么来了,她对着墙上的圣母像望了一望,眼泪是夺眶而出了。我想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她。

贞一的情人是佩侯,他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喉音是铜声,做事不辞劳瘁,我们大家都希望他能做出些伟大的事业来,但是在三个月之前,忽被抓走了,就是来包围我们的那些侦探捉去的,至今也探听不着他的消息。多半是死了。

他们真是可怕呀!捉去的人不经过法律的手续,也不详细询问,却随意砍头丢在坑里了,旁人的性命,好像是他们的玩意儿!

我一想着他们的凶狠,便颤抖了。

贞一不敢回到公寓去,和我一床睡了。

二月二十八日

我们办公处的听差阿顺,偷偷地跑来送信,他说:“今天全个办公处,都坐了军警侦探,把办公桌的抽屉都倒翻了,好像没有找到什么呢!可是他们坐在那里不走,好像坐在那里等什么人!……”

我和贞一听了他的话,脸都吓白了。阿顺的红润脸色,今天也惊惶得灰白了。

任之对阿顺说:“不要紧的,你还是去罢,只不要告诉此地的住址,你知道吗?……”

阿顺是一个老实人,我相信他不会告诉他们的,不过我想到那些人的凶狠,也许他们会打着阿顺,教他招出我们的住址来的,所以我决意不放他走了。

这屋里的人,是愈来愈多了,假如给他们打听着,一网打尽,连任之和芷英也要受累了,我急得很,要求任之和芷英离开这里,但是他们死都不肯接受我的意见。

任之说:“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呢?买菜,买米,打听消息,你们自己能去吗?”

芷英说:“我搬出去只好住女青年会,教我再去租房子弄家,真不高兴哩!”

我一听芷英的口气,任之的居住问题又难解决了。也许又要出别的花样了。我说:

“那样还是我同贞一阿顺三人走开这里,上海这样大也许总可以找到一所隐身之处。再不然我自己投到捕房去,听他们摆布罢!”

任之又急了,他说:“你们万动不得,要说隐身,这地方最妥当了,外面那条狭弄,又湿又污。没有人会找来的。”

我亦不便固执,不过想到这三间小房子,住满这一堆人,假如给邻居知道,也许会通消息吧?上海是什么人都有,而且说不定我们的邻居就是侦探。我恨不得将任之和芷英一手推出去,他们在外面爱怎样就怎样吧,千万不要为我受累,那便上天开眼了。

任之想了半天,他说赵姊走了,听说她的屋子还租在那里,我们去问声看,如果她的屋子可以借给我们,便打算着搬走罢!

芷英和任之在饭后都走了。我想在床上打一个盹,因为心神都疲倦了。贞一她在写信给她母亲,不久也许回家走一遭,教母亲不要记念她。阿顺看我们的厨房的泥炉子坏了,他卷起袖子,用水拌泥,在那里修炉子。三间屋子都有人,然而静得连老鼠走过,也听得很清楚了,我渐渐入梦了。

一个红头阿三先来用棍子打了门,后来一个带尖顶帽的人,又来抓起信筒上的一块板来望望,阿顺轻手轻脚的出去了,他问:“谁呀?”

外面恶狠的回答是:“开门!要抓人!不开,用刀劈来了!”

贞一吓得向晒台上跑,我也跟她跑到晒台上,登上屋顶,预备跑到隔壁去,但是隔壁晒台也有红头阿三,尖顶帽的人,我急得不知向哪里跑好,只拚命的一纵,希望跳到对面去,但是一个巡捕已抓住我的手,我大声的叫喊着。

我醒来了,看见贞一坐在我旁边,说:“做梦么?我想不会是胃病发作呢?”

我呆呆地睡着,对贞一望着说:“怎么就做这样的恶梦呢?也许就在这几天,他们会找来呢!……”

但是想着如果任之和芷英已走开了,那便什么都不怕了,今晨还是催他们赶紧走!

上灯的时候,阿顺把菜饭都弄好了,任之和芷英也回来了,他们说房子已问好了,明天下午一定搬开,省得我着急!

“是的,你们在外面还可以替我们打听消息呢!”我好像又忘了一切害怕的事了。

“我天天什么时候替你们买菜呢?”任之说。

“不必天天买菜吧,有好菜我们也吃不下。”

芷英说:“那还是后天的事,明天再谈吧,现在大家好好睡一晚吧!”

我心想睡着做起怕梦来,还不如不睡呢!

贞一不说什么倒在床上了,大约又想起心事来了。

三月五日

任之和芷英搬走已三四天了,任之只来了一次,他替我买些肉松来,那是我爱吃的。

贞一懒得像绵羊一般,时时倒在床上,连说笑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怕她会病了,我说:“贞一你怎么这样萎靡呢?”

“心里有点凄楚,还怎样提得起精神呢?”

“又难受什么?横竖人总有一天死的,担心它做什么?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罢,上断头台也罢,用绳子绞死也罢,那算得什么呢?只要有一滴爱泉,滋养着我的心,便什么都有勇气去干。”

“你当然与我不同多了。就是干枯的坐在这房里,总还有人来安慰呢!我呢?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他的一滴血,天天吮吸着我的精力!……”贞一说着流泪了。

我虽然有点强硬,但也同情似的滴下清泪。

阿顺提着水壶上来,一壶的热开水,热气从壶里冒出来。阿顺的脸上又恢复以前的红色了,他不知愁,不知苦的神情,撕开一张嘴说:“午饭吃什么好?以我看天天烧饭吃,又要弄菜,你们又吃不多,我弄着倒很费事,不如想一个花样,做点别的面食吃吃,换换胃口,也许可以多吃一点!……”阿顺是山西人,他吃惯面食,也会做面食。

我听他这样说,便附议他的话,贞一也点点头说好。

阿顺便欣然的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便想起他的女儿来。听说他的女儿,就是在周家的阿金,我常到周家去,看见圆脸浓眉的阿金,总觉得她在娘姨群里,要算一个出色的了。后来周先生将阿金的故事讲了一点,他说一个乡下女子,能打破旧传统的观念,总算了不起。阿金才十七岁呢,她居然反抗旧式婚姻,只身逃到上海来做工,真是了不起的行为。

当时在我脑里确也想着,阿金的行为的确是了不得。

以后,到周家去,便看见阿金的脸色呈现着萎黄的颜色,一身乡下女子特有的活泼,完全没有了,我就有点奇怪。

以后几个月,我又到周家去,便没有看见她,还特意跑到厨房去找她,据一个老娘姨说阿金害肺病死了,死了还不多天呢。

我虽然不是一个文学家,当时也把阿金想象得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花,一旦悴憔而死,也怜惜的说:“唉!一朵娇艳的花儿,怎么就给风雨打谢了呢!”

老娘姨告诉我,阿金是肺病死的,但我的想象的说法,似乎有点文学家的意味吧。

后来打听出来,阿金确是给一阵像暴风雨一般的蹂躏死的。周家的二楼住了一堆男学生,看见年青的阿金的勤快做事,不只是满口的赞颂,有时还要动以轻快的手,在阿金的红润的脸上,轻轻的扭着,阿金虽然感觉一阵酸痛,却轻轻一闪,报以微笑,也从来不生气的,这在那些学生,也就赞颂她的好脾气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阿金接受着那些男学生的破衣破袜,替他们缝补,也不止一次了,这在阿金心里多少有点感激的,后来有一天,居然有个姓王的学生从外面回来,走过厨房时,手里举着一盒香粉向阿金打了一个招呼,便轻轻的说:“你跟我上楼来!”

这在阿金并不觉得有什么坏意,心想也许王先生要开水呢,便顺手在炉上把一壶开水提着上去。

阿金一推开门,看见一个赤条条的王先生站在房中央,阿金便放下水壶,立刻害羞的回身了。

但是王先生猛的扑过来,给阿金一个猛烈的狂吻,后来被他怎样摆布,那是猜想得到的。

几天后,有一次,四五个学生都回来了,便轮流的将阿金奸着,从那天起阿金的健康便受了打击,一天不如一天,脸瘦黄下来,但是除那些学生以外,是没有一个人明白她瘦的原因的。

阿金不肯说出她的病源,也没有注意她的病为她请医生的人,在那种情形之下,阿金便悄悄地死了。这事,是周家的老娘姨说出来的。

唉,我想这是社会上恶分子害死她的。同时亦是社会环境不好,所以阿金无声的死了,没有一个来替她申说的人,她好像死在一块砖底下,竟没有人来搬开那块石砖,也许反要讥笑她,冷酷的捶她几下,用吐沫唾着说:“贱人!你是贱人!”

