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序
在才有三四年生命的新诗里,能有平伯君《冬夜》里这样作品,我们也稍稍可以自慰了。
从“五四”以来,作新诗的风发云涌,极一时之盛。就中虽有郑重将事,不苟制作的;而信手拈来,随笔涂出,潦草敷衍的,也真不少。所以虽是一时之“盛”,却也只有“一时”之盛;到现在——到现在呢,诗炉久已灰冷了,诗坛久已沉寂了!太沉寂了,也不大好罢?我们固不希望再有那虚浮的热闹,却不能不希望有些坚韧的东西,支持我们的坛坫,鼓舞我们的兴趣。出集子正是很好的办法。去年只有《尝试集》和《女神》,未免太孤零了;今年《草儿》,《冬夜》先后出版,极是可喜。而我于《冬夜》里的作品和他们的作者格外熟悉些,所以特别关心这部书,于他的印行,也更为欣悦!
平伯三年来做的新诗,十之八九都已收在这部集子里;只有很少的几首,在编辑时被他自己删掉了。平伯底诗,有些人以为艰深难解,有些人以为神秘;我却不曾觉得这些。我仔细地读过《冬夜》里每一首诗,实在嗅不出什么神秘的气味;况且作者也极反对神秘的作品,曾向我面述。或者因他的诗艺术上精炼些,表现得经济些,有弹性些,匆匆看去,不容易领解,便有人觉得如此么?那至多也只能说是“艰深难解”罢了。但平伯底诗果然“艰深难解”么?据我的经验,只要沉心研索,似也容易了然;作者底“艰深”,或竟由于读者底疏忽哩。这个见解也许因为我性情底偏好?但便是偏好也好,在《冬夜》发刊之始,由我略略说明所以偏好之故,于本书底性质,或者不无有些阐发罢。所以我在下面,便大胆地“贡其一得”之愚了。
我心目中的平伯底诗,有这三种特色:一,精炼的词句和音律;二,多方面的风格;三,迫切的人的情感。
攻击新诗的常说他的词句沓冗而参差,又无铿锵入耳的音律,所以不美。关于后一层,已颇有人抗辩;而留心前一层的似乎还少。沓冗和参差底反面自然是简炼和整齐。这两件是言语里天然的性质:文言也好,白话也好,总缺不了他们;断不至因文言改为白话而就有所损失。平伯底诗可以作我们的佐证。他诗里有种特异的修词法,就是偶句。偶句用得适当时,很足以帮助意境和音律底凝炼。平伯诗里用偶句极多,也极好。如:
“………………
是平着的水?
是露着的沙?
平的将被陂了,
露的将被淹了。
………………”(《潮歌》)
“………………
白漫漫云飞了;
皱叠叠波起了;
花喇喇枝儿摆,叶儿掉了。
………………”(《风底话》)
“……………
由着他,想呵,
恍惚惚一个她。
不由他,睡罢,
清楚楚一个我。
………………”(《仅有的伴侣》)
“……………
云——他真闲呵!
上下这堤塘,浮着人哄哄的响。
水——他真悄呵!
视野分际,疏朗朗的那帆樯。”(《潮歌》)
………………
我走我的路,
你,你的。
………………”(《风底话》)
密织就的罗纹,
乱拖着的絮痕,
………………”(《仅有的伴侣》)
说新诗不能有整齐的格调的,看了这些,也可以释然了。这种整齐的格调确是平伯诗底一个特色。至于简炼的词句,在他的诗中,更是随在而有。姑随便举两个例:
“呀!霜挂着高枝,
雪上了蓑衣,
远远行来仿佛是。
一簇儿,一堆儿,
齐整整都拜倒风姨裙下——拜了风姨。
好没骨气!
呸!芦儿白了头。
是游丝?素些;雪珠儿?细些。
迷离——不定东西,让人家送你。
怎没主意?
看哪!芦公脱了衣。”(《芦》)
天外的白云,
窗面前绿洗过的梧桐树;
云尽悠悠的游着,
梧桐呢,自然摇摇摆摆的笑啊!
这关着些什么?且正远着呢!
是的,原不关些什么!
