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岁月

人类之所以没有堕落下去陷于野蛮而与猪狗为伍,只因为有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圣徒在黑暗中顽强地与使人类堕落的恶魔作战。——萨特

缺少父爱的童年

1905年6月21日夜,法国巴黎。

夏日的晚风轻轻地吹拂着树尖,蝉儿也停息了鸣叫,静静地卧在枝间。星星不时眨着眼睛,向西斜的弯月告别,世间的一切都在等待着新的黎明的到来,似乎也在等待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这一年,恰巧又是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新危机的开端,资本主义经历了自1789年法国伟大革命之后的一个多世纪,已经膨胀成为畸形的庞然大物:帝国主义产生了。

这一年,在东方,持续两年的日俄战争刚刚以日本的胜利而告终,俄国的反对沙皇的民主革命就打响了推翻沙皇统治的第一炮。

而在法国国内,第三共和国同样面临着严重的考验。

黎明不可阻挡地到来了。在离布劳理森林不远的16区的米涅阿德街2号的一套公寓里,灯光一夜未熄,人们焦急地在外屋等待着,并不时地走到卧室门口打探消息。

突然,从卧室里传出婴儿并不响亮的啼哭声,有经验的人都能听出,这是一个刚刚来到人世的生命发出的向世界报到的啼鸣。果然,一个瘦弱的男婴在那所房间里呱呱坠地。

但是,当年轻的母亲安娜·玛丽从疲惫中缓过神来,凝视着爱子时,先不由自主地绽开笑颜,随即禁不住潸然泪下。因为他的父亲让·巴蒂斯特·萨特已经显而易见地将不久于人世,这个孩子的出生所带来的虽然有喜悦,但更多的是悲怆。

母亲征求丈夫的意见之后,为这个苦命的孩子取名让·保罗·萨特。

小萨特的父亲巴蒂斯特原是法国西南部佩里戈尔地区迪维叶镇一位乡村医生的长子。有一对炯炯发光然而淳朴老实的眼睛,圆圆的头顶光秃秃的,嘴边长着两撇胡子,他喜欢航海,一心想投考海军军官学校,巡视和欣赏那无边无际的大海。

后来,巴蒂斯特果真当上了海军军官。1904年,这位青年军官在诺曼底半岛北端的军港瑟堡认识了来自东部阿尔萨斯地区的安娜·玛丽,于是他们很快就结婚了。

但是,巴蒂斯特不久就在印度的时候患上了肠热病,高烧时断时续,只好转业回国。

小萨特刚刚几个月时,巴蒂斯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一家三口不得不搬到佩里戈尔祖父家附近的一个农场里,以便让作为医生的祖父能照料儿子。

安娜因为日夜不眠地看护两个病重的亲人,终于被弄得精疲力竭,奶水也已经干了,更可怕的是:小萨特也患了肠炎,来到人间后不久,就与他的父亲一起日渐消瘦下去,父子俩都似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边缘。

小萨特的祖父每天坐马车从小镇来看望儿子。看到一直让他骄傲的长子和刚出世的孙子奄奄一息,禁不住老泪纵横。

万般无奈之下,可怜的小萨特不到9个月就被强行断奶,并被寄放到一个农民家里,在农民不太精心的照料下,小萨特的病情也时好时坏。

而与此同时,父亲巴蒂斯特的肠热病却进一步恶化,大家心中都听到了上帝的丧钟已经敲响。

此时最心急如焚的,是年仅20岁的安娜·玛丽,她在两个半死不活却是至亲的人之间疲于奔命,精神也几乎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感谢上帝,新生命的抵抗力是顽强的,小萨特的肠炎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

一家人都欣喜若狂,希望小萨特康复这种“奇迹”会给他的父亲带来好运,巴蒂斯特在儿子的鼓励下,也似乎坚强了许多。安娜虽然依旧奔忙,可心里光明了许多。

但到了1906年9月,巴蒂斯特病情突然恶化,9月17日,他僵卧在妻子绝望的双臂中,双眼留恋地看了仅仅15个月大的爱子一眼,溘然逝去。

由于父亲去世时,小萨特还不记事,父亲的病逝没有给小萨特幼小的心灵留下过多的创伤。

但是,年轻的安娜却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回顾过去,她伤心欲绝,展望未来,她手足无措:一个身无分文又没有工作的年轻寡妇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安娜左思右想,最终发现她只有一条路可走:投奔娘家。与萨特父亲的家人告别后,安娜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拎着再简单不过的行李,回到了她从小生长的地方。

安娜的娘家在巴黎西部地区。她的父亲夏尔·施韦泽是名德语教师,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卡尔”。从这个外号就知道,卡尔出生于法德边界的阿尔萨斯,在这一地区有很多男人的名字叫“卡尔”。因此,他对于法、德两种语言都同样精通。

夏尔的父亲本来也是老师,但由于子女多,负担重,后来放下教鞭从商,成了食品杂货店的店主。因为自己放弃了净化心灵的工作,所以为了补偿,他要求他的儿子中一定要有一个去当牧师,于是选中了夏尔。

但夏尔并不愿意,于是偷偷跑出了家们,他宁愿去当骑士而在马背上到处游荡。家里人从此把他的相片倒挂在墙上,不准再提到他的名字。另外两个兄弟呢,奥古斯特急忙学父亲进入了商界;而父亲就认准了沉默寡言的路易,让他成为了牧师。

真是造化弄人,后来夏尔终于还是做了一辈子老师。

当时安娜带着小萨特回到父母家时,年过花甲的夏尔正在申请退休,他看着青年丧夫的小女儿带着襁褓中的外孙投奔而来,孤苦无援地站在自己面前时,他默默地撤回了申请,重新执起教鞭。

安娜的母亲名叫路易丝·吉耶曼,这位胖乎乎、满头银发的妇人谈吐诙谐活泼,为人却有些急躁、狡黠,素来自诩为“女性中的强者”。

安娜不但淳朴、老实、温顺,而且颇有自知之明,尽管父母都友善而不失热情地接纳了她,两个哥哥也待她彬彬有礼,但她仍然敏感地意识到了一种暗地的责备:她的回家实在有些像遭到遗弃。

况且,一般家庭还能接纳年轻的寡妇,却不欢迎已做了母亲的女儿,因为这意味着一种沉重而且长期的经济负担。

安娜为了取得家人的宽恕,也为了补偿给大家带来的麻烦,她不遗余力地奉献自己。每天,她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地操持家务,打扫房子、上市场买东西、做饭、洗衣服,样样都做。实际上,她已经成了家里的女佣人。

然而,勤快并不能化解一切,没有人能设身处地去体谅安娜活得有多累。首先,一直以家庭主妇自居的母亲路易丝就让她难于应付:路易丝既想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不可或缺;另一方面又要在女儿面前显示她的威风,对每日的菜单安排、清理账目事必躬亲。

因此,可怜的安娜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如果被动消极的话,就会被说成是一个累赘;如果主动肯干的话,又会被怀疑为企图操纵家政大权。

为了避免第一个罪名,安娜需要鼓起勇气;而要避免第二个罪名,她需要保持谦逊。她的衣服、裙子磨破了,母亲从来没想到要给她换新的。

此外,夏尔对安娜仍然像未出嫁前那样,进行严格的家教管制,甚至更难变通。每当安娜有一点儿空闲的机会,如以前的好友邀请她吃顿晚饭,她必须事先请假,并保证要在晚上22时以前回家。因为她知道,还不到22时,父亲就已经拿着怀表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地等着她回去训话了。而当22时的钟声敲响而安娜还未返家时,他便开始大发雷霆。

这样一来,每当安娜被邀请外出吃饭时,她自己往往玩不尽兴,而且总是提心吊胆的;而知道内情的主人也总要在22时以前赶她回家。不久,温顺的安娜便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娱乐的机会,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一种代价过于昂贵的享受。

在外祖父家,小萨特跟母亲在一个房间里,他每天早上醒来时,母亲就已经穿好衣服在忙碌。而等他醒来,就乖乖地让母亲滴鼻药水,为他穿袜子,为他洗脸刷牙,穿上衣服。晚上再让母亲为他脱衣睡觉,一直被母亲精心呵护着。

深受外祖父的宠爱

1906年冬,一岁零几个月的小萨特跟随母亲来到了外祖父家。

事情都有两面性,如果说父亲的死使安娜重新被套上痛苦的锁链的话,那么对小萨特来说则恰恰相反,从小在记忆中就没有生父,使萨特从不知道什么叫作服从,使他“享受到没有父权压迫的、充分的自由的生活”,给了他一个与众不同、得天独厚的童年时代。

不过,在他的童年生涯中,实际上还是存在着一个试图对他实施管教的长辈,这个人就是外祖父夏尔·施韦泽。

夏尔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美男子。他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须和一头银灰头发令他风度翩翩,气度非凡。他总是戴一顶气派的巴拿马礼帽,在各种条格纹的法兰绒上装上罩一件凸纹布的背心。而背心的开襟处总横着一根亮闪闪的表链,一副夹鼻眼镜让你感到他的学问深不可测。

夏尔为人严厉、自命不凡,有时甚至近于残酷无情,他常常自称为“维克多·雨果般的人物”。

有这样一件事是让夏尔引以为自豪并津津乐道的:

一天,夏尔走进他常去的那所教堂,正在传教的神父为了吓唬那些早已听得分神的听众,急中生智,指着夏尔用雷霆般的嗓音吼道:“上帝在此,他在看着你们!”

