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逻辑之创设

亚里士多德的伟大,首先在于他几乎没有先驱,而全凭自己的苦苦思索, 独创了一门新的科学——逻辑学。

逻辑的意义,只是正确思考的技术和方法。它是各种科学、各种教练、各种艺术的共同学问或方法,就是音乐里也包含着它。它同样是一门科学, 因为如何正确地思考,其方法是有规律可循的,正如物理学和几何学一样。它同样也是一门艺术,因为练习的结果,它能令思想不知不觉之中就会正确, 就像钢琴家的手指,可以毫不费力地奏出和谐的音乐一样。但是,没有比逻辑更乏味的学科了,可也没有比逻辑更重要的学科。

应该怎样去定义一件东西或一个字眼呢?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每一条完美的定义要有两部分,要有两只踏着实地的脚。第一,要把所说的那件东西归入某一类,该类的共同性质也就是该件东西所有的,譬如,人是动物; 第二,要表明该件东西所异于其他同类的东西的是在哪一点,譬如,人是有理性的动物。他的特点就在和其余一切动物不同,他是有理性的。”亚里士多德把一件东西投入其同类的大海,再取出它来,浑身浸着共同的意义,挂着其属类的徽号。同时,别的许多东西和它这般相似,却又那般相异,把它参插在它们中间,它的个性和特征就格外显著地透露出来了。

走出逻辑这道后防线,我们来到广阔的战场上,在这里亚里士多德曾为了“一般概念”这个可怖的问题同柏拉图搏战。这是第一次交锋,这个战争一直延续到现代,并且使得中古的欧洲布满了一片“实在论者”同“唯名论者”的撕杀声。亚里士多德认为,一般概念是任何一个普通名词,任何一个名称,只要一类中各分子可通用的,所以像“动物”、“人”、“书”、“树”

都是一般概念。不过这些概念乃是主观的意念,并非一个个捉摸得到的客观的实在,它们乃是名(nomi-na),并非实(res),凡存在我们身外的乃是个别的特殊的物体的世界,而非类括的普遍的事物的世界。个体的人、个体的树、个体的动物都存在,但是“一般的人”或人的一般概念,除在思想中外,并没有存在。它是一种方便的心理的抽象,并不是一种外界的现实或“实在”(reality)。柏拉图认为:一般概念之恒久与切要与真实,非个体所能比拟,——个体只是滔滔不尽的洪涛之中的一个微波。“人们”来的来,去的去,但是“人”却健行不息。亚里士多德的心理是实事求是的一种,在柏拉图式的“实在论”中他看到了无限的神秘和学者式的无意识之根源,于是尽力攻击,极其舌战之能事。所以亚里士多德说道:“我爱柏拉图,我尤爱真理。”

亚里士多德从客观的现在入手,而柏拉图则沉浸于主观的未来。“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定义有一种趋势,即离开物体或事实而倾向理论和观念, 离开特体倾向通性,离开科学而倾向经院哲学。结果柏拉图如此倾心于通性, 竟由通性来决定他的特件;如此倾心于观念,竟由观念来解释或选择他的事实。亚里士多德宣讲要返于事物,返于“大自然永不枯槁的面目”和实有, 他酷爱具体的特件和血肉的个体。可是柏拉图呢,极其喜欢共通的和普遍的, 甚至在他的理想国中毁灭了个人去成就一个完善的国家。

虽然,在历史上经常可以看到,往往年轻的战士攻击他前辈的老师,但这些年轻人自己本身就有许多与老师相同的性质。只有相似的人才会相争, 而最剧烈的战争每起于宗旨上或信仰上极其微小的相左。尚具武士之风的十字军人会看出萨拉丁是个君子,同他打起仗来能够很礼貌;然而等到欧洲的基督教徒自裂为寇仇,则即使对于最彬彬有礼的对手也不留丝毫余地。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如此绝不容情,正是因为他和柏拉图是如此的相似。他也仍旧是一个抽象与通性爱好者,常常为了些貌似的文饰的理论而辜负简明的事实,且不断地勉强去克制自己那种探求玄而又玄的哲学的热情。

这一点,其踪迹可以在亚里士多德三段论式学说里找到。这个学说是他在哲学上最为独创的贡献。一个三段论式包含三个命题,第三个(结论)是跟着前两个(大前提与小前提)中已承认的真理来的。譬如说:人是有理性的动物,而苏格拉底是人,所以苏格拉底是有理性的动物。三段论式的结构极像一条数学定理,二者各等于第三者,则二者相等;若甲是乙,而丙是甲, 则丙是乙。正如数学上的结论是由消失两个前提间的公项甲而得到的一样。同样,这里三段论式也是先消去两个前提间的公项(人),再把剩下的并起来而得到结论。这里的困难在于论式中的大前提恰是有待证明的,那么“人是有理性的动物”一语早已不是普遍真确的了。无疑的,亚里士多德会说: 倘使某个体看来有许多为某类所专有的性质(“苏格拉底是人”),那么自有一个有力的假设,该个体也就具有该类所专有的其他性质(“有理性”) 了。显然,三段论式这副工具,不是用来探求真理的,乃是用来使说理和思想清楚的。

亚里士多德对逻辑的创设无疑是一项伟大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