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政治学

(一)理想国与保守主义

基于如此贵族主义的一种伦理学,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严格贵族主义的政治哲学。一个皇帝的师傅,公主的丈夫,说他对于一般平民,即或对于那商人的中等阶级,有什么过分的关切,本来不是人们所侈望的。我们的宝藏在哪里,哲学也在那里。不过,亚里士多德的保守乃出于真诚,因为当时的骚乱灾祸都是雅典民主政治的结果;他如一般的学者,希望着秩序、稳定、和平。他觉得这个时候不能再鼓吹进行政治上的鼓动了。激进主义是社会稳固的奢侈品,只有事物已经在我们手里放稳的时候,我们才敢于去将那些事物变动。亚里士多德说:一般看来,“轻于变法是罪恶。如果变了只有小利小益,那么一些弊端,无论在法在君,还不如处之以哲学的容忍。一般国民如因变法而养成不服从的习惯,那就得不偿失了”。法律之所以能令人遵守, 并因此而维持政治的稳定,其因大半植基于风俗习惯。“轻于从旧法改到新法,将耗损一切法律之精华”。“愿我们切勿轻视时代的经验。在过去的无数年月里,这些东西,如果真是好的,早就不会埋没到现在了。”

“这些东西”当然主要指柏拉图的空中楼阁似的理想国。亚里士多德在这一问题上攻击柏拉图的实在论,在政治问题上攻击柏拉图的理想主义。从那位大师所作的一幅图画上,他找出来许多毛病。柏拉图将他监护的一班哲学家投入不断的交接之中,如在军营生活一般,这是亚里士多德不喜欢的。亚里士多德虽然守旧,却视个人的个性、幽独、自由为珍宝,比对社会方面的效率与权力更看重。他无心称一切同辈为兄弟姊妹,也无心称一切长辈为父亲母亲。人人是兄弟,等于没有兄弟。“做一个真正的表亲,比做一个柏拉图式的儿子要好不知多少哩”。

在一个妻子儿女公共的国家里,“爱情是淡水气的。⋯⋯唤起关切与情爱的二项主要性质——如某某是你自己的,再如某某令你觉到真心的爱—— 一项也不能存在于这样一个国家里”,如柏拉图的理想国中。

讲到人性,平均的人,那是近兽而远神。大多数人是天生的蠢物和懒汉; 无论何种制度之下,这班人总是沉在底下;将国家的公帑来补助他们,“无

异将水倾入漏卮”。这种人在政治上只能被统治,在事业上只能受指挥。若可能,就由他们自愿,若必要时,也不必去问他们肯不肯。人们,“从他们落地的时辰起,显然有的注定是服从的,有的注定是发号施令的”。“因为能用心灵作远虑的人,天生要做主人,犹如躯体之于心灵;正因为躯体应该听命于心灵,“为一切劣等人设想,他们最好应在一个主人的管辖之下”。“奴隶是含生命的工具,工具是无生命的奴隶”。于是这位硬心肠的哲学家写道;“假使各种工具都会自营其工作,服从或秉承他人的意志,⋯⋯假使机杼自会纺织,琴拨自会弹琴,不消手去管理它们,那末大匠也无须小工, 主人也无须奴隶了。”

这种哲学反应出希腊人贱视手工劳动。这种工作在当时的雅典还没有现代复杂。现代有许多手工劳动所需要的智力,往往比中等发达社会的一般劳动所需要的智力大得多,甚至一个大学教授也会把一个汽车匠(到紧要关头) 看作神明的。可是在那时候,手工劳动真正只用着手。亚里士多德从哲学的峰巅下望,认为劳动属于无心灵的人们,只合奴隶去做,只是将人们配入奴隶制度。他相信,劳动使心灵愚钝堕落,且令人再也无暇无力去从事政治掌握知识,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似乎只有那些有闲的人们才可以在政府中发言。“最好的国家不准工匠有公民权。提布斯有一条法律,一个人距停止营业而退居的时候未满 10 年,不准做官”。就是巨商与理财家,也被亚里士多德归入奴隶一类,“零售转卖,最不自然,⋯⋯这类情形,是人们互相剥削。这类交易之最可恨的一种是⋯⋯重利盘剥,这是从钱的本身榨取利益,并非从钱的自然运用,因为钱是用来作交易之工具,并非用来做利息之产母。这个重利盘剥(tokoS),其意义为由钱产钱,⋯⋯是各种营利中最不自然的一种。”钱不应繁殖,所以,“财政理论的研讨,虽非哲学所鄙弃,但从事理财或发财,是所耻于自由人。”

