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恋人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十七岁,她十五岁。

那是在梦里。不,不是相遇而是从后面赶上她的。

那是密苏里的一个小村庄,我是没有去过的,除了做梦之外。

我走过一座木桥,桥上到处可见一捆一捆的干草,杂乱地堆放着。她在桥上,就在我前面四、五步远;一瞬间,我和她又都不在这桥上了。

这桥是村庄的唯一出口,转眼间村庄又出现在身后。

村上的最后一个房子是个铁匠铺,铁锤轻轻敲打得叮当响……总是那么遥远,然而总带有一丝愁苦,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绕过我的肩头传到我耳朵里。

在我们前面是曲折的小路,路的一边是树林,另一边是篱墙。

篱墙周围长满了黑莓藤和榛子丛林;最上面的一根栏杆上有一只蓝知更鸟停着;在同一栏杆上还有一只黑松鼠,尾巴翘得老高,转眼间向蓝知更鸟跑去了。

篱墙外面庄稼茂盛,远处有一个农人没有穿外衣,戴着草帽,在达到腰身的庄稼地里前进。

此外没有其它生命的象征,寂静无声;到处静得像过安息日一样。

我记得这一切,也记得那个女孩,她走路的样子,她一身穿着。

刚开始,我在她后面五、六步远,刹那间我就到了她身旁……我既没有动脚也没有滑行,就这样到了她身旁;移动是不考虑空间的。

我注意到了,但却不惊奇;看来这是一种自然的过程。

我在她身旁。我搂着她的腰,把她拉近一些,因为我爱她;我虽然不认识她,但觉得我的行为是自然而正当的。

她不吃惊,不为难,更没有生气,而是搂着我的腰,抬头望着我,脸上露出高兴的欢迎表情。

我弯身去吻她,她接受了我的吻,好象都很自然,其中自有欢乐。

我对她有情,她对我有意,这事就这么简单,但是其性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不是兄妹之情更亲密,更可爱,更虔诚;然而不是恋人之间的那种爱,因为这里面没有爱情的火焰;比两者更加纯洁,更加微妙。

这种奇怪而美好的梦恋,我们都常有体会,并且作为我们童年之爱的一个特点记在心中。

我们俩一起往前漫步,过了桥,到了小路上,边走边说,像老朋友一样。

她叫我乔兹,我觉得很自然,尽管我的名字不是乔兹。我叫她艾丽斯,她也没有改正我,尽管她的名字显然也不叫艾丽斯。一切都显得自自然然,合乎情理。

有一次我说,“多可爱的小手啊!”

她不声不响、行为很大方地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让我认真看。

我认真看过后,又说她的手长得小,纤细好看,皮肤像缎子,然后吻了手一下;她把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什么也没有说,在我吻过的地方吻了一下。

我们大约走了半里路,拐了一个大弯,来到了一座木屋前。我们走进木屋,发出桌子已经摆好,桌上的东西直冒热气……没有剥的玉米棒子,棉豆,一只烤鸡,还有别的常见的东西……炉子旁边有一把藤条椅子,一只猫在椅子上睡得很香。

但不见一个人影,空空的,静悄悄的。

她说她要到隔壁房里去看看,让我等她。

我于是坐下,她穿过房门,房门的碰锁“咔嚓”一声,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我等着,等着,不由站起来,跟上去,因为我不能再不看见她。

我穿过房门,发现自己到了奇怪的墓地,一个坟墓城,远远近近,到处是数不尽的坟墓,映着夕阳的余晖。

我一转身,木屋消失不见了。我到处跑,一直跑到坟墓间的小道,嘴里喊着艾丽斯。

夜晚顿时结束,我找不到路了。

我醒来,错过了这时光,感到很痛心;我是在费城,睡在床上,这时我不是十七岁而是十九岁。

十年之后,我在另一个梦里找到了她。我还是十七岁,她依然是十五岁。

那是在密西西比州的木兰林中,离纳齐兹大约几英里;木兰花盛开,白茫茫一片,空气中洋溢着浓郁的芳香;地势很高,从树林中空隙望去,只见远处有一段光滑的河滩。

我正坐在草地上出神,一只胳膊抱住我的脖子,原来是艾丽斯。

她坐在我旁边,望着我。

我感到由衷的幸福和说不出的感激,但是不觉得惊奇,也不觉得时光的流逝。

十年前的事犹如近在昨天,其实还不及昨天的一个零头,真是不知不觉。

我们静静地互相爱抚,谈心时也不提上次是怎么分离的;这很自然,因为不用时钟就用日历计算的分离,是不是有过,我们不知道。

她叫我捷克;我叫她海丽;这两个名字都很适合,大概她和我都没有怀疑我们取过别的名字,即使怀疑,大概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十年前,她很美丽,现在依然很美丽,那少女的活泼、温柔和天真,依然没有丢失。

