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败后的屈辱
这是 19 世纪末震惊世界的一幕。
1895 年 3 月 24 日,日本广岛马关春帆楼附近。
这天下午 4 时 15 分,中国的全权议和代表李鸿章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
外务大臣陆奥宗光结束第三次谈判,自春帆楼乘轿返回寓所途中,亦即 4 时
30 分,一名暴徒突然冲到轿前,乘轿夫卫士尚未反应过来,“砰”一声,一粒子弹击中了李鸿章的左颊。李顿时血流满面,一度不醒人事。受害者虽然没有死,但不得不通知日方“不能出席定于次日开的会议”。
一个外国使臣被所在国的国民刺伤,实在是一件丑闻,国际舆论为之哗然。日本政府也极为狼狈。外务大臣陆奥宗光担心发生意想不到的危机:“若李鸿章以负伤为借口,中途归国,对日本国民的行动痛加非难,巧诱欧美各国,要求他们再度居中周旋,至少不难博得欧洲二三强国的同情。”假如“引出欧洲列强的干涉,我国对中国的要求亦将陷于不得不大为让步的地步。”按理说,清廷和李鸿章本人应充分利用这一事件压制日本争取外援,以
“酿成国际异变”。可悲的是,中方没有这样做。
在李鸿章受伤前,日本的策略是,一方面在谈判桌上对清使进行恫吓和要挟,一方面仍然派兵攻打中国的澎湖,以加重谈判桌上的筹码。清廷恰恰最怕的是战争继续打下去,因此,迫切希望早日停战,一切回到谈判桌上来, 行刺李鸿章的事件发生后,日本顾及其他列强干涉,以退为进。伊藤、陆奥亲临病榻慰问李鸿章于前,天皇降诏严惩凶手于后。尽管李鸿章看出日本“上下礼谊周至,不过敷衍外面”而已,自己却压根儿没打算中途退出谈判,以示抗议。3 月 28 日,当陆奥再次亲至李鸿章寓所,通知日方已允诺停战时, “绷带外面仅露一眼”的李鸿章,竟“露出了十分高兴的神情”。
就这样,日本担心的一场风波,化险为夷了。谈判继续进行。
4 月 1 日,伊藤拿出了和约的底稿。李鸿章看后为之愕然。他没想到日方的贪欲竟这么苛刻:要求中国承认朝鲜“独立自主”;要求中国割让奉天南部、台湾、澎湖列岛;要求中国赔偿日本军费银 3 万万两;要求缔结新的
通商行船条约,开放北京等 7 处为通商口岸;日本臣民可以在中国设厂从事各种制造,并能输入机器等等。
尽管是全权大臣,李鸿章也不敢作主吞下这个苦果。他明白,签字后的条约不是李鸿章的条约而是皇帝的条约了。为了让每一个字都让皇帝知道, 李鸿章在即日傍晚就将约稿电达北京。
伊藤等得不耐烦了。4 月 6 日,他发出照会,催促李鸿章、勿再延缓”, 尽快对日方约稿作出明确答复。
李鸿章又电告北京:“鸿断不敢擅允,惟求集思广益,指示遵行。” 其时,清廷决策层人士对日方约稿仍态度不一。
皇室要员,当时的外交机构——各国总理事务衙门的主管恭亲王奕和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孙毓汶主张割台保奉,尽快议和。
帝师翁同龢力言“宁以款偿,不可割地”,与礼亲王世铎、庆亲王奕 发生龃龉。
光绪皇帝从感情上是倾向翁同龢的,但究竟采纳谁的意见,一时作不出
抉择。4 月 7 日,只好让总理衙门电告李鸿章:奉天和台湾,“朝廷视为并重,非至不得已,极尽驳论而不能得,何忍轻言割弃?”
明眼人看出,这封语意含糊的电旨,暗寓“极尽驳论尚不能”时,可以弃地。
日方截获了这份密电,完全摸清了中国的底牌。4 月 9 日,李鸿章将和约修正案交给日方。
4 月 10 日下午 4 时 15 分,中日全权代表又在春帆楼开始第五次谈判。闲谈片刻后,伊藤拿出对中国修正案的复文,要求中国割让辽东半岛、
台湾、澎湖,赔款 2 万万两,并蛮横地告诉李鸿章:日本“已让至尽头”, 中国“只有同意不同意这两句话!”