社会的恶势力在支配着一切,被这种恶势力压死的不知多少了,现在我们的妇女联合会也要为它吞灭掉,我们本来是一番好意,想团集许多女子,无论工人,婢仆,什么人都欢迎,没有职业的便设法去替她们找职业,有不能解决的痛苦,便设法使她们不痛苦,我们女子的痛苦,社会上是永远不会代我们解决的,我们奋然自己起来解决,他们投以冷眼,讥笑够了,便来破坏了。这还有什么说的呢?他们要加我们罪名,自是容易的事。他们无端的说我们是共产党,可真有些小题大作了。我们并不懂什么是共产党呀!

我想到这里,便无声的冷笑了。阿顺把菜饭也端上来了,阿顺做的面饭是馒头,我是好久不吃这些东西了,今天却吃了很多,而且滋味很好似的,贞一也吃的很多。

阿顺瞧我们吃的多,他很欢喜。

三月七日

在小屋里坐着真闷死人,从玻璃窗望着天是那样小,我想,我常这样住下去,性情要变得孤僻,焦躁,狭小起来。

任之又几天不来了,他搬走了,便不想起我们来了吗?芷英从搬了一直没有来过。人们都不肯和我们来往了吗?就是我们妇女联合会的朋友们,也没有一个人来看我们的,倒是阿顺的娘子,昨天来了一次。知识阶级的人,都是自私的,他们得的知识,都是教他们往自私的路上走的吗?我有点怀疑知识的力量了。

像阿顺的娘子并不认识字,她的头脑便简单好改,她走进我们的门槛,却是很自然,并不会觉得我们就是囚徒,就是犯罪的人,并不会害怕有什么危险,这就是一个好例子,她始终都在尊敬我们。那些有知识的朋友,他们以前奉我们为女神,女权者,改革者,天天大捧特捧,捧得令我们自己也害羞了,现在怎样呢?他们人不来,连消息都不给我们知道,恐怕我们会连累他们,会把我们的罪移到他们头上去。现在好像我们身上有了微生虫,有毒菌素,人们都不敢来看我们了,这也好,他们把我们丢开了,他们在一个天地里,把我们放在另一个天地里了。让我们住在冰天雪地的世界也罢,让我们寂寞死,让我们饥饿死啊!人们都是冷酷的,哪里有一点同情,一滴热血呢?

我说:“贞一,我今天想到街上去走一走,看有没有人来捉我,假如有人来捉我,我便跟着他们去,我想,他们也许和我们的朋友差不多的,不会比她们待我还冷酷罢。”

贞一吓住了,她说:“你走,我也走!”

我为了她的气话,也吓住了。我说:“我们的世界还不寂寞呢!我们还有三个人,让我们三个人把我们自己的世界弄得暖热些好了,不去管外面的世界也罢。”

“你也有点矛盾呢!任之和芷英,是你教他们去的,现在又怨恨他们。”

我笑了,我知道自己有时是矛盾的,不过他们也和我一样的矛盾着。任之常说芷英缺点太多,但他爱的却是她的缺点罢?一个女子能用她的肉体去献给她的爱人,以她的妖冶的眼波打动她爱人的心,这算什么呢?这并不是她的缺点,然而任之常说她太磨人了,不知不觉地在那些缺点中打滚,享乐着自己的魂灵,反而说我是一个不会表现爱的人。

贞一对于她的爱人,有时爱的过火,有时又太冷酷,她的佩侯却是一位温良的好人。然而他们矛盾心理,也时常使他们整天的战斗,现在是没得说了,佩侯是死了什么也没有了,但我不敢提起这种事实,恐怕引起贞一的悲哀。

矛盾的心理是人人免不了的,说他做什么呢?这是白费时间而已。

“房里太乱了,这是使人颓靡的原因,我们提起精神来打扫一下吧。门口也没有卖花的来,花瓶里花是干枯了,也应该换些新鲜的才好!”贞一说着,用眼睛打量着周围。

“真的,找些事做做吧,不然会寂寞得像掉在泥团里了。”我笑着说。

任之的书桌上,灰尘是像风沙一般,满满地铺遍了。

他用的笔枝枝都是扫帚一样,睡在桌布上,桌布上是一块一块的墨渍,墨水壶不是东倒,便是西歪,满桌的书堆得像山,我看着那张混乱的书桌,又想起长发方脸的任之来了。他的书桌是从不教人动的,谁拿去他桌上一张纸,都会找你生气的,也不许人家批评他的书桌,然而也奇怪,在那样乱堆得像茅草一般的桌上,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写文章,这一点我是佩服的。他桌旁一只摇椅上,垫子上的花纹,都坐得没有了,而且像一个塌饼,连棉花都飞走了似的。我慢慢地瞧着任之的一块笔墨的田地,不觉微笑。

贞一抹着窗,立在高凳上,她取笑的说:

“你又掉在回忆里去了!回忆也是使人颓靡的。我希望你不要回忆了,还是去找现实的生活吧!……”

“你的现实生活是什么?你却快做母亲了!……”

我无意的一句话,却使贞一像受电一般,立时无言,房间里立刻充满了沉默。

三月九日

任之像是客人,来坐了一小时的工夫,便匆匆地走了,我虽然想留住他,又恐怕惹他讨厌。

他走了,贞一便说任之的态度很浮躁,这大约是被什么包围住了。她的话使我想起自私的芷英来,便沉闷起来了。

贞一握住我的手,劝慰了许多话,但我听不进去,仍旧烦闷。我翻开我的簿子,上面贴着我以前写给任之的信:

任之弟:现在已是十点钟了,我好像要睡了,只是想到正在被人们包围着,我心里便愤怒着,悲哀着。精神又特别兴奋着了。我想:我应该走开,让你们去混,虽然芷英常是用理性的话,打断你的感情,但这是一时的,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在我这方面也有走开的好处,至少我可以恢复我的性情,我是一个最快乐的人,在求学时代,我仍旧希望那样!我有一个好活动的性情,将来必触机而发,不可压制。那时你也许想踢开我,也许觉得我有点累赘,想用快刀割去。这是我秘密的说笑,在没有成为事实之前,请你不要轻于泄漏人间。我祝福你。

我看着自己的笔迹,激动着心弦,颇有“引刀成一快”之感。但是刀子是握在自己手里,还是握在他人之手呢?就想到这问题了。我相信我不会被人杀,我要反抗人们用刀放在仇敌头颈上。我在激怒时,我要夺下人们的刀,砍他们一刀,在他们脑门上,留一条痕迹!

可是我也有点怕承认自己是能够杀人的人。我想着,又翻到第二封信:

任之弟:我感激你和芷英的好意,你们有勇气助我去读书,那总是可感激的。只是你向我说这事的结论,声色都太严重的,使我吃不住,堕在感慨的深渊里去。我非常伤心,那时桌上如有刀,我也许会自杀了吧!我抱着灰心的态度,睡在床上,一夜失眠,你们猜我这样那样,实际都不是主因。我自己知道却是为了一面要求知识,一面不忍和你别离,两种情欲的斗争,害得我要发狂了。芷英在旁边说,我一走,担子放在她肩上,她的牺牲却是为了我,她的话使我脑里却起无数纠缠,怎样也掀不开了。任之!痛苦永远咬住我的心,我想起你买来的尖利的刀,却好割断我的烦丝!你愿意吗?

真奇怪,每封信上都闪着雪亮的刀,我怎么常提起刀呢?其实他们不来杀我,我也不会杀他们,何苦那样傻气呢。有时把自己显得非常凶狠似的。其实我进了医院,看见伤兵的残废情形,再看看医生们的刀剪,便心跳肉跳了。我是一软弱的人,却偏要说硬话,这正是不会蓄精养锐的缘故。母亲以前常说我,她说:“什么都从你的口里冒光了,肚子里永也不会存蓄货,你的聪明也是浮在面上的,空给人以可怕的情绪,原来是一条脆弱的稻草!”