信徒们于震惊中顺着神父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教座下多了一位高个子的老人,那金黄色的胡子,令他的下巴四周像是有一轮光环。他神态威严地扫视着众人……

心惊胆战的信徒们立即逃之夭夭。后来人们甚至在私下里议论说:“他是圣父下凡。”

对于自己外表的迷恋,还使夏尔形成了热衷照相的嗜好。而且他能在快门按下的那一瞬间使自己神采奕奕,这一嗜好使家中整个客厅里都摆满了他多彩多姿的相片。

夏尔对照相的迷恋非同一般,久而久之,他已经把这门艺术融进了日常生活中的每一瞬间,任何时候他都可能中止他正在进行着的动作,摆出一个漂亮的姿势。他陶醉于这些永恒中的暂停,这时他仿佛成了他自己的塑像。

夏尔不仅仪表非凡,而且一生颇有成就。他曾以一篇关于中世纪诗人波斯·萨赫的论文而获得哲学博士。在选择了教授德文的职业后,他辛苦工作,发奋进取,终于成为直接语言教学法的发明者。他先后在马康、里昂和巴黎教过德语,在巴黎,他参加过一次演讲并获了奖。他同他的朋友西蒙诺合著《德语读本》,大受公众赞赏。

除了富有语言天赋,夏尔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也非同一般。他常常能在盛大的场面上,用德、法两种语言即兴赋诗。

夏尔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女儿早夭;大儿子乔治后来当上了高等技术员,小儿子埃米尔后来当上了德语老师。安娜是他最小的女儿。

尽管夏尔很有理由自命不凡,他的儿女们,尤其是两个儿子却对他不以为然,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很好的沟通。因为在子女面前,夏尔总是不苟言笑、板着一副威严的面孔,他甚至以辱骂他的两个儿子为乐事。因此儿女们都尽量离他远远的。

两个儿子从小就不喜欢他们的父亲,而只尊敬他们的母亲。一旦父母发生争吵,两个儿子也无一例外地站在母亲这边。当长大独立以后,他们常常悄悄地回家探望母亲。开始时大家其乐融融,相聚甚欢;当谈到父亲时,他们便换成了一种讥讽、冷淡的口吻;而每当夏尔回家时,他们便会立刻出门,扬长而去。

但自从小萨特到来之后,严厉得可怕的夏尔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现在,他常常面露微笑,并常常幽默诙谐地与别人打趣。每天上班前,他总要走到萨特跟前,伸出他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萨特的小脑袋。

这时,萨特会停下正在玩的游戏,抬起头来,清脆、婉转地喊一声:“外公!”

夏尔变得更加慈爱,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那素来严峻的眼睛里,竟然还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他发颤的声音中透露出无比的温柔:“哎,我的小乖乖!”

不久,所有的人都发现了夏尔这个奇特的变化,他们惊叫道:“哦,这个小淘气鬼使他的外公变痴了!”

每到黄昏,人们常常可以看见祖孙俩一同出现在卢森堡公园里。落日余晖下,小萨特在绿茵茵的草坪上东奔西跑,时而发出稚气的笑声,时而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语。

夏尔则坐在一把折叠式帆布躺椅上,旁边放着一杯啤酒,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端详着外孙,以羡慕的心情看着小萨特跑来跑去、跳跳蹦蹦。

一岁多的萨特已经口齿伶俐。他幼稚的话语常被外公视为神圣的“预言”。而当萨特在不经意间学着成年人说话,突然吐出他并不解其意的语言时,平时严肃、沉闷的家里立刻溢满了轻松、愉快的笑声。

此时,夏尔总是含笑不语,满意地享受着眼前的一切。

谁都能看出来,是萨特的天真、可爱和聪明,一次又一次地感动了外祖父那早已沉默的灵魂,使之不时闪烁出灼目的光芒。

人们在私下里议论着:“夏尔越活越年轻了!”

每天,当讲完课的夏尔用小步舞大师的步伐走出地铁车站时,母亲和萨特一眼就认出了他那高大的身躯。不管隔着多远的距离,一看到萨特母子,外祖父会立即来一个“亮相”动作,好像有一个无形的摄影师给他下了一道命令似的:上身挺得笔直,双腿成直角蹲立,双手张开,长长的胡子随风飘拂。

看到这个信号,萨特也立即静止不动,身体略微前倾,就像一只即将飞出笼子的小鸟。祖孙俩就这样面对面地相持片刻,这幅场景足以让行人驻足侧目。

接下来,萨特怀抱一个装满了水果和鲜花的篮子,带着幸福的笑容向外公奔去,然后跳到他的膝盖上,做出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而夏尔则把小萨特抱起来,朝天举起直至双臂伸直,随后再把萨特放在他的胸前,动情地高呼:“我的宝贝!”

行人无不为这洋溢着祖孙情的画面所感动。

除了照相,夏尔如今又热衷于一项新的发明——做外祖父的艺术,并把这两种艺术无懈可击地联系在了一起。他总在下意识地希望生活中不时发生剧情的突变。

而聪颖的小萨特并不太需要母亲或外祖母的导演,总是像一位演技精湛的演员一样,能运用自如地把握外祖父的情绪和时机,从而使夏尔毫不费力地便沉醉于自己做外祖父的艺术享受之中。

为了迎合夏尔对戏剧性突变的嗜好,外祖母和母亲还常常拿萨特作为道具兼演员,导演出让夏尔大吃一惊的场面。

最常见的一种是把萨特藏在大衣橱后面,然后其他人都悄悄退出房间。同样乐衷于此道的小萨特总是积极地配合:他屏住气,一动不动地耐心等待幕布的开启。

不一会儿,夏尔从外面回来了,走进看似无人的房间。他神情疲乏、郁郁寡欢……

突然,一个有着一张圆圆的、红润的脸蛋的小孩从天而降,而他那做成一个个小圆圈的金黄头发又使他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真是天使下凡!

