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这是艺术吗

有一次费曼在晚会上打小鼓,他打得非常顺手。有个人对他的鼓乐很感兴趣,就走进洗手间,脱掉上衣,把刮胡子用的油脂在胸前涂上可笑的图案, 耳边挂着樱桃,走出来疯狂地跳舞。这个小伙子与费曼由此相识了并发展到交情很深。他是一位艺术家,名字叫周信。

在科学与艺术的问题上他们经常发生争论,费曼经常说:“艺术家迷失了,他们没有任何题材!过去他们有宗教作为题材,但现在他们失去了宗教, 还一直找不到新的东西。他们对生活所在的科学世界一点都不了解,他们不明白任何实际世界、科学世界的美,所以在内心深处没有东西可画。”

周信也经常反驳他:艺术家不需要物理作题材,有很多感情可通过艺术来表达。除此以外,艺术还可以是抽象的,不仅仅如此,当科学把自然拆解开而转化成数学公式时,科学破坏了自然之美。

有一次,费曼到周信家为他祝贺生日。两人就这些话题又发生了争论, 并一直持续到凌晨 3 点。过了两天之后,费曼打电话把他叫醒,然后对他说: “听着,周信,我们之所以会争得没完没了,是因为你一点都不了解科学, 而我对艺术也一窍不通。因此,我建议每隔两星期,我帮你上一堂科学课, 而你要教我一堂课的艺术。”

“好!”周信显然同意费曼的提议,然后想了想说:“我教你绘画怎么样?”

“那是不可能的,”费曼答道,“我的绘画技术很差,因为我上高中时, 我唯一会画的只是沙漠的金字塔,它主要是由直线构成的;有时我也试着画一棵树,然后再画上一个太阳。”其实,费曼在绘画方面没有多少才能。有一次绘画时,费曼看到邻座的一个人在自由绘画时,只会画两个像轮子一样的圆圈叠在一起,然后有一条大柱子从顶端伸出,而最后又在顶端画了一个绿色的三角形。据说他画的是一棵树,其实,费曼和这个人画画水平一样低, 所以他和周信打赌,他不可能教会他画画。

“当然,绘画有一定的难度,但是只要你努力学习,我一定能够教会你。” 周信回答。

在周信的鼓励下,费曼答应学习绘画。其实,费曼一直想学会画画,一个不愿意为人所知的理由是,他想借画画这种形式把他对宇宙的感情表达出来。这听起来很奇怪,因为那是一种感情,就像存在于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一样。尤其是当费曼看到世界上的事物,虽然表面上千差万别,但又都由物理学上的许多共同的法则构成时,他觉得这简直是神奇极了。实际上,这种感觉是一种敬畏,即敬畏科学的感觉,而费曼则认为这种感觉可以通过图画传达给具有同一感觉的人,通过图画可以告诉宇宙是多么伟大。

事实证明,周信出乎意料地是位好老师。他首先要费曼画任何东西。费曼也很听话,所以他就尝试画一只旧鞋子;然后再试着画一束插在花瓶上的花,结果你想不到,看!画得是一团糟,就像是鬼符一般!

再次见面时,他给周信看他画的这幅画:“哟,你看这儿!”他说,“在后面这个地方,花瓶的线条没有碰到叶子。”(费曼的原意是使线条伸延到叶子)“很不错,这是表现深度的一种方式,你真聪明!”

“并且你没有把所有线条画得同样厚是很不错的(事实上,费曼并无意这样)。如果把所有线条画成一个样是很沉闷的。”其实周信经常说一些诸

如此类的话:凡是费曼认为是错的或不好的东西,他都以正面的态度教他, 总是夸奖或鼓励他说这个地方不错,那个地方很好之类的话。他从不告诉费曼哪儿是不对的,也从没有令费曼灰心丧气过。因此,费曼画起画来显得很有信心,逐渐也有了不少的长进,但他并不满足。

为了得到更多的学习和练习的机会,费曼在一所函授学校登记,准备进入该学校学习。那是所国际学校,费曼也觉得这所学校的确不错。他们首先要费曼画金字塔和圆柱,然后再进行把里头涂满颜色的练习,这当然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基础练习。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教他很多不同的画法:铅笔画、粉笔画、水彩画和油画。学期快结束时,费曼变得有点不太耐心,有时画好的油画也懒得交给学校。而学校非但不怪罪他,还耐心地鼓励他要持之以恒, 不应半途而废,这说明学校对费曼很不错,费曼也很感激学校。