我今天才知道母亲骂得很对。

三月十日

坐在屋里总感着无聊,贞一近来身体不好,常是睡着不起来,我好像更寂寞了,有时去看阿顺烧菜,帮他添把火,浇些酱油。阿顺也是一个古怪人,他看见我一下去,便要赶着我上楼。他说:

“你还是去楼上休息休息罢!这几样菜,我还烧得来,你来帮忙,倒弄得手忙脚乱起来!……”

我丢下菜刀,便奔上楼来,心里想阿顺也多嘴起来了,更没有地方去了。

我没有事做,便只好在过去的事迹上去寻思了,又打开贴信的簿子,看着信:

任之弟:你的牢骚发起来,总没有完,我也无法安慰你。芷英的宗教迷信,日深一日,并有些使我烦恼。当然你不会受她的影响,然而我总希望你能影响她脱离那狭笼式的信仰。不要站在你我对面的地上做可怕的迷信者才好。我听见芷英说:“我本来极愿意跟你们走一条路,但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忽然又决定,要和你们走相反的路。”我想不出,她何以要反对我们?若说是为了三角恋爱的缘故,那也犯不着走反动的路的。

我是再不敢向她开口了,或者她又要以为我是为了你,要去牺牲她!我希望你一个人去开导她,也许使她不致误会!我祝福你!

我看着这些过去的人,使自己整个的灵魂又陷入过去的生活中,芷英虽然和我与任之同居,但她的头脑极旧,一方面很怕人家知道,她在教会里一般老处女面前,天天攻击一般谈恋爱的人,诸事都畏惧着。回家来,她便处处都争着是任之的爱人,却不肯明白表示和任之同居。因为这样,我表面上也只好和任之疏远了,但任之也许在那里怨我不会表示爱,这真是一件隐痛事啊!

三月十二日

我照着镜子,看了贞一替我剪的头发,觉得自己颇像一个青春的男孩子,我想就算做任之的阿弟罢。这样的发式,在平时我不会欢喜,但现在却合我的心意,因为我的性情,在最近确有些男性化,觉得在现在的时代之下,女性的一切柔和都失了效用,还是男性化好。

我假如真的做了任之的阿弟,也许真的使我成功一个好帮手,对于任之。我希望任之不要以爱人的态度对我,我也要以兄弟的态度去待他。

我翻开一本艺术论,掉出一页词来了,我轻轻地念着:

早抽条,迟作絮!不见花开,只见花飞处!绕砌萦帘刚欲住,打个盘旋,又被风抉去!野塘村,芳草渡,离却枝头总是伤心路!愿趁残春春不顾,葬尔空池恨结萍无数!

这虽然是咏“絮”的一首好词,读了之后,也不觉感慨系之。贞一听见我读词,她便沉默无主。

任之来说外面的消息更紧了,报上也登出通缉令来了。他劝我们躲开上海,住到内地去。我不愿意那样麻烦。我们说我们是没有罪的人,是社会上的好公民,但是已经被他们疑心了,这有什么办法呢?最好是让我们去讲清楚,我们没有事了,他们也好放心了。

任之生气的说:“你真是傻瓜,你把社会总是想象得像一个乐园。你要晓得你们真的教他们捉住,是没有那样容易放你们出来,也没有那样容易让你们讲清楚的。”

三月十五日

我从前晚逃到杭州来了。原因是贞一到南京路买物被捕。她的消息现在一点不知道,死活也只好随恶魔们的意了,我现在住在清波门外的一个朋友的家中,整天吃饭睡觉,躲在房中,一步也不出门,就像一条猪似的。

我想,要是心里不担心事,我应该长胖了。可是,梦里也是害怕恶魔的毒手,这真是如何是好呢?

三月十六日

什么也记不出,我想,我的日记,该搁笔了。……

四月二十日

整整一个多月没有记日记了。任之从上海来看我两次。可怜的贞一大约是不在人间了。据任之说,她捕去之后,当地的军警当局,因为勒令她承认共产党,曾将她的衣服裤子统统脱去,赤裸裸地毒打,打得死去活来,大小便也打出来了,她终是不肯承认。她始终倔强,一句乞怜的话也不说。那些恶魔打了之后,还用电线把她的乳头通起电来,使她受尽万般苦恼。这样的受苦,还不如死了好吧。所以她以后的消息,也就不知道了。

我一想起贞一就要哭。几次梦见贞一浑身是伤,赤裸裸地站在我的面前,我便从梦中哭醒了。任之总劝我逃往日本去。芷英是一封信也没有,她们俩如今是甜蜜蜜的一对了。我想,从爱情的队伍里除出我这个多余者,也是很悲惨的快事吧。我应该为他们祝福。

四月二十四日

此地的风声也渐渐紧起来。我的朋友每天捏着一把汗。真不能再住下去了。我把自己的从前留下的几件金器,统统叫人去当了,一共得四百五十元。我想在三四日后夜车化装回到上海,搭五月二日的船到日本去。今天我写信告诉任之。唉,我真爱他,也有点恨他,他如今是芷英的了。我只怕芷英这妖精的过度性欲,会把任之害了。我将如何是好呢?

四月二十六日

我想,到日本去后,我将每天记日记,用情书的体裁,好像天天同任之谈话一样的。我的爱!我真不知道怎样我对于任之的痴情。我想到芷英的肥胖的肉就要哭。

四月二十九日

明天到上海去,我用尽种种法子,宁静我的心。我希望我的心能够平静下去,平静,平静,平静。……

四月三十日

在深夜到上海,住在虹口的一个日本旅馆。是同任之约好的,任之来会。他在我的身旁睡着。芷英未来。

五月三日

爱!今天下午四点钟长崎丸已靠长崎。王奇约我上岸去玩,我因为船上买不到明信片,急于要上去写寄,偏偏看见那牌上写着只停一点钟,五点钟就要开船的。于是我急得心跳,我急得几乎在路上跌交。到了岸上,王奇向我说:“你已经到了外国的地土了。”

我又想起你们来了,不知你现在怎样?芷英同你住在一块么?我总有点不放心!

钊英说:“真的到了!”

她的声音也有些抖了,她自然也想起她的家属来了。

我不愿意大家沉闷,我说:“这是第一只脚踏着异国的土地。”我笑了,王奇和钊英也一边笑着,一边说话,这样走了许多路,因为怕来不及,看见公园也没有停留。只买了几张明信片和些水果,心里怕船开走了,回来的脚步像飞的跑,走过冰室,钊英一定要吃,大家便随她走进去,但是冰摆在桌上是一大杯,今天觉得冰盛得太满了,我们像牛饮一般的吃了三分之一,还是站起来跑了。回到船上,看见牌上的钟点又改迟了一点钟了。我们只是好笑,在甲板上来回的喘气。夜间我们坐在甲板上谈笑,望着黑的周围,望着昏暗的月色,真是空虚呵!爱!你是离开我太远了,你的身旁或者仍是温暖,仍旧安眠在爱人的怀中,可是我呢?爱呀!我不能想,我恐怕我的泪光,会引起大家的悲哀,会使大家都空虚的想到家乡故国。

船是在进行了,船头撞着水声,没有浪,可是潺潺的水声,幽静的声调,她们听了都要睡下来了,爱!我是更想你了,我在这样海天的中途,我只有更想你了。

爱!我祝福你平静,甜蜜的做梦,我在梦里去等待你罢!

五月四日

爱!今天上午十一点钟到了王奇的家中,我十分性急的想赶到东京,现在确是到了,但为了王奇要带行李,只好跟他先到他的家里,从车站到他家里,有一段路,小石子东一堆,西一堆地极不平坦,早上没有吃饭,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走得气都回不上来,害得王奇一路上等待我,真是难为情呀!

他的房子前后都有小花园,种了许多杂花,据说是他自己种的。在这里第一次吃到中国炒蛋的滋味。饭后他送我到女生宿舍。

我坐在舍监房里等行李,倦得想睡,但是没有行李,我自己不会去取,舍监老婆子又迟迟不叫人去取,我耐着性子坐在那里,心里只冒火,但面子上仍是静得很,爱!这时我想起你来了,我一静下来,或是一遇到不如意的时候,便会想到你,爱!你也这样么?

