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有行样
我中学毕业时,给自家叔父写了一封信,没想到被叔父批评了一番。他认为我的字写得太潦草,并给我立了一条规矩:小时候只能写正楷,中年时再写行书,老了再作草书。当时我心里颇有微怨,觉得这种做法未免太刻板。现在细细回味,却像含只橄榄。用人生来喻书法,临帖入楷是学站立,行书是走,草书是跑,倒也有几分确切,既是一种学习的顺序关系,又是从结字运笔上对真行草三种字体的概括。
行书是介于真(楷)草之间的一种书体,其实用性和艺术表现的容量以及它在书法艺术发展史上的显赫地位可以说是所有书体所不能比拟的。一个完整的书家形象,无论他专攻的或其主要成就在哪一种书体,他都不能不依靠行书造就自己。单就书画创作而言,落款字多为行书,而款识中的败字败笔,有时甚至比作品主要字幅更抢眼。由于它又能较自由而且自然地将真草隶篆的笔法、结构、章法融入自身、并且大幅度地融入作者的性情、修养, 因而,它列能体现作者的思想感情和书法的基本功。用功于楷,专心于行, 纵情于草,便是我学书和进行书法创法的一种体验。
关于行书的产生,一般说法产是由刘德升、钟繇及二王始。其实,比较接近情理的说法是到了这几位书家的手中行书发展已经成熟并出现了第一个艺术高峰。因为某种书体的创造,都不可能由某些人凭空创造出来,而只能是在前人探索的基础上,包括把流行于民间的新体加工提高使之更规范化。至于行书是产生于真书之前还是真书之后,自古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在真书之前,由隶书变化而来;一种认为是出于真,是“变真以便挥动”的产物。我比较偏重于前一种说法。楷书确立于魏晋之际,而行书却草创于汉末魏初, “魏初有钟(繇)胡(昭)两家,为行书法、俱学之于刘德升,而钟氏小异, 然亦各有巧,今大行于世云。”(西晋卫恒《四势书体》)其为证据之一。魏初,汉隶仍然作为正规书体,用于勒碑刻铭和公文告示。而新兴的行书和解散隶意的章草则在民间广为流行。这样,一种吸引了行书笔意又渐脱隶意的规范化书体便日渐成熟,成为“章程书”,拼读就是今天所说的“真书”。人传钟繇当时工三种书体,一是隶,作铭石之用;第二种是章程书,专用以都予秘书和小学者习字;第三种就是行书,专用于平常处。总之,行书看来并不是楷书推行中的衍生物,相把是先贤。后人先攻楷隶而后攻行草,是得了前人的好处而已。
行书成熟于二王之手,或者说二王是那个时代行书法艺术最杰出的代表。王羲义的书法在实践上使传统的运笔结字较彻底地改造了隶意,确立了行楷美的典范。他的《兰亭序》具有里程碑式的艺术发展意义和成就象征, 其变“古质”为“今妍”,其尔雅、风浪、秀润的风格直至几千年后的今人几乎无时代的隔膜感,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他的儿子王献之,主要是发展了“行草”的体格。据说,他自幼跟父亲临池,刻苦聪颖加名父秘传,其书法之秀美,于其父大有过之势头,只是由于他父亲的名气确实太大了,以至掩瑜了他的光彩。他亦是个有宏图大志之人,常说与其父亲说,章草虽好,但总觉得有些拘谨,如今草书不尽人意,这跟泥于古法有很大关系,父亲大人何不领衔改体?事贵变通,只有变通才能使古法兰光大呀!王献之正是因为有了此种胆识,所以才能在盛名的父亲之后又独竖一帜,在行楷和草书外, 确立了行草的式样。王献之的行草,非草非行,流便于草,开张于行,草又
处其间,无藉因循,宁拘制则,挺然秀出,务于简易,情驰神纵,超逸伏游, 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
二王以后,书法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唐王朝的昌盛至使书风更崇高端正雄强,所以唐代真书的发展出现了一个新的高峰;同时,草书出现了张旭怀素这些大师。相对而言,行书的影响比之真书草书要小。其实却是由真书的头号代表人物颜真卿打破的,只是他的真书上的成就实在也太大,常使人们忽略了他在行书发展中的贡献。
颜真卿的行书以其浑雄刚烈天骨开张的豪放之风,突破了王氏风流姿媚、秀雅和悦的书风体格,代表了二王以后行书艺术的最高成就。其主要作品是《祭侄文稿》和《刘中使帖》。
宋代书风尚情性,真书由唐的方正雄强变为欹阙,在真书中亦使用行书的笔法和结体,这便是他们所谓称的虽学古人、不拘成法的纵情书风。苏轼的行书超逸自然,黄庭坚的行书雄劲倔强,米芾的行书豪爽痛快而不失天真, 蔡襄的行书和静文雅且雍容。宋代行书更体现出“字如其人”的质感,这是十分难得的。
元明以后,行书已成书坛主流,其代表人物是赵孟頫董其昌。赵感于其时书风过于放纵,提出要以复古为更新、宗法晋唐的主张。他自己也身体力行,取二王笔法,效李邕豪逸奇崛的体势,创出了字体秀丽、笔法圆润流畅的书风,成为与二王、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等并列的大书家。赵孟頫的书法,使二王书风再次风行,直贯元清几代。董其昌正是这路书风突出的代表。他的行书有意拉开字距和行距,逼求意到笔不到,造成清缈与飘缈的美感,这正是他的独特之处。
古人论书法喜用比喻,很少用直接而明了的语言,说明古人比较注意字体形态的审美含义,有点“微言大义”的味道,不由你不细细玩味。对书法的艺术特点,他们喜用山水林岩雷电风雨草木虫鱼等加以比喻,从生命力和运动感两个方面进行描述。如对行书的特点,有道为:“非草非真,发挥柔翰。星剑光芒,云虹照粒。鸾鹤婵娟,风行雨散。”(张怀瓘语)“不真不草,是日行书。晨鸡踉跄而将飞,暮鸦联翩而欲下,贵其承蹑不绝,气候通流。”(同上)联想到他们把真书隶书比作“若钟设张,庭燎飞烟”,把草书比作“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等语,也不难看出, 他们理想中的真行草的审美区别的“静”、“动”、“飞”。真书的精神在于守意立静,寓动于静;行书的精神在于宛动飘移,似动非动,似静非静; 草书的精神在于飞动流贯,静中求动,各有各的美感。当然,仅从动势来概括三种书体的区别,当然还不完全。比如,行书结字讲究流丽端严,用墨讲究丰润稳定(不须如草书那样常用多变的墨色),不便于用在那些带有特技成份的实验性书法作品创作。当然其中行草的可为度又比行楷来得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