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科学之组织

(一)亚里士多德以前希腊的科学

苏格拉底授人类以哲学,亚里士多德授人类以科学,苏格拉底以前并非没有哲学,亚里士多德以前并非没有科学;但是在这两个人之后,哲学和科学始有大大的进步。一切都建筑在他们所立的基础上。亚里士多德以前,科学还在胚胎里。他一出来,科学也跟着呱呱坠地了。

希腊以前的邃古文明,也曾有过科学上的企图。但现在我们还是从暧昧的楔形和象形文字里捉摸他们的思想,我们所能见到的是,他们的科学和神学混为一谈,分辨不开来。这些“前希腊的”氏族,对于自然界中难以理解的运动都用一种自然的力来说明,任何所在都有着神灵。敢于用自然的解释来说明宇宙的复杂和神秘的事物的,始于伊奥尼亚的希腊人。他们在物理学中探求个别事件的自然的因果,在哲学中探求全体之自然的理论。泰勒斯—

—“哲学之父”,主要是一个天文学家,他使得米利都的土人诧异起来,因为他告诉他们:那个太阳和众星(他们所崇奉为神的),只是些火球。他的弟子阿那克西曼德,希腊人中第一个作天文、地理的图表者,相信宇宙的太初是浑然未判的一团,由此相反地相离,便生出万物来。他认为天文上的历史,乃在无量数世界的生生灭灭中,一遍遍按期反复走它的故辙。在他看来, 地球因内部各种动力正在平衡状态中,所以静止地悬在空间。他认为一切星球从前都是流质,后来为太阳蒸发干的。他相信生物最初形成于海内,海水一退,就被驱到陆地上来。他认为,搁浅在岸上的动物里,有的具有了呼吸空气的能力,就变做后来陆上生命的远祖。他认为从前的人不会和现在的人一个样子,因为,假使人最初发现于世界上的时候便像现在一般,生下来的时候也如此一无所恃,也须经过如此长久的发育时期,那他当初早已没有继续生存的可能了。阿那克西米尼是又一个米利都人,他认为万物的原始状态为非常稀散的一团,渐渐凝聚成风、云、水、土、石。物质的三态———气体、液体、固体——就是凝聚所历的阶段。热和冷不过就是稀散和凝聚。地震是由于一块本来流质的土地忽然的凝固。生命与灵魂是一样东西,即一种活的伸张的力,无物不有,无所不在。阿那克萨哥拉,是伯利克里的老师, 他似乎曾给日蚀、月蚀一种正确的解释,发现了植物及鱼类的呼吸作用。他又说明人的智力由于善用其手,手的能力始于前足交卸了走路的任务。

赫拉克利特撇下了财富,省得为它操心,自己托庇于爱非斯的一个庙廊下,度着贫苦的生活,致力于研究学问,于是他将科学从天文上移近到地球上来了。他说:万物流转变化,永远不息。即使在至静的物体中,也有非目力所能及的流转和运动。字宙史反复运行于一次次的循环中,每一次始于火而终于火。万物的生灭,莫不由于交战。⋯⋯战争乃是一切之父,一切之王。他令有的做神,有的做自由民,有的做奴隶。哪里没有交战,哪里就有堕落。一种混合物若不搅动便会分解。在变化与物竞与天择的流转中,只有一种事物恒常不变,那就是规律。这个秩序对于万物来说是平等地制约的,并没有某神或某人造它出来。可是它自过去而现在而将来,永远存在。思培多克勒发展了进化观念。他认为,各种机器不是起源于预设的计划,乃是起于选择。大自然对于各种生物做了不少尝试和实验,把种种器官千变万化组合起来。哪种组合适于环境的需要,那个生物便继续生存,并且传播它的种;哪种组合不适应环境,那个生物便遭淘汰;随着时间流逝,生物适应环境的能力也愈来愈强,愈来愈完善。留基波与德谟克里特则得到了最上层的“前亚里士多德的”科学——唯物论的、决定论的原子论。留基波说:“一切都是为必然所驱使”。德谟克里特道:“实在没有别的,只有原子与虚空罢了。”他

们认为,知觉乃是由于原子从物体射向感官的缘故。过去、现在、未来,有无量数的世界。每一刹那中,有许多星球正在抵触,正在毁灭,而同时混沌之中,大小相若,形状相似的原子,聚成一簇一簇。借自然的选择,有许多新的世界正在从这里产生出来。没有什么预设的计划,宇宙是一架机器。