今晚和钊英睡在一张床上,因为我的行李还没有拿来,讨厌的舍监,我想,我住在这里一定要和她作对了。

她真是太认真了,对于学生的事,她叫我坐着呆等,一直等到夜间,还没被睡,幸而不是冬天,我还可以同人盖一张被。

虽然疲倦,还是想到你,想起来写信,然而借谁的桌子写呢?这里都是生人,而且这样晚,她们都不愿意开灯罢,我不敢使人讨厌了,爱!明天一早必写信给你了。

五月五日

爱!今天急于要寄出一封信给你,偏偏写好送去又值邮局关了门。因为不懂话,又不敢多问。叫人送去又不愿意,只好明天寄了。

我想明天可去读日文,随意把带来的书,翻了一阵,也不知读哪一本好。对面宿舍有位李女士名字叫李声也是初读,她要我和她同读,说是学费上可以省一点。我不敢答应她,因为怕读得太浅了,白费时间。

此间的下女キ——ヨテ样是新寡的,她有三个女孩子。说起她的丈夫来就哭!我为她难受。看了那吃乳的孩子哭得利害了,我就不敢叫她做事了。

爱!我将你的小照安放在被隔上,我就睡在你旁边,这样,我们好像仍是睡在一个房里,早晚却不会冷静了。

她们忽然将宿舍里一件情死的事告诉我,害我今天一个下午神思不安宁,据说就是在《新女性》上发表的那位罗女士。她以前住在我的间壁,被杀在会客室里。她们把那死者神情形容得活现,我听了不禁打寒颤。

爱!这里还有一位朱女士,是江西人,说得一口好北京话,仪容温雅,眉目清秀,我不知怎的,总想和她说话。但又不敢讨她的厌,听说她明天要到神户去了,我更有点着急,更想和她说话了。

早上有点地震,脸盆里的水只摇动。

五月七日

爱!我去读过日语了。老先生对我们很不客气,他的眼睛很模糊,手也很粗糙,望了我们给他的束,把五元的票子当做一元。我笑着将票子指给他看,他也笑了。但是我不敢递给他,恐怕碰着他的手。

我今天用功的读了两点钟日语,看了《光与热》,这时检着书籍,觉得中国的书带的太少了,除了一本《光与热》,还有一本《俄国文学史略》和一些杂志。

昨天有一个人打电话来找我的,他说了许多话,我一点不懂得,后来我要他说中国话,他说:“中国国语已忘记了。”于是全宿舍的人听了笑个不止。我想,我恐怕将来亦像他一样的忘了中国文字呢!爱!请你多寄些中国书籍来罢。

爱!我想起你那小房子里是如何的堆满了书籍,这种印象,使我更用功读书了。我读的书,生字太多了。一个个的单字,记得我的头脑都昏了,爱,我睡在你旁边!你的照相正望着我。

五月十日

爱!我最近神经上的确有点异常,不知为什么?时常怕听人谈起这宿舍情杀的事,我发见了好几次,我个人不愿在黑暗中行走,独自在深夜中起来。如果永远这样胆小下去,我将没有做事的勇气了。爱!我抬头望见你,好像你是永远坐在旁边陪伴我的,胆子也就大点了。同时我想起我们的三角恋爱,我更胆大了,我将永远孤独,我又何所畏呢!

我去问了李声,她在早稻田旁边美术学校读书,才知道川端研究所是没有教授的。我仍旧是免不掉失望,我知道读书求学都是不能性急的,但是我那能像一班有钱人一样放心等待呢!

“什么时候可以考进美术学校?”这是一般朋友走过我面前时,每日要问我的。我的回答是:“不知道。”口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就十分着急了。我并不是想骗一张“毛纸贴儿”去骄人。我很怕在研究所里糊涂地过去。

今晚我跑到街上去散步,因为我很爱着这里的商情,不似中国的商人那样欺诈。在书店看见新出版物,有支那青年,运动,……和《武汉与南京问题》等广告,我脸上一阵阵地发热,说不出是佩服他们,还是觉得惭愧。

爱!这宿舍里真是不能读书,终日只闻见些油气,听些大声怪叫的调子,我的脑子都刺痛了。我如果钱富裕,也希望搬在外面去借贷家。

我每天都要读日文,一方面到研究所去画画,来往的跑,为了省钱,要慢慢地去找劳动食堂吃饭,也费了许多时间,到了夜里真是眼睛也睁不开了,只是想睡了。

照这种情形,我只好少做别的事情,即书籍也少看些了,希望先把日文学好。

有人说太平洋画很好,我想暂时试试看。

九月十日

整整的有几个月不写日记了。爱呀!我接到国内的信也极少,想来你们也正忙着生活,但是连一点消息也不给我,使我怎样的不安呀!住在举目无亲的异国,天天拉着几个会说会笑的朋友谈些解闷的话,心里仍旧是空虚,热闹的笑语一过,便到处都感到无聊了。

宿舍里的厨子是山西人,今天因为是国俗的中秋节,晚饭特别丰富,每人有四对虾拌黄瓜,饺子管饱。陈琼说是每人吃七只,我一面吃着,觉得太少了。后来厨子来添,方敢放胆吃去,我不知道吃了多少,只觉得到了此地是第一次吃饱了,饭后我同陈琼散步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在很高的地方望见了月亮,我不禁起了一点乡思,不知道你们在国内,是如何消遣的?

今天早上听见炮声,后来听说是日皇后生了女儿。晚上商店都挂起庆祝的灯笼,那些灯笼一点不美观,好像我们北方的小馆店门前的招牌。

九月十一日

爱!我今天很想写信给你,但屋内来了一堆人,她们不肯走,把我的情绪全赶走了。

我同兰君到上野公园去看了石井柏亭他们的画展;最使我忘不了的,是汤线一郎的回顾陈列,其次是清水登之,东乡青儿,黑田重太郎等,他们的进步极快。我去年在上海虹口俱乐部见过他们的作品,觉得不如今年的展览。

我异常的着急,怕的是我在此地也不能作画,因为油绘用品太贵了。真的,如果不学画,恐怕不会这样经济窘迫呢?我有些灰心了,对于学画,看了画展回来,心里更浮躁了,想到街上去乱跑,想拉着人说不相干的话,想吃烟,想吃糖,想吃水果,爱,我今天真是烦闷,我怕会对不住你,将来回去仍旧是这样一个我!爱!我想不学画了,但是学什么呢?别的我既不喜欢,又无根底。经济是窘迫得很,也不愿意你知道!我每天只是减食,但一天也省不下多少钱来,油画的颜色是太贵了,我不知怎样好!

九月十二日

爱!我为了经济上的节省,今天搬了屋子,舍监总是板着脸子,她瞧不起我这穷学生,无钱买礼物去送给她,她老是不高兴的!

我和李声住了一间三铺半席的单人房,但是舍监她回答我们:“要住就是一间双人的,不要便请出去!”她的生硬的口气,依了我感情,我一定搬出去了,为了不懂日语,为了日语不曾学好,还得暂时受她的气罢!

早来的旧学生可以随便换屋子,新生却须听她的支配,她叫我们住什么屋子,就不能说话,我奇怪为什么一样出钱,要受不同的待遇?我虽然寒酸却没有欠她的房钱,不过自己觉得苦一点,并没有求她减费。旧生却欠了厨子三百多元的饭钱,厨子也没有说一句话,真是强权占优胜了。我是处处都被人欺侮的,我是一个软弱的人。

爱!你给我力量,让我也强硬些吧!我的软弱在三角恋爱里,才显出来的,以前我确是强者!

九月十三日

爱!我很高兴!今天又移到一间六铺席的双人房去了,这屋子于我有两种满意的地方,第一是离开舍监室很远,会客室也离着远了一点,省得听那些大声小气的乱调。第二是这屋子较单间又省了一元房金。而且屋子大了,以后画画,还可以陈设模特儿。画好的画也有处粘贴了。

呵,今天是自己烧的面,两个人才吃了六十文的面。以后我们每天可以省去四五十钱了。我们想每天都自炊,但是舍监不能破例允许的,她们办事真太呆板,穷学生是什么优先权也享受不着的。

下午陈琼来说,她看见中国报纸上说,上海又在戒严,孙传芳又强硬起来,白崇禧部已退到上海。我听见这话,心里又熬煎起来了!她问我记念什么人?我说并不记念什么人,只是怕要回国了。

爱!我是记念你们呢?还是怕还国?这连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只觉得万念俱灰,无心读心罢了。幸而本日的功课已预备好了,不然是一塌糊涂的上不了课,我想不出方法来努力了,我的命运太乖张了,它时刻拿我玩弄!呵!

我不知道怎样才生活得下去呢!

九月十四日

爱!我不再多读日文了,因为我的胸部痛的利害。依我的兴奋,我极不愿这样半休息的读书,但一想到你的辛苦,便不愿任性,使我将来竟没有达到目的的希望。我如果一病倒,不是累人么?我以后想多向绘画用功,室内写生是不大费力的。只是坐在被隔旁读日文,太费力一点,在国内坐在桌旁读书成了习惯,现在没有桌子用,真也不便当呵!

