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说:我在和尼克松吊膀子,要找红娘呵。毛泽东找的红娘是斯诺,和斯诺一谈就是五个小时⋯⋯

中南海。南海昔日碧波粼粼的水面已经结了冰。晶莹洁白的冰面将岸边丰泽园那道蜿蜒的红墙衬得更红。墙内四合院中那七棵古柏的枝头依然苍 绿。

一九七○年十二月十八日上午,在北屋西头的书房里,毛泽东和老朋友斯诺坐在沙发里谈得正酣。书房的四边都摆满了高大的书架,架上摆满了书, 有中文书,也有外文书,许多书籍中插有写着注释的纸条。大写字台上高高地堆着书刊和手稿。给斯诺的印象,这儿更像一位大作家的工作室。

毛泽东一边吸烟,一边和斯诺交谈。烟吸得很厉害,间或有一两声咳嗽。斯诺关切他说:

“主席已经吸了几十年烟了。”

毛泽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润喉,说:“医生劝我戒烟。我戒过,戒不掉。”

“我这次旧地重游,还去了保安一趟。”斯诺说。 “我们是老朋友了,我对你不讲假话,我看你也不讲假话的。”毛泽东

仍是十分坦诚。 “是呵,我第一次到保安,还担心村里的农民要‘共我的产’,分掉我

带去的东西。当我离开的时候,感觉好像不是回家,而是离家了。”斯诺说的很真诚。

毛泽东笑了:“怪不得麦卡锡把你当作‘赤匪’。” “我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西安’,表示对红军的祝愿和怀念,就更像

‘赤匪’了。”斯诺又说。

毛泽东问:“我听讲,前两年你想来,有人反对?” “我写过信来要求的。”斯诺答。

“在一九六七年和一九六八年这两年中,反对你到中国来的那些官们是一帮极左分子,他们在一段时间内还夺过外交部的权。但是这些人都早被清除出去了。”毛泽东说。

斯诺说:“我记得,一九六五年元月,你同我谈话时,曾说过中国确有个人崇拜——”

毛泽东说:“那时的情况是需要更多的个人崇拜。现在就不同了,崇拜得过份了,搞了许多形式主义。比如什么‘四个伟大’。讨嫌!在过去几年中,有必要搞点个人崇拜,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毛泽东在谈到个人崇拜时,是动了点情绪的。他很明白这一点,只有他自己才了解这一切。他让斯诺上天安门看到了个人崇拜,看到了他作为领袖的绝对权威及无上优越,看到了他在亿万中国人民心目中的形象。他的手臂在天安门城楼上一挥动,人们的情感就会像波浪一样翻腾,甚至不惜在他的

指引下去赴汤蹈火。他的声音从中南海的书房里发出来,亿万人民会怀着虔诚的激情当作必须绝对服从、甚至超越了法律的最高指示。可是,他的内心却是十分孤独的。在中南海红墙内丰泽园的书屋里,他已经很难单独同什么人促膝谈心、交流感情,没有任何人可以跟他讨论,没有任何人可以跟他辩解,他的副统帅也说得很明白,只要是他的话,“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他的内心活动,只有同像斯诺那样的异国朋友,才能披露一点儿。他的心是痛苦的,孤独的。

历史往往会惊人地重复。一九六五年,毛泽东对斯诺谈要搞点个人崇拜, 是为了让刘少奇下台;这次,讲“四个伟大”讨嫌,尽管斯诺还没有理解其深意,可是历史学家在今天可以据此断定,毛泽东已经觉察了林彪一伙的用心了。他又在考虑林彪是不是“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了。

在这年三月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他提出了改变国家体制,不设国家主席的建议。会上大家同意了。可是,四月份林彪又提出设国家主席,并虚伪地建议由毛泽东担任国家主席。毛泽东在林的报告上批示:“我不能再做此事,此议不妥当。”此后半年内,他讲了六次不设国家主席,他不担任国家主席。人家就是不听。林彪还是强调不设国家主席,国家就没个头。他警觉了,还说“一句顶一万句”呐,狗屁!八、九月间,庐山会议上,林彪不打招呼,突然在会上抛出反对所谓有人否定毛主席是天才的讲话。陈伯达接着抢先作了吹捧林彪、坚持设国家主席的发言,打乱了议程,引起庐山的一场混乱,“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他识破了这伙人的阴谋, 严厉地批评了陈伯达。