以前,一双蓝眼睛,一头柔顺的金发;现在是黑头发,深褐色的眼睛。这种不同,我注意到了,但这并不说明变化。对我来说,她就是多年以前的她。

我没有问一问那个木屋是怎么回事,也未必去想过吧。我们生活在一个单纯、自然、美丽的世界里。

这里发生的一切事都是自然的,不受外界的烦扰,也不受任何惊奇的干扰,所以不必作解释,对解释之类也不感兴趣。

我们在一起很亲热,很快乐,就像两个无知而心里得到满足的孩子。海丽戴着一顶夏日的帽子。

她立即取下帽子说:

“现在在一起了,你可以好好亲我了。”

我觉得这似乎只是殷勤而周到的聪明话,没有更多的意思,她是这么想的,就这么说了,自然得很。

我们漫步穿过树林,来到一条小溪前面,宽大约三码,溪水浅清澈见底。

她说:

“我的脚不能让水沾湿,亲爱的,抱我过去吧。”

我将她抱起,叫她把我的帽子拿着,免得沾湿了我的脚,真不知道这怎么可能;我只知道是这样,她也知道是这样。

我过小溪的时候对她说,过了小溪,我还抱着她走,困为这样非常愉快。

她说她也觉得很愉快,还说早些想到就更好了。

我们本来可以享受这一大欢乐的,可是我们两人却一起步行了这么久,真可惜。

我惋惜地说了这个意思,觉得这损失已无法挽回。她也有些困惑不安,说总有办法挽回。

她也有些忐忑不安。说总有办法挽回的,让她想一想。她沉思了一会,抬起头,满脸喜色,说她有办法了。

“抱我过河去,再抱我过河来。”

现在我当然明白,这不解决问题;不过在当时,这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办法,而且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的小姑娘了。

我把这些告诉了她,使她高兴不已。她说她对发生的一切都感到高兴,我可以从中看出她的能力如何。

她想了一会又说:

“真有点‘那个’。”

我不懂为什么,这几个字是很有用意的,其意无穷,不须多加一词。我佩服这用词不达意的贴切和巧妙。我对想出这种用词的了不起的智慧充满崇仰心。

这事,我现在想得很少了。值得注意的是,在梦境里创造的词容易消失,因为在梦乡比在现实中更容易找到。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梦里的恋人多次说的甜言蜜语,当我吃过早餐准备把它们记在笔记本里的时候,它们便在我的笔下化为乌有了。

我将她抱过河去,再抱过河来;整整一个下午,我抱着她走,走了一程又一程。

像我这样一个青年能抱着这位温柔的姑娘走了半天功夫而不知累,也不需要休息,在我和她看来,这没有什么了不起。

梦境多种多样,但是没有哪一个梦境安排得像这梦境这样适度、得当、有趣。

天黑以后,我们到了种植园的一座大房子,这是她的家。

我将她抱进屋。

她家里的人都认识我,我也认识他们,虽说我和他们素不相识。

她母亲以那装得不像的焦急神情问我12乘14是多少,我说是135,她记在纸上,并且说在她改进教育的过程中,重大事件是从来不靠记忆的,这已成为习惯。

她的丈夫正给我一把椅子,但发现海丽已经睡着,他于是说最好不要惊醒她,便轻轻地扶我靠衣橱站着,他说我这样就吃力了。

后来走过来一个黑人,手上拿着软阔边呢帽,恭恭敬敬鞠一躬,问我要不要量尺寸。

他这一问,我倒不惊讶,但让我感到有些纳闷;我说我愿意领教,他向门走去请顾问进来。

他,这一家,还有灯,都开始暗淡下来,不多一会屋里是一片漆黑;但是立刻出现一道月光,一阵寒风,我发现我正在过一个结了冰的湖,我两手空空。心中掀起一阵忧伤。

使我醒来,原来我是在旧金山的报社里。正坐在桌前。我看钟,才知道我睡着才不过两分钟。

更重要的是,我当时已经二十九岁了。

这是在一八六四年。在这之后的一两年里,我也只是短暂地看过我梦里的恋人几眼而已。

这些,我都记在笔记本里了,但没有记所说的话,也没有记任何细情,显然没有内容可以补充。这两次都是突然见面,认识,热切的接近,接着又顿时消失,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这两个形象,我记得非常清楚,其实这种风貌的所有形象,我都记得,不用笔记本也能说得出来。