从此之后,费曼兴致勃勃地画画,有时候,当他参加一种毫无意思的会议时,他就偷偷画那些参加会议的人。费曼总是随身携带一小叠纸,每到一处就在那里画画。他所做的一切是按着周信的要求:坚持不懈。

另一方面,周信却没有学到太多的物理方面的知识。因为周信是个艺术家,注重心灵的自由自在。有时候周信想学点物理知识,但又急于求成。比如当费曼给他讲有关发电或磁学之类的原理时,周信总是要费曼告诉他马达坏了该如何修理。当他想到教他如何用一些线圈和细绳上的铁钉来讨论电磁作用时,周信却说:“哦,这简直就像是在打炮。”看来,周信的物理基础太差而且兴趣也不太大,所以只好停止上课。

这样,一个新的争论问题又出现了:到底谁是好老师?或者说到底谁是好学生?

费曼无法使周信这样的艺术家体会到物理学的神奇,也无法使周信体会到费曼自己对大自然的感受,更没有办法使周信把那种感觉画出来。所以, 费曼只好自己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那种感觉画出来。当然,这一决心很大, 甚至费曼自己也清楚,成功的把握很小,也可能永远不会成功。

在费曼早期学画画时,他认识的一位女士知道了他的决心,然后给他提了一个建议:“你应该到帕沙第纳艺术博物馆去学画。那儿开绘画课,还有模特儿。”

“不,”费曼回答,“我画得还不够好,我会感到很别扭。” “你已经画得很不错了,况且,你也应该看看其他人是如何绘画的!” 费曼再三思考,终于鼓足勇气去了艺术博物馆。第一堂课教他们有关用

新闻纸的知识,即应该如何用各类铅笔与炭笔在新闻纸上绘画。第二堂课, 果真来了一个模特儿,是一个女孩儿。那女孩摆了 10 分钟的固定姿势。

费曼于是开始照着模特画画,当他刚画完一只脚时,10 分钟已经过了。他四处张望,发现其他人都已经画完了,有的还涂满了背景——已成为一幅很完整的画!

费曼开始认识到自己的功夫还不够,水平也比别人差得很多。但后来课快结束时,模特又摆了一个 30 分钟的固定姿势。这一次,费曼绘画,很用心地把图画的大体框架勾画了出来。这一次有一半希望。

费曼开始到处观察其他人如何绘画。他发现他们有的把模特儿画出来, 非常详细,带着阴影,还有的画出了她坐的椅子上的一本小书,舞台甚至所有的东西!他们用炭笔喳喳的涂满纸。这一下费曼觉得自己简直是太慢了。他心里想:“完了,我没有希望超过别人了。”

费曼赶紧转身把自己的画合起来。他的画只挤在画纸的左上角,就那么几行——直到这时他才只画过 32 开的纸张——但课堂上有几个人站在他的旁边,看到了他画的画,其中有一个人说:“哦!看看这一张,每一行都很不错。”

费曼弄不清那人说这些话的意思,但这些话却鼓舞着费曼去学习下一堂课。在此同时,周信也不断告诉费曼:一幅画不一定要画得很仔细,画得太仔细的画不一定是幅好画。他的意思是告诉费曼,不要太担心别人怎么画, 别人并不一定多高明,关键是画自己的。

博物馆里的老师并没有告诉费曼太多的东西。他唯一说过的一次是告诉费曼他的图在整张纸上显得太小了。但是,老师却一直鼓舞他做新的尝试, 这就像物理课的教学:真正应该教给学生的是应该如何做的方法,而不是某一个公式或具体技术。但在实际上,费曼一直觉得物理教师的问题就在于太偏重于技术的教导而不注重方法,这实际上忽视了物理学的精神。

在绘画时,老师不断提示费曼“放松”。不但心情要放松,还要把画图放松一点,就像一位老司机对一位新学开车的人说不要紧张一样。费曼认为, 只有当你知道应该如何细心做好后,你才能放松下来,否则心里一片茫然, 越讲放松反而越会感到紧张。

老师们发明了一种使学生可以放松的办法,就是在画图时不要看图纸而是将眼睛盯住模特,看着模特作画。

有一个学生说:“这太难了。我没办法,我必须作弊。我敢打赌每个人都作弊!”