“四个伟大”是林彪的发明,毛泽东对斯诺讲“四个伟大讨嫌”,等于点名说林彪“讨嫌”。

山南海北,海阔天空,毛泽东和斯诺谈锋极盛。午饭时分,两人在北屋中间的起居室里,共进午餐,湘菜的辣味和茅台酒的芬芳,使谈话更热烈起来。他说:

“中美会谈,十五年谈了一百三十六次。” “名副其实的马拉松会谈。”斯诺说。 “我不感兴趣了。尼克松也不感兴趣了。要来当面谈。”他说。 “主席愿见他么?”斯诺问。 “目前中美两国之间的问题,要跟尼克松解决。我愿跟他谈,谈得成也

行,谈不成也行。吵架也行,不吵架也行。”他爽快他说。“我看吵架难免,也不要紧。”斯诺说。

他幽默地伸出一个指头,对着斯诺:“他如果想到北京来,你就捎个信, 叫他悄悄地,不要公开,坐上一架飞机就可以来嘛。当作旅行者来也行,当作总统来也行。我看我不会吵架。批评是要批评他的。”

毛泽东接着又说:“我们也要作自我批评,就是讲我们的错误、缺点了, 比如,我们的生产水平比美国低,别的我们不作自我批评。”

斯诺曾与罗斯福总统有来往,而与尼克松没有交往,可是深知尼克松反共的极右立场,因而问:“尼克松会来吗?”

毛泽东说:“尼克松要派代表来中国谈判,那是他自己提议的,有文件证明,说愿意在北京或者华盛顿当面谈,还神秘得很,提出不要公开,要守秘密呵!”

快分手时,毛泽东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中美两国总要建交的。中国和美国难道就一百年不建交啊?一百零一年还不建交,我就不信。我们又没有占领你们那个长岛。”

这次谈话长达五个小时,直至午后一点。他已经很久没有对象来进行敞开肺腑的谈话了,一谈就是五个小时,几乎是他晚年与人交谈时间最长的一次。

送走斯诺后,毛泽东还沉浸在谈话激烈的波澜之中,他曾凤趣地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你知道吗,我在和尼克松吊膀子,要找红娘啊。试探气球放过之后,我还要创造条件,现在就是在搞火力侦察。这一排子弹放出去, 对方会呆不住的。”

毛泽东说的“火力侦察”,是指在试探如何突破中美关系的僵局。

斯诺把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谈话记载成文,以《同毛泽东的一次谈话》为标题,发表于一九七一年四月三十一日出版的美国《生活》杂志。美国几家通讯社抢先几天发表了斯诺文章的摘要。毛泽东对斯诺的谈话,不仅在美国,而且在国际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成为轰动全世界的新闻,许多报纸、通讯社都将此事列为头条新闻。国际新闻界以它特有的敏感,意识到这次谈话对历史转折会产生伟大的影响,联邦德国以通栏标题发表了消息。罗马尼亚电视台播发了毛泽东会见斯诺的照片。日本《朝日新闻》认为这是“中国又向世界投出一颗新‘炸弹’。”南斯拉夫报纸说:“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声明,因为它证明北京决心使它同华盛顿的关系将在较短时间内正常化。”日本《读卖新闻》也清醒地意识到毛泽东的讲话始终坚持了不准干涉中国内政的坚定原则,它评论说“毛的谈话表示了灵活的姿态,但没有人认为中国会放弃‘一个中国’的大原则,甚至会在台湾问题上妥协而同美国解冻。”

尼克松政府迅速做出了积极的反应。这年四月六日,也就是美国的通讯社抢发斯诺文章摘要的当天,美国白宫新闻秘书齐格勒奉总统的意旨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尼克松总统已经注意到斯诺文章传达的讯息,他希望有一天能够访问中国。

后来,在尼克松正式准备访华时,为他准备的有关中国情况的材料中, 就有斯诺著作和文章的摘要。基辛格也回忆说,为研究中国问题,他极其仔细地阅读了斯诺的著作与文章的摘选。尼克松访华之前,曾写信给定居在瑞士的斯诺,他在信中问候斯诺的健康,对斯诺杰出的人生表示敬佩,并说他将访问中华人民共和国,如果斯诺能先期作为他的访华特使,他将感到极大的荣幸。

斯诺促成了尼克松的中国之行,他原是要准备为尼克松访问北京写一批报道的。但是他没能话着见到这一切,他恰恰在尼克松启程访华的三天前因病去世了。

在他重病期间,毛泽东周恩来派去了中国最优秀的大夫组成的专家医疗组。由于斯诺所患的癌症已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中国的大夫们只能尽力减少他去世前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