爱!我不能不向你说实话,今天胸部痛得真利害,我想预备离开这世界了。好在你们都不在面前,我也看不见你们的眼泪。我睡着写了一封遗书,我想写好藏在身边,如果到了死时,便随便交给任何人!爱,我真不懂,到了极悲哀时,眼泪倒反没有了,我不会哭,只是静静地睡着,不愿听见人们的脚步,也不想李声快回来,我的心境和平日大两样了。

自从你告诉我,说我是一个悲哀人,我的眼泪更没有了。以前是非常善感的人,现在是变麻木了,身上稍微有点痛也不觉得,等痛得不能动时,才躺下来了。

爱,这房里真静,我希望静悄悄地死去!我真想不到现在更悲哀了,为了逃出生命,跑到异国来,仍旧想死了完事,自己也觉得羞愧!

贞一的消息一点也没有,有人说她已是阔太太了,有人连笑带骂说她不是东西!我听了都为她难受,她的事情只有我知道。

她如果真的做了阔太太,我也原谅她,她也许仍是一个女英雄。贞一!你是一个善感而有刚性的女子,你是多谋多智的女子,暂时脱身养着锐气罢,我希望你如此,我知道你的苦衷,你的策略!你决不会安分的守在奸人的身旁,那奸人害了我们多少的热血同志!

九月十五日

爱!今夜接到我父亲的来信,他答应我的要求,说:

“有我在世,无论如何不使你流落异邦!……”他又希望我早点回国,说他已是老年人了,像风中之烛,说不定风一来,便消灭了。

爱!我大哭了,我不该写信去激动他老人的心田,呵,他动了感情了,我真是悔恨。我四点钟便起来了,天上是闪着稀疏的星光,白灰的云际,树枝的闪动,都给了我无限的生意。我打算勤苦的熬过两年,带些成绩去见父亲,良心上也许安慰些了罢。爱!对于你也是这样。

九月十六日

爱!你们为什么没有信给我呢?你们真是太忙了,但是我希望你们给我一个字便好,不然我一天到晚浮在半空,毫无着落,也没有心思读书了。

今天兰君要我教她官话,她提起你的官话,使我很高兴,因为我有一个机会可以谈到你,因为只有她知道你,我可以常和她谈着你,除她之外,还有一位钊英,她说见过你,望着我被隔上的照相,说是很像你,我告诉她说那正是你时,她有点奇怪,她大概已经猜着我们的关系了罢。因为我不愿此地人们晓得我的历史,我便不多向她们谈起你了。但她们听见兰君说我在妇女联合会做过事,便有人特来访问我了,我真不愿理睬她们。我想,我此来是避开厄运的,是为求学而来的,并不想谈政治,也不想做什么运动,也不希望活动分子和我来往,所以我不愿见人,也不愿和她们多谈什么。她们看见我不多说话,便都退去了,这真是太妙了。

今天范刚来看我,谈了许多读日文的经验,我很感激她的指导。她说上野也有个美术学校,但我已不希望进什么美术学校,觉得在研究所画画亦很好。

晚上我们到白石山上去看了白神祭的热闹,我听不懂那些叫卖和把戏的喊声,只是眼前很撩乱。一路同去的有冯山的小女儿,她一路上教我日语,她的口齿很清楚,她也有如我一样的幸福,虽然也许有人为她叹息,她很爱惜她的青年寡母,时常为了寡母的叹息而流泪,她告诉我说,“父亲是年青人,脸像玉兰花那样白,我的鼻子真像父亲的。他不知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他去了好几年了,也不来看看我,他走的时候,我还不会画画呢!……”

她对我絮叨的说着,眼睛闪着亮光,天真的神气,真是可爱呀!可惜为了穷,她母亲也没有好滋养品给她吃,她的脸色有些黄瘦!

九月二十日

爱!你寄来的书,我已收到了。我送了兰君一本,她非常感谢,她说最欢喜读你做的书。我自己翻着一本,看了多时,心中是说不出的愉快和满足。回忆起我们共同在那间小屋里工作的兴味来了,更遥念着你的忙乱仍然继续无已,我愈想快把日文学好,亦可以帮助你一点。今天又跑了半天路,明天一定又要读日文了。

昨天又来了位崔芷,她是我的同乡,特来找我谈话,她说在同乡面前,不要提起党的问题,也不要提起政治问题。我说我对于那些问题已无兴味。不过她的诚意是很可感激的!爱!我很幸运,处处都遇着诚意的朋友!

天是有些凉了,我买一件男子穿的背心来,回来改造了一下,穿在衣服外面,同宿舍的人看见了,都问我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她们又想学样了,我这种穷打算,她们也看了眼热!真是好笑呢?

同房的李声,今天不知为了什么板着脸,我想她一定心里烦恼,因为前几天说起没有接到家信了,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她的父母全没有了,现在所谓家,便是哥嫂的家,她出来求学,据说也是为了家中闹问题跑出来的!

芷英也无信给我,她和我的感情,只怕一时极难恢复。因为在国内时,她常对我说:“现在我对于你不过是一种责任而已。”我虽然知道她所说的责任,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责任,逢着我热情涌上时,我听了她的话,便觉得冤枉得要流泪了。我和芷英两人在思想上显然是分途,她谈到宗教的迷信和神秘时,便要和我辩论。她不仅是辩论,时时用刺来刺我,我便只有沉默起来。爱!我的悲哀,不仅为了失恋于你,而且亦失恋于她!我痛苦!我有说不出的痛苦,我怎样表现这悲哀呢?我想我也许永远闭住嘴过着一生!

九月二十二日

爱!我这几天又想你了。在国内时我那样烦闷,你也是一样地烦恼。你一着急,我的痛苦便又加上一层,我们都是天天在苦恼中打滚。我的性情本来是浮躁的,后来又必须闷居斗室,心里虽然求知欲很强烈,但那时的心境很坏,不耐闭门自修,生活上实在是冲突着的,心上也是冲突着,呵,我现在身在异国,冷静的观察当时的冲突,都是有些孩子气,但怪得谁呢?你要实验三角的人生,正是拉人下海,自己也投在海里了,爱!我仍旧怪你吗?我想也不能怪你,这种纠纷是永远说不清的,我不要再想它了,我为了这种痛苦,缠绵不断的痛苦,我决心离开你们,然而我仍旧想念你们!

现在也许仍旧有人说:“我是为了责任的缘故!”爱!

我对于这句话是永远藏在心底了,我由种种试验中得到我的前路,以前还想要求你不要说,“这是我的责任!”我极不愿听见人们这样交代,我并不是一块皮,一堆浆糊,用不着谁来粘贴的,我的骄傲也是天成的,爱,请你记着。

总之我为你死是无怨的,但我不愿由你而致死我,死法是大不同的,虽然芷英常讥笑的说,“你死,任之也哭死了。”爱,那不能使我骄傲,以人家眼泪而骄傲的,还是她自己罢。

我永远是你的信徒,你爱我的影子,已被世间指定了,也许不会就消灭罢!我并不希望那种影子便定了我一生,不过由我去毁灭有什么效果呢?如果芷英她愿意将你我的经过,一切都毁灭了,我决不生气好了。

爱!我承认我是弱者,我承认我是感情的奴隶,对于你,不是怨,也不是恨,不知是什么罢了。爱!你为了芷英,你有时要偏护她,竟有些摧残我,说我倔强,说我能干,你竟吹毛求疵的指摘起来,这是你所深知,而故意使我为难的。爱!我已经离开你了,现在所苦的是不能不爱你,爱!你伤了我的心,而我却终于是你的俘虏!

九月二十三日

爱!我已有桌子了,范刚的旧桌子送给我了。我买了一块三角形的布,将毯子包在里面,放在一块硬板凳上,省了买什么椅子了。我很高兴,我可以安心读书了。

她们都笑我性急,她们说:“要入学校的话,非预备一年的日文不可。”我听了她们的话,更着急了。我决计还是自己多读日文罢,在学校也不见得多读什么书罢。

崔芷看见我没有椅子,又送一把椅子来了,她真会照顾我!

今天午后,我跑到白石山公园去,那公园是在山头,铺了几十块石板引出来的一条路,一直上去,周围有些大树,前面有几座破庙,中间有不满十丈方的一块石子地,两边有几张长凳,靠东边树下有几样儿童运动的跳板,还有一个细砂坑。有些小孩子正在细砂中搭玲珑石,他们用小手拿起一个球,从搭成的石孔中放进,那球便从下层的孔中滚出来了。我替他们速写,他们特意的唱歌跳舞起来!他们真是天神,我也活泼起来了。我坐在树下,用铅笔在石板上画着,孩子们都围拢来了。他们高兴,我也高兴!

