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心理学与艺术之性质

亚里士多德的心理学,有着同样晦涩游移的毛病。许多文字是很有趣的。他很注重习惯的势力,称之为“第二天性”,就是自他开始的;联想律,虽不详备,也有了规定的方式。但是哲学心理上的两个根本的问题——意志自由与灵魂不灭——却没有掉在疑雾里。亚里士多德的话有时听起来像一个决定论者,——“我们是怎样,就得怎样,要直接换过一个样子是不可能的”。但是再说下去,他又反对决定论了,“我们将来怎样是可以选择的,只消失在选择形成将来的那种环境好了。所以我们可以借朋友、书籍、职业、娱乐等的选择来形成自己的人格,在这个上意义上讲起来,那我们是自由的”。他不曾料到决定论者的回答就在嘴边,这些形成将来的各种选择,它们自身就是我们已有的人格决定的。他坚持认为,我们惯用的衡量标准牢不可破, 便先假定下道德责任与自由意志。他并未想到,决定论者从同样的前提可以达到恰巧相反的结论。

亚里士多德的灵魂论出发于一条有趣的定义;灵魂就是一个有机体全部的活素,就是它种种能力和作用的总量。在植物,灵魂仅仅是一种营养和生殖的能力;在动物,灵魂是一种感觉和行动的能力;在人,灵魂是理性和思想的能力。灵魂即为身体中各种能力的总量,没有身体便不能存在!二者好比表记与火漆。在思想上虽可分开,在实际上是一有机的整体。灵魂并不是

从外面放进身体里去的,如把水银注入维纳斯的肖像,使之直立一般。一个个人的特殊的灵魂只能存在于他自己的身体里。虽然如此,灵魂不是物质的, 如德谟克里特所说的那样,并且也不会全部死灭。人类灵魂的理性能力,一部分是被动的,这部分与记忆相维系,也随着记忆所附着的身驱而死灭,然而“主动的理性”,即纯粹的思想力,是全不凭藉于记忆,永远不坏的。主动的理性乃人之普遍的原素,与个别的原素有别;继续生存的并不是人格及其暂时的爱情欲望,乃是心之最抽象的最非人格的形式。概括地说,亚里士多德毁坏了灵魂去叫灵魂不灭;不灭的灵魂就是“纯粹思想”,不染着实在, 就像亚里士多德的神是纯粹能动,不染着动作。人们有时很诧异,这样玄之又玄地把一块糕咬了几口再把它保存起来,是不是亚里士多德的明哲保身之道,以防“反马其顿派”也请他服毒呢?

在心理学较安稳的区域,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也更加别出心裁,鞭辟入里, 差不多创始了美学——美与艺术的理论。亚里士多德说:艺术的创造从造成形式的冲动和感情表现的热望中跃起来。艺术的形式正是摹仿实在,它在向大自然擎着一面镜子。人在模仿中有一种愉快,显然低等动物没有,不过艺术之目的并非要表示事物外面的现象,而是要表示事物内部的意义,因为这一点才是他们的实在,表面的模样与琐屑不是它们的实在。

最高的艺术非但诉于感情,并且诉于理知(如一种和乐,其诉于我们非但借其谐调与联续,并且借其结构与开展),而这个理知的愉快乃是人所能达到的快乐的最高境界。因此,一件艺术作品,其目的应在形式,尤应在统一。这是结构的栋梁,形式的焦点。譬如,一出戏剧应该有情节的统一。庞杂的枝节,旁涉的插话,不该放在里面。然而顶要紧的是,艺术之作用在“净化”(catharsis)。有几种情感在压力束缚下蕴结于我们社会内部,势必会从反社会的破坏性的行为中骤然爆发出来,这一类的情感应在戏剧里通过无害的方式予以消逝。所以悲剧“借怜悯与恐怖,适当地将这些情感一泻而清了”。亚里士多德遗漏了悲剧的某几种特色(例如主义间人格间的冲突)。但是这个净化说,对于艺术几乎神秘的力量之了解,给了人们受用不尽的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