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人生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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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的观点认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像镜子一样忠实地反映生活。法国作家巴尔扎克曾把创作比喻为是社会的表现,国家的镜子。他还认为文学的使命是描写社会。巴尔扎克很少留心于社会之外的神的东西,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对社会思考的劳动中。他不仅成为法国社会的观察家,而且也成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解剖大师。俄国的托尔斯泰也和巴尔扎克一样,认为文学艺术是生活的镜子,如果生活丧失意义,镜子的把戏就不会令人喜欢了。托尔斯泰逝世后不久,列宁高度地评价了他的成就,指出托尔斯泰的作品:“是俄国革命的镜子。”

这表明,在这些作家作品的哲学背景上,都受到了唯物主义思想的影响。在十九世纪,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唯物主义信心十足地在哲学领域确

立了自己的地位,虚幻的心灵冥想,被实践的感知过程代替了。人们对身外的世界的注意,有时超出对形而上学王国的思考。哲学中的唯物主义反映论, 开始被艺术家们所接受,他们认为,文学是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反映的产物。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们,把反映现实的苦难,看成自己的使命,人们把他们的创作,比喻为社会生活的万花筒。这些文学,以深广的社会生活,复杂的矛盾,形象的风情,展示了欧洲社会的历史。巴尔扎克曾把自己的作品总书目,题名为《人间喜剧》。法国社会的一切不合理的生活图景,一切苦难的人生,尽收在《人间喜剧》里。在电视、无线电等现代传播媒介不存在的情况下,《人间喜剧》是历史的最生动的摹写本。法国的斯丹达尔、莫泊桑, 英国的狄更斯,俄国的托尔斯泰等人,都在自己的作品里,浓缩了社会的方方面面。他们对生活的认识和表现,比以往任何一个作家,都要深刻。马克思、恩克斯在评价巴尔扎克等人的创作时指出,这些作家笔下提供的材料, 比历史学家、经济学家、统计学家等合起来所提供的还要多。作家们承担了社会百科全书的任务。把人生的种种形态,都摄入自己的笔端。他们面对历史、面对眼前的一切,用清醒的目光,发现着生活的底蕴。

坚持像镜子一样去反映生活,就必然表现艺术的真实性。真实性,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这些作家追求的目标之一。托尔斯泰明确告诉人们,不要向读者撒谎。他在提起笔时,首先关心的是俄国人的现状。每一个平凡人的悲剧,都会引起他的深思;每一个非人道的故事,都引起他心灵的震颤。他把自己所闻、所见、所想的一切重要内容,都形象地写到小说中去。托尔斯泰从来不封闭自我,他的眼界极为开阔。在《战争与和平》中,他以惊人的笔触,再现了俄国生活的众多领域,其场面之大,人物之多,形象之真实, 在世界文学史上是少见的。托尔斯泰做到了现实真实与历史真实的统一,俄国各个阶层的状况,在他那里被准确地表达出来。列宁曾经说托尔斯泰不仅记录了俄国的历史,而且也记录了民众的心理,他主要属于 1861—1904 年这个时代,他完整、惊人地体现了俄国正反面的生活。这些作品,对俄国社会的进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俄国的契诃夫在论述真实性指出,文学所以叫艺术,是因为它按生活本来面目来描写生活,必须把生活写得跟原来一样,把人写得跟原来面目一样, 而不是捏造出来。批判现实主义文学,自觉或不自觉地做到了这一点。准确

地表现客观世界,是作品深刻与否的前提之一,只有把握了生活的规律,才可能深入地探索人物的课题。法国、英国、俄国等作家,在对生活的把握思考的过程里,他们自身的努力和贡献是惊人的。就其冷静、客观的程度而言, 是令后人敬佩的。

但这些十九世纪的文学大师们,反对机械地复制生活。实际上,他们比任何一个时期的现实主义作家,都更有精神的能动性,他们或多或少接受了空想社会主义思想。空想社会主义对历史的理解,是以批判为前提的。在进化论的基础上,这一学说用试验的方法勾勒一个完善的社会。在这个完善的社会蓝图面前,一切现有的存在,都失去了意义。尽管这一学说有片面的地方,但对现实的否定精神,无疑是启示人们改良社会的武器。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充满了苦闷、冷酷、探索的精神,它一方面记录了生活的现状,另一方面,洒下了作家悲愤的泪水。它的否定现存社会的精神,是其深刻性的重要原因。

