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几幕悲壮的场景
对于中国人来说,这场战争无疑是一个大惨剧。但值得千古传颂的是, 人们能从这场大惨剧中看到几幕悲壮的场景,尤其是可以从左宝贵、邓世昌、林永升、丁汝昌、杨用霖等爱国志士视死如归的壮举中受到极为强烈的感染。
“自从举命东征,誓当为国宣力,敌人悬军长驱,正宜出奇痛击,使其片帆不返,不敢窥觎中原。朝廷养兵岁靡金钱数百万,正为今日。若不战而退,何以对朝鲜而报国家?大丈夫建业立功、在此一举,成败利钝,不必计较。”——这是左宝贵 1894 年 9 月 2 日那天对清军主帅叶志超坦露出的几句肺腑之言。此刻,有一万多清兵守在平壤城内。而对各路日军即将发起的总攻,叶志超却不作认真布防,竟思忖着怎样弃城逃遁。在场的人看出,左宝贵对叶志超说那几句话时“怒形于色”。
- 月 15 日凌晨,日军对平壤发起了总攻。
到 7 时 30 分左右,日军从东、北、西三个方向包抄左宝贵驻守的牡丹台。牡丹台号称“天设险堑”,“巍然屹立于平壤城北角”,“垒壁高五丈,炮座完备,掩蔽极坚固”。驻守这里的左宝贵统领的一批奉军,配备三门野炮以及若干速射炮和七连发步枪等。日军首先用排炮对清兵进行轰击。奉军则凭险拒守,使其步兵不能向前越雷池一步。不幸的是,恰有三发榴霰弹连中牡丹台外城,堡垒胸墙被毁,速射炮也被击坏,士兵死伤甚众。日步兵乘势发起冲锋,蚁附而登。清军虽拼力奋战,仍无法压制日军火力,到 8 时 30 分,只好放弃牡丹台,向玄武门败退。
日军占领牡丹台后,即将山炮队移于牡丹台上,对玄武门进行炮击。值时左宝贵正在玄武门上督战,见牡丹台陷敌,知势力不可挽,志在必死。往日,他“每临敌,辄衣士卒衣,身先犯阵。至是,乃衣御赐衣冠,登陴督战”。部下劝他换掉翎顶和黄马褂,以免敌人注目。左宝贵回答说:“吾服朝服, 欲士卒知我先,庶竟为之死也。敌人注目,吾何俱乎?”他还鼓舞部下将士说:“我辈厚禄重饷,安食数十年。今彼倭失约背盟,恃强侵犯,正宜名愤忠义,扫尽边氛,上纾九重东顾之忧,下救万民西奔之苦,社稷安危,兆在斯时。进则定受异常之赏,退则加以不测之罚。我身当前,尔等继至,富贵功名,彼此共之。”当时,有一门大炮原“由出洋肄业之某学生管理,未几中炮而殒”,他遂“亲自燃点”,先后发榴弹三十六颗。营官杨建胜见城上危险,“劝其暂下,宝贵斥之”。部下将士见状感奋,无不“激昂奋战”。日军步兵在炮火掩护下向玄武门冲击,清军则以泥土坚塞城门口,拼死防战。“日兵三突之,清兵三退之”。“敌军披靡,相顾失色”。正在酣战之际, 忽来一弹,将清军大炮击毁,飞起的碎铁把左宝贵的肋部击伤。左宝贵稍作处置,裹伤再战。榴弹又击伤左额,仍“勉强撑持”。接着,复被炮击中胸前,“登时阵亡”。
“黑云萆山山突兀,俯瞰一城炮齐发,火光所到雷 ,肉雨腾飞飞血红。翠翎鹤顶城头堕,一将仓皇马革裹。”左宝贵之死,是开战以来清军高级将领(时为总兵)中为国捐躯的第一人。他牺牲后,光绪皇帝亲作《御制祭文》:“方当转战无前,大军云集;何意出师未捷,上将星沉?暗鸣之壮气不消,仓猝而雄躯遽殉。”表示极度的痛悼。本来就是,何言“逐渐变成”? 作为一个象征着爱国主义英勇献身精神的传奇式英雄,左宝贵成为百年来华砟几代青年守土卫国不惜捐躯的膜拜对象。就是在他洒下热血的这片土地