夏尔的面孔顷刻间熠熠闪光,他一把将萨特高举过头,并发出朗声大笑……

小萨特与他所扮演的角色配合得如此默契,以致人人都知道他是夏尔·施韦泽最有名的乖外孙、大家最宠爱的小孩。他总是顺从地让大人给他穿鞋、换衣、擦脸,打扮得整整齐齐,吃饭时他乖乖地吃得很香;睡前听话地让人往鼻孔内滴药水。他从来不哭,在不该吵闹的时候便保持安静。

每当大人们带小萨特去教堂做弥撒时,他跪在祈祷椅上,注视着前方,身子一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睛都很少眨一下,比大人还要庄严肃穆。人们无不为夏尔有个如此出众的乖外孙而啧啧称赞。

小萨特还是维持家庭和睦不可或缺的调解人。

每当外公和外婆有所争执,小萨特总会成功地进行调解。争吵的尾声往往是外婆被外公揭了短,这时,她忍无可忍地站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闭门不出。而外公并不以为然,耸耸肩,这位不可一世的“雨果”先生回到他的书房去了。

此时最忧虑不安的是安娜,可是她的地位太卑微了,简直没有说话的权利。最后,安娜只有叫善解人意、伶牙俐齿的萨特去劝慰外婆。

小萨特偎在外婆怀里,用幼稚的话语诉说外公的种种长处,而从母亲那儿学来的“卡尔妈咪”的叫法则使生性浪漫的路易丝觉得自己和丈夫实在称得上恩爱夫妻的典范。

于是,转眼之间,大家又可以听到路易丝在高声叫着:“卡尔,卡尔……”

夏尔对他的几个儿子缺乏热情,却对萨特宠爱有加。所有来家的客人都要温柔地抚摸萨特,并对他的种种优点大加赞扬。这一方面是因为萨特本身的乖巧可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讨好那不可一世的卡尔。

所有这一切,使萨特在家中的地位甚至高于外婆和母亲。如果萨特偶尔吃到光面包时,夏尔便会亲自去厨房拿来果酱,并用大声的斥责使两个吓坏了的女人从此再不敢粗心大意。

尽管夏尔是家中说一不二的家主,但萨特是在他那漫长的生命旅程的终点才出现的,父权早已不再使他感兴趣了,他更希望能作为一个慈爱的、使人称奇的老人而了其残生。因此夏尔分派给了萨特一个被娇宠的神童的角色,把萨特视为命运赐予他的一件特殊礼物。

在外公的庇护下所获得的这种充满了溺爱和赞美的生活,使小萨特首先是从欢笑中来认识现实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将个人意志强加于他,只需随心所欲地顺其自然就会得到一片称赞之声。

因此,在小萨特眼中,世界如此美好,人与人的关系如此融洽,以致他根本不知暴力和仇恨为何物。由于是家中唯一的宠儿,他也从未尝过嫉妒的滋味,至于其他的种种邪念与罪恶的想法,更无法在萨特那幼小的心灵上生根、发芽。

在夏尔的呵护和溺爱中,小萨特度过了一个与任何心理创伤、感情冲突绝缘的美好童年。

与书结下不解之缘

小萨特在外公家被所有人宠爱,但他并不是只知道玩耍。因为从童年开始,书就成为了萨特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

夏尔虽然对小萨特非常溺爱,但并没有忘记引导他学习文化,增加知识。他经常把小萨特抱在膝上,给他讲述各种故事。

他经常是以这样来开始:“保罗,你要听什么呢?神话是不是?”接着,就讲起各种迷人的神话,把小萨特一下子带进了那虚无缥缈的天国。

在外公构建的神话天国里,小小的萨特看到了善与恶、美与丑的斗争,看到了人间所缺乏的美德、自由和真正的爱情。

夏尔也沉迷于这种场景中,同对老年的忧虑作着斗争。他羡慕外孙是大自然的珍贵恩赐,借此来规劝自己:一切都是善的,就连我们的可悲的结局也是善的。

夏尔还经常带着小萨特外出散步,看看森林、湖泊、鸟儿和花草。他还对小萨特讲起他与哲学家柏格森同游日内瓦湖的情景:“我那时着了迷,我目不暇接地欣赏着碧波荡漾、湖光粼粼的景色。但柏格森却坐在一个行李上,不停地低着头看他的两只脚间的空地。”

夏尔有一间很大的书房,里面四面墙壁整整齐齐陈放着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的全是书。除了一年一次的大清扫外,夏尔从不准其他人随意出入。

刚刚探索新世界的小萨特还不懂得书本和文字到底是何物,但在他小小的心灵里,出于全家人对外公的敬畏,便对那些像砖块一样紧紧地挤在书架上的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意。

他天真地认为:只是因为有了这些“砖块”,家里才会如此繁荣和睦。而每当外公打开书房进来工作时,他便悄悄地跟在后面,在这个小小的圣殿内,他常常可以一声不响,自得其乐地待上好几个小时。

小萨特每当站在厚厚的书墙之间,心中立刻充满了无比的敬意。他忍不住踮起脚,偷偷地抚摸它们,故意让自己的小手沾上那些“圣物”的灰尘。他看着手上的细末,不时产生这样的念头:这些形状彼此相似的“砖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呢?它们会像人一样地死去吗?

萨特想不明白,却也不敢惊动外公。在书房里伏案工作的夏尔比平时更让萨特崇拜不已。他常常躲在书架后,久久地盯着外公的一举一动:他总是在奋笔疾书;忽然,他停下笔,站起身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开始围着他的书桌转圈了。

一圈、两圈……突然,他大踏步地走向某一排书架。天啊,他看都不用看就毫不犹豫地取下一本书,然后飞快地转身,一边翻动着书页,一边走回他的座椅上。刚刚坐下,他就一下子翻到了“所需要的那一页”,同时发出“唰”的一声。

同样的过程萨特百看不厌,他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外公平时那么笨手笨脚,连手套上的纽扣都要妈妈帮他扣上,为什么他摆弄起这些“砖块”来会如此灵活自如呢?

最让小萨特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是外公拥有自己写的书,他每年都要为他所写的《德语读本》重写新版本,小萨特看着外公拿回的新书,心里想: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

每到暑假,小萨特会和全家人一起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邮差送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新版本的校样。

当包裹寄到时,夏尔会迫不及待地把绳子剪断,把校样平摊在餐桌上,手持一支红笔仔细查看。每发现一个印刷错误,他都会用力划去,小心翼翼地加以改正,并咬牙切齿地诅咒出版商一通。

这时,萨特站在桌旁的一把椅子上,惊奇而又羡慕地注视着那一行行黑色文字和外公画出的道道红杠。此时在萨特的眼中,外公简直像一位圣者。

而每当看到外公举着双手,抬头看着天空大骂出版商“卡我的喉咙,剥削我的劳动”时,小萨特就会默默地想:“为什么出版商们,这些吸血鬼,非要喝我可怜的外公的血呢?但我将来也是要准备在恰当的时候献身于这个神圣的事业的。”

外婆有时向小萨特展示由外公编写的其他书,小萨特都为之自豪:“啊,我是一个专门制造那些圣物的专家的外孙;制造那些圣物的专家,就像那些制造钢琴的专家,那些为教士做圣衣的裁缝一样,是令人肃然起敬的。”

尽管小萨特还不认识任何字,但他很快就向外公提出要求:“外公,我也要有我自己的书。”

夏尔看着小萨特,心中惊叹不已:“看哪,这真不愧是我的外孙,孺子可教,哈哈……”他立刻欢快地跑到他的出版商那里,要了一套诗人摩里斯·布梭写的《童话集》。

夏尔向小萨特介绍这套书说:“这是从民间故事中取材的小集子,是由一个懂得儿童心理的人为适应儿童的爱好编成的。”

小萨特欣喜若狂,一把抱到怀里,甚至忘了对外公说声“谢谢”,就飞奔到正在忙碌的母亲身边:“妈妈,我有自己的书了!”

低头干活的安娜回过身来,疑惑地问:“什么自己的书?”但等她刚转过身来,却发现小萨特跑没影儿了。

原来,小萨特已经把书搬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要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自己一个人独自享受占有它们的乐趣。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床上。他先抽出两小本,闻一闻,呀,一股类似香菇的芳香;摸一摸,白纸上的黑字并不如所想象的那样凸出来。

然后,小萨特闭上眼睛,思索着外公的样子……然后他睁开眼,也满不在乎地翻到“所需要的一页”,同时尽可能地使纸张发出“唰唰”的声响。接下来该干什么?萨特想不出。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把这一本放下。

他又抽出了一本,同样的动作又重复了一次。然而一切都是枉然:小萨特感到这些书仍然像刚拿到手时一样陌生,它们对他不理不睬,不承认萨特是它们的主人。

小萨特决定换一种方式,就像对待洋娃娃一样与它们沟通:他开始耐心地对它们说话,抚摸它们,吻它们,最后使劲拍打它们……但仍然无济于事。

可怜的小萨特,眼泪都要下来了,他是多么想真正拥有这些神圣的东西啊!

安娜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专心致志地织毛衣。忽然,膝盖上多了一本书,还有一双可爱的小手。然后就看到了小萨特那充满着渴求目光的纯真的双眸。

安娜的嘴角浮上了一抹微笑:“亲爱的小宝贝,你要我给你读些什么?是关于那些仙女的故事吗?”