九月二十七日

爱!雨是连绵的下起来,引的我这旅居的人,愁丝又乱得像一团散发。昨晚张荔之谈起离婚的事,发了一堆牢骚走了。今天李声接着朋友的信,又在这里发呆,你看!怎样可以读书呢?我不但不能读书,她们的神经病,也传染给我了,我不想做一点事,也不想到研究所去。

中餐的面没有烧透,李声一定要吃,我也只好陪她吃了,胃里又不舒服了。兰君买了一幅新画,我也想买一张小画,如果遇到好的。我所欢喜的画一共有廿张,每张都要四五块钱,我看着那些画只是发愁。因为我的钱只够买一张,如买一张回来挂在房里,明天便没有面吃了吧。崔芷在旁边说:“等到夜里领你到夜市去看看,那里有旧的,每幅只要几角钱。”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安慰了许多,希望到夜市去收罗几张解解馋。

兰君说明年她将从国内带一个下女来,希望和我同租一间屋子,我很感谢她的好意。不过我很怕和有钱的小姐同住,我是处处应当节俭的,有钱的小姐处处都要花钱,我要是一切都应酬起来,便不能在日本住下去了。

雨是下得更大了,心里想回到房里多读些书,但眼睛又倦得不能看了,唉!真是好像到日本是专来睡觉似的。

崔芷来说庚子赔款,我们也可以设法领取,我有些动念了。如果真的能够得到官费,你可以省力些,我亦可以安心了。

我还想从日本到南洋去,将来再从南洋到法国去,爱,我想做一个流浪人,永远不回家来了,如果你要会我,只要当我离开这个地方,你来送行一次便好了。

爱!我又哭过了,但想到哭坏了身体,那就糟了。我的身体便是我的资产,我又不敢哭了。

十月二日

爱!瑞之的房里,到处都挂着镜子,她可以左右顾盼自己的心影。我一进去便觉得东一片亮,西一片亮,眼睛闪耀起来了,她的屋子布置得很花色,陈设得像公主住的地方。她是一张白圆的面孔,可是有些麻子,所以她洗脸很费事,粉是涂得很厚,然而麻子仍然遮不住,看见生人,常把脸不敢抬高,有时东一闪西一闪,使人家看不准她的脸,我想真好笑!天生成的斑点,是不可磨灭的,那有什么怕丑呢。爱美的女子,脸上偏有些缺陷,正像我是一个爱好的人,偏是满身的缺陷,不能使我向爱好的路上走。人都有缺陷,人都有填不满的缺陷,正像那脂粉填不满麻子一样悲哀。

爱,我又想起我闷居时,我的思想真有些危险,时时陷入自私的危境去,当时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比别人要紧,什么事都拿自己来比较,现在却不同了,我想一个人不能不与别人发生关系,既与别人发生关系,就随处都该为人设想。交际虽不是宜于静坐读书的人,但也不必特意去避免交际的机会吧!我以后也要节制自己的过分的孤独性了。究竟有什么事,要使我怕见人呢?我并没有犯罪,国内的官僚要通缉我,我何苦自己退让呢?老实说,我不为了生命,我也许不会跑到日本来的呀!爱!我总是这样想法!

十月三日

爱!我今天去参观日本美术学校画展,成绩不十分好,只有图案画的成绩还不错,雕刻我是外行,不敢多说什么。

兰君约我到李声家里去吃夜饭,看画片说笑话,一直到十点钟才回来,这是在东京第一遭回来这样晚,也是第一次在人家玩的纪念日!

李声从书箱里拿出匕首形的小刀子来,我看了那难看的式样,便有些寒颤了。

晚间我逛了夜市,我买了一个黄色的瓷盒,那种色彩我很欢喜,我买这盒子的初意,是为了储蓄白糖,我每天早餐都有一盘白糖,我总是不吃的,但是到了中餐,有时烧山芋,却要去买白糖,有时还得自己去买。今天买了这便宜又好看的盒子,我很高兴!

兰君买了一本画册,那上面都是些新印象派的画,正合她的口胃,她的画你是见过的,你批评她的话,我已经告诉她,她极反对,她说:

“我的画本来不好,是自己瞎涂的画,和国内那些大画家比一比,也许是现丑了。然而所谓大画家的画是怎样的呢?远看近看都不成东西!他们靠着政治手腕,靠着腿去跑,靠着嘴去说,靠着朋友去拉,把自己的地位抬高了,我是不会那一套,当然我的画也没有他们那样高贵!”

我听了她这一串话,觉得她把社会上的一种人情,描写得很好,但多少是有点牢骚的呀!

十月五日

爱!今天的中餐是自备的面包,限定了七十文的,没有吃饱,晚上崔芷来了,李声去叫了两样菜,我一共吃了三碗饭,后来又吃了一个半苹果,吃得又太饱了似的。

我在露台上看见隔壁的女子,她烧着旧箱子和旧纸,一蓬火焰,一缕黑烟,确是很好的画材。我想回来拿速写簿,又恐来不及了,谁知看了许多时间,她和一堆火焰,全没有动地步,我有些后悔,把一个好画材错过了。这便是因循误事的好口实!

崔芷的素描画的不错,她替我画了一张像,我画了一个李声,我画的东西近来觉得有些进步,不过崔芷总说我的笔触到处都带着神经质,我觉得她说得太过分了。爱!我常没有法子使我的感情调和,那是真的,神经质决不会表现在画面上吧!

十月七日

爱!兰生来信说见过你两次了,她告诉我,你的脸长胖了,精神亦好,但我却有点疑心,我想她故意这样写的罢,她是爱我的人,她常想找些好消息来安慰我,她知道我最关心你,也许竟造些假话来使我安心呢?

兰生是一个有勇气的女子,她开了一爿店,只是做外国人的生意,她从北平买些景泰蓝的花瓶来,在上海当古董卖。暑假时便带些手工做的用品,到庐山,或是莫干山去卖,赚外国人的钱。她好像一个商人,但也有些才气,诗词也都来一手。爱!她说不久寄点学费来给我,我想写信去回绝她,我年来受人帮助的太多了,你和我父亲是大帮忙的,然而小帮忙的亦真不少。我一到夜里,便想将来不知怎样报酬你们呢?我好像一个乞丐,谁的布施都受吗?我想着真难受,如果可以在国内,找点小事糊口,还有办法罢!现在是一天没有人的布施,便会饿死在异邦!

昨天哥哥寄钱来了,他劝我早点回国,而且反对我学画,他说绘画是消遣品,不合于现代经济制度,能够找些事做来糊口是实际的办法,爱!我为经济制度,实在也想丢掉画了,但是国内不能容纳我,可又怎么办呢?

十月十二日

爱!宿舍里有一半生肺病的人,这几天都闹起伤风咳嗽来,我劝她们洗热水澡,她们说日本人最反对伤风时洗澡。我劝她们时常到公园去散步,她们说公园里的蚊子多。日本人反对伤风时洗澡,她们却信仰着,日本人不怕公园的蚊子,她们却不肯学样子。这大约是“择其善而从之”的办法罢。

赵姊到了日本,便没有信给我,等我到了日本,也打听不出她的消息,昨天到医院去看朋友,在无意之中却遇到赵姊了,她黄瘦得很,脸上的皮都皱起了,我不敢认她,她老远地跑过来喊我,我方决定是她了。她说在医院已经好几个月了。她在这里养病,她养什么病呢?在国内时她是身体很强健的。

爱!说来话长,我一提到她的爱人她便哭泣着,我便难受着不敢向下问了。她说:“妹妹,我们能够会面总算幸事呀!”

“我一到日本便到处找你,但你的住址我不知道!”

