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方爱我的人 乔叶

曾有几个男孩子对我说: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不能没有你。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把你调来或者到你那儿去。

说这些话的,大多是一些遥居他乡的年轻可爱的读者。

我是个很随意的人。也许是行为言辞过于自由散漫,便常常会牵扯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这些读者通过各种渠道和我联系上以后,我也很不忍冷落了他们,便常有书信来住,互相倾谈一些很平常的话题,间或也很坦诚地交流一下比较深层的心绪。久而久之,便成了未谋面的朋友。对男孩女孩皆是如此。令人遗憾的是,女孩往往把这种随意看成冷淡的应付,男孩则把它当成有目的的暗示。于是便出现了两种有趣的循环:女孩子们的信越来越少,少且淡,淡且薄,终于绝迹;男孩子们的信越来越多,多且厚,厚且深,汹涌而来。等到我发觉情势不妙意欲消防时,火已经接二连三地烧起来了。竭尽全力将火扑灭,友谊也几乎成了一堆废墟,我也被烧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

初犯此例的是个山东人。那时我刚在《中国青年报》上连续发表了一些文章,引起了较大的反响。他是首批写信来的读者之一,在北京服役,是朝阳区的一名武警。我很精心地回了信,联系慢慢多了起来。秋雨绵绵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家看书,忽然听母亲喊道:有人找!隔帘看见院子中间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猛然猜到是他,便慌忙请进屋。夜里聊了很多,第二天又陪他去家乡胜台山玩了一天。临别时他送给我一支钢笔和两块很漂亮的镇纸石,我回赠了他一只带孔的贝壳。不久,他来信说他已不能自拔,每天都把小贝壳贴在胸口去执勤。还说我若不嫁他他就去云台山当和尚——凡心不死,即使去当和尚也是个花和尚啊。我一纸严词,详陈得弊,并警告他若再说胡话就与他断交。他的信终于一天天少了起来,我也故意隔三岔五回一封,甚是冷淡。一年之后音信杳然。偶尔想,不知他现状如何,待要问候,又怕再节外生枝,故也罢了。

1993年10月,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安徽的信,写信的男孩是和我有同版之谊的陌生文友。那时我浅涉文坛,有一种很深的孤独感,极渴望有同行能鸿雁传书,音信频繁。身居繁华都市的他不断给我寄来一些书报杂志,并为我打印稿件,介绍杂志社,推荐编辑。第二年春天,他带着公司一笔生意来河南。生意谈得很顺利,友情愈加醇厚起来。不久,他再次来豫,一个月光融融的晚上,以文人特有的方式倾诉了他的感情。尽管那是个很有诗意的夜晚,我还是觉得一种东西打破了,彼此都充满了不尽相同的无奈和伤感。后来,由于业务关系他多次来看我,见面仍是亲切的,只是心里有一种淡淡的警戒和疏离。如果说以前还是兄妹的话,现在连兄妹也不那么纯粹了。他说他每见我一次回去后就要失眠数日:“你说我们相距太远,这个现状可能改变呀。”我不得不告诉他:“如果说距离远是怕你受伤害而摆出的一种隐含的托辞,那么我坦率地说:双方不能取得共识的爱情是我们之间永远的障碍——我不爱你。”也许这些话真的伤害了他,他很少来河南了。公司的业务也转给了他的职员。前些时,他托两位漂亮的小姐转给我一只可爱的大布娃娃。我回赠他一张小小的贺卡:“祝你幸福!”简单的几个字也许能让他领悟到含义特别的祝福。

有时,我也静下心来想:他们为什么会爱上我这样一个千里之外的平凡女孩呢?是我文章写得媚人?是我写信不严谨?是我处世太轻浮?是我潜意识里的招蜂引蝶征服别人的虚荣心?还是距离产生了朦胧浪漫虚伪的美?一位湖北男孩最后的署名使我恍然大悟,他自称“在远方爱你的人”。

爱我,是因为我在远方。

正如那位湖北男孩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为什么我身边没有如你一样气韵高洁的女孩?她们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全是没有思想的玩偶,没有灵气,没有个性,厚厚的化妆品和时髦的衣衫使她们失尽了女人清纯本色……我众里寻觅千百度,而你却站在遥远的绿树下,宛若画中风景”。瞧,就因为我在远方,他看不到我作为凡人的一面,我也爱吃喝玩乐,也爱穿漂亮衣服爱化妆,爱打麻将下橡棋唱卡拉OK,他却只看到我夜深人静时苦思冥想而造就的文章——我不否认那是我心灵的精华,但是作为芸芸众生的一分子,谁能整天生活在精神的真空中呢?人生总有许多琐碎的真实和尴尬的旁注,谁也无法避免。我如果真的就生活在他身边,和他做邻居,在他眼里成为一个彻底的庸脂俗粉。而他也决不会耐心去考究一下我的文章、我的气质和我的思想。人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升华了多少进步了多少,回头一看,也不过是在自己的圈子里打转转而已。真正超脱俗世超越自己的人能有几个呢?

人们毕竟都是现实的,那些曾信誓旦旦非我不娶的大男孩们终于一个个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真正地步入了人生的轨道。有时不经意地翻出他们热烈激情的旧日情书,就会有趣地想:当他们怀拥娇妻爱子共享天伦时,或许会想起自己年轻时荒唐的故事中一个遥远的女孩,那时,他们会怎样微笑、怎样调侃、怎样默默地怀想呢?然而,不论他们的爱情是真是假是虚是实是长是短,我都真诚地感谢他们。爱情,毕竟是人生最宝贵的一份感情,能够把它奉献给你的人,毕竟是怀着最纯真的心愿和最无邪的希望啊。

依旧那长长的披肩发,一条牛仔裤,只是少了那个黄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