我的习惯是,趁我记得清楚的时候,把各式各样的梦都记下来,研究,讲述,找出梦的本源,弄明白跟我相处的那两、三个各不相干的人当中谁是梦的设计者,所以我记得住梦……这事可不是简单的,因为很少人练习记梦的能力,而不练习就不会有很强的记忆力。

一八六六年,我在夏威夷群岛住过几个月。同年十月,我是在旧金山作了首次讲演。

第二年一月,我去了纽约,正好满三十一岁。这一年我又一次见到我的精神恋人。

在这次的梦里,我又是站在旧金山的歌剧院的舞台上准备讲演;在强烈的灯光下,我眼前的听众各有特点,十分生动。

我开了口,刚说几个字就停了。害怕得浑身身上发凉,因为我发现我没有题目,也没有讲稿。无话可讲。我说不出话来,卡了一会才说出几个字,想来几句拌嘴的幽默话。

场内毫无反应;使人难堪的冷场;我再次努力说几句幽默话,但告失败。有人嘲笑,除此之外,场内很安静,气氛严肃,毫无好感,听众气愤之至。

我惭愧低下了头,苦恼万分,只好设法争取人们的同情。我开始低三下四赔不是,再加上多而不适时的恭维话,请求原谅。这实在太过分。

听众大喊大叫,破口大骂,吹口哨,叫嚷;在这一片混乱中,人们都站起来,向大门涌去,乱成一团。

我站在那里,感到比较茫然,见此景象,想到第二天人们会怎么议论,我是没脸上街了。

当大厅完全空了,安静了,我在舞台上唯一的椅子上坐下,低头伏在书桌上,不去看这一切。

不一会,那熟悉的、梦里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把我的烦恼一扫而尽:

“罗伯托!”我答道:“艾格尼丝!”

接着,我们两人在夏威夷群岛上名叫哎藕谷的百花争艳的峡谷信步走去。

不必解释,我知道罗伯托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昵称,普通名词,意思是“亲爱的”。

我和她都知道艾格尼丝是昵称,普通名词,有感情深厚之意,除了梦的语言之外,别的语言是无法确切表达其意的。

大概相当于“亲爱的”,但是梦的词汇总是把含意修饰得更细致更贴切,这是世上的白昼字典所不及的。

我们不清楚这些会有如此寓意;我们的用的字是任何已知的确良语言中所没有的,希望人们能懂,而人们确实能懂。

我的笔记本里有我这位精神恋人给我的几封信,是用某种人所不知的语言写的……大概是梦语吧……附有译文。我想精通这种语言,用速记记下谈话。

下面是其中一封……是全文:“Raxohatal.”译文……“当你收到这信,它会使你知道我盼望见到你,抚摸你的手,为了得到安慰和平静。”

这速度比醒着时的智力高,因为醒时思索并不是真的思索,在思索形成文字之前,它只是模糊、无定形的方式。

我们到奇妙的峡谷,摘了许多姜类植物的美丽的花朵,情话连篇。

她的帽带和我的领带本来不需要系,我替她系,她替我系,系了又系,最后坐在大树下,眺望陡峭的山崖,直至天际,那里缭绕的白云掠过山崖,仿佛绿色的山峰在移动,像鬼怪似的岛屿在那里晃动;然后我的目光又望到地上,交谈起来。

“多么静啊……安静,平静!我永远不会感到烦闷。你喜欢吗,罗伯托?”

“喜欢,整个地方我都喜欢……所有的岛屿,还有这毛伊岛,非常漂亮。我以前来过。你呢?”

“来过一次,那时还不是岛呢。”

“是什么?”

“是一个sufa。”我明白。Sufa。是梦语,意思是“大陆的一部分”。

“那时,这儿的人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还没人。一个人也没有。”

“你知道吗,艾格尼丝……那个就是哈莱亚卡拉,是死火山,就在山谷的那边。那时候,这儿有火山吗”?

“有,在燃烧。”

“你去过很多地方?”