“唉!我到了日本,便什么希望都灭绝了,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她说着一串清泪滴下来了。

爱!我也哭了,她为什么失望呢?她的情形也许和我相仿佛罢!我想起你来了。

“赵姊!你的爱人不来看你吗?”我问她。

“我是一个孤鸟了,在日本谁也不认得,也没一个人来看我,我孤独的在此地住了许多日子,天天只有看护在我的床前服侍我,前一个月还睡在床上不能动,常想若是有一个亲近的人,或是一个好朋友,能够陪伴我说笑几句,那是多么幸福呵!这几天腿能走了,倚着栏杆望着草坪,望着远处的青天,飞着几对比翼的小鸟,自己便空虚得要跌倒了!妹妹!你来的正好!”她热烈握住我的手,恳切的这样说。

一个穿白衣衫的看护走过来,她是中国学生,大约是来实习的,手里夹着书,我向她问:“小姐!你知道这个病人的病,现在不要紧了么?”我指着赵姊。

“我不很清楚,不过我晓得她是从海边救出来的,她的头脚都受伤了,听医生说她的脑神经有点小损伤,能够静养也许会复原。然而她是一个失恋的人,时常悲哭,恐怕一时不能出院呢?”她说着带着一些同情的颜色走开了。

爱!证明了,她一定是失恋的了,跳过海被人救起的,头也受伤了,脚也受伤了。爱!一个人为了爱情,弄得一身鳞伤,那算得什么呢?爱人站在旁边,也许会笑她是痴情女子,是一个无用的懦夫罢了。

爱!我想劝她,也正是想劝自己。我希望她把什么都一脚踢开算了。自杀究竟是不值得的罢?人家不爱我就算了,世界上的男子都是色鬼,有什么真爱情呢?你说对么?

爱!你是例外的人,我仍旧爱你!

十月十五日

爱!在画室里,一点旁的事都不会想起,只是脚立酸了。抽木先生说我的画轮廓很正确,我很欢喜他的批评!今天的午餐是买的鸡蛋饼上裁下来的边皮,吃这种东西很便宜,每餐只要五十文就够了。

十月十六日

爱!我今天又去看过赵姊,她比前几天好一点了。但是回来以后,我感着异常的凄凉,觉得屋子太单调了,也太暗淡太凄清似的。爱!我恐怕又要病了!

十月二十日

爱!教我日文的老头子,真有一点神经病,他不肯好好地教书,在上课时他忽然作起诗来了,并且还要把诗送给我,真是讨厌极了。我想以后到了钟点,我也不走了,硬要他多教些会话,这样才可以补转我的时间,不然太不合算了。

今天有人来问我,预备在日本住几年?我说有钱便多住几年,没钱就回国了。你看,我的回答怎样?

十月二十一日

爱!研究所里的石膏部主任高桥虎之助问我从前在什么地方学画的,我说在中国美专学校,是说的日本话,那女干事用奇异的眼光瞧着我,说:“呵,你的画已很好了。”她当然说的日本语,我不大懂得,看她的神气,好像是这意思。我近来已学会几句日语,朋友们都说我太性急了,已经学会日语了。爱!难道到日本来生病吃饭的么?她们不是在游戏场,便是在屋子里发呆,我想那样混日子,究竟有点对不住自己呢?

日本的中学生小学生,在马路上,在电车上都拿着书看,劳工们休息时,也拿着书看,他们对于时间是太经济太会利用了。然而我们的同学们却想在外国享福!

十月二十二日

爱,天下雨,我七时才起来,在洗脸的地方,听见厨子在那里发牢骚,他说:“这些中国留学生,天下雨了,便不起来想懒学,难怪日本强起来,中国一天天地弱下去。还讲革命呢,我看先将自己革命罢!”

我很难为情,其实我在宿舍里要算起早的了,大约他不是对我发牢骚罢!

我洗了一堆衣服,一边煮粥,食饱了便出去买木炭。

同房的李声今天要到西京去了,我忽然发呆,觉得她去了我一个人便像尼姑住在庙里,又将寂寞得像掉在水里了。

我送李声走后,在路上遇到一个日本孩子,只有七岁,她跟我走了许多路,她问我住在哪里?并且把她自己的住址告诉我。可惜我不能和她多说话,感着一种惭愧。

她一直送我到门口,她走了说着告别的话,她长得很美丽,圆圆的脸孔,穿着西式的衣服。

爱,小孩对我很好,我觉得她的灵魂可爱,愿意接近她。她再来时,我一定和她多说话,练习日语。

十月二十四日

爱!川候里见来领去参观帝展(第八次),出品很丰富,共有十二室洋画,我所欢喜的画竟不多,我觉得他们的画只是技能纯熟些,变化却少,偶然有几张新派的画,却不见得自然。雕刻比较二科画展多而且好。

川候里见和我很熟,看过画,她请我去吃茶,她说有空要领我去逛银座。我的画,她也不客气的替我改了很多,她的日语,在我听着很好懂,我希望以后和她多来往。

爱!帝展有一张《三人之国》,我很欢喜。它的光线和物体质地上的研究,给我些益处。还有中泽宏光等几位老画家,他们的画题都是含哲理的,色彩是灰暗的,确是表现着老气横秋,我自己也有这种毛病。

顺路去看环英,她一看见我,便飞的跑来说:

“呵,原来是你呵!我听说有一个女子逃到日本来的,却不知道就是你呢!”她仍旧那样胖,那样爱笑爱跳,但是我一听这个逃字,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环英问我关于政治思想的话,全给我打断了,但她一心一意的要打听我的事,我只好在半睡的状态里听着她。

在归途中买了一个埃及图案的罐子,虽然钱袋里的钱是有限的了。爱!我太枯燥了,假如没有一些玩物来滋润我的灵魂!

十月二十六日

爱!现在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快乐的了。在我们中间,我发现了有什么东西隔离着我们的心,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呢?我绝对不明了呀!

我想有许多话要向你解释,但是现在我不能跑到你的面前来。爱!我一天不向你解释,便一天不能安心。我愿意有勇气杀出一条生路来,不然就引导我们的爱情走到毁灭的路上去。为了恋爱而受无数痛苦,我是甘心愿意的。

要活,应该寻求的是幸福!要死,那么在未死之前,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完了赶快去死,用得着留恋么?要死,我们一起死罢!

爱!我的魂灵是洁白的,我爱你的一番苦心,上帝会明白,我为了爱你而痛苦死了,上帝也会明白,我是个恋爱的牺牲者,我的爱火是不灭的,我的精神是不死的,虽然我像基督一样的是个殉教的不幸者!

我变成愚笨了,没有思索,没有感情了,再也振不起精神来工作,我不是懒,不是灰心,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样的了!

十月二十七日

爱!人们久别,感情会冷淡么?我恐怕你会如此呢!今天接到你一封短信,短得连称呼,日期一起在内只有一百三十几个字,短得一个人在一点钟里,来得及写十倍二十倍长的信,请你想想,这种信多么使我绝望呀!……

我想起我们在一起时的情状,我要背人哭泣了!想起我们的别离,想起我的痛苦,我是异常的悲哀,然而我却没有泪了,爱!我没有诉苦的地方,除了你,我是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滴一点眼泪的,就像除了你的跟前,别人要杀我的头也不肯跪下去的呀!

十月二十八日

爱!我整天的悲哀着,从房里走到会客室去,走了十次,我像寻求着什么似的,我像失掉了一件宝贝。爱!我没有一刻坐定了的,我的心一刻也不安宁,我想忘了你,使我自己快乐一回,但是,爱!我那里能够!……

十月二十九日

爱!我也许要病了,心里太不痛快了,我不能哭,也不能笑!想避开一切的人!爱呀!我为什么这样寂寞,这样悲哀呢!……

十一月一日

爱,我这几天心里更乱了,好久不接到你的信,今天看报知道国内政治分裂的现象,我又不知怎样处置自己了。预备入学校,但钱没有多少,还谈什么学校?眼望别人都决定明春的考试,我老等待着,有什么益处呢!想回国,又不知怎样可以回国?

兰君晓得我又在烦恼,她一定拉我去逛银座。路是两人都不认得的,也不敢问人,因为你说过,那地方有流氓。后来居然摸到了,还参观明治天皇的衣服和手迹的展览会。爱,我在日本也会找路了。

十一月十一日

爱,兰君今天要回国了,她说:“你不回家么?”她这样一问,我几乎掉下泪来。爱,我回国来,教我在什么地方住呢?回自己的家看见老父亲,便不能再出来,和你住罢,芷英便要生气,爱,我是无家可归的人呀。

兰君说,如果我能回国,便和她住一起,但一想到我的身子是不自由的,也不敢答应她。为了不舍得兰君,请了半天假陪着她。我们坐在火钵旁,谈话煮菠菜,我的食量今天大减,不想吃什么。很想到街上去买些东西送你,想到袋里只有一个月的饭钱,便又发呆了。

十一月十五日

爱!我牙齿痛得不能睡,脸上肿得很高,我今天只好睡着了,思想又起伏不定,又重温了旧梦,心中便悲酸着,看看我周围的画册书本,觉得只有这些东西和我同食同息,是太寂寞了罢。

谢谢你寄来的棉袍,棉袍送进来,我便好像见了亲人似地又快乐又流泪。我把棉袍穿上了,我一伸手在袋里摸出两块小手巾,我更欢喜的说不出话来,爱!你真想的周到,我正缺少这东西呢!