如果你仔细阅读这些大师的作品,会感到何等的激动、压抑啊!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中对人的虚伪性、欺诈性的描写,会使你感到资本主义初期的残酷现实。人们除了金钱交易外,难以找到生活的愉悦。卑鄙、冷漠扼杀了人的纯真情感。俄国的果戈理用“含泪的微笑”,揭示了地主贵族丑陋的嘴脸。而在托尔斯泰笔下,俄国上流社会,流满了污秽、丑恶,人们被私欲冲昏了头脑。生活已丧失了崇高性。挪威作家易卜生,用他无情的笔,揭穿了资产阶级市侩精神,他的戏剧《社会支柱》、《玩偶之家》、《群鬼》、

《人民公敌》等,对社会不合理性的表现是入木三分的。在美国,杰克·伦敦的写作,则以他的丰富性、深刻性、展示了资本主义社会恶的形态。他的社会空想小说《铁蹄》,对社会尖锐的阶级对峙,进行了形象的体现,成为人们了解美国当时社会的重要参考资料。

因此,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既忠实地摹写现实,又以创造精神表现自己的倾向性。不过,这种倾向性并不像浪漫主义那么直接了当,而是无声地潜移在作品的深层结构中。他们在人民的苦难中,认识到资产阶级创造力的衰弱,他们对生活的描绘是十分广阔的,上至贵族,下至贫民,都得到了有力表现。这些文学,特别着眼于对普通的人物、普通的事件的描写。在常见的事物面前,往往可以表现出生活的普遍性的东西。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己的价值观纺织到作品里。在那些阴暗世界和生命的底层中,是焦虑、失望; 是抗议、是呼号⋯⋯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是真实的人的文学,它是人的健全理性的反映,也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成熟的标志。在认识论的角度上, 它是十九世纪社会风俗的摄像机,在它那里,社会的所有丑陋,都被形象地曝了光。

2

文学史家在论述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思潮时,把典型性问题看成它对文学的突出贡献。恩格斯对现实主义的看法是,除了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所谓典型性,即通过人或物,反映了它的本质性的东西。例如写一个农民,那么这个农民就应具有许多农民的特点;写一位金融家,就应把许多金融家的阶级品性、身份特点表现出来。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做到了这一点。斯丹达尔的《红与黑》的主人公于连,就是当时资产

阶级知识分子的缩影,他的个人主义、自私自利的野心,是对法国社会的真实写照。巴尔扎克《欧也妮·葛朗台》的主人公,那种贪婪吝啬,是千千万万个守财奴的共性。果戈理《钦差大臣》中的市长,那种卑鄙无耻的心理, 是俄国农奴制下贪官污吏的代表。这种通过一个人物折身全体阶级特点的手法,就是文学的典型性。

典型性的提出,自然就要求作家塑造形象时,做到一致性和目的性。批评家莱辛说,一致性,就是人物不能自相矛盾。一个人无论怎样变化,他的核心的东西,是稳定的。而目的性,则反映写作时的主观因素。人不能为了摹仿而摹仿,那就成了照相。作家应告诉人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告诉人们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恶的。做到了这一点,作品才有它的教育意义, 才有艺术的深度。罗曼·罗兰在创作《约翰·克利斯朵夫》时,主人公的个性,一直在符合生活的逻辑前提中发展、变化着。作者在刻画人的命运时, 没有忘记生活的规律。主人公的“反抗——失败——妥协”的过程,具有辩证的特征,它是生活的反映,也是生活的概括总结。

典型性的问题,在哲学的意义上,就是个别与一般的问题。普遍性的东西,是从特殊性那里总结而来的。也就是说,共性存在于个性之中。文学创作的典型性,就是要求文学形象表现出该事物的本质。人们说这个人物写得好,是因为他有代表性。果戈理笔下的地主形象许许多多,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代表性。普希金笔下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就是俄国封建农奴制社会贵族的典型。他是一个贵族,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在生活中,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思想很困惑。他在上层社会环境中长大,但却厌倦那个社会的一切。他眼里缺少崇高,没有神圣,他无聊地欺骗别人,也害了自己。这个“多余人” 的形象,是对俄国贵族青年的写真。在他那里,可以看出俄国上流社会一些青年的影子。

普希金在描写奥涅金时,做到了一致性和目的性的统一。作家在他的身上,表达了一种失望,一种哀叹。读过这部长诗的人,都会被诗人的现实主义精神所震动。普希金像哲学家一样,勾勒了俄国人灵魂深处的东西,它的认识价值,是毋庸讳言的。

