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要到密西西比河去游泳, 要看艾森豪威尔总统打高尔夫球, 再去医院探望一下杜勒斯先生。

六月的武汉,已经热的难耐了,下半夜才凉下来。东湖旁一个静谧的别墅的一间卧室里,在柔和的床头灯下,有一个人靠着高垫的枕头,半躺在床上把卷夜读。这是一本线装书,当他读到魏以四十余万兵马据城死守,陈庆之以精兵三千大破之,激起感情上的共鸣,忍不住执卷下床站了起身,在屋里踱了两圈,走到窗前站着。扔掉烟头,又点了一支烟吸着,遥望着星斗满天的夜空。他身材高大,魁梧,只是背有一点驼了。

他就是毛泽东。

北边的大国大兵压境,发射架上的导弹,瞄准着我国境内的要地,咄咄逼人呵!每当在这种时候,他都爱读史。

这个晚上,他读的是二十四史。这是他平生最爱读的一部书。这个版本还是刚打进京城没几年的时候购得的,是清乾隆武英殿版的二十四史大字

本。读起来舒畅悦目,这是他盼之已久的一部书,几乎每年都要花时间读它。每次外出巡视,他所带的一大堆书中,都有这套书。他已经在许多册列传、纪的封面,用他那雄浑苍遒的笔迹标出传、纪的人名,书中大都作了圈点断句,有的封面的天头上还画着几个圈圈的标记。有的还有圈点勾画。还有的地方,他还细心地改正了版本中的错字。

这天晚上,他读的是二十四史第六十一卷的列传第五十一《南史·陈庆之传》。陈庆之是梁武帝时名将,受封武威将军,对魏作战,陈庆之有勇有谋,屡立战功。曾在半年之内,鏖战数十百次。魏以七万人分筑九垒抗拒, 陈庆之半天之内攻下三垒,魏败退。又在十四天内连克三十二城,作战囚十七次。书中对其作战过程有较详细的记载。从一千多年前叱咤风云廖战疆场的陈庆之,联想到自己的一生经历过的无数惊心动魄、威武雄壮、艰辛卓绝的战争场面,他忍不住从窗前走至书桌边坐下,执笔在书的天头上写了“再读此传,为之神往。”

兴奋之中,他又联想起当前的现实来。他刚得到报告,五月底、六月上旬,苏联军队又在新疆边境挑衅,引起了流血的冲突,外电又报道,苏联军队在漫长的中苏边境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勃列日涅夫于六月八日在莫斯科的国际共产党会议上谴责了毛泽东,并且鼓吹建立针对中国的“亚洲集体安全体系”;还有消息说,有苏联人在某种外交场合试图与台湾接触;还有苏联外交官暗示,苏联避免恶化同美国的关系,便于孤立中国⋯⋯

形势当然是严峻的。

不久前,珍宝岛的战斗打起来后,他曾经同意周恩来的提议,让陈毅、叶剑英、徐向前与聂荣臻四个老帅,每星期六在中南海紫光阁五承殿开一次国际形势座谈会,将意见上报中央供决策参考。在三月份的报告中,四个老

帅对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后苏联会不会大打的分析,吸引了他的注意。四个老帅认为,苏联在边境搞点紧张局势、制造点冲突是可能的,但是要跟中国大打,目前还不可能。老帅们的理由是去年苏联入侵捷克,就动员了二十多个师五十万军队。目前苏联在我边境有四十个师号称陈兵百万。真要进犯中国打大仗,至少要有一百多个师约三百万兵力。这又谈何容易?!

中苏两国,同以马克思为老祖宗,为什么要刀兵相见?这绝对是马克思老祖宗没有预见到的。他却很清楚,中苏两党的分歧,由来已久。

他知道,斯大林一直不相信他,把他当作“农民领袖”,从抗战开始一直到解放战争,斯大林不相信中国共产党人会夺取胜利,而讨好蒋介石。抗战时期,为了苏联本身的战略需要,斯大林只援助蒋介石,而拒绝缓助中国共产党,不考虑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的利益。斯大林认为,在中国,只有国民党有力量,它又能得到英美两大盟国的同情和援助;而中国共产党人在贫瘠的西北黄土高原上艰苦抗战,正需要援助的时候,斯大林担心援助它会引起蒋介石和英美盟国的不满。“西安事变”发生后,苏联竟认为张学良是在“帮助瓦解中国并制造混乱”,苏联《消息报》还发了社论谴责张学良。斯大林还通过共产国际和王明要求中国共产党人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放弃独立发展,放弃争取领导权的斗争原则,他早就在党内讲过,抗战初期的王明右倾机会主义,都是从斯大林那里来的。