脸嘴虽然肿得很高,心里却很快乐。

崔芷撞进房来,我正在微笑,她说:“你不痛么?”

“不痛了。”我仍是微笑。

“真奇怪!吃了什么药了?”

“没有吃药。”我说更好笑了。

崔芷看见我身上的棉袍,她疯了似的笑起来了,说:“呵!谁寄来的呀?怪不得你今天这样高兴!牙也不痛了,俗话说‘心病得心药医!’真不错呢!”

十一月十七日

爱!我有几个牙齿坏了,早上出了些脓血,她们说非瞧医生不可了。但我想在国内看牙医是很贵的,每次都要三四块钱,如果镶牙便更贵了,非百几十元。我的袋里只有看一次牙的钱了,如果全拿去用了,明天吃什么呢?父亲答应寄钱来,但是还没有寄到。这样想着就很为难了。

中饭吃的是菠菜,面包,是自己烧的,晚上觉得牙更痛了。爱!我若是这时死了,静静的屋子看着我,明天她们一定奇怪的各人失色了,也许有人怜恤我,也许有人讥笑我,她们也许把我火葬了,一坛清灰,欲待何时,你才收回呢?

爱,人到贫病交加时,志气便短了,只希望悄悄的神鬼来伴住我是好的。不然我是没有法想了。

十一月十九日

爱!断粮的日子快到了,袋里还有两块大洋零几角钱,如果买一瓶止痛水,便什么也没有了,明天只有睡在床上不要起来。

爱!你的薪水是有限的,买书吃饭刚够,我真不好意思向你开口,我天天希望的是父亲的钱,能够明天寄到,我便好去看看牙了。牙齿痛起来心焦急得很!

十一月二十日

爱!我陷在寂寞的深渊里,我整天地不动声色的坐在铺上,心想今天大约有信来了罢!只是等下女送信来,火钵还冷着,也希望下女来生些火,然而今天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亦不来,人到穷的时候,便什么人也瞧不起了。我静静把头落在枕儿上,又回忆起我的伤痕来了,我常说已往的好比死了,想着多增烦闷,但脑子里却常是想起那些伤感的事,心上一下下的刺痛着。

窗格上射着淡黄的光,外面一只忠实的猎狗,吠得一片杂乱声,爱!我确是病了,听见这种声音,便抖索着心都飞起了。地上的一个小画架上摆着未完的工作,屋角里堆着一堆未洗的衣服,爱1这样杂乱而污秽的堆满屋子,我是更心焦了。

看见枕边摆的小说,也无心去看了,看了那个题目是《别泪》,引起自己的悲哀,眼泪不由的流下来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爱!今天下午,我正躺在床上难过,忽然下女说是有个女子找我,是前星期从中国来的,我叫下女让她进来,仔细一看,却是贞一!天呀!我真要疯了!我心里又悲又喜,有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们俩相抱着哭了。

“我跟着东海逃到日本来的!”贞一一边流泪一边大声的说。东海是什么人呢?爱!我想起来了,他便是追求贞一的人,贞一怕他的猥鄙的性格,常是以“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去对待他,他气极了!他便在众人之前声言要枪毙佩侯!现在佩侯在他手下死了,贞一也成了俘虏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

爱!我是病的更利害了,手脚冰一般冷,胸部却烧热着,脸上仍旧肿了。我睡在铺上等待死神来招呼,但也等得心焦了。

贞一今天又来看我了,她一只手摸着我的额头,她惊得叫起来了,我说怎样?我已经是无用的人了吗?她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眼泪又那样容易流下来。我看着她的神情,自己却一点泪也没有了,我说:“贞一,我如果真的就这样和上帝见面了,那就救出我了。你看!天地虽大,哪一片土可以使我站住脚呢?”

“你有你的力量,在那一片土上都站得住呀!你是有革命性的女子,怎么今天也说起颓唐的话来了?……”

贞一是有志气的女郎,她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她虽然告诉我,她现在已做了军人东海的俘虏。她还是有一天要报复的。她说:“假如有一天,想起复仇来,便拿东海自己的手枪打死他,他现在也好像在我的掌握中。”

爱!贞一虽然从大波浪里卷过来的,心身受的创伤也许比我大的多,我是对于什么都厌倦了,但是贞一仍是那样英气勃勃,就这点看起来,我已是无用的人了,今天死了也好,明天死了也好!

十一月二十五日

爱!屋里有一股臭气,下女亦不来替我收拾,我硬撑着起来,但是头晕得几乎跌倒,脚也软得站不住,这样真不能算人了罢,桌上灰尘也披满了,只有昨天贞一拿来的一束蔷薇艳得很,这几天怎么还有蔷薇呢?蔷薇到了冬天,不是该萎靡的憔悴的死了么?

爱!我是一朵憔悴的蔷薇,颜色是赭色,是死色的了,浑身有雨打风刮的痕迹,一双手便像是枯柴,也像一片梧桐叶,那艳满的肌肉,为虫类的嘴吃的省下几根茎了。呵!爱!我是一个丑鸭,在世上只能烘托美的生命,但是自己的生命已经完了。

爱!我是天天在赞颂死之歌,周围的颜色使我想着死是乐的,是美的。但贞一又来看我了,她一定要我进医院,而且说她已经在医院里定了房间,房钱也付了十天。

爱!我流泪了,我的感情又软弱了!我感谢一切人给我的恩惠,我不知怎样在一切人们之前,赎回我自己,我不知道怎样在一切人们之前,忏悔我自己!

爱呀!为了贞一的热心,我只好随着她进医院去了。

房里乱堆着的书籍画板,仍旧死了似的在那里等待着,不知道它们等待着什么?

十一月二十六日

爱!我好像已经死了,看着四周的白色,这种凄清的颜色,使我想到我死后,也许有人会为我挂一条白布。爱!

我想着想着,便好像听见你的哭声了,我也微弱的哭了。

爱!我的热度又高了许多,今天头上放着冰袋,看护来嘱咐了好几回,教我静静地睡着,不要想家,不要想不快乐的事,也不教我写字,要把笔和日记本一概都拿走,爱!我又哭了,我哀求她不要干涉我!她笑着说:

“你的病静静地养着,将来好了可以多写,现在病着写什么呢?”她那种恳挚的态度,又使我感激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

爱!我一点不想睡,看护来量热度,把她吓了一跳,说我热度太高了,她急急的去叫医生了。

爱!也许今天,我的日记本要被她们拿走了,爱!我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拿回写呢?爱!我希望看见你的信!

爱!天上飞过一个鸟,我希望它给我带一封无字信来,只要是给我的。爱!你不想我了吗?怎么这样长久都没有一个字寄来呢!贞一昨天要写信给你,我阻止了。为了要使你心境像水一样平静,我是不想拿什么悲惨的消息来打动你了。爱!再会。

十一月二十九日

爱!贞一一早上就来了。她的眼睛是哭肿了,我问她为什么又伤心?她更哭的利害!爱!我想不到她今天在我面前会这样哭,她为什么眼泪有这样多呢?我是一滴眼泪也没有了,想想世界上的东西都是美丽的,都是值得留恋的,如果,我不会病死,爱!我仍旧要回到你的怀里来,过着可爱的春天呀!……

十二月二日

爱!我想起来,我说我好了,但医生和看护不让我自由,他们把冰袋一个两个的压着我的胸,爱!我气闷死了,我想把冰袋推下去,偷偷地起来,好好地写一封信给你!医生嘱咐着看护,说夜里不要断人,好好的看着我。

爱!我今天神气太好了,我心里有一腔热气,好像酒后的醉意,这真可爱呀!……

想明天一定可以写封长信了。

十二月四日

爱!贞一又哭着进来了,她真是会流泪!……爱,愿意能够见你,在你的梦里!……

贞一手记

上面的日记,是S姊手记的,直记到她的最后一天为止。S姊是死在病院,她的尸身,第二日便抬到火葬场焚化了。我把这许多日记留着,并且想,S姊的确是一个痴子,她痴恋着任之的,因名曰《痴恋日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