这个约略而浅薄的概述,便是亚里士多德以前希腊的科学史。各学说的粗陋是可以原谅的。当时实验上和观察上的条件限制,使这些先驱不得不在狭小的圈子中探索。在奴隶制度的重累之下,希腊实业的停滞也使科学事业受阻而得不到充分的发展。雅典政治生活纷乱日甚,使得智辩派、苏格拉底、柏拉图,都舍开物理学、生物学上的研究而走入伦理学和政治学的理论中去。独有亚里士多德,以其学问之博大精深举希腊诸子中物理与道德两大流派汇而统之。再从“前苏格拉底的”希腊人中,把握住科学发展的线索,努力继续他们的工作,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建成一幢宏丽的科学殿堂。

(二)博物家之亚里士多德

若按年代先后看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那么我们会失望的,因为这些论文实在是一种形而上学论,只是对于物质、运动、空间、无限、原因和其他诸如此类的“终极的概念”的玄奥的分析。在他比较生动的文字里,有一篇攻击德谟克里特的“虚空”(VOid)。亚里士多德说,自然界中不存在虚空或真空,因为在一个真空里面,一切物体落下来都会速率相等,而这是不可能的,“这个假设的虚空原来是里面并不含一点意义”。——从这个例子, 可见到亚里士多德很难得的诙谐,他惯用未证实的猜想来贬抑哲学界中的先辈。这位哲学家总是在自己著作前面,将前人对于本题所有意见做一种历史的叙述,然后,再将每一种意见驳个体无完肤。培根说:“亚里士多德,也像奥托曼的样子,以为不将他的同胞置于死地,他的朝代就不会太平。”但从他对一切前人的贬斥中,我们获得了许多关于“前苏格拉底的”学说和学派的知识。

亚里士多德的天文学比前人不见有多少进步。毕泰戈拉认为太阳是宇宙的中心,亚里士多德否认这个见解,他要把这个地位让给地球,但是他有一篇论气象学的文学作品,其中倒富有鲜明的观察描写,甚至里面的玄想处也射出光芒来。这位哲学家说:这是一个循环的世界,太阳永远在蒸发大海, 晒干江河泉流,结果使渺茫的大洋变成赤露的岩石;同时另一面,升腾的水汽结聚成云,再落下来又成江河海洋。什么都在起变化,不知不觉地,却自有结果。埃及就是“尼罗河之工作”,是它 10 万年来所淤积的结果。这里海蚕食了大陆,那里大陆伸进了大海;新的大陆、新的海洋出现,旧的大陆、旧的海洋消失,全世界的地面上变了又变,在一进一退,一生一灭的大循环之中。有时这种巨大的结果会骤然发生,将文化甚至生命毁灭掉。巨大的天灾已曾按期将地球洗劫过,使人类退回到他的原始状态。文明,如西西法(希腊神话中科瑞特国王奸滑而贪婪,令在阴间的苦工推一巨石登山,每上推一下,巨石则下落,致使苦工永无休止)一般,已经屡次快要到顶点,却又跌回野蛮状态里,又要从头重新爬上去了。于是,文明的生生灭灭之中,总是重复着发明和发现,总是同样重复着经济上文化上发展滞缓的“黑暗时代”, 总是重复着知识上科学上艺术上的复兴。——这样,差不多成了“永远轮回”。无疑的,有些流行的神活乃是早前几期文化中所残留下来的暧昧的传说。所以人类的历史正在一个黯谈的圈子里打转,因为他还不能主宰那个托着他的地球。

(三)生物学之创设

亚里士多德走遍了他的大动物园,觉得很诧异,他终于相信,生命无穷的变化可以排列成一条锁链,链上第一环和它下面紧接的一环之间几乎看不出分别来,而事实上,无论构造上,还是生物的生活状态,以及它们的生育和感觉,从最低等生物到最高等生物,一环一环总有微细的等次和进步在其中。到末尾一级,则连活的和“死的”也几乎无从辨别,“自然使无生界到有生界中间的过渡,如此之渐之眇,其分疆的界线在哪里,实在模糊可疑”。也许,就是无机物也多少有些生命呢。再者,有许多种类的生物,究竟是动物还是植物,也很难弄清。这些低等生物这般相似,要把它们归入相当的类, 相当的族,常常是不可能的。所以第一级的生命里,其等次之差异,与其机能形式的不同一样值得注意。可是,尽管生命的构造形式如何繁复,有几点却是显然的,令人可信的:生命已在稳定的发展中变得更复杂更强大,智力正随着构造的复杂、形体的演化而进步了。特殊机能日渐增加,生理功能继续集中。渐渐地生命代自己创造了一个神经系统和一个脑子,于是,心灵就决然向前去主宰躯体。