(二)婚姻与教育

亚里士多德认为,女子于男子,等于奴隶主人,劳力者之于劳心者,野蛮之于希腊人。女子乃是未完成的男子,在发展的阶梯上落后几级。“男的生性优越,女的生性卑劣;一个统治,一个被统治;这个原则必然推广到全人类。”女子意志薄弱,所以人格与地位不能独立。她最好的境界是安静的家庭生活,她在对外关系上受男子支配,在家务上可以独揽大权。女子不该令其和男子相似,如柏拉图的理想国一般;反之,倒该增进他们的相异;“男子之勇与女子之勇并不一样,如苏格拉底所设想的:男子之勇在指挥上表现, 女子之勇在服从上表现。⋯⋯如诗人说的:‘静默是一个女子的光荣’。”

亚里士多德似乎认为,使女子为奴隶,在男子是一种可贵的成功,而这种成功的能否,全在于权威不是藉于舌而藉于力,他劝男子将结婚延期到 37

岁左右,然后娶一个 20 岁模样的少女。一个女子在 20 岁光景,通常是 30

岁男子的劲敌,但一个 37 岁历经训陈的战士则能制驭她。引亚里士多德到这个婚姻的权理上来的,是这样一种设想,即这样年龄不等的两个人差不多会同时消失他们的生殖力和热情。“若男子还能生殖而女子已不能产育,或易地以处,那就会起出争端和意见来。⋯⋯因为生育的时期,在男子常常限于70 岁以内,女子则 50 岁以内,他们结合的开始应与这些时期相符合。男女年纪太轻,其结合有害于子女的生育。一切动物里,凡幼年所产的总是发育不良,并且常常是雌的。”健康比爱情更重要。并且,“不早婚有裨于节制, 因为早婚的女子易流于淫荡,而在男子呢,若当发育时结婚,体格也就耗亏

了”,这些事情不该由着年轻人任性,而应在国家的监察管理之下。国家应将两性最高和最低限度的婚姻年龄,怀孕最相宜的时期,人口增加率,一一规定出来,若自然的增加率太高,可用堕胎来替代杀婴之惨。“乘感觉与生命未萌之前,就把胎堕去”。每一国家,其人口应有一理想的数目,与其条件和资源成比例。“一国人口太少,就不能得到应有的人数上的自足;一国人口太多,⋯⋯就几乎不能有什么立宪政体,什么民族的或政治的统一。” 人口满了 1 万,一个也不要再多了(指城市国家而言)。

教育也应该在国家的掌握之中。“最足以使宪法垂之永久的,莫善于将教育制度适应于政体。⋯⋯国民应该造就得和他所处的政体相符合。”学校由国家管理,就可引导人们从工商业转向农业;就可训练人们,一面保持私产,一面拿出他们的家当来作公用。“善人之间,其财产的运用,将依着一句老话,‘朋友应该什么都公共的’。”不过尤其要紧的是,国民非自小教他服从法律不可,否则则不能立国。“有句话说得好:‘一个不晓得服从的人,必不善于指挥’,⋯⋯好国民应该二者兼能。”只有国家掌管的学校制度,才能够在民族分立之中,做到社会的统一。国家乃是一个复数,必借教育来把它做成一个统一体与共同体。再说,从国家来的大恩惠,从社会组织中来而未被重视的安全,从法律来的自由,这些也要教给少年。“人,若给他完成,那是动物里面再善没有;若让他孤立,那是恶之尤恶;因为不义而加上了武装,就格外危险。人生下来就有智力做他的兵器,若再有种种性质, 他就可用来达到顶顶卑污的目的。因此,人若没有德性,就是一切动物中顶龌龊顶野蛮的东西,充满贪淫的欲念。”而能够给他德性的,只有社会管理。人类从言语进于社会,从社会进于智力,从智力进于秩序,从秩序进于文明。在这般一个有秩序的国家里,个人面前有一千个机会一千条道路由他去发展,这是孤独的生活永远不会给他的。“一个人独自去生活”,那么,“他不为野兽,即为神明。”

因此,革命差不多总是愚蠢盲目的。它也许会带来一些利益,不过要以许多损害为代价,最严重的是,一切政治利益所凭借的社会秩序和组织都被扰乱甚至遭到解体。革命的种种更新,其直接的效果也许可以估计,有所裨益;但是其间接的效果不可估计,而且少有不为大患的。“人若只将区区几点打在算盘上,那么下一个判语是极容易的。”一个人很容易当机立断,假使他所当的机是极微细的话。“年轻人容易受欺,因为他们急于希望”。由来已久的习俗,加之以压迫,导致革新的政府于覆亡,因为习俗在民间,牢不可破,性格毕竟不比法律的容易改变。假如有一种宪法得垂之永久,必是因为社会的各部分无不愿意维持它。所以统治者要避免革命,应该阻止贫富的悬殊,——“这种情形常是战争的结果”。一个独裁的君主尤其“应该在崇拜神灵上表示热诚,若人们因其君主信教而信神,他们就不大惧怕在他的统治下会遭到冤枉,也不大会谋反叛逆,因为他们相信神明也保佑他,帮他打仗的”。