“是的。在这儿,去的地方不多,在星星倒去过不少地方。”

“星星上美吗?”她用两个梦语,意思是“什么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就看见了。”

现在一听就知道这话的意思不明确,但是我就当没有注意到。

一只军舰鸟停在了她的肩上,我伸手抓住了。它的羽毛纷纷脱落,变成了小猫;小猫的身子又开始缩小,成了一个小球,球上长着多毛的长腿,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多毛毒蜘蛛。

我想养着它,它却变成了海星;我把这扔了。

艾格尼丝说,这些东西不值得养,总是会变的。我问石头,石头变成蝙蝠飞了。这些怪事激起了我的兴趣,也就如此而已,并没有引起我的惊异。

正当我们坐在艾欧峡谷谈心,走来一个卡内加人,满脸皱纹,弯着腰,一头白发。

他停下来,用当地的土语跟我们说话,我们听得懂,一点也不费事,我们也照样用他的土语答话。

他说他有一百三十岁;库克船长,他还记得清楚;库克船长被害时,他在场,亲眼看见的还帮助他。

老人把枪给我们看,构造很特别;他说是他自己发明的。虽说可以装火药,也有击发装置,却是用来发射箭的。

他说能够射一百英里远。这话似乎可信,我看不出破绽,一点也不使我惊奇。他装上后射了出去,那箭向天空飞去,看不见了。

然后他上了路,说这只箭不出半个钟头就会落在我们附近,会插进地里几码深,石头也挡不住。

我耐心地等着,背靠在树脚下长满青苔的地上,眼睛注视着天空。渐渐传来咝咝一声呻吟,不停地喘息,声音微弱地说:

“抱住我……射穿了我的身体……把我抱在你的怀里……我害怕死去……抱得紧一些……抱得紧一些。天昏地暗,我看不见你。别离开我……你在哪儿?没有走吧?不会离开我吧?我不离开你。”

然后,她的灵魂升天了,我怀里是一堆泥土。

霎时,一切变了,我醒来,正同一位朋友在纽约走过证券街,雪下得很大。

我和他一直在说话。没有明显的中断。我有此疑惑,是不是走两步路的功夫就睡着了。

我很满意,就连最详尽、百事聚集的梦也不过几秒钟的功夫。

穆罕默德把杯子碰倒时开始做梦,到他将杯子扶住水没有洒出来时梦已做完,据说这梦长达七十年,我完全相信,并不惊奇。

不到一刻钟,我到了家,脱衣准备睡觉前,把这个梦记在笔记本里。

这时出了一件惊人的事。我记完笔记,正要去拧灭煤气灯,这时我打了个大哈欠,因为时间已晚,我很困乏。

就在这功夫,我睡着了,又开始做梦来。下面就是我睡着之后发生的事,当我醒来时,哈欠早已打完,不过也没多一会儿,因为我还是站着的呢。

我到雅典……我从来没去过,只看过图片,认出来了。那是巴台农神殿。经过修整,面目一新。

我经过神殿,爬上长满青草的小山,朝一座宫殿似的邸宅走去。房子是用红琉璃砖建造的,有圆柱的门廊,门廊的顶由柱子支撑着,柱顶上是科林斯式的。

中午时分,我却不见一人。我走进屋里的第一个房间。房间又大又美观,墙壁是五颜六色、有纹理的磨光玛瑙;地板是瓷砖,图案的色彩柔和。家俱和装饰,我都一一看得详细……这在我醒着的时候是办不到的……给我的印象很深,留在我的记忆里了,其实现在也不模糊。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里有一个人……是艾格尼丝。看见她,我一点也不惊奇,只知高兴。