上,至今仍流传着一个“雨夜七星门左将军之魂显圣”的故事:据说甲午战后三年——1897 年 9 月 15 日夜里,住在平壤七星门内的年近六旬的林善华老人,正在雨夜的七星门外走着,忽然听见哪儿有马叫唤的声音,又有混杂着军靴和剑的音响。并且像幻想似的,看见雨中有个将军跨着白马,高挥着在暗淡中仍然发着白光的军刀,向北方走去。那骑白马的将军,好像曾经在哪儿见过。他慢慢地想起来了:这位骑白马的军人是前几年平壤战役的华军大将。此后,老人逢人就讲起十五夜间的事,但是听见的人一个也不相信。可是,一年的时光像流水一般地过去了。9 月 15 日又来了,这天黄昏下着雨, 夜晚 10 点钟左右,通行七星门外的许多人也朦胧地看见了骑白马的军人。
尽管这是一个传奇故事,却寄托了朝鲜人民对于这位爱国将领的尊敬和怀念。
平壤陷落后的第三天,亦即 9 月 17 日,日本联合舰队又在鸭绿江口大东沟附近的海面上挑起了一场激烈的海战,以实现其“聚歼清国舰队于黄海”, 从而夺得制海权的计划。
那是一个近乎诗意的夜晚。其时——9 月 16 日,中秋甫过,月色苍茫。大东沟一带巨舰耸立,灯火荧荧。江边,军械辎重,堆积成山。原来,当日本大举进攻平壤时,清政府决定向朝鲜济师,遂雇用轮船招商局的五艘轮船运送总兵刘盛休所部铭军 6000 人。为安全起见,李鸿章电令丁汝昌率北洋舰队主力护航。16 日午后,船队到达鸭绿江大东沟口外。9 月 17 日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清晨,朝霞映海,波耀黄金。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心情,使北洋舰队水兵们流露出愉快的神色。足穿上筒布靴,外衣上缀有龙徽彩钮的军官们,在悠闲地凭栏远眺,欣赏着海上景色。同平常一样,自 9 时起,舰队开始战斗操练,炮手们反复进行射击演习。据参加操练的美籍舰员马吉芬记述: “是日,朝暾晖晖,轻风徐来。晨间,舰中服务一如往昔,自午前九时起, 各舰犹施行战斗操练一小时,炮手并复习射击不辍。⋯⋯舰员中,水兵等尤为活泼,渴欲与敌决一快战,以雪广乙、高升之耻。士气旺盛,莫可名状。”
到 11 时许,操练刚完,厨房正在准备开饭,突然,镇远舰桅楼上哨兵高声报告:“发现敌舰!”丁汝昌登上甲板,“遥见西南有烟东来,知是倭船。” 他立即决定升火以待,“挂‘三七九九’旗,命令各舰实弹,准备战斗”。于是,“各舰皆发战斗喇叭,音响彻乎全队,战斗警报震彻海空”。
了望兵发现的敌舰确是一支日本联合舰队。原来,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伊东祐亨于 14 日率联合舰队由仁川向大同江口进发。15 日,到达朝鲜黄海道大东河口附近之大青岛。分别派出吉野、高千穗到大东河口,浪速、秋津洲到大同江口的渔隐洞为临时根据地,制定了一个自 9 月 16 日至 24 日,从大同江口渔隐洞根据地到海洋岛、小鹿岛、威海卫、大连湾、旅顺口、大沽口、山海关、牛庄(营口)的巡弋计划,以寻找北洋舰队进行主力决战。17 日 11 时,正在航行中的吉野发现东北方水平线上有几缕黑烟,并能辨认出是北洋军舰,遂向本队发出“东北方有敌舰”的信号。
当时,日舰共十二艘。以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四艘快速巡洋舰组成第一游击队为前导,以松岛、千代田、岩岛、桥立、比睿、扶桑六舰组成本队在后,成鱼贯纵阵(单纵阵),以十海里航速向北洋舰队航进。海军少将坪井航三以吉野为旗舰,指挥第一游击队;伊东祐亨以松岛为旗舰,指挥全舰队战斗;军令部长桦山资纪乘西京丸观战。
北洋舰队最初参加战斗的军舰共十艘,成五队,以犄角鱼贯阵迎敌。第