解放战争时期,我们的政治、军事形势都很好,正准备雨下渡长江,解放全中国。斯大林对此有看法,一九四八年五月,派米高扬来到西柏坡,要求我们“停止内战”,搞“南北朝”,南北分治。南京解放前夕,苏联同国民党政府仍保持着外交关系。蒋介石在南京呆不住了,迁都广州,苏联大使罗申奉命随同蒋介石政府迁馆到广州;而美国大使司徒雷登则未走,留在南京观察形势发展。苏联的作法同他们对当时的整个国际形势的错误估计有 关。苏联担心中国内战会打乱雅尔塔会谈划定的势力范围,导致美国卷人, 危及苏联利益。斯大林也害怕打第二次世界大战。斯大林的总出发点是要从战略上稳住美国,赢得和平建设的时间。苏联对我们能否解放全中国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也持悲观态度。当时,我们对国际形势的估计和是否能解放全中国的看法同苏联是有分歧的。当然,我们打赢了,苏联背靠新中国还是高兴的。

他还记得,一九四九年底,他率代表团乘专列抵莫斯科的时候,正是中午十二点正,专列一停靠月台,克里姆林宫的大钟就“当当”地敲响了,除斯大林以外的苏联最高党政军领导人,几乎全部到车站迎接。当天下午六时, 斯大林率领苏共全体政治局委员会见毛泽东。他记得刚一见面,斯大林不等介绍,就走上前来握住他的手,高兴地说:“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年轻和健壮。”还说过:“你们已经取得了伟大的胜利,而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为签订“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他在苏联呆了很久,很费了一番力。斯大林害怕触犯雅尔塔协定,但后来还是同意签订这个条约,这是好的。往后好几年,

是两党两国关系最好的时期。苏联援助一百四十三项工业项目,还派了大批顾问和专家帮助我们建设,培训我们的技术干部和接受我们的留学生、进修生。

苏共二十大以后,随着中苏大论战的开展,两党之间又有了裂痕,他和赫鲁晓夫当面争论过两次。第一次是一九五八年,赫鲁晓夫来北京强行要求在中国建立海军基地。他拒绝了,赫鲁晓夫施加了压力。他冷冰冰地回答: “你最好全部接管中国海岸。”赫鲁晓夫问他,如果真是这样,主席怎么办? 他说,他将重新上山打游击。赫鲁晓夫反唇相讥:“游击战在现代世界里已经没有市场了。”他也回敬说:“如果你一定要捏住中国人的鼻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第二次,一九五九年,赫鲁晓夫在戴维营结束与艾森豪威尔总统的会谈后,飞来北京。他要求中国释放八名在朝鲜战争期间和之后在东北俘获的美国空降特务。他回答说:“这很难做到,你知道,中国有自己的法律。”赫鲁晓夫当场就红了脸,坚持说这几个人一定要释放,因为在戴维营会谈中, 赫鲁晓夫已经答应了艾森豪威尔。赫鲁晓夫碰了钉子,又接着为尼赫鲁当说客,要中国答应给尼赫鲁一片领土,说“那不过是一块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他回答说,根本的问题是印度武装有预谋地人侵中国领土,他本人以及驻西藏的边防军的领导也都没有觉察,直至边民和巡逻兵多次报告之后,中国政府才不得不发出正式抗议,采取了自卫反击步骤。此后,苏联撤退专家,撕毁协议,两国关系就恶化了,一至发展到珍宝岛战斗。

以前是笔墨战场不伤人体,现在刀枪相见他也不怕。中国革命本来就是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打出来的,打垮了蒋介石工朝,又与美国军队在朝鲜作了较量,面对苏联,何惧之有?!大不了打开国门,让你进来,到时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就由不得你了⋯⋯

中华民族饱经忧患,历尽沧桑,好几代人前赴后继,浴血奋斗了上百年, 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牺牲了数千万人的生命,才推翻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统治,结束了动乱的局面,在一九四九年取得了胜利——建立了人民的新中国!可是,苏美两大国根本不把新中国放在眼里,动则欺侮挑衅,在五十年代与六十年代,先后将战火燃到新中国的家门口。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深深地刺痛了他内心深处: 他咽不下这两口气!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黑云压城城欲摧,他从来没有在任何高压与威逼下低过头。如今既要对付正面的敌人,还要防止背后射来的冷箭。一手对付苏联,一手对付美国。真像鲁迅说的,得横过身来,才能有效地两面作战。否则久而久之,十分不利!

他深诸辩证法,两害当头取其轻;何不利用苏美两国之间的矛盾,使新中国处于有利的地位呢?!⋯⋯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鸡啼,天快亮了。他还没有睡意。他的思绪又回到了

四个老帅身上。

最近,五月份的报告中,老帅们的建议更引起了他的兴趣。鉴于尼克松总统上台后,美国对外政策发生了一系列微妙的变化,陈毅提议:鉴于当前中苏矛盾大于中美矛盾,美苏矛盾大于美中矛盾,我们应当恢复中美华沙大使级会谈,打开冰冻已久的中美关系。其他三位老帅也一致赞同。这项提议, 在他脑中索思已久。从法国首任驻华大使马纳克转达的尼克松的正式口讯来看,美国真的想跟中国缓和了。尼克松一定是想从越南脱身。算盘打得亏很精。