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为我们提供了无数动人的人物典型。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于连、罗亭、聂赫留朵夫、玛斯洛娃⋯⋯这些人物的命运的思想,记载了西方社会的道德情感、价值信念、人生困境等。

十九世纪的作家们所形成的典型化的原则,具有明显的方法论的价值, 在这些作家们看来,这易于更集中刻画人物,表现主题。在巴尔扎克作品中, “私人生活场景”、“外省生活场景”、“巴黎生活场景”、“政治生活场景”,都不是随意安排的。每一个场景,都集中衬托出法国社会某一领域的风貌,是社会风俗的展示。这就是环境的典型性。《高老头》中的伏盖公寓和鲍赛昂夫人的沙龙,概括了波旁复辟王朝时期法国的氛围。在这两个环境中,展示了不同阶层人的精神状态。如果环境描写没有典型性,人物的形象就会受到影响。在田园牧歌中,不会有奥涅金的产生;在中世纪的神学精神下,不可能出现欧也妮·葛朗台。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着力突出了时代的特点和人物个性的特点。作家们为了更鲜明地塑造形象,往往精心安排故事情节,渲染背景。巴尔扎克在总结自己的典型化创作方法时说:“为了塑造一个美丽的形象,就取这个模特的手,取那个的肩。”中国的文豪鲁迅曾把这种方法称为“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

在创作中遵循典型化的原则,是人们对确切性追求的需要。十九世纪的科学已经较为发达了。对事物的认识越来越精确,模棱两可、随意性都受到了反对。文学家也力求像科学家那样,把写作当成认识世界的过程。文学是人学,但人的性格是怎样产生的呢?十九世纪的许多作家认为,人的性格除遗传因素外,主要是由社会环境决定的。所以他们写作时,特别注意社会问题,人物不像浪漫主义作家写得那么传奇,而是受社会的制约。什么样的环境,就产生什么样的人物。许多作家写环境时是十分用心的。《人间喜剧》中对巴黎社会的精彩描写,就像一幅工笔画一样清晰:阴沉的修道院、窄而曲折的街面、宽大低矮的店堂、黑暗的住所,坍毁的城脚⋯⋯只有看到这些形象的画面时,你才会理解,十九世纪的欧洲,何以会出现空想社会主义, 何以出现马克思主义。这些学说,正是不满于社会黑暗的产物!

由于看重环境对人的制约,“问题小说”在许多作家中,成为普遍的现实。作家首先关心的是社会问题。为什么人变得自私了?战争为什么会产生? 贫困的原因是什么?思考这些问题,就必须研究生活的结构。所以,在巴尔扎克等人的创作中,人们形容他们专用解剖刀来解析现实。虽然并不都能得到答案,但作品对生活的挖掘的确是深的。托尔斯泰写《复活》,就是要解决人的灵魂问题;而《安娜·卡列尼娜》,则是他对家庭、道德、信仰等思考的结果。在这两部作品中,作家尽可能概括了社会状况。因为要寻找解决问题的答案,所以人物写得很有概括性,心理变化也有代表性。为什么人们一看这些作品就激动呢?因为它唤起了人们的同情,反映了人类共同的东西,这就是典型化的结果。

但典型化的原则,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它属于认识论范畴,并不能涵盖价值文化等问题。它还囿于一种对事物归类化的认识,显然难以顾及到人的精神的无序性和世界发展过程的超常性。在对现象界的归纳上,典型化原则有着特殊的贡献,但在对人和世界的隐蔽性的把握上,这一原则是无力的。而这一切,已由二十世纪的作家们去探求了。

认真地读这一时期的作品,就像跟随一个思想家旅行一样,不仅领略到历史的真实,也领略到人的思想的真实。文学是一种认识,它形象地把人生告诉给人们。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最真实、最深刻、最生动地映现了西方历史发展过程。人类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反省过自己。正是在这些作家的启示下,欧美的人道主义精神大大向前迈进了。

3

个体存在的价值,人的生存的意义,许多年来一直困扰着西方的作家。在这个基础上的人道主义思潮,在历代现实主义者那里,是有广泛的市场的。尽管十九世纪的文学家对人道主义的认识,有时留于表层,没有后来的现代主义作家那么深刻,但在当时,这是唯一最有诱惑力的武器。每一位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大师,差不多都可以说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作为一种精神信仰, 人道主义在西方经历了一个痛苦的发展过程。在文艺复兴时期,人道主义作为封建社会的否定者,充满了新生的活力。莎士比亚通过哈姆莱特之口说道: “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文艺复兴时期的人道主义者们,把