对于妈妈所说的那些神话和童话,小萨特是很熟悉的,每当妈妈给他洗澡时,她总是一面为他浑身搽香皂,一面给他轻声地讲那些神话。有时,妈妈手中的香皂滑到澡盆底下,她才暂时中断讲故事。待到她的手摸到了香皂的时候,她又开始讲起来。

在聆听故事中,小萨特每当被神话中某些仙女的善行或魔力所迷住的时候,他就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盯着妈妈的脸,看着她那一双美丽、动人、充满智慧的眼睛。这时,小萨特心目中的那个仙女已经完全改换成了妈妈的形象。

现在,小萨特看看母亲,又指着书,半信半疑地问道:“妈妈,你是说仙女,在这里面吗?”

安娜抚摸着儿子的头:“亲爱的,去把你的小椅子搬过来。”

于是,小萨特坐在对面的小椅子上,开始听妈妈讲仙女巴尔特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太阳神殿里住着仙女巴尔特……”

小萨特两手支着小脑袋,静静地听着,两眼注视着母亲讲故事的神情、声音的变化……恍惚间,小萨特觉得轻飘飘地,好像自己正同森林中的仙女们一起,游荡在迷雾之中……

小萨特问自己:这是谁在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这正是书在说话呀。他这才开始极力捕捉书中的句子:它们时而欢唱,时而哭泣,其中还间隔着停顿与叹息。

但最让他头疼的是,它们夹带着许多他从不曾听过的新词,但还没来得及理解,句子便飞逝而过,杳无踪影。而有时,尽管他早已听明白了,那些句子却仍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萨特又不由得疑惑不解:“这些话是不是对我说的呢?”但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一个故事已经读完了。母亲正怔怔地看着一脸茫然的他。

心神未定的萨特一下从母亲手中夺过书,夹在腋下,飞也似的逃走了。从此,《童话集》成了小萨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伴侣,他每天都缠着母亲,要求她再念一个新故事。他越来越喜欢这些预先写好的奇遇,而再不愿听大人们为了哄他开心而即兴编出来的故事。

而且,小萨特敏感地发现,书中的词语间有着某种严密的联结,正是这些联结使每次所念的故事具有了不同的意思。每一次从母亲嘴里吐出来的词语还是上次念出来的那些,只是它们之间的顺序发生了改变……

萨特出神地听着等待着那些似曾相识的词语周而复始地出现。每当它们重复出现,以同样的顺序重复时,他就产生出一连串一言难尽的美的享受的情感。

小萨特简直有点儿妒忌母亲那种能读善讲的能力:“为什么妈妈可以把那些书念出来,我却不行呢?”

小萨特被这一念头折磨得寝食不安。终于,他从外公的书房里搬来一本名叫《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苦难》的书。他把书放在贮藏室里一张折叠式铁床上后,便一本正经地坐好,竭力模仿母亲的样子,开始“读书”。

小萨特用眼睛紧紧盯着那一行行的黑字,俨然像一个能读书的大人那样,他哼呀咿呀地乱读一遍,直盯着那些黑字,像真的读书那样,眼睛向左向右、自上而下地有顺序地移动。而他那竭力装得正经的朗读声,也似乎夹杂着大人们读书时所常有的抑扬顿挫。

其实,他只不过在讲述一个母亲念过好几次、他已烂熟于心的故事。尽管口中所念与眼中所看风马牛不相及,但萨特仍注意口齿清晰地读出所有的音节,以此向母亲表示:你能读,我也能读;你能理解,我也会理解那些故事。

小萨特这些急于读书的愿望和行为,很快就惊动了那爱书如命的外公和极关心他成长的母亲。首先发现小萨特的这一“创举”的是母亲安娜,接着,外公、外婆相继前来观摩,他们惊呼:“我们的小宝贝会读书了!”

随后,夏尔召开了大人们的临时会议,经过讨论,大家一致作出决定,并由夏尔宣布:“孩子急于读书的愿望与行为,使他的外祖父、母亲——当然,也包括他的外祖母……我们都感到万分欣喜。这是一个多么有求知欲的孩子啊!何况他又如此聪明。该是教孩子识字母、念书本的时候了!”

外婆这次并没有与老夏尔较真,只低声嘟囔:“什么叫‘包括’,我作为一家的女主人,怎么变成‘包括’了?老东西!”

从第二天起,外公教小萨特识字母,萨特念得兴致勃勃,十分投入,他甚至私下里给自己补课。于是大人们在外面越来越难看到他小小的身影,听到他稚气的声音了。

小萨特刚学会读书,就狂热地超出了大人们为他制订的阅读计划。有段日子,每天都坐在他房间的小铁床上,读一本由克托尔·马路写的《无家可归》。之所以选择这本书,因为萨特对书中的内容记得很熟。这样,当他实在无法辨读文字时,可以依靠平日的记忆来读出那些词句。

小萨特就这样认真“读书”,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吃力地读着,他甚至一边认读,一边背诵,还不时抬起头,眯缝着双眼思索一会儿。

当翻到最后一页时,小萨特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经掌握了所有字母的正确发音,并且能够半猜半读地弄懂少许词汇的含义了——换句话说,他能够阅读了!

萨特为此欣喜若狂:“我终于能够自己读书了!”

有一段时间,萨特读得最多的是《拉罗兹大百科辞典》。正是从一卷卷笨重的辞典中,萨特认识了世间的万物。

在外公的书房里陈列的书本,主要是法国和德国的古典文学作品,小萨特接触到了拉·封丹的作品,有方德奈的喜剧,也有古希腊喜剧家、诗人阿利斯多芬的诗剧,拉布雷的小说等。在这里,萨特可以凭借书本,使自己的想象力在法国和德国的古典文学的精神王国里任意驰骋,他在这里获得了最早的思维和想象能力的基本训练,也获得了极其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文学知识。

学会阅读和思考

1910年,刚刚5岁的小萨特,在能够享受独立阅读的乐趣之后,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扮演“著名的卡尔的乖外孙”这一角色了。每当客人们起身告辞时,萨特便飞快地逃离客厅,很快,他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世界,重新回到了书本中的生活。

当小萨特读完了好多书后,他也会“掩卷沉思”。

有一天,他突然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原来,书本中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不一样。

这个发现随着小萨特阅读量的增加,越来越得到了他的证实。比如:为什么古罗马执政官布鲁都斯要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全都处死呢?而著名小说家梅里美要让他的一本书的主人公马得奥·法尔孔也杀死了自己的不义儿子。

萨特由此怀疑:这种父杀子的行为是否在历史上普遍存在?以致人们竟都不以为怪。可萨特环视自己生活周围的亲友,却并没有发生过哪怕一次类似的事件呀!他只发现外公常常与舅舅吵嘴,有时在花园里嚷得面红耳赤,可看起来外公并不曾要打死舅舅呀。

还有,高乃依悲剧中的情人们总是相互亲吻,并彼此许愿要同睡在一张床上。小萨特叫道:“这真是奇怪的风俗!我每天不是和母亲分睡在两张小床上吗?”

小萨特无法理解书本中的世界,即使是他最爱读的《包法利夫人》也不例外。他曾几十次地反复阅读《包法利夫人》的最后几页,最后竟能整段地背诵下来。

然而尽管翻来覆去地读,萨特仍然无法弄懂一切:“那个可怜的查利·包法利医生在妻子死后发现了一些信件,为什么从此就留起了胡子呢?他忧郁地瞥了罗道尔夫一眼,可见他对罗道尔夫是怀有某种敌意的,可为什么他又对后者说‘我并不怨你’呢?为什么罗道尔夫会觉得这位丧妻的老实人‘很可笑,又有些卑鄙’呢?最后包法利死了,他是死于悲伤还是疾病呢?”