李鸿章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伊藤“悍然不顾”,进而威胁说,中国若不同意,日本决意再战,眼下广岛已有六十只船舰做好了出征的准备。“中国全权大臣一旦离去此地,是否再能安然出入北京城门,亦不能保证。”
会谈到 6 时 30 分结束。
回到寓所,李鸿章马上急电北京,说自己已“力竭计穷”切盼皇帝降旨明示。
次日,伊藤又致函李鸿章,声称昨日所交和约条款,“实为尽头”,“中国或允或否,务于四日内告明。其四日限期,系从昨日算起”。
4 月 12 日,焦急中的李鸿章盼来了北京的回电。光绪指示他继续与伊藤“磋磨”,争取减少赔款,“允其割台之半”,但辽东半岛的“牛庄营口在所必争”,倘若实在无法商改,同意“即与定约”。
4 月 13 日,李鸿章连复三电,强调日方“词气极迫”,已没有回旋的余地,要是不按时定约,京师难保。
到此刻,清廷彻底打消了讨价还价的念头。4 月 14 日,光绪回电李鸿章, 说原希冀争得一分之益算一分,现在既然难以商改,就遵旨与之定约吧。
大概是出于履行皇帝能“争得一分有一分益”的指示的考虑吧,李鸿章在 15 日进行的第六次谈判中,又不惜费尽唇舌,向伊藤苦求将赔款从 2 万万
两减至 1.5 万两或 1.75 万两,并希望以“少许之减额,赠作回国的旅费”。作为一个外交官,李鸿章这种举动,不免有点失态。
4 月 17 日上午 10 时整,中日和议第七次会谈,亦即最后一次会谈又在春帆楼开始。实际上,这次会议“不过是举行一种签字仪式而已”(陆奥语)。 11 时 40 分,当李鸿章和伊藤分别代表本国在和约上签完字时,伊藤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根据这个和约,中国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
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澎湖列岛给日本;赔偿日本军费银 2 万万两;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商埠,日船可以沿内河驶入各口;日本臣民可以在通商口岸设厂制造工业品,并征得免征一切杂税⋯⋯
这就是割我沃土、索我巨款、毁我经济的《马关条约》(又名《春帆楼条约》)。仅赔款一项,就相当于清政府每年收入的三倍,相当于北宋政府向辽、金缴纳的“岁币”的一千倍。它却大大滋养了日本。据日本前外务大臣井上馨透露:“在这笔赔款以前,日本财政部门根本料想不到会有几亿的日元。全部收入只有 8 千万日元。所以,一想到现在有 1.5 亿日元滚滚而来,
无论政府或私人都顿觉无比的富裕。” 它是一个罪恶的里程碑!
打这以后,中华民族就进一步堕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苦难深渊。
事既至此,李鸿章作何感想呢?他会认为这一灾难是由他个人造成的吗?他会自责吗?
还在东渡日本之初,他就意识到这是一项屈辱的使命,是一项“沉重而不得人心的任务,不但为全国人民所咒骂,也许还要受到政府的公开谴责”。后来的事态发展果然证明,这次交涉确使李鸿章“一生事业,打地无余”。当画押的消息传到京都时,内至宗室王公、部院、谏垣,外至直省督抚、一般士大夫,“莫不交章谏阻”,把一腔怨愤倾洒在李鸿章一人身上,形成一种“国人皆曰可杀,万口一词”的局面。
人们的指责公平吗?李鸿章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若把一切罪过都归咎于李氏一个人——时人的意气显然多于冷静的分析。
要知道,李鸿章是战败国的使臣。战败国在战场上失去的东西,是很难在谈判桌上挽回的。在谈判桌上,李鸿章几乎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本。尽管他使尽了浑身解数,到头来还是饱尝了种种屈辱。他是在征得皇帝的同意后,才被迫吞下这个苦果的。
其实,这个苦果早在李鸿章出使前,日方就给准备好了。签字画押的罪名不是由李鸿章代表清政府吞下,就会由另一个使臣来吞下。可历史老人, 偏偏让李鸿章充当了这个不光彩的角色。
不是么?