爱看成人的天性;把自由当作天经地义的神圣的东西;意大利诗人但丁说: “不论造物主或造物,不能离爱而存在:此爱或为自然的,或为理性的。” 由于爱是道德的种子,因此,爱在社会行为上,就应表现出一种自由、公平、合理的事物。薄伽丘在看到这一精神法则后曾表示,人们的爱是由于天性的, 让我也利用这短促的人生追求我的乐趣吧。文艺复兴以后,人道主义思想在启蒙主义和浪漫主义作家那里,也得到了深入的发展。卢梭曾认为,人性的首要法则是维护自身的生存。因而,卢梭不仅呼吁人为自我立法,同时,强调“返回自然”,摆脱社会生活中私欲的束缚。对人的纯真的追求,使卢梭等人的作品获得了理性的力量。但是,抽象的人道法则,与现存的人生,总是有距离的。到了资产阶级真正掌握了政权的时候,人道的光环开始黯淡了。在满口平等、自由的资产者那里,却出现了亵渎人道的普遍现实。欺诈、压迫、拜金主义,把人抛向物欲的角斗场上。成千上万的工人沦为了贫民,社会的不平等造成了动荡。一方面是金壁辉煌的贵族,一方面是饥寒交迫的奴隶。人们为了财富,不惜牺牲一切代价。资产阶级在这一时期,暴露了自身致命的弱点。

在十九世纪,有良知的作家们深深地看到了其中的不合理性。英、法、俄等作家的创作,记载了资产者的精神历程。用纯真的人道主义,反对虚伪的人道主义,成为许多作家的使命。这时的文学上的人道精神,蒙上了一层悲壮的色调。

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们一致指出,资本主义社会是畸形的。巴尔扎克把这个社会,看成人类的热情、兽性、思想之间的冲突场所。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形容它是一个罪恶的世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到处是昏暗的镜头,人已失去了正常的心理,一直被异己的力量左右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白痴》、《罪与罚》、《少年》、《卡拉马佐夫兄弟》等作品中, 看到了资本主义世界的虚伪性。在他的心灵絮语里,流露出他痛楚的人道激情。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对西方上流社会的失望者,资产阶级曾经描绘过的理性蓝图,在他那里彻底瓦解了。

可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作家,并未能找到拯救他的信念的东西。在普希金纪念碑落成揭幕礼上,他曾告诉俄国人:“忍耐吧!”是的,除了忍耐,人们好像看不到彼岸的绿荫。他的小说几乎让人憋得喘不过气来。灰蒙蒙的天、凄惨的人群、破烂的街市⋯⋯世界彻底变了一个样,生活不再拥有亮色。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资产阶级虚假理性的抗议者,他把人道精神的内涵扩大了。

在众多的人道主义作家中,托尔斯泰或许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位。他的人道精神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么惨烈,在这位大师的世界里,人道与宗教式的内省深深联在一起。俄国的苦难,使他流下了无数的泪水;俄国的历史,促使他从理性高度上来审视世界。他痛心于俄国人的灾难生活,但他还是相信,人终究会改变这一切的,而改变这一切的武器是他心目中的博爱精神。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是温和的。他早期创作的《哥萨克》中,情感是平

静、田园式的。即使在史诗般的《战争与和平》中,那洋溢着人情味的主人公们,无不体现出托尔斯泰式的激情。托尔斯泰相信,人性中的美质是与生俱来的;也相信,人是世间最宝贵的存在者。当 1861 年沙皇进行改革的时候, 他的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他感受到“恶”在深深地侵蚀着人们。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他看到了贵族和大资产阶级的弱点,意识到社会行为的某些虚

伪性。而在《复活》中,则看到了道德沦丧的苦难。托尔斯泰希望用赎罪的方法,来拯救自我,用宗教式的神喻,来唤起人的觉悟。应当说,这是十分动人的。可是,托尔斯泰的仁爱精神,在这里隐入了矛盾中。聂赫留朵夫的自我忏悔,不过是一种愿望而已,在社会上,罪恶只靠反省是不能简单消除的。但托尔斯泰一直认真地坚持着自己的乌托邦精神。他反复告诉人们:“勿以暴力抗恶”。善良、柔软的劝告,在他作品的空间久久回荡着。他的同情, 他的希望,构成了作品动人的乐章。