小萨特苦苦地思索着,却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读这部小说读得如醉如痴。

这种似懂非懂、似是而非的感觉,反而增加了故事的魅力。在萨特看来,世界的深奥之处恰恰存在于这样的书中。尽管缺乏必要的成人知识给萨特的阅读造成了不小的障碍,但他乐此不疲,因为尽管不甚其解,但福楼拜所透露出的忧思愁绪,所传达的悲观情调,已经深深地打动了他幼小的心灵。

读的书越多,小萨特就越发现书中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不过小萨特却慢慢意识到:真实的世界较为贫乏、虚假,缺乏人情味;而书本中的世界却是如此浪漫、诗意,充满了戏剧性色彩。

不过,小萨特觉得,书本上的世界是那样真实,那样活灵活现,那样强烈地吸引着他;而现实世界的存在却显得有些虚幻迷离,令人难以捕捉又使人大倒胃口。

1911年,小萨特6岁时,外祖父一家从法国西部搬到了巴黎,住在靠近巴黎大学的拉丁区勒哥夫街1号7层楼中的第6层。每当小萨特在书本中遇上了难解之谜,他会走上那个不大的阳台,像个大人一样踱来踱去。

偶尔,小萨特会停下踱步,从阳台探出头来,看看那些往返于街道上的行人。仅仅几眼便使他禁不住为世间的平庸生活而感叹。他看到,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却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奔走。

感叹之余,小萨特会抬头看看天空,灰暗的天空更加衬托了世间的忧愁;再低下头注视人们,人们的脸也阴沉得吓人。有时,好不容易在一个人脸上浮现出一点儿微弱的笑容,但一瞬间就消失殆尽。

勒哥夫街是个不大的小街,但是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不过在小萨特的眼中,却不可理解地如一潭死水般平静。他非常不喜欢眼前的图景,常常会冒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书本上的人物那样充满了锐气和血性呢?”

每想到此,小萨特便会掉转头,飞快地跑回他的房间,重新进入词语的丛林。那里才有他真心喜欢的人儿、真正感兴趣的生活。

傍晚来临了,萨特却在语言的森林中迷了路。哦,又一个疯人的故事!又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即将被毁灭,这是多么难以忍受的悲痛啊!他完全被那个敢爱敢恨的世界迷住了,他激动得浑身战栗,嘴里发出一些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莫名其妙的声音。

忽然,灯被打开了,安娜出现在眼前,她不禁失声叫道:“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在一个人吵架呀!”

萨特不情愿地从另一个世界回过神来。真扫兴!他只好跳下床,嘴里“叽里呱啦”地乱叫着跑向餐厅,回到他那一成不变的平庸的家庭生活中。

小萨特讨厌真实的世界,当时,西方世界正进入了最沉闷、最晦暗的阶段,人们的物质生活日益富足,精神世界却渐趋贫乏。生活中健康向上、积极奋进的风气几乎丧失殆尽,而代之以无聊、颓废和无病呻吟。

而在书本的世界里,小萨特却可以感受到另一种“人性”:它有时是恶的,但更多的时候是善的,更重要的是,它是真实的。这种人性的内涵如此丰富,表现如此富有激情,使人生总带有悲剧或喜剧色彩,以致使他久久沉溺于其中而不愿回到现实中来。

现在,萨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宗教”:“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一本书对我更重要。”

出于对书的崇拜,萨特自然会对那些写作这些书的大作家们发生兴趣。外公经常辅导小萨特读书,他给萨特讲述了从古希腊诗人赫希俄德到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雨果,以及这些伟人们的传奇事迹和传世作品。

小萨特贪婪地、一句不漏地听着,每当发现外公有空,他便会拽住外公的衣袖,小声地哀求:“您到我房间里来,好吗?”

到后来,萨特对那些名人的故事已经听得滚瓜烂熟,他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简要生平。

有一次,夏尔对萨特说:“这些人都是圣者、先知。我很崇拜那些历史上的有学问的名人,但他们又使我烦恼,因为他们的出现,妨碍我把人类的一切创造直接地归功于上帝。为此,我倒更加赞赏那些建造天主教堂和创作民歌的无名英雄们,在我看来,他们是更加谦逊的,他们无意与上帝的荣耀争夺光辉。”

小萨特没有兄弟姐妹,外公家周围也很少有同龄的伙伴,他把这些从小就熟悉的人自然而然地当作了比其他一切人都重要的同伴,因此,在小萨特眼里,这些出手不凡的大作家并不是只可仰慕、高高在上的巨人,而只是他最早的朋友和玩伴。

萨特觉得,这些人并没有死去,他们的躯体已经化为书本了:高乃依是个红脸大汉,他皮肤粗糙,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糨糊的味道。这个家伙总是一脸严肃,满嘴吐出的都是晦涩难懂的话语。福楼拜脸上长着雀斑似的小点儿,他总是满脸的忧伤,没完没了地诉说着知心的话语。

萨特尊敬、佩服这些作家们,但并不认为他们如何地高不可攀。他们不过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罢了!他们尽管伟大,有的还不可一世,可他们也不可避免地有着自身的不幸和磨难。

更何况,作为“有名的卡尔的模范外孙”,萨特从小就认为,自己毫无疑问也会像外公那样成为一名作家。

看到孩子对书本、对阅读情有独钟,全家人不禁喜上眉梢,这样乖、这样聪明伶俐、还这样嗜书如命的孩子,真要感谢上天赐给他们一家这个珍贵的礼物!

可渐渐地,母亲和外婆开始转喜为忧了:这孩子成天都在读书,会把身体弄坏的。

两个女人都为小萨特的健康担心,安娜总是关心地问:“你今天读什么来着?你读懂了哪些事?”接着,她总是劝儿子多玩别的东西,不要单纯地在书房里度过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好宝贝,你还小,看不懂那么多大人的书;等大了再去看。”

外婆则把责任推到外公身上,忍不住大叫:“卡尔真没有道理!是他在逼孩子看书,要是这孩子消瘦下去,对他有什么好处呢!用脑过度会直接导致脑膜炎。”

为了使小萨特从外公的书堆中转移注意力,安娜有意识地常带萨特出门散步。离家不远的卢森堡公园是他们常去的地方。但那里的花草引不起萨特多大的兴趣。

母亲和外婆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以毒攻毒”的好办法:最好有意带萨特到销售多种彩图的文具店或报摊去,让他接触那些充满了儿童生活乐趣,真正适合于他的年龄的书,从而将其注意力从那些过于严肃、深奥的“大人的书”中转移出来。

于是有一天,安娜特意带小萨特去了那间位于圣·米歇尔大街和苏夫劳街交界处的书亭,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些精美的图画、绚丽的色彩,尤其是充满了奇遇和冒险的故事,马上就把小萨特给迷住了。

此后,每到星期四这一天,小萨特都要拉着妈妈上那儿买《蟋蟀》、《精彩》、《假期》等儿童杂志,以及《格兰特船长的孩子们》、《八十天环球旅行》等儿童故事,它们是风靡一时的儒勒·凡尔纳专门写给孩子们看的小说。

在母亲为他买的那些书中,小萨特最喜欢的是保尔·狄瓦所写的冒险故事:其中有小说《拉瓦列的五个铜板》、《三层保险板的海盗船》,戏剧《我太太的丈夫》和《巢中喜鹊》。萨特觉得保尔·狄瓦的文字很流畅,很接近日常用语,读起来很合口味。而凡尔纳过于持重的语言,萨特并不太喜欢。

小萨特对这些读物感到特别新鲜,一打开它们便沉浸在那些由神话、童话、科学幻想小说所构成的天地里乐不思归。这是一种纯粹的美的感受,是一种真正适合于他的年龄的儿童生活的乐趣,是有别于在“大人的书”中所品尝到的思索的乐趣。

夏尔知道后,对妻子和女儿训斥道:“这些小孩子看的东西是培养不出伟大的思想家和作家的。唉,好好的材料你们竟然这样浪费掉!”

尽管外公不以为然,小萨特自己却宁愿同时漫游于“大人的书”和“儿童的书”这两个世界之中。尽管他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受到正统的学校教育,但他所读的书比同龄的孩子们要多得多。

开启自由想象之门

小萨特的手指在翻动着一页一页的书,时光老人的手指也在翻动着一天一天的岁月之书。在书页的翻动中,一天天的时光飞逝而过。

大人们看到萨特的阅读能力与日俱增,心中都欣喜不已。尤其是夏尔,他非常赞赏小萨特的阅读能力,经常给他各种鼓励。

1911年1月21日,萨特找到了古德林的《迪奥多尔寻火柴记》,爱不释手。他拿着书读给厨师听,一直追到厨房还念个不停。

夏尔见外孙如此迷醉于古德林的作品,就开玩笑地对他说:“保罗,古德林必定是一个正派人。你既然如此喜爱他,为什么不给他写一封信呢?”