“我并没有作弊!”费曼反驳他。“哼,吹牛!”那个人说。

费曼画完练习画,学生们都围过来看他画的。他们发现,费曼确实没有作弊,只是一开始在纸张上涂了几个点,以后画的画全凭看到的印象,而眼睛却不看图纸!

正是经过这样严格的训练,费曼在课堂上进步很快,他自己也感到很满意。在一开始学绘画的时候,费曼对观赏艺术作品并无兴趣,更谈不上有什么鉴赏力。只有极少数几次,比如有一次在日本博物馆,还可说算是欣赏。那一次,他看到一幅棕色纸上画的竹子画,那画真是美极了,给他的感觉简直是画家用竹笔一挥而就浑然天成一般,甚至他还感觉到了画家的笔是多么来去自如。

在绘画结束后的一个夏天,费曼到意大利参加一次学术会议,顺便想去参观举世闻名的梵蒂冈宫殿中的教皇礼拜堂。一大早他便到了那儿,比任何人都先买到票。殿门一开,他就第一个跑上阶梯。他想趁别人进来之前,独自欣赏整个礼拜堂的肃穆与寂静的气氛。

不久,观光游览的人陆续涌入了礼拜堂。这些人来自世界各地,操着不同的语言并用手指来指去。费曼只好到处随便闲逛,抬头看天花板上的图案, 然后目光往下一溜,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图画,他心里暗自称赞:“天啊!我怎么不知道这些!”

可惜,不巧的是他的那本观光指南留在了旅馆里,不过他暗自想:“我知道为什么这些画并不出名,因为不是什么杰作。”费曼之所以这样想,只是想安慰安慰自己那种可惜的心情。可是,当他看了另外一幅画时,不禁叫道:“哦!这真是幅杰作。”接着又看了其他的几幅:“那也很棒,另外这

一幅也不错,不过那边那一幅,就不怎么高明。”费曼虽然从来没听说过这些画,但他感到这些画大部分水平都很高,是难得之作。

他走进另一间名叫拉菲尔的画室。画室里陈列着一些图画,也有好有坏, 费曼不禁暗自想道:“拉菲尔也很不一致,他的作品并不都很成功,有的也是差作品。”

当费曼回到旅馆,拿出旅游指南看时,真让他暗自称赞。在教皇礼拜堂这一部分写道:在米开朗基罗作品的下面,有 14 幅画,作者是伯蒂西尼、秘鲁基诺,这些都是伟大的艺术家,还有两幅画的作者是水平一般的人。这令费曼很兴奋,因为旅游指南上讲的跟他当时看画时想的是一样的,这说明他可以很成功地辨别艺术作品的好坏,尽管要他说出这些作品好坏的理由还不充分。

对拉菲尔画家的说明是这样的:只有一部分画才是出自大师的手笔,其他画都是学生的作品。这更加证实了费曼的想法,使他确信:原来自己也已经有了很强的欣赏力。这一来,使得费曼对自己更加有信心了。

现在,费曼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要求他的一位老友史迪温的太太做模特儿了,史迪温的太太长得很美丽,费曼答应史迪温,他以画出来的图像送他做报酬。史迪温听后大笑起来,并说:“如果她肯浪费时间摆姿势让你画, 我当然毫无问题。哈哈哈!”

于是费曼开始很卖力气地为史迪温太太画肖像素描。当画完后拿给史迪温看时,他马上惊奇地说:“这真是神奇!你能否找个照相师印几份?我想寄一张送给在希腊的妈妈!”他的母亲从来没有见过儿媳妇。费曼想到自己的画技已经进步到有人要珍藏,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同样的事发生在加州理工学院某人安排的一次小型画展上。费曼在那里展出了两张素描,一幅油画。那个人看了觉得他的作品真是不错,就对费曼说:“我们应该在这些画上订下价码!”

费曼想:“那很无聊!我并不想卖画。”

那个人仍不死心,他说:“那样的话可以使画展更有趣。如果你不介意出让那些作品,随便订个价码在上边吧!”