显然,以托尔斯泰等人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们,其作品的成功, 不仅在于反映现实的深刻方面,同时,也在于其人道精神的深刻方面。托尔斯泰心灵中一直有一块“圣地”,它是人类最崇高境界的产儿。人道主义作为一种价值信念,不免带有幻想的一面,可正是这幻想的东西,成为人类十分珍贵的精神财富。

托尔斯泰以这种人道的尺度,无情地嘲讽了上流社会污秽的生活。他的写作从来不是轻松的。他在作品中总是不断向读者们提出诸种社会问题:妇女问题,道德问题,信念问题⋯⋯这些问题的背后,都闪烁着他仁慈的爱。他相信人类具有普遍的爱和同情心,也相信人可以在道德上进行自我超越。所以,对托尔斯泰来说,他要完成两个任务:一是把生活的原来面貌展示出来,让人们了解恶的力量的可怕性;二是在自己的作品中宣扬自己的道德说教,写作意味着促进人类的友爱。他说:“在我们这个时代,艺术的使命是把‘人类的幸福在于互相团结’这一真理从理性的范畴转移到感性的范畴, 并且把目前的暴力统治代之以上帝的统治,换言之,代之以爱的统治,而这对所有我们这些人来说,是人类生活的最崇高的目的。”托尔斯泰是痛苦的, 因为他肩负着太沉重的苦难;托尔斯泰也是幸福的,因为他在自己的世界中, 找到了一种精神力量,他相信,这一神圣的力量,是任何势力也无法取代、无法战胜的。

和托尔斯泰一样,许多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都对自己的信念深信不移。人道主义不再是简单的口号,而是成为生命和写作的一个部分。它甚至成为许多作家与黑暗抗争的唯一武器。翻开这一时期的文学史,你会发现, 西方的作家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向非人性的世界进行宣战,他们的作品流淌着生命的血液,具有着非凡的力度。裴多菲、海涅、易卜生、莱蒙托夫、普希金、涅克拉索夫⋯⋯这些作家的名字,可以说已成了人道主义文学的同义词。

十九世纪匈牙利杰出的诗人裴多菲,在短短二十六岁的生命之旅中,写下了大量热爱和平、自由的诗句。其中《勇敢的约翰》、《民族之歌》、《使徒》、《致十九世纪诗人》,在社会上的影响是深远的。《致十九世纪诗人》这样写道:

假如从那丰满的蓝子中, 大家都能一样地采取;

假如在权利的桌边的座位, 大家都能一样的占据;

假如精神的光也一样地 把所有房子的窗户照遍:

那时我们就可以说:“停下!” 看哪,这儿正是迦南!

裴多菲的诗是追求光明的象征。他用燃烧的心,将民主自由的圣火,点

燃起来。诗中迷人的境界,是与他高尚的情操分不开的。俄国伟大的诗人普希金,与裴多菲一样,是一位深切的人道主义者。在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 他没有一点的消沉,而是对革命给予了极大的同情。那道《致西伯利亚的囚徒》,以奔放的旋律,唱出了在逆境中寻找解放的歌声:

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

望你们坚持着高傲的忍耐的榜样, 你们的悲痛的工作和思想的崇高志向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

灾难的忠实的姊妹——希望, 正在阴暗的地底潜藏,

她会唤起你们的勇气和欢乐, 大家期望的时辰不久将会光降。

爱情和友谊会穿过阴暗的牢门,来到你们的身旁, 正像我的自由的歌声

会传进你们苦役的洞窟一样。沉重的枷锁会掉下,

黑暗的牢狱会覆亡,

自由会在门口欢欣地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送到你们手上。在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出资产阶级反抗诗人的个性品格,也可以看出人道主义在当时的力量。假若人类没有神圣的精神存在,世界将多么灰冷!普希金在诗的世界里,一贯呼吁着自由的到来。