小萨特听了,真的一本正经地拿起笔写信给古德林,在信末,小萨特署名前自称是“你未来的朋友”。

但是,古德林并没有回信。小萨特和外公对古德林拒不回信的态度极为不满,夏尔嘟囔说:“我知道他很忙,但是,人家总要给小孩回信的呀!”

但是,他们很快又开始为小萨特另一个让人费解的变化而忧心忡忡:原来伶牙俐齿、活泼好动的小宝贝,现在一天到晚沉默寡言,心不在焉。无论是陪妈妈上街,还是跟外公去散步,他都不如以前那样积极,并且总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而每当晚饭刚刚吃过,他就急急忙忙地奔回他的小床,“叽里咕噜”地念一通祷告后就钻进被窝。

安娜担忧地念叨着:“这孩子是怎么啦?”她跟进房间,疑虑重重地注视着似乎灵魂游离于身体之外的小萨特。

过了好长时间,大家发现,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小萨特并没有做出出格的事情,其实,现在他是从热衷阅读转而开始迷恋想象中的世界了。

原来,那一段时间小萨特看了大量童话和幻想作品,而他从中找到了另一种乐趣。他感觉,那些作品就像小小的戏院,带有金丝绸的红色布封面,就代表舞台的幕布;而那些被镀成金黄色的书边就是舞台下的排灯。从这些魔术式的书盒中,萨特开辟了一种新天地——想象场景!

看上去已经熟睡了的萨特,其实正进行着紧张的精神活动:白天看过的书中的人物、场景活灵活现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黑暗中,萨特想象自己是一个孤独的成年人,没有父母,也无家可归,但他屡建惊人业绩。现在,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熊熊燃烧的房顶上,火势越来越大,但他不敢加快步伐,因为怀里抱着一个已经昏死过去的青年女子。

他往下瞥了一眼,人们在下面大声地叫喊着:“房子就要塌了,快下来啊!”怎么办?找不到可以下去的地方,一切都已燃着了。冷汗一滴滴地从他被烈火映红的脸颊上滴落下来……

被紧张的想象弄得精疲力竭的萨特很快睡着了,那熊熊的大火和喧嚣的场景暂时离他而去。

第二天晚上,刚吃过晚饭,萨特又迫不及待地回到他的小房,爬上床,很快从现实来到了想象的王国:还是那栋摇摇欲坠的失火的房子,那个女子还昏迷不醒,又回到了那个危急的时刻。怎么办?突然,一根排水管映入眼帘。天啊,怎么没有早看到它呢?这下我们得救了!

可是,抱着一个人又如何能抓住水管爬下去呢?幸好,这名女子被不远处一根木柱坍塌的巨响惊醒了,她对青年萨特说:“您背着我,我可以用双手紧紧地抱住您的脖子。”

小萨特立即阻止了想象往这个方向进行:“不,这样不行。哪怕被救者对拯救自我有过一点点微薄的努力,自己的功勋也会因此大为逊色。必须另想办法!”

咦,脚下是什么东西?我的上帝!是一根还未被烧着的绳子。青年萨特连忙把女子绑在自己身上。剩下的事情便好办了。

终于,萨特和那名女子都脱险了。市长、警察局局长、消防队队长都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拥抱他、亲吻他,把他抬起来抛向天空,再接住,大家欢呼:“伟大的勇士萨特!”

最后他们决定,授予他奖章,报社的记者也闻讯赶来,打算写一篇精彩报道。

然而,勇敢的青年萨特已经不见踪影。他已来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深夜,一位姑娘大叫:“救命!”

萨特几乎每天都是在危难中或是悬念中入睡的,想象占据了他精神世界的全部。

当时电影还刚刚诞生,处在无声片阶段。安娜为了使小萨特多见识一些新鲜事物,便带着儿子去看了几次电影。

小萨特很喜欢看电影的感觉:那么多人坐在黑漆漆的台下看台上几个人的行动。“表演”这个概念模模糊糊地进入了萨特的大脑。几次电影看下来,他便不仅仅是在脑中想象了,开始用表情、动作甚至道具来辅助想象活动,就好像是演一场无声电影一样,而且最好要和着音乐,使表演与音乐的舒缓、急促配合一致。

每天傍晚5点钟,夏尔在现代语言学院讲课还没有回来,外婆则在她的房间里看小说,安娜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在她的钢琴旁坐下来,弹奏起肖邦的《叙事曲》或舒曼的《小夜曲》。

母亲琴声一响起,小萨特便溜进了外公的书房。书房里黑乎乎的,只有外面客厅里钢琴上的两只蜡烛透射进来一点点摇曳的光线。他满意地审视了一下场景,然后一只手举起了外祖父书桌上的戒尺,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这是长剑。”

随后,小萨特另一只手抓起了外祖父的裁纸刀,紧紧握在手中:“嗯,这是短剑。”

立刻,小萨特进入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一位平庸的火枪手或一位著名的剑客。为了一个重大的使命,他不得不隐姓埋名;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必须极力隐忍,甚至打不还手。

小萨特低着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时用眼睛恶狠狠地盯“别人”一眼。忽然,他“被人抽了一记耳光”惊跳了一下。不久他又“背后被人踢了一脚”踉跄了几步。“英雄”萨特默默忍受着一切欺侮,打定主意决不还手。但是,他在脑海中已经牢牢地记住了这些坏家伙的容貌和姓名……

这时,安娜换了一个乐曲:弗兰克的交响乐变奏曲,琴声进入了快节奏,音量也加大了。

“战斗的时刻到了!”萨特既要扮演骑士,又要扮演骑士的马,从书房的门口奔到窗前,他一边挥舞着“长剑”,一边“马不停蹄”地在战场上穿梭。

萨特倒在了地毯上,一个“敌人”被萨特的剑刚好刺入胸膛。但是,更多的敌人围拢过来,萨特寡不敌众,终于被杀死了。萨特再次倒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后,萨特爬起来,开始进入另一个角色:游侠骑士。

安娜又换了一个曲子,快板变成了温情的柔板。

“剧情”也发生了变化:

刚刚结束了恶战的骑士来向被他保护的伯爵夫人请功,美丽高贵的伯爵夫人含情脉脉地一笑,她爱上了英勇的游侠。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骑士挽着夫人的手臂,一边散步一边闲聊。

可是好景不长,那帮无赖和仇敌又纠合在一起猛扑了过来,骑士以一当百地杀死了90个暴徒,可剩下的10个还是把心爱的伯爵夫人抢走了。

萨特活灵活现地表演着各种各样的人物,他既演坏人,也演好人;既演打人的人,也演被打的人。萨特的表演是这样投入,因此尽管是一部哑剧片,书房里还是不停地传出各种声音。

门外传来母亲的提醒:“保罗,你在干什么?你的声音太大了,邻居们会抱怨的。”

小萨特不予理会,他现在已经不是保罗了,而是他所扮演的那个角色。

有时,安娜会忍不住走进来追问:“保罗,你到底在做什么?”

萨特这才极不情愿地停止住演戏说:“我在玩电影。”

萨特这年刚刚6岁,但他不仅通过阅读掌握了不少词语的语音、字形和意义,而且通过多样的想象活动形成了丰富的精神内涵。

开始尝试文学创作

时光不知不觉进入了1912年的6月,小萨特刚刚过完自己的7周岁生日。他依然生活在自己快乐的幻想“创作”中。

夏初,巴黎人纷纷涌向外国或外省的海滨消夏、旅游,繁华、热闹的巴黎城一时竟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外婆、母亲也带着小萨特前往阿尔卡松小住,夏尔则由于学校还未放假暂且不能随同。

夏尔的字很漂亮,因此他非常热衷于写信。即使是与外孙短暂的别离,他也要每星期写3封信。每封信中除了给外婆和母亲的几句“照顾好保罗”的叮嘱,小萨特却能单独收到一封用诗写成的信。

安娜为了让小萨特好好领会这种被外公宠爱的幸福,又特意教小萨特学韵律和诗的规则。很快,小萨特就明白了诗歌是怎么一回事。

这天,小萨特又接到了外祖父的信,他突然想到:“为什么我不能写封回信呢?”这念头一萌发便使小萨特坐卧不安了。

第二天,萨特在一张纸上胡乱地写着,但怎么也写不好那种叫“诗”的东西。

安娜从外面走进院子里,恰巧看到了这一幕,她兴奋万分,鼓励说:“亲爱的保罗,努把力,把诗写完,让外公看看!我来帮你。”

终于,“诗信”发出去了,此后的几天,两个女人每当谈起收到它的外公会是怎样一副惊愕的表情,她们都会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很快,外公回信了,他热情洋溢地赞扬了“著名的卡尔的乖外孙”的诗。

受到称赞的小萨特高兴地露出读书以来少有的少儿活泼天性,手舞足蹈起来。在母亲和外婆的怂恿下,他立即又以诗作答。于是,祖孙俩就这样被一种共同的、高尚的乐趣联系在一起。这年夏天,小萨特与外公有了单独的鸿雁往来,而且都是采用诗的形式。

夏尔在惊喜之余,还专门给外孙寄来一本音韵字典,并预言:“一名诗人,就要在我们家诞生了!”