一队定远、镇远;第二队致远、靖远;第三队来远、经远;第四队广甲、济远;第五队超能、扬威。当望见日舰呈鱼贯纵阵逼来,并意识到似乎打算“攻击中国舰队的正中”模样时,丁汝昌下令改变阵形,“以镇远、定远两铁甲居中,而张左右翼应之,令作犄角雁行阵”。
中午 12 时 50 分,海战帷幕正式拉开。到下午 2 时 30 分以前,双方虽互有损伤,但总的看来,中方略占上风,北洋舰队仍能“维持鳞次阵形,保持舰与舰之间隔距离,以 6 海里速力整然航驶”,而日舰本队的鱼贯纵阵则已被打乱。但坚持未久,北洋舰队渐趋不利处境。
战至 3 时 4 分,定远忽中一炮,“击穿舰腹起火,火焰从炮弹炸开的洞口喷出,洞口宛如一个喷火口,火势极为猛烈”。日舰趁定远舰集中灭火之机,频频向其炮击。定远处于危急之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致远管带邓世昌为保护旗舰,命帮带大副陈金揆“开足机轮,驶出定远之前”,迎战来敌。于是,定远得以转危为安,而邓世昌的致远舰却被重创。
随后——3 时 20 分,19 世纪末叶最悲壮的一幕发生了:此刻,致远号已炮弹垂尽,又适与日舰吉野相遇。邓世昌见吉野恃其船捷炮利,横行无忌, 便决意与其冲撞,同归于尽,以保全军的胜利。他气愤地对大副陈金揆说: “倭舰专恃吉野,苟沉是船,则我军可以集事”。陈金揆深为感动,开足马力向吉野冲去。吉野骇惧,慌忙驶避,并连续发射鱼雷以自卫。不幸,致远中雷,锅炉进炸,舰身破裂。曾目睹此景的马吉芬记述道:“不转瞬间,该舰即向一方倾斜。最以勇敢著称之邓舰长世昌,早经觉悟已迫于最期,能破敌一舰,斯可以洁此生,故毅然决然出于杀身成仁之举。第敌舰所发巨弹有如雨霰,加之自舰倾斜已甚,致功业成之际遽尔颠覆,舰首先行下沉,推进器直现于空中,犹在旋转不已。惜哉,壮哉!”
邓世昌坠海后,随从刘忠跳入海中以救生圈相救,被其拒绝。有一鱼雷艇也来援救,邓世昌亦不受,坚持以“阖船俱没,义不独生,仍复奋掷自沉”。邓世昌平时的一爱犬,游至身边,以口衔世昌臂,使其不沉。邓世昌又将爱犬用力按入水中,自己也沉没于汹涌的波涛之中。时年仅 46 岁。
邓世昌生前就曾多次与部下、友人表露过:“吾辈从军卫国,早置生死于度外”;“设有不测,誓与日舰同沉”;“然虽死,而海军声威弗替,是即以报国也”。他在 19 世纪末叶最悲壮的一幕中忠实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邓世昌之死,震动朝野。光绪皇帝闻死事壮烈,极为痛悼,亲赐挽联: “此日漫挥大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并谥号为“壮节”。威海卫的百姓也怀念他,集资在成山头建邓公祠,在卫城的环翠楼上立像于中堂,以志永久的纪念。
比邓世昌小 4 岁的‘经远’号管带林永升也在黄海大战中为国捐躯。他与邓世昌齐名,人称“双烈”。
1894 年 7 月底,当他听到日军在丰岛海面袭击中国军舰时,感到无比愤慨,督率全舰将士加强操练,研究战守之术。他还时刻以爱国大义晓谕部下员弁士兵,全舰上下无不同仇敌忾,准备与敌决一死战。
9 月 17 日,北洋舰队与日本联合舰队相遇于黄海。林永升意识到久已期待的海上鏖战即将开始,遂下令将龙旗悬于桅顶,尽撤船舱木梯,以示誓死奋战。海战开始时,北洋舰队以“人”字阵形冲向敌队,经远号的位置在右翼,其右侧还有超勇、扬威两舰。超勇、扬威是两艘弱舰,各有 1350 吨,舰龄既长,航速又慢,火力及防御能力皆差。日本舰队先是佯攻北洋舰队的中