《致恰这也夫》曾以焦虑热情的心情写道:“相信吧,同志:她即将来临/ 那极其迷人的幸福的曙光/俄罗斯将从睡梦中觉醒/而在那专制暴政的废墟上

/一定会写上我们的姓名。”普希金等作家不满意生活卑琐,他们在历史的杂音中,寻找着和谐;在丑陋的物欲世界里,寻找着圣洁的情感。他们不随波逐流,自始至终保持人格的独立性。丹麦伟大的童话作家安徒生,在他的写作生涯里,很注意作品的教育意义。他的童话作品一直注意挖掘下层社会人们的善良品德。他的友善的态度,和蔼的目光,动人的语言,在作品中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力,显示了爱的力量。《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是他博爱精神的产物。读着这些美丽、感伤的童话,你会发现一个诱人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对黑暗的反叛,是对光明的期待。安徒生把社会的不平等,把人的正义精神,都写在了作品里。丹麦的文学由于他的存在,而被世界所广为瞩目。上述这些作家,除了表现出资产阶级叛逆者的个性外,更主要是反映了人类共有的本质,共有的美感形式。人类之爱虽然是抽象的,但这确实是一切具有美的情愫的人共同追求的目标。虽然永久不变的人性是不存在的,但人类追求共同幸福的幻想,是不会随一个社会的消失而消失的。资产阶级作家们一再高扬自由的旗帜,其目的就在于铲除一切违反人性的社会存在。巴尔扎克在塑造资产阶级诸多人物时,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人性价值失落的一面,也看到了这非人道社会必然灭亡的一面。其实,他对新世界的希望,是隐藏在对现存社会的失望中的。他所以一再写人的丑陋、可怜的一面,恰恰在于, 他在不断呼吁一个健全的人道世界的出现。

西方社会的优秀作家们,在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传统里,学会了怎样去认识生活和表现生活。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如果没有人道主义的批判意识为支柱,就不会产生如此深广的影响。一个阶级社会一旦失去人性中的美好

的一面,它的末日就为期不远了。奴隶社会是这样,封建社会也是这样。西方的资产阶级作家,在他们本阶级的病态中,领略到了这一历史的足音。这时候,当他们唱起人道的圣歌时,他们的感情是多么复杂啊!

所以,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具有道德感的社会良知。在巴尔扎克那里,人道主义的旋律是悲怆的,他把人在社会中被异化的现象,生动地告诉给了人们。他在平凡的事件、平凡的人物中,发现了人的非道义的一面。社会的商业化与人的关系的金钱化,造成了人性的沦丧,巴尔扎克深深地感到,这是人类的大悲哀。恩格斯说:“巴尔扎克在政治上是一个正统派;他的伟大作品是对上流社会必然崩溃的一曲无尽的挽歌;他的全部同情都在注定要灭亡的那个阶级方面。”与巴尔扎克不同,托尔斯泰的乐章是沉郁、神异的,他逼真地刻画了社会生活的时候,也把他珍爱的梦想外化出来。托尔斯泰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最伟大的说教家,他的忘我的布道行为,他的拥抱人类理想的献身精神,使批判现实主义文学达到了新的高峰。这既是现实主义的胜利,也是人道主义在艺术上的胜利。尽管人道主义不能根本解决社会的矛盾,尽管人道主义的宣教者们难以摆脱人生的困境, 但向往爱、和平、自由的思想,敢于直面现实的精神,是永存于世的。

4

深刻的人生体验与悲剧意识,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又一特征。十九世纪的西方作家们,以自我和社会的认识,变得较为成熟了。他们不再盲目随从某种既成的观念,而是为人生而写作。有些作家,是在经历了生活的磨难后才提起笔来的。这些作家,很少为艺术而艺术,他们是在用生命书写着人生的轨迹。

著名的小说大师巴尔扎克,年轻时十分清贫。他早期写作,一直有功利性的一面,因为他要靠写文章而糊口。他曾兴致勃勃地从事商业活动,可是他失败了,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面前,他的计划一个个化为泡影。于是不得不靠借债生存,他一生始终没逃开债务的纠缠,贫困、痛苦使他真正体味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给人带来的压力。

这就是为什么在读他的小说时,你会感到那么深刻,那么形象,那么动人。在对形形色色的商人、投机者、小市民的描写中,他是十分冷酷的。他从这些人的日常生活里,看到了人类的悲剧的一面。他在小说《结婚的生理学》中,曾对婚恋生活进行了无情的揭示;《驴皮记》中,则对法国社会的腐败给予了猛烈的抨击。他的代表作《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等所描绘的社会畸形的形态,无不给人以震动和启示。创作是人生阅历的流露。巴尔扎克把他在生活中所感受的一切,都告诉给了人们。他毫不保留地书写着自己的思想,他的感受的深度,已使后来的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 学到了许多的东西。

英国小说家狄更斯早年的生活也很苦。他十五岁就开始了小职员的生活,对下层社会感触很深。后来,他当了一名新闻记者,更广泛地了解到英国的社会现状。他从不把自己关在书斋中,而是敏感地观察社会生活。他侨居外国以后,也一直积极从事社会活动,是一名很有道德感的作家。狄更斯在经历了社会的变故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认识是深刻的。他在《大卫·科波菲尔》、《双城记》、《艰难时世》等作品中,毫不掩饰自己对社会的失