小萨特无比激动:“我会作诗了!”他很快就不满足于只给外祖父写信了,他急于寻找新的创作题材。

小萨特注意到,邻家有个叫薇薇的女孩真可怜,小小年纪就患了肺结核,只能成天躺在轮椅上。他很同情她,也很喜欢她,把她当作一位可爱的天使。他常常挨着她坐着,给她讲从书上看来的各种故事。

小萨特决定:“我既然会写诗了,薇薇是不该忘记的,一定要写几首诗献给薇薇!”

小萨特很用心地为心爱的薇薇写了几首“情真意切”的短诗,诗虽短,但小女孩却看不懂;不过大人们传阅之后,却对之赞不绝口:“7岁的小诗人,哈哈,嗯,不过很不错,毫不夸张地说,你是个神童!”

小萨特涌动着作诗的激情,但生活中可用诗歌来描写的东西太少了。他整天思索着:“还能写些另外的什么东西呢?”

度假刚回到家,有人送给小萨特一本拉·封丹的寓言故事集,但他看完后认为上面的情节并不好,最后,他决定用12音节的亚历山大诗体来对它进行改写。

大人们听了小萨特的计划之后,都惊讶摇头:“不行,不可能,这太超出一个孩子的能力了。”安娜甚至担心地摸了摸儿子的前额,看他是不是被烧“糊涂”了。

但萨特全力以赴地投入了改写工作。终于他吃力地把自己在连环画、杂志上看到的那些动人心魄的冒险故事加了进去。而在不知不觉中,诗也变成了散文。

在小萨特的“处女作”、小说《为了一只蝴蝶》中,故事梗概是这样的:一位有着非凡敬业精神的科学家,带着他美丽的女儿以及一位强壮的青年探险家,一行三人沿着亚马孙河而上,去寻找一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珍贵的蝴蝶。他们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

这个刚满7岁的儿童坐在堆得比他的个子还高的书堆中,日复一日不停地“创作”着。

安娜走进房间,拾起儿子扔在地上的纸团,上面的字乱七八糟,她不由得皱了皱眉:“保罗,你在干什么?是在练字吗?”

小萨特此时虽说仍然是“抄袭”,却显然做得越来越高明了:他知道将原作品之外的东西塞进去了。这一手法是向凡尔纳学的。细心的萨特发现,凡尔纳每次写到情节最紧要的关头,就会突然停下来,兜售一段有关某种动、植物或某一风土人情的知识。

小萨特很快就将向凡尔纳学到的这一招运用到实践中,并发挥到了极致。他常常在“写作”中停下来,给他想象中那“成千上万”的读者灌输各种各样的知识,如火地岛人的风俗习惯、非洲的植物、沙漠的气候等,尽管他对于这些东西同样也一无所知。

比如小萨特写到那位蝴蝶研究专家和他的女儿在一次事件中不幸失散了。偶然的机会又使他俩坐上了同一艘船,但他们并不知道。不承想,轮船又不幸失事了,他俩被迫跳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巧合又让父女俩抓住了同一块浮木。父女俩在惊涛骇浪中相认了。突然,前面游过来了一个发着白光的庞大的东西。天哪,鲨鱼!它正在寻觅食物,它已经发现了两个落难者。

“那不幸的父女俩的命运将怎样?他们能逃脱死神吗?”写到这儿,小萨特便放下了手中的笔。他跑到外祖父的书房中找到了《拉罗兹大百科辞典》上从字母“P”至“Z”的那一册,然后把它搬到自己创作的书桌上,极其熟练地翻到了印有词条“鲨鱼”的一页。

萨特另起一行,开始一字不漏地抄袭起来:“鲨鱼常见于大西洋热带区,这些巨大的海鱼凶猛异常,身长可达13米,体重可达8吨……”

就这样,自己也“无知”的小萨特对《为了一只蝴蝶》进行了再“创作”。在“创作”时期,他抄了无数个词条,一套《拉罗兹大百科辞典》几乎被他翻遍了。

不过,夏尔并不欣赏外孙这一莫名其妙的行为,他原以为小萨特能够以其洞察力和所掌握的文辞,描写一下他们的家庭生活,但当他发现那个“神童”只是抄了一些无聊的故事时,大失所望;而其中随处可见的拼写错误更令他气恼万分。

安娜在伤心之余,好几次想诱使父亲细读一下小萨特的第二本小说《卖香蕉的商人》。她耐心地等待父亲穿上拖鞋,坐上安乐椅,并开始处于悠然自得的状态的时候,故意装着漫不经心的姿态翻阅萨特的那本“小说”,然后像突然发现什么宝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并把手中的“小说”递给父亲:“你读读吧!爸爸!真有趣极了!”

但是,当安娜把前面的事情做完了,“小说”递过去之后,夏尔或者干脆不读,或者在读了几句之后,严厉地指责萨特在拼字、语法方面的错误。

让小萨特感到幸运的是,尽管外公并不赞成,但也并未公开阻挠。因此他坚持不懈地进行着创作,即使在生病不得不卧床休息的时候,也从未中断。

那段日子,安娜总会在小萨特的枕头下面找到那个镶着红边的黑封面笔记本,这是她特意买给儿子的,上面早已写满了萨特自认为写得不错的小说。在小萨特的生活中,没有了舞刀弄剑地玩电影游戏,也不再躺在床上作漫无边际的幻想,创作小说替代了这一切。

萨特辛勤地创作着,不停地写啊,写啊。渐渐地,从最初的抄袭转而被七拼八凑所代替。每当写一部新小说时,他会把以前读过的一两个甚至更多的事件按照一定的顺序和逻辑安插进去。每到适宜的地方,他还能把记忆中阅读过的种种动人的细节添加进去,从而使原来的故事更加跌宕起伏、耐人寻味。

更重要的是,小小年纪的萨特却已经懂得如何在写作中表达自己的意图了,比如对于他喜爱的人物,他会不吝美言地夸大他的壮举;而对于他所厌恶的角色,则极尽“虐待狂”之能事,不惜对其加以种种残酷的遭遇和惩罚。

小萨特很仰慕那些独自与各种暴政对抗,或者一个人去完成艰巨而伟大的使命的英雄。这导致萨特在编撰情节时总不外乎用那种“以一敌众”的模式,以突出、夸大义士的功勋。因此在小萨特的这些描述中,英雄要面对成倍的敌人与危险、阻碍。在他笔下,常常是一位勇士只身对付20多个恶棍;他甚至让那位勇士一个人击退整整一队敌军……

不知不觉中,萨特的创作中抄袭的成分越来越少,先是加入记忆中的细节,然后依据个人的喜好对原有的情节进行改动。在这种把不同的故事进行衔接的游戏中,萨特的创造才能也同时得到了很好的磨炼。

坚定当作家的志愿

1913年,小萨特沉迷在写作中,一天天长大了。而现在,已经到了家里的孩子们表现出他们最初理想的年龄了。舅舅的孩子们都将成为工程师,萨特长大后会做什么呢?

安娜常常有意跟小萨特谈起他的表兄弟们,期望他也懂得为将来做某种打算和选择,但小萨特对此总显得心不在焉的,从来没有让安娜满意的明确回答。安娜开始为儿子的未来职业忧虑不安。

夏尔家的好友毕卡德太太一直很赞赏小萨特的阅读能力,她常常说:“小孩什么书都可以读,一本写得好的书是决不会有害的。”

有一次,当萨特要求母亲允许他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时,安娜用一种唱歌似的腔调回答说:“如果我的小宝贝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就看这类书,他长大后又将做什么?”