画展之后,那个人告诉费曼,有个夫人买了他的一幅画,并想与他谈谈, 以便有更深入的了解。

费曼的那幅画名字叫“太阳的磁场”。在这一幅上,费曼借用了科罗拉多太阳实验室所拍摄的一张美丽太阳周边的红色火焰照片。他对物理上讲的太阳磁场如何支持火焰很了解。而在那时,他也发展出画磁场的某种技巧, 费曼想要画些一般画家无法画出的美景:相当复杂而又参差不齐的磁场的线条,在某些地方紧密结合在一起,而在另外一些地方又分散开来。

费曼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她,也把他充满灵感的相片给他看。

她告诉他事情的始末:原来有一天她和她的先生参观这次画展,当他们看到这幅画时,马上就喜欢上了。然后他的夫人提出建议:“我们为何不买下这幅画?”

她先生并不是那种能够当机立断的人。他犹犹豫豫地说:“让我再考虑一下。”

经过思考他们决定不再买这幅画。可是回到家后,其夫人怎么也放不下那幅画,另外她想到再过几天就是她丈夫的生日,为何不买下这幅画送给他作为生日礼物呢?尽管天色已晚,她终于下决心去买下这幅画。晚上很晚才

到家。过了一会儿,她丈夫下班回家,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关心地问他: “怎么了,亲爱的?”

她丈夫答道:“我下班后又去画展了,我特意去买那幅画,我看到你那么喜欢它,就想还是应该买下来送给你。可当我到那儿时,那儿的人告诉我已经有人把这幅画买走了。唉!我们今天上午要是买下这幅画该有多好啊!”这位夫人心里感到非常激动,因为这幅画表明她丈夫是多么爱她。但是

她什么都没说,她想给丈夫一个惊喜!

这一天是她丈夫的生日,吹完了蜡烛,她轻轻走进起居室,将那幅画藏在身后走了出来,一边微笑着一边说:“亲爱的,我要送你一件礼物。”当丈夫疑惑地猜测时,她将那幅画从身后拿了出来。“哇!原来是那幅画!亲爱的,你想得真周到!”然后仔细询问是怎么得来的,当她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后,他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妻子,高兴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故事给了费曼很大的启示和力量:他真正了解了艺术的真谛,艺术不是金钱,不是名誉,而是一种能带给人快乐的美妙神奇的东西。你可以创作出一些作品使人如醉如痴地去喜爱,也可以创作出一些作品使人产生同感,或者愉悦。在科学上,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一切也都显得那么神秘莫测:甚至你无法知道能直接欣赏你的作品的人。

一旦费曼了解到了卖画的目的并非是为了赚钱,而是让艺术真正属于那些懂得它因而能够欣赏和需要它的人时,他真是从心底里感到快乐。因为某些人因为没有这些画就会感到沮丧、失望和伤感,而它能使他们变得高兴起来,这真是有趣极了。

因此,他决定通过卖画这种形式来与更多的人进行感情交流和沟通。一方面他不愿意让别人以为他是著名的物理学教授而来买他的画;另一面也不愿意使人想到他只是物理学教授而不来买他的画,出于这些考虑,费曼决定用一个假名字。他的朋友莱特建议他用“奥菲特”这个名字,在法文里“奥菲特”是“完成”的意思。费曼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但他常常拼成“奥菲”, 并且开始用它。“奥菲”是黑人常对白人的称呼,但费曼毕竟也是白人,因此,他就使用这个名字。

有一位模特儿非常喜欢费曼的画,她特别想买一幅画带回家去欣赏,可是她没有钱,买不起,有一次,她特地来找费曼,提议可否免费给他当 3 天模特,然后以此来换取费曼的一幅画。

事后费曼真的送给她一幅画,她真是欣喜若狂。拿回家,小心地挂在房间的墙上,她男朋友很快就注意到了这幅画,他也特别喜欢这幅画,以至愿意付给费曼 60 元的高价来买他的画。

所有这些都表明,科学与艺术并不矛盾。作为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费曼在艺术领域里也同时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虽然他并未以绘画而出名,但他的创作却给很多人带来了快乐,并使人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