望。狄更斯十分无情地推倒了一切神话,他的作品都染上了一股冷气。在幽默、嘲讽、批判之中,处处闪烁着他个性主义的光芒。狄更斯的个性体验, 是独具特点的,他给英国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带来了一股旋风。瞒与骗的文学,在他那里是没有市场的。

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们反对一切虚假的艺术感受。他们的创作无不是生活最真切的反映。俄国小说家契诃夫的惊人的艺术成就,也是与他的经历分不开的。他的祖先曾是农奴,父亲是一个杂货铺的店员。他的家境一直不好, 很小的时候就尝到了破产的痛苦。契诃夫在很艰难的情况下,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后来从事医生的职务时,他对民生的饥苦了解得更多了。1890 年,他被沙皇政府流放到库页岛上,后来,又多次参加过反沙皇的社会活动。这一切成为小说家日后写作的重要源泉。契诃夫的小说创作是真实动人的。他十分敏感于生活细节,在平凡的小事与小人物那里,看到了社会的大悲剧。生活处处布满了陷井,苦难的俄罗斯已失去了百姓的欢乐。他的《第六病室》、

《套中人》、《带狗的女人》等作品,既是对社会的写真,也是他自我情感的表现。契诃夫和许多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一样,在生活之中,感受到了社会的不合理性,并把这个社会的必然衰亡的趋势,展示给了人们。

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拒绝离开生命体验的个性扩张。作家们相信现实的感受,以自己的感受为依据来评判事实。人间绝不是一个天堂,生活往往是不可思议的。这是巴尔扎克以来的作家们共同认识到的现实。因而,这些作家既表现了对社会的失望也表现了对人自身的失望。虽然,这种失望不像后来的现代主义那样极端,但是有一点必须承认,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把人生的悲剧推向了一个极致。它的悲观的,甚至带有宿命的哀叹,是很具有美学意义的。

无论是英法作家,还是俄国的作家,他们一致表现了生命的苍凉感。命运是多难的,人一直被社会力量扭曲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对人生黑暗最深切的体验者。他的小说《穷人》、《同貌人》、《脆弱的心》、《白夜》、

《罪与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死屋手记》、《舅舅的梦》等,对人生的虚无性的表现,是极为残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写作看成研究人和生活的劳动。他曾狂热地迷恋过空想社会主义学说,主张社会的变革。他的进步行为使他遭到迫害,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这位神经质的文人,在流放其间,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开始相信,恶的力量深深地隐藏在人性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兽性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堕落、变态、死灭,像瘟疫一样侵蚀着人们。他在小说中血淋淋地展示了俄国人浑浑噩噩的生活,展示了人的矛盾、苦闷、分裂的个性人格。这一切都印下了作家情感体验的历程,他的孤独、感伤、残忍的内省,构成了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最阴郁的图景。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是现实生活的反省者,而且也是人的心灵世界的写实者。他揭示了人的内心的潜意识,揭示了隐藏在人表象世界后的某种本质。应当说,这种人体的体验,加深了人类认识自我的程度。

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悲剧所显示的冲击力是强大的。这种悲剧,一是体现在资产阶级作家个性主义的破灭上,一是体现在平民的日常生活中。西方的作家,从自身和社会看到了人生的艰难性。斯丹达尔、罗曼·罗兰、屠格涅夫等人,曾成功地塑造了西方个人主义悲剧人物形象,于连、约翰·克利斯朵夫、罗亭等人物,是人的个体与社会对立的产儿,他们的血肉分明的个性、不幸的命运,

是西方社会一曲哀婉的绝唱。而在莫泊桑、契诃夫、果戈理等作家笔下,你常常被无名的下层人物的生死所震撼。那些小人物可怜可哀的境遇,是对社会不公道的最有力的控诉。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的死,多么令人心碎,普普通通的人,却没有一个最基本的生存环境。压迫、恐吓,像阴影一样缠绕着人们。在对个人英雄主义的破灭的描写上,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调子,具有怀疑和感伤的倾向;而对平民的厄运的再现,则体现了作家对生活无可奈何的情感。人生是可怕的,理念是脆弱的,希望是伴着苦痛的。这些作家们几乎在自己笔下的人物中,都看到了这一点。