她穿着朴素的希腊服装;眼睛的颜色同她半个钟头前在夏威夷群岛上死去时不同了,但她在我眼里仍然是我所认识的她,小巧,美丽。

她仍然是十五岁,我还是十七岁。

她坐在一把象牙长靠椅上,用钩针编织东西,膝上放着柳条编制的浅浅的针线工具筐,里面放着刺绣用的细绒线。

我在她旁边坐下,开始像往常一样聊天。我记得她是死了的。她死去时,我心中的痛苦现在已经消失了。

她又归来了,我当然高兴,不过确实没有意识到她不死了;我没有提这事,她也没有提这事,大概她以前常常死去,知道不会久,所以无关紧要,在交谈中也就不去说它了。

想到这房子和里面的所有东西,我便看出我们心中的梦境艺术家是鉴赏、绘画、用色和布置方面的能手。

我醒着时,我连一个最简单的画也画不出来,不会用画笔也不会用颜料;除了我家乡的房子,我想象不出任何我所知道的房子的形状。

圣彼得教堂,圣保罗教学,泰姬陵,埃斐尔铁塔,华盛顿的国会大厦,我只能部分地使之浮现在我的想象中,只是几条线,很不完整。

尼亚加拉大瀑布,马特洪峰以及大自然中类似的景物,也是如此。我想象不出我认识的人的面孔或样子。

不到两钟头之前,我吃早餐时见过家里的人,我却想象不出他们的形象,脑海里映不出他们的外貌。

我写作的时候,看见花园里有一片树林,幼松的嫩芽从中冒出来;再远一点是灰白色烟囱的上半截,烟囱上有一个棕红色的罩子。

半英里之外便是一个树林茂密的小山顶,那棕红色被宽阔蜿蜒的空地隔开,那空地光滑,青草覆盖。

我无法闭上眼睛使这幅景色浮现在脑海里,任何细节也浮现不出来,只有那片草绿色的蜿蜒曲线,但也很模糊,瞬息即逝。

我的梦境艺术家什么都能画,而且画得好极了。任何色彩,任何浓淡,他都画得出来,画得优雅逼真。

他可以把宫殿、城市、村庄、棚舍、湖泊、山谷、高山、天空的生动形象展现在我眼前,或者阳光下,或月光下显得鲜明,或被笼罩在雪、雨、雾之中;他可以把人展现在眼前,活灵活现,脸上有不同的表情,会说会笑,会赞扬会咒骂。

刚一醒来,我能闭上眼回想起那些人、情景和房屋,不只是大概,还很具体。

艾格尼丝和我坐在雅典的那座大宅里谈天,几个华贵的希腊人从房子的另一处走进来,对某事在进行热烈的争论,他们从我们旁边经过时,向我们打招呼,礼貌有加。

他们当中有苏格拉底。我是从他的鼻子认出他的,不一会儿,房子,艾格尼丝,雅典都消失殆尽了,我又是在纽约我的寓所里,正伸手去拿笔记本。

我们在梦里……就算我知道吧!我们确实好象在旅行,确实好象看见许多东西。

人,猫,马,狗,鸟,鲸,都是真的而不是怪物,都是有生命的而不是幽灵,都是永生不灭的。

他(它)们愿去哪里就去哪里,凡是好玩的地方,他(它)们都去,甚至是遨游于太空的各个星星。

那里有奇怪的大山,我们一走动,大山便在我们脚下滑动。

那里也有洞穴,我们一旦迷路,它们那使人困惑的条条的道路便把我们前前后后围住,把我们困在里面。

这,我们是知道的,因为这里没有这种事,必定是那里的事,因为再没有别的地方了。

这个故事已经够长,该打住了。在我认识我的梦乡恋人的这四十年当中,一般两年梦见她一次。尽管她非常喜欢打扮,头发和眼睛变得叫人不敢认,但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总是十五岁,样子像是十五岁,动作也像是十五岁;我总是十七岁,连一天也没有长大过。

在我眼里,她是个真而不是虚构的,温柔善良,跟她交往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令人舒畅的经历之一。

我知道,对你来讲,她的谈吐不会是最富于智慧,不过你在梦境中听她的谈话……你就明白啦!

一个星期前,见到过她,只有一会功夫。跟往常一样,她十五岁,我呢,我上床入寝时已是年近六十三岁,却仍然是十七岁。

我们是在印度,孟买近在眼前;还有温莎宫,它的楼塔和城垛出现在薄雾中,泰晤士河从那里流出来,曲折盘旋,穿过长满青草的两岸,流到我们的眼前。我说:

“不用说,英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

她满面春风,温柔真诚,表示同意,不过有些答非所问。

“是呀,因为它太靠边缘。”

然后她不见了。

这样也好;她的话没有任何破绽,大概不会再说什么了,不然会有所损害。

这次会面让我记起了在毛伊岛的情形,她喘着粗气,年轻的生命快要结束;我当时焦急如焚,是以往所做不到的。

我们醒来时,发现世上的所有一切都是渺茫的、空虚的、暗淡的,生活并不真实,而是一种空白的模仿。

然而,所有的事情在梦里便是真实的了。

当我们死去,我们可以抛弃这廉价的智慧,以真面目去到梦乡,因为能够指挥精神魔法师而得到充实;这精神魔法师是我们的贵客,而不是我们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