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伦理学与幸福之性质

越来越多的青年聚集到亚里士多德门下听他教诲,他的思维渐渐从条分缕析的科学转移到行为和品性等较广泛的问题上来。他愈加清楚地感觉到, 在一切物理世界的问题之上罩着那个问题中之问题——最好的人生是什么? 人生的至善是什么?德是什么?我们应该怎样寻找幸福和充实?

他的伦理学写实似的单纯。科学的训练使他不再会宣讲什么超凡的理想等一类的空谈。正如桑塔雅那说的,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人性的概念是十分健全的。每一理想有一自然的基础,每一自然物有一理想的发展,亚里士多德劈头就老实承认,人生的目的不是为了善的本身而求善,乃是要幸福

(happiness)。“因为我们为了幸福自身而选择幸福,决没有另外的用意。反之,我们所以选择光荣、理知、感官的快乐,⋯⋯只因为我们相信借此会得到幸福”。他觉得以幸福为至善乃是不言自明的真理,所需要的乃在说明幸福的性质与达到幸福的路径。他的取径是,先问人和别种东西所以不同在什么地方,再假定人的幸福就在专属于人的性质能得到充分的发展。现在,

人的优异之点就在于他的思想能力,借此他超出了并支配了其他一切生命; 这种能力的获得给了他最高的权力,由此也可假定它的发展会给他充实与幸福。

那么,除了身体上必先备的某几点外,幸福的主要条件就是理性生活,

——理性是为人所专有的光荣和权力。德,或者宁可说“优能”(excellence),全靠判断之明晰,行为之自制,欲望之匀调,手段之艺术化。它不是简单的人所固有的,也不是天赐,乃是充分发展的人由经验得来的成功。而且,有一条路通向它,有个指点“优能”的向导,依靠它可以省却许多纡路和耽搁, 那就是中庸(golden mean)。人品的性质可分成许多组。譬如,懦怯与卤莽之间为勇敢,悭吝与奢侈之间为慷慨,懒惰与贪婪之间为奋发,卑屈与骄傲之间为谦和,诡秘与滥言之间为诚实,乖戾与调戏之间为风趣,寻衅与谀媚之间为友谊。所以伦理上行为所说的“对”(right)和数学上工程学上所说的“对”没有什么差异,其意义为正确,为适合,为能做得最好而达到最好的效果。

虽然,这个中庸并不如数学上的中项一般,是确凿可计的首尾两项之平均,它为各种情形中的环境所左右变动,且只显示给成熟而能伸的理性。优能是一种艺术,从训练和熟习中得来。我们并不因为有了德性或优能而行动正确,而是行为所以正确是因为有它们。“这些德性之形成,由于人的操行”。我们反复做些什么,便成个什么。因此优能不是一个举动,是一个习惯。“人之善即是其心灵始终由着优能而工作。⋯⋯正如一只燕子或一个良辰造不成春天,所以也不是一旦一夕就会使人拥有幸福”。

少年是极端的时期。“年轻人若犯过失,总偏于过度和夸大一面”。少年(及其许多长辈)的大困难,就在于要跳出一个极端而不再陷入其反面的极端。因为这个极端很易流入那个极端,或因“矫枉过正”,或为了旁的缘故:诈伪的会信誓旦旦自由,卑屈的会毛遂自荐。凡偏于极端的人总是把德性之名不加于中庸而加于相反的极端。有时这样也好,因为我们若发觉错失在这一端,“就会着眼于那一端,借此可达到折中地位,⋯⋯好像人们矫正弯曲的木材一般”。然而不自觉的极端派视中庸为最大的恶。他们“排斥折中的人,勇敢者被懦怯者呼为卤莽,被卤莽者呼为懦怯,其他情形中也是如此”。

显然这个中庸学说将希腊哲学各派几乎共有的一种态度表达了出来。柏拉图谓德性为和谐的动作,苏格拉底谓德性即知识,他两人胸中早有过这种态度了。先贤(梭伦、皮达库斯、比亚士、皮瑞安德尔、克莱布鲁斯、泰勒斯)创立了这个传统,在德尔斐的阿波罗庙内刻着一句箴言:“勿过度”。然而这位实事求是的哲学家又说:“中庸还不是幸福全套的秘诀。我们

必得再有些世俗的财富。贫困令人悭吝剥削,宽裕令人免于忧虑贪婪而自由, 此乃贵族生活安闲与乐趣之泉源。对于幸福,种种外界助力中最高贵的,当首推友谊。真正的友谊对于幸福的人,比对于不幸福的人尤其需要,因为幸福与人分享,就加倍幸福。它比正义还要紧,因为大家既是朋友,就不必讲正义了,大家已合于正义,友谊还是一种意外的嘉惠哩。”“朋友是同一个灵魂寄在两个躯壳中”。可是讲到友谊,就已隐示朋友只能有极少几个。“有许多朋友的,其实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要做许多人的朋友且有完美的友谊,那决计不可能”,良好的友谊在于耐久,而不在于一时的热度,这就是说要有性格上的恒固。友谊之万花镜所以瓦解,只可归之于性格的变换。再

者,友谊必需平等,因为感恩最好也只能做个倾滑的基础。“平常以为,施恩者对其以善意相加的受恩者所怀的友谊,比受恩者对施恩者的来得多。对于这件事,使大多数人满意的说明是这样的:一边是债户,一边是债主,⋯⋯ 债户希望债主不要站在他面前,而债主却盼债户要保留着。”亚里士多德反对这个说法,他宁愿相信,施恩者方面更深的感情就好比艺术家对作品、或母亲对子女的爱情。我们爱我们所造的。

而今,虽则外界财富与友谊为幸福所必须,幸福的精髓仍在我们身内, 在知识的圆满与心灵的清明。当然感官快乐不是路径,那只是个圆圈,正如苏格拉底形容较粗浅的伊璧鸠鲁学派的观念所说的,我们搔了可以痒,痒了又可以搔。政治生涯也不是路径,因为在那里行走只好听命于人民心理的忽然变化,而反复无常的再莫甚于群众。什么都不对,幸福定要是心灵上的快乐,只有从真理之追求和获得上来的,我们才能相信。“理智之活动⋯⋯其目的在于,不在本身之外,而就本身之内找得快乐,即借以激起更高一层的活动。因为自足、不倦、优游等的性质⋯⋯显然属于这种事业,圆满的幸福一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