美的调零,构成了悲剧的特殊效应。在愚昧、保守的势力面前,个人解放往往以失败而告终。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奥斯托洛夫斯基的话剧《大雷雨》,是一部催人泪下的悲剧。主人公卡杰琳娜追求自由的愿望,最后还是被压抑下去了。她多么爱鲍里斯啊,可是周围的一切,却阻挡着她。为了真正的爱,为了没有泪的幸福,她终于战胜了自己,与情人鲍里斯相会了。但在旧道德、旧势力面前,她的力量实在太有限了,她找不到一点可以生存的空间。婆婆卡巴诺娃狠毒的目光,世俗的无形的手臂,把她推上了死亡之路。主人公渴求自由的心灵是动人的,但她的不幸最终使人感到,个性解放的路是漫长的。澳斯托洛夫斯基在这个故事里,暗示了自我超越精神的神圣性。尽管美好的东西被破坏掉了,但是,它毕竟是“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

在对个人主义者的思考中,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莱蒙托夫笔下的毕乔林,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等,是有典型性的。他们与《大雷雨》中的卡杰琳娜比,有着优厚的条件,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以说,这些人在思想上是有独立意识的。可在现实中,他们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们是语言的巨人,行动上的侏儒。在思想上,他们好像通晓万物,可在实际中,他们连一点改变世界的能力也没有。这些被文学史家所喻为的“多余的人”,陷入了更深的困境里。这些人的悲剧,是知识分子弱点的表现。作家们在自己阶级的行列里,发现了可怕的病症。他们在这些矛盾的人物那里,流露出了一种深深的失望。

如果说,对知识者的失望,是这些文学家的内心冲突的结果,那么,在普通人的“平常悲剧”里,则体现出作家的慈悲的心理。内心冲突,导致作品的崇高感的弱化,而慈悲心理,却具有布道精神,它在社会普遍不合理性中,发现恶的根源,并把仁爱思想传递给读者。狄更斯在《雾都孤儿》中, 通过奥利弗曲折的生活,谴责了社会摧残儿童的罪恶。那些天真的孩子,很小就丧失了学习的机会。他们流浪街头,受冻挨饿。济贫院也无情地虐待这些可怜的孩子。这些无辜儿童非人的待遇,真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讽刺。连儿童的基本生存权利都保护不了,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公理!《雾都孤儿》的故事是悲惨的,作者将社会最基本的道义问题,摆在读者面前,其悲剧的效应是很强的。这些作品中,作家有很强的参预意识,社会的黑暗,与作家的人格情感,在这里撞击着,产生了特有的悲剧美。

那么,这些悲剧是怎样产生的呢?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一方面指出是社会的结果,一方面认为是人性的缺陷导致的。易卜生在话剧《玩偶之家》中, 把娜拉和海尔茂的家庭悲剧,看成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必然结果。但同时,作者在海尔茂身上也揭示了人自私的天然性。人是有弱点的存在者,在一定条件下,就会成为一个恶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晚年对人性的这一弱点,深信不移。他对人内心世界的挖掘是惊人的。疯狂、烦燥、恐怖、失常⋯⋯人的

心灵不都是圣地,也有沟壑、有沼泽、有阴云。可以说,当作家们看到了人的有限性时,内心是悲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创作,既是社会的歌哭, 也是人性的歌哭。人如果在社会和自身中找不到光明,那么黑暗将永远主宰着一切。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是人类走进迷津的产物,这里处处是尖锐的对立: 灵与肉的对立,人性与兽性的对立,爱人与害人的对立。人类好像注定要在这种对立中驶过一样,美丽与庄重、理想与信念,在这里蒙受着空前的践踏。

毫无疑问,这是资本主义社会危机的象征。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最形象、最生动地再现了这一全面危机的过程。在众多作品的悲剧意识中,我们看到了这个社会不可克服的矛盾。资产者在拥有了大量财富的同时,却失去了人类某些良好的东西。西方的作家们,用自己的创作对社会进行了否定性的评判。他们认为,这样的社会是非人道的,这样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人类如果不克服社会的这些弊端,就无法跳离这些可怕的宿命之网。

所以说,在对社会和人生的体验方面,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是深刻的。它几乎包括了人生的各个领域:政治、经济、军事、法律、道德、宗教⋯⋯十九世纪的西方文学中,批判现实主义具有划时代的里程碑的意义。它比浪漫主义深广,比自然主义成熟,虽然它也有自己的局限性,但它的博大精深的内涵,是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的文学,都无法企及的。人类的文化从这时候起, 已不再那么单薄、幼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