(三)民主政体与贵族政体

在宗教、教育、家庭生活诸方面,有了这般的种种保障,有史以来的政体就无一不是合理的。一切政体都是善恶相混的,各适于相应的情形。理论上讲起来,理想的政体是一切权力集中于一个至善的人。荷马的话是对的: “多数人作主就坏事了,让一个人来做你们的君主罢。”法律对于这样一个人不是一种限制,而是一种工具。“对于才能卓越的人们没有法律,——他

们自身就是一种法律。谁要为他们制造法律,那简直可笑。他们拿狮子的话来请教你;在安提斯泰尼一个寓言里,野兽开起会来,正当兔儿开始激烈的演说,要求大家一律平等的时候,狮子开口道:‘那末你们的爪牙在哪那里呢?’”

不过实际上,君主政体常是最坏的政体,因为大才与大德不易兼备于一身。所以最好实行贵族政体,让少数有识有能者来统治。亚里士多德认为政治这东西太复杂,其问题不是单由人数多寡就可决定的,小些的问题亦须留待智者。“正如医生应由医生评判,其他的人也应由其同侪评判。⋯⋯这个原则岂用于选择呢?因为正确的选择只有有知识者才能够办,譬如,一个几何学家会正确选择几何学上的问题,⋯⋯所以无论选举官吏也罢,责问官吏也罢,都不应该委之于多数。”

世袭贵族政体的困难在于没有永恒的经济基础。新兴的财主不断产生, 官职迟早将落入出价最高的竞买者囊中。“最高的官职也可用钱买,实在糟极了。法律准许如此妄为,必然导致看重财富甚于才能,而致举国贪吝,因为一国的居高位者贪财,其国民未有不从而效尤的”。“哪里才能不居首要, 哪里就不会有真正的贵族政体。”

民主政体常是反对富人而革命的结果,“统治阶级的贪利,势必弄到孤家寡人的地步”,“而民众一天强似一天,终于打倒了他们的主上而建起民主政体来”。这种“贫民统治”也有些好处。“人民的评判,虽然个别看来也许不及有专门知识的人,但整体看来倒也不差。再者,艺术家作品的评判, 最好不出于他们自己,而出于不会那种艺术的人。例如一座房屋,其享用者或主人的评判胜于匠人。”而且,“多数人比少数人不容易腐化,好像巨量的水比一勺的水不容易弄脏一般。个人难免陷于忿怒或各种激情,以至他的判断不由不迷入邪途;但是大多数人同时因一种激情而跑到歪路上去,乃是我们所难设想的。”

然而总的看来,民主政体实在不及贵族政体。因为它的基础筑在虚假的平等上,它乃“产自一个臆想,以为一方面既然平等了(例如法律方面); 各方面也必平等。人们因为有了平等的自由,也就要求绝对的平等起来。” 结果,才能因人数而捐弃,人数更为奸诈所操纵。民众是如此容易受骗,如此毫无主见,所以投票权应该限于有知识的人。我们所需要的,乃是贵族政体与民主政体的结合。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最能体现这种结合的,就是立宪政体。它固然不是最理想的政体,——那是一种由教育造就的贵族政体,——却据说是可能好的政体了。“我们必须问一问,对于大多数国家,最好的宪法是什么,对于大多数人民,最好的生活方式是什么。不要擅设一种普通人达不到的优能标准,不要擅设一种因天性或环境而有特别偏袒的教育,也不要擅设一种虚无的理想国家。不过心上要存着一种生活,为大众都能参加;和一种政体,为一般国家都能企及的。”“开头,不得不假定一个普遍应用的原则:国中愿意这种政体存留的人们,其权力必须强于不愿意其存留的另一部分的人们。” 而权力之所寄,不仅仅在人数,也不仅仅在财产,更不仅仅在军事或政治的才能,而在这些方面的综合,所以必然也会顾到“自由、财富、修养、高贵的家世等等,不仅人数的超越而已”。现在到那里去找这样一个“经济上” 的大多数来支持这个立宪政体呢?恐怕只好求之于中等阶级。这里我们又遇到中庸了,正如立宪政体自身即民主与贵族政体间的中庸一般。这个国家将

是十分民主主义的,因为一切官衙门前的路途无不公开于人;同时也是十分贵族主义的,因为官衙的门是关闭的,只让已历过仕途且已有充分准备的人们才得进去。无论从哪一面走向这个永恒的政治问题,我们总能达到同一结论;应由公众来决定追求什么目的,但只由专家来选择和施用方法;选举应该范围广大以合于民主主义,但官职只留待有准备而精选的至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