……”(《乐观》第一节)
这两节里,任一行都经锤炼而成,所以言简意多,不丰不啬,极摄敛,蕴蓄之能事;前人说,“纳须弥于芥子”,又说,“尺幅有千里之势”,这两节庶乎仿佛了。至于音律,平伯更有特长。新诗底音律是自然的,铿锵的音律是人工的;人工的简直,感人浅;自然的委细,感人深:这似乎已不用详说的。所谓“自然”,便是“宣之于口而顺,听之于耳而调”底意思。但这里的“顺”与“调”也还有个繁简,粗细之殊,不可一概而论。平伯诗底音律似乎已到了繁与细底地步;所以凝炼,幽深,绵密,有“不可把捉的风韵”。如《风底话》,《黄鹄》,《春里人底寂寥》底首章末节等。而用韵底自然,也是平伯底一绝。他诗里用韵底处所,多能因其天然,不露痕迹;很少有“生硬”,“叠响”(韵促相逗,叫作叠响),“单调”等弊病。如《小劫》,《凄然》,《归路》等。今举《小劫》首节为例:
“云皎洁,我的衣,
霞烂缦,我的裙裾;
终古去翱翔,
随着苍苍的大气。
为什么要低头呢?
哀哀我们的无俦侣。
去低头,低头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荡;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底芳香。”
看这口单缓舒美的音律是怎样地婉转动人啊。平伯用韵,所以这样自然,因为他不以韵为音律底唯一要素,而能于韵以外求得全部词句底顺调。平伯这种音律底艺术,大概从旧诗和词曲中得来,他在北京大学时看旧诗,词,曲很多;后来便就他们的腔调去短取长,重以己意熔铸一番,成了他自己的独特的音律。我们现在要建设新诗底音律,固然应该参考外国诗歌,却更不能丢了旧诗,词,曲。旧诗,词,曲底音律底美妙处,易为我们领解,采用;而外国诗歌因为语言底睽异,就艰难得多了。这层道理,我们读了平伯底诗,当更了然。
平伯诗底第二种特色是风格底变化。风格是诗文里作者个性底透映。个性是多方面的,风格也该是多方面的。但因作者环境,情思和表现力底偏畸的发展,风格受了限制:所以一个作家很少有多样的风格在他的作品里。这个风格底专一,好处在有一方面的更深广的发展,坏处便是“单调”。我一年前读泰戈尔底《偈坛伽利》,一气读了二十馀首,便觉有些厌倦。泰戈尔底诗何尝不好?只是这二十馀首风格太相同了,不能引起复杂的刺激,所以便觉乏味。平伯底诗却多少能战胜这乏味;她们有十馀种相异的风格。约略说来,《冬夜之公园》,《春水船》等有质实的风格;《仅有的伴侣》,《哭声》等有委婉,周至的风格;《潮歌》,《孤山听雨》等有活泼,美妙的风格;《破晓》,《鹞鹰吹醒了的》等有激越的风格;《凄然》有缠绵悱恻的风格;《黄鹄》,《小劫》,《归路》有哀惋,飘逸的风格;《愿你》有曲折的风格;《一勺水啊》,《最后的洪炉》等有单纯的风格;《打铁》有真挚,普遍的风格。在五六十首诗里,有这些种相异的风格,自然便有繁复,丰富的趣味。我喜欢读平伯底诗,这正是一个缘故。
选《金藏集》(GoldenTreasury)的巴尔格来夫(Palgrave)说抒情诗底主要成分是“人的热情底色彩”(ColorofHumanpassion)。在我们的新诗里,正需要这个“人的热情底色彩”。平伯底诗,这色彩颇浓厚。他虽作过几首纯写景诗,但近来很反对这种诗,他说纯写景诗正如摄影,没有作者底性情流露在里面,所以不好。其实景致写到诗里,便已通过了作者底性格,与摄影底全由物理作用不同;不过没有迫切的人的情感罢了。平伯要求这迫切的人的情感,所以主张作写景诗,必用情景相融的写法;《凄然》便是一个成功的例子。也因了这“人的情感”,平伯他极同情于一般被损害者;从《鹞鹰吹醒了的》,《无名的哀诗》,《哭声》诸诗里,可以深挚地感到这种热情。这是平伯诗底第三种特色。
以上是我个人的一孔之见,有无误解或误估底处所,还待作者和读者底判定。但有一层,得加说明。我虽佩服平伯底诗,却不敢说《冬夜》便是止境。因为就他自己说,这只是第一诗集;他将来的作品必胜于现在,必要进步。就诗坛全部说,我们也得要求比他的诗还要好的诗。所以我于钦佩之馀,还希望平伯继续地努力,更希望诗坛全部协同地努力!
然而现在,现在呢,在新诗才诞生了三四年以后,能有《冬夜》里这样作品,我们也总可以稍稍自慰了!
1922年1月23日,扬州南门禾稼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