想到美国,他想起他的美国朋友斯诺,还有斯特朗女士。他跟斯特朗在延安窑洞里谈“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时,翻译将“纸老虎”这个词译成“Scare—crow”。他觉得不对,打断谈话,要斯特朗告诉他“Scare—crow” 是什么东西。斯特朗回答,在美国“那是扎成的人形,农民把它竖在田里来吓唬乌鸦。”他说,这样译不够确切,这不是他的原意。他说:“纸老虎并不是吓唬乌鸦的死东西。它是用来吓唬孩子的。它看起来像可怕的老虎,但实际上是硬纸板作成的,一受潮就发软,一阵大雨就会把它冲掉。”他自己用英语说“纸老虎——papertiger”。

上了年纪的人经常不自主地陷人回忆之中,领袖也不能例外。他又想起来了,十年前,一九五九年三月的一天早上,他在这东湖边上又会见了斯特朗。她是跟黑人朋友杜波依斯夫妇一块儿来武昌看望他的。他跟斯特朗说起, 这是自延安那次谈“纸老虎”以来,他第一次接见美国朋友。大家坐下之后, 谈笑风生。他先问起岁数。那年杜波依斯九十一岁,斯特朗七十三岁,而他自己当时六十六岁。记得他开心地说:“有三代了!”斯特朗说:“只有两代半。”他挥了一下手说:“我们不讨论确切数字问题,可是,杜波依斯的年龄完全可以当我父亲了。”

他记得,他十分钦佩杜波依斯九十一岁高龄尚如此身轻体健,他说道: “连我也感到上年岁了,但我还有精力,人也健壮。我每年还能畅游长江, 也在中国其他河域里畅游过,还希望多游一点。如果你们三位不反对的话, 我想在密西西比河里游。但我估计另外三位——杜勒斯先生、尼克松先生、艾森豪威尔先生——可能要反对。”

他记得,杜波依斯有点严肃地回答:“正相反。这三位很可能想见到你在密西西比河里游泳,尤其在河口附近游。”

他那时笑着回答:“真的吗?如果这样的话,我便近日内动身出发,就算是位旅游者好了。我不谈任何政治问题,只在密西西比河里游泳。如果艾森豪威尔允许的活,我倒还想看看他打高尔夫球呢。或许我再去医院探望一下杜勒斯先生。”

杜波依斯冷冰冰地说:“这可能会给杜勒斯一击。”他记得自己回答道, “这远非我去的用意,我非常希望杜勒斯先生能康复。作为美国国务卿,他对我们很有用。同时,他对美国人民、对全世界劳动人民都有用。”他是指

杜勒斯作为反面教员的作用。

天已经朦朦亮了,他才又躺回床上,他把书卷搁在枕头边。当他闭上眼皮时,已经不再想一千多年前的名将陈庆之,而是想着,他能不能到密西西比河去畅游?

他还是睡不着,忽而又想起一九五八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也是在湖北。他的一号专列停在孝感站外,他要对中央向湖北提的年产六百亿斤粮食摸个底,邀请当地的干部与农民代表上车座谈。农民代表晏桃香是个农村小姑娘, 正闹感冒打喷嚏,人家怕她传染给他,不让她进来。他知道了即说:“怕什么,少奇肝炎多年也没有传染给我。进来,小姑娘,请坐。”

她刚坐下,不料打了一个大喷嚏,喷得他满脸唾沫星子,在座的人都紧张起来,小姑娘也脸有惧色,他赶忙笑说:“不要紧,我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不怕死,人家说身经百战,我也是身经百战不死,你的一个喷嚏打得死我吗?你比美帝国主义厉害?比日本侵略者厉害呀?比蒋委员长厉害吗?” 他这样一说,气氛缓和了。

他又问小姑娘:“你为什么感冒?” 晏桃香说:“报告主席⋯⋯”

他立即打断说:“不要报告。大家平起平坐,随便谈心。”

晏桃香说:“昨晚我通宵开夜车锄棉梗,天亮才通知我开座谈会。一直打喷嚏,来这之前我先吃了药的。”

他问她:“你们开夜车点灯吗?”

晏桃香答:“300 瓦电灯,20 盏气灯。” “你赞成开夜车吗?”

“说实话不赞成,但上面要我们开夜车,我是妇联主任,不能不开。我认为开夜车划不来,花钱很多,费力很大,第二天还打不起精神,大家都不愿意。”

他又问:“你认为你所在的生产队粮食产量能达到指标么?” 小姑娘回答得很大胆:“差十万八千里。”

他又问:“那么你想如何办呢?”

晏桃香很恳切他说:“希望上面实事求是。”

她说这话很不简单,在座有的人鼓了掌。有人也汇报说,事实上老百姓有的已经开始饿饭了。

他记得他听着听着便流下泪来。他还记得他当时没有擦过脸,并且说: “不要同不让她进来的人讲打喷嚏的事。对‘皇帝’脸上打喷嚏,那还了得呵!我毛泽东是久经考验的人嘛。”

他甚至挂念着这个向他脸上打过喷嚏的晏桃香。她今天怎么样呢?日子好过吗?要是苏联人真的打进来,象晏桃香这样的人会成为最勇敢的战士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