可惜的是,虽然这些等次和相似点统统呈跃到亚里士多德的眼里,他却没有走到进化论去。按照思培多克勒学说,一切器官和机体无非适者生存, 这是亚里士多德否认的。照阿那克萨哥拉的观念,人的智力乃起于不用手去行动,而用手去操作,这也是他否认的。反之,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的手所以如此用法,是因为他已有了智力的缘故。其实,亚里士多德的谬误层见迭出。譬如,他认为雄性在生殖上只提供一种刺激或加速,他并不曾想到(我们现在由单性生殖的实验中知道的),精液的作用倒不大在乎使卵子受胎,却主要在于使胚胎具有父亲的遗传性,可令子孙后代形成一个有力的种,一个两行祖系的新结合品。当时人体解剖还没有出现,所以亚里士多德在生理学上的错误特别多:筋、经脉的存在他不知道,动脉和静脉他也不加辨别,脑子被他视为一种降低血温的器官。他相信男子头盖里的骨缝要比女子多些,他相信男子的肋骨每边只有 8 条,他还相信女子要比男子少几个牙齿。

但是,他带给生物学的进步,总的说来,要比他前前后后的任何希腊人都大。他觉察到鸟类和爬行类在构造上很接近,猴子在形体上介于四足兽与人之间。有一回,他大胆宣称人和胎生的四足兽(我们称为“哺乳类”)是属于一类的动物。他指出,婴儿的灵魂和动物的灵魂几乎没有多少区别。他说食品常常决定生活状态,因为各种野兽里面,有的是成群的,有的是单独的——它们所取的生活方法,总是最适于它们⋯⋯获得它们的择定的食物”。他预见到冯·贝尔有名的定律;在一个有机体的发育中,该类所共有的性质

(如耳目),其形成总先于该种所专有的性质(如牙齿的式样),总先于该个体自身所特有的性质(如眼珠的颜色);他又越过 2000 年,预见到斯宾塞归纳的结论;个别化(individuation)与繁殖(genesis)成反比例。这就是说,一个种族或一个个体,其发展与特殊化愈高等,则其子孙的数目也愈少,生物之返于模式(reversion to type)——即一种趋势,谓特殊的变异

(如天才),将由配偶而减少,因传代而消失,这一点,他也曾加以注意与说明。他有许多动物学上的观察,曾为后来的生物学家所否认,而终于为近代的研究所证实——例如筑巢的鱼类,有胎盘的鲨鱼。

最后,他又创立了胚胎学。他写道:“谁见到物体从它们起源发生出来, 便把它们看得最真切了。”希波格拉底,这位希腊最伟大的医学家,曾给实

验法一个很好的先例,他把所孵的鸡卵在孕育的各期打开来观察;再将这些研究的结果引用到他一篇《论婴孩之起源》的论文里。亚里士多德也学了这个方法做种种实验。结果,他关于小鸡发育所做的一篇叙述,甚至在现代也引起一般胚胎学家的惊异。他在遗传学上一定也做过几回新奇的实验,因为当时人们传说,说生下来的孩子是男还是女,全看是哪一边的睾丸供给生殖的精液。这个说法他证实其为谬妄。他做了一个实验,将一个男子右面的睾丸缚住了,然而所生的孩子还是有男有女。他曾举出几个在近代还是很新颖的遗传学问题。伊里斯地方有一女子嫁给一个黑人,她生的孩子全是白人, 可是再传到下一代,黑人又重现了。亚里士多德问道:中间一代黑色隐藏在哪里呢?从如此切要而机警的一个疑问走到孟德尔开辟一个新纪元的实验, 只相差一步了。知道要问什么,可以说,即已知道了一半。毫无疑问,即使有几许谬误成为这些生物学著作的瑕疵,也无碍它们成为科学上巍巍的纪功碑。据我们所知,在亚里士多德以前,除了琐碎的观察之外,还没有什么生物学,单单这一项成功已够终生的研究,可谓不朽之业了。然而这在亚里士多德只是一个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