当时在场的毕卡德太太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看就应该鼓励他!”

11月的一天,小萨特正在他的小书桌上聚精会神地写作。毕卡德太太来了,她提出要看看很久不见的小天使。

但来到萨特的房间之后,毕卡德太太不由大吃一惊:正完全沉浸在想象世界的萨特对客人的光临熟视无睹,毫不觉察,他一边飞快地用墨水笔涂满纸张,一边龇牙咧嘴,显示出种种极端痛苦的神情。

此情此景家里人早就见怪不怪了,毕卡德太太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悄悄走到孩子身后,仔细辨认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回到客厅后,她下了一个非常肯定的结论:“看那孩子,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多么生动的描写!这孩子将来是搞写作的。”

外婆对此有些不以为然,她撇了撇嘴,冷冷地微微一笑。

毕卡德太太又严肃地重复了一遍:“他将来是搞写作的!他正是为写作而生的!”

第二天,毕卡德太太又来了,为了鼓励萨特继续写作,专门送给萨特一个地球仪:“保罗,有了它,你就能在写作时,用以参照设计笔下那些旅行家和冒险家在世界各地的行进路线。”

毕卡德太太素以相面而闻名,因此几乎所有的人都渐渐同意了她的预言:埃米尔舅舅送给萨特一台小小打字机;外婆送给他一本红皮封面的烫金小册子。

安娜从表面上看似乎与大家有不同的看法,但一到晚上,当萨特只穿着衬衫在床上蹦蹦跳跳时,她就要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自豪地笑着说:“我的小宝贝将要从事写作喽!”

现在,不知道毕卡德太太伟大预言这件事的只有夏尔了。

夏尔向来不赞成外孙的写作行为,也不相信小萨特真的有什么写作天才。安娜找一个时机,把大家的看法小心翼翼地告诉了父亲。不过夏尔并没有发火,他只是点了点头,随即走开了。此后几天,他都对此事不置可否。

安娜心里很忐忑:这位家中的权威究竟对此有何看法呢?不过她知道,父亲正陷入了慎重的思考中。因此尽管急于知道答案,她却不敢贸然发问。

终于有一天,客厅里只有小萨特、夏尔和安娜三人时,夏尔略微透露了一下他的想法。

当时,安娜在做针线活,夏尔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小萨特躺在外公的腿上看书。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时针“嗒嗒”地走着。

忽然,夏尔坐起身来,不无责备地对女儿说:“如果他想以笔谋生呢?”

父亲这句话,已足以让安娜明白他的担忧之所在。夏尔平生最欣赏著名诗人韦莱纳,对他的每一本诗选都爱不释手,但在数年前,他曾亲眼看见这位伟大的诗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圣·雅克路上的一家小酒店。卡尔每说到这件事时,总会加上这样一句话:“醉得像一头猪似的。”

韦莱纳的结局,使夏尔终生对职业作家抱有偏见,他对此下定论说:“他们是无法独立谋生的,除了少数例外,他们的下场都是悲惨的。”

尽管夏尔没有把话再说下去,安娜已从父亲那紧皱的双眉、坚定的眼神中读出了父亲的打算:必须阻止萨特走上这条危险的路。

但是,用什么办法阻止呢?

一天晚上,大家正在吃晚饭,夏尔郑重地宣布:“饭后,我要跟保罗进行一次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谈话。”

收拾好餐桌,女人们都自觉地退了出去,饭厅里只剩下夏尔和小萨特。夏尔向小萨特招手:“保罗,到我这里来。”

小萨特走到外公身前。夏尔把外孙抱在了自己的膝上。

萨特凝神注视着外公的脸,不由得肃然起敬,因为外公的表情与平时大不相同:庄重、严肃而充满忧郁,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夏尔亲了亲小萨特的脸,然后说:“保罗,你将来是一定可以写作的,大可不必担心大人们,包括外公会反对这种高尚的爱好。”

小萨特也庄重而严肃地向外公点了点头。

夏尔话锋一转:“可是,你知道许多著名作家是怎样死的吗?”

萨特迷惑地摇了摇头。

夏尔一字一顿地说:“他们死于饥饿。”

接着,夏尔用种种事例让萨特明白:光靠写作是填不饱肚子的,搞文学的人如果不想饿肚子,便只能卖身投靠。

说过那些事实之后,夏尔向小萨特提供了一个既能保留对文学的爱好又能维持生存的两全之策:“教师既有大量空闲时间,其工作性质又与作家这一职业相通,做一名教师一方面可以与那些当代伟大的作家们交往,一方面可在向学生们阐述他们作品的过程中吸取灵感,同时自己进行文学创作。”

小萨特似懂非懂地听着。

最后,夏尔选择着适当的措辞告诉外孙:“天才只是一笔贷金。要使自己无愧于天才的名称,必须经历巨大的苦难,必须虚心地接受考验,坚定地度过那些考验。说实在的,保罗,其实你并算不得文学天才,充其量,你只是略微有一点儿写作才能罢了。”

夏尔考虑到萨特已经迷恋上了写作,他没有从正面阻拦外孙,因为多年的教育生涯使他明白:出于叛逆或固执的心理,这样做可能会使事情更糟。因此,他在谈话中重点提到了写作的使命,目的是为了让萨特了解到其中的不利因素;他贬低创作,同时否认萨特富有文学天才,为的是说服他放弃这种对于未来职业的选择。

但萨特的理解并非如所预料的那样。他紧紧地抱住外公,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每一个字。在他眼里,此时的外公仿佛是那位正在颁布新法令的摩西,他因此必须牢记并严格遵从他说的每一句话。

真让人哭笑不得,夏尔的本意是要萨特远离文学的,但他万万没想到,正是他的善意的阻拦,反而促使萨特决意走上写作之路。

原来,萨特没有听出外公的弦外之音,在他的理解中,外公不过是在提醒他注意未来创作之路的坎坷艰辛,从而让他抛弃那种想过富足安逸生活的幻想。而外公对写作以及自己文学才能的刻意贬低,不过是在提醒自己:写作是一种严肃而枯燥的行为,作家的职业充满艰辛而缺乏乐趣,想依靠天赋而寻找捷径更是不可能的。

萨特听得冷汗直冒,当下,他点头决定:“外公,我听从您的建议,长大了成为一名大学教师。但我会记住您的教导,努力写作,完成作家的伟大使命!”

与外祖父的这场对话中的误会,从此使当作家的志愿在萨特幼小的心灵中以一种十分明确而坚定的方式生根发芽,促使他为了实现这一夙愿而不懈地努力。

当然,一场误会还不足以决定萨特一生的命运,萨特对于词语,对于阅读、写作与生俱来的迷恋引发了这种选择,而他勤于思考,急于寻找人生目的和意义的心态促成了这一决定。

萨特常常会做一个这样的梦:梦中他是一个无票的旅客,偷偷地潜入人生这一列车。当他在车上酣睡时,突然有人把他摇醒,原来是列车员来查票了。他支支吾吾地想搪塞过去,可列车员却紧追不舍。

这个梦是不知从何时起就植根在萨特心中的一个疑问的具体化:我到这个世界上干什么来了?

萨特终于可以把梦做完了,他对列车员说:“我现在必须到第戎去,去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只有负有重大使命,只有去拯救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民,才可以无票乘车。”

于是列车员和乘客们都以一种无比敬佩的目光望着他。列车继续前进。

然而,萨特又凭什么去拯救人类呢?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式,这就是写作——用笔来拯救他那些苦难的同胞们。

每天早晨,萨特刚刚睁开眼睛,便光着脚跑到窗前,俯瞰已经熙熙攘攘的街道。哦,这些先生、太太、小姐们还活着,还能在马路上行走。他们哪里知道,是一位圣人挽救了他们。

从昨天傍晚直至现在,这位圣人在家里拼命地写作,为的是写出不朽的一页来使芸芸众生获得一天的缓刑。人类之所以没有堕落下去陷于野蛮而与猪狗为伍,只因为有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圣徒在暗中顽强地与恶魔作战。每到夜幕来临,这个圣人就得开始工作,明晚、后晚,天天如此,直至呕心沥血而死。

萨特暗暗地下决心:现在这位圣人死后,将由我来接替他,不停地写作来使人类免遭万劫不复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