坚,但行至距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 5000 米开外,便陡然向左大转弯,直扑北洋舰队右翼之超勇、扬威两艘。日本先锋舰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连环开炮,林永升指挥经远将士协同超勇、扬威奋勇抗击。下午 1 时零 8 分, 发炮击中日舰吉野号,炮弹穿透铁板在甲板上爆炸,毙伤日海军少尉浅尾重行以下 11 人,并引起熊熊大火,与此同时,日舰高千穗号也被命中数炮,损失严重。
但是,超勇、扬威两舰究竟防御能力太差,先后中弹起火。超勇号在浓烟烈火中沉没;扬威号驶离战场扑救烈火,又复搁浅。这样,经远号便突出于北洋舰队右翼之端,战斗更加艰苦。到下午 3 时 20 分,致远号沉没后,日
本先锋队吉野号等 4 舰转而围攻经远。经远号被划出阵外,势孤力单,中弹甚多,火势陡发。林永升率领全舰将士沉着应战,奋勇搏敌,有进无退,一面发炮还击,一面激汲水救火,依然井井有条。吉野号等 4 艘日舰死死咬住经远,环攻不已。经远号以一抵四,毫无畏惧,拒战良久。正当激战之际, 林永升发现一艘敌舰中弹受伤,舰身倾斜,便下令鼓轮追之,欲将其击沉。而日舰依仗势众炮快,以排炮猛攻经远。林永升正在指挥还击,突中一弹, 当即脑裂阵亡。
林永升牺牲后,清政府表彰他在海战中“争先猛进,死事最烈”,照提督例从优议恤,并追赠太子少保,给予了很高的荣誉。时人评论说:“是役临阵之勇,奋不顾身,以公与邓壮节公为最。”
北洋提督丁汝昌是北洋舰队的最高统师。他从战争一开始就抱定了拚死到底的决心。在黄海战前,他将爱子代禧留在身边,而促其儿媳携孙返回原籍。行前,他曾对儿媳说:“吾身已许国,汝辈善视吾孙可也。”暗示生死离别之意。
1895 年初春,日军决计进击威海卫,以威胁京津。2 月 8 日,当清军大势已去,日方派人对丁汝昌劝降时,他不为所动,坚称“投降为不可能之事”, 并对一些哀求生路的士兵“晓以大义,勉慰固守”。最后,——2 月 11 日为“救此岛民”,毫不犹豫地以身殉国。
近人有一首悼念丁汝昌的诗这样写道: 故垒萧杀大树凋,高衙依旧俯寒潮。 英名左邓同千古,白骨沉沙恨未消!
镇远舰管带杨用霖,也是一位追随丁汝昌为国捐躯的英烈。1895 年 2 月11 日,当丁汝昌殉职后,杨用霖成为舰队中职位最高的将领。12 日,刘公岛内的主降将领以北洋海军水陆营务处提调牛昶昞为代表,提议由杨用霖出面与日军接洽投降。面对牛昶昞等一伙的无耻行径,杨用霖愤恨无比,当即严词拒绝,回到舰舱内口诵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名句,“引枪街口,发弹自击”。
杨用霖的这一壮举,实践了他生前的诺言。平时,他就常以马革裹尸为壮,并以此鼓励部下。海战伊始,他奋然称:“战不必捷,然此海即我死所!”又转身对部属说:“时至矣!吾将以死报国,愿从者从,不愿从者不勉强也。”部下都激动得流泪,说:“公死,吾辈何以生为?赴汤蹈火,惟公所命!”杨用霖死后,朝廷震悼,赠提督衔,予以优恤。著名文学家林纾作铭,
用“公宜特将,顾乃偏裨,沈勇大虑,孰步公武”四句话来赞誉杨用霖。 “金戈铁马英灵在,倘借神力旋坤乾。”这是晚清爱国诗人黄遵宪悼念
甲午英烈的诗句。是啊,甲午志士是不朽的,他们在那场战争中所表现出的
视死如归的浩然正气,永远是后人可借助的一种“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