本来,清政府起初是派遣张荫桓和邵友濂赴日乞和的。那是 1894 年隆
冬,当清廷意识到打了五个月的中日战争已威胁到京都的安全时,遂于 12
月 20 日作出了这一决定。
按照国际惯例,交战国双方若开始和谈就应实行休战。清政府也满以为和谈一开始,双方即可停战。可日方却通知中方:停战时间“须在两国全权委员会商后,始能明言”。
对于日本这种违反国际惯例的做法,软弱的清政府竟屈辱地默认了。 紧接着,清政府要求日方提供谈判代表的名单,不料日本又我行我素,
一口加以拒绝。此事连从中调停的美国驻华公使田贝也感到未免过分。他说: “显而易见,日方的这种做法是想继续侮辱和打击中国,并以使中国丢脸而为乐”。
1895 年 1 月 26 日午夜,亦即旧历春节那天,张荫桓、邵友濂等一行怀着颓丧的心情乘船离开上海。经过两天两夜的漂泊,1 月 28 日到达日本长崎, 30 日转神户,次日来到谈判地点广岛。
日本把广岛定为谈判地点也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按照美国人的说法,他们是想把中国的代表孤立起来。这是一座防御工事非常牢固,并且有重兵把守的城市。中国代表一到那里,“将被监禁起来”。
在张荫桓一行到来的前一天,亦即 1 月 27 日,日本大本营连忙召集当时在广岛的阁员及高级幕僚,就两国媾和问题举行对策会议。刚刚上任的参谋总氏陆军大将小松彰仁亲王、内阁总理大臣伊藤博文、陆军大臣山县有朋、海军大臣西乡从道、海军司令部部长桦山资纪、参谋本部次长川上操六等出席了会议。会议确定了“以此次中日两国开战主因之朝鲜独立、割让土地、赔偿军费及将来帝国臣民在中国通商航海之利益等问题为重点”的媾和条约
方案。明治天皇阅览后,立刻加以批准。31 日,又任命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为日方全权代表。
正像美国人预料的那样,张荫桓一行在广岛的处境,果真恰似囚徒一般。中国书信往来,日人“先拆阅而后送”。首席代表张荫桓想往北京寄密电, 日方不允许。清廷来旨,也扣压不送。中国使节提出交涉,日方竟蛮横地回答:中方代表要想给国内寄密电,必须先把密码“书送交译”日方看后,“方可接递”。中方头等参赞官伍廷芳看到中国使节蒙此耻辱,不禁感叹道:“我将卒苟能奋勇于疆场,不容其猖披,何致就彼而受此欺慢?欲消此恨,其在将与兵焉!和局易成与否,亦在战争之胜负判也!”
就是在这种极不正常的气氛中,中日和谈拉开了序幕。
2 月 1 日上午 11 时,中日两国代表会晤于广岛县厅。双方交换全权证书时,伊藤和陆奥“发现”张荫桓、邵友濂的全权证书中有“妥商一切事件”, 须“电达总理衙门转奏裁决”的限制,遂断言清使无全权,拒绝进行会谈。其实,这种发难是没有道理的。所谓“全权”,伊藤和陆奥的证书也不完全, 明治天皇颁给他们的证书中也有“所议定各条项,候朕亲加检阅,果真妥善, 即便批准”的限制。可是,日本乐于过分扮演战争胜利者这一角色。在他们看来,随之而签订的一切条约必将是强迫的结果,先侮辱一下清使有什么不可呢?
日方虽拒绝了中国使节,但没有清廷的命令,张荫桓一行是不敢擅自回国的。然而日本又以屯兵为由,不准他们在广岛置留。张荫桓一行只得于 2
月 4 日沮丧地离开广岛,到长崎静候清廷指示。
“战事屡败,使臣被逐”,“中国体面安在?”慈禧太后在 2 月 6 日对枢臣们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但是这个对内说一不二的铁女人,对外却怎么也硬不起来。考虑到所谓社稷大业,祖宗江山不致毁掉,唯有逆来顺受,继续忍受“挫辱”。于是,当日改国书,授予张荫桓、邵友濂具有签字画押的全权,并将“批准”二字也轻笔点出。
尽管如此,日本仍将张、邵拒之门外。2 月 9 日,日方通过美国人谭恩转电北京:“虽允可再开商和议,总须中国派从前能办大事有名之员,给予十足全权责任,方可再行开办。”
在这种情况下,清廷只好下令召回张荫桓和邵友濂。那么,改派谁为新的全权使臣呢?
还在张荫桓离开广岛前,亦即 2 月 2 日,伊藤就对中方谈判随员伍廷芳
透露:贵国何不派恭亲王奕和李鸿章来日议会?!恰在 2 月 17 日,也就是日军占领刘公岛、中国北洋舰队覆没的当天,日方又毫不掩饰地告诉清廷: 中国所派亲大臣,必须有允偿兵费、朝鲜“自主”、割让土地及与日本日后办理交涉能画押的全权。
正是屈服于日方的这些压力,担心王朝覆灭的清廷重新起用刚被撤职的李鸿章出任全权议和大臣。
李鸿章等人 3 月 19 日抵达日本马关后,次日便进行了第一次谈判。3 月
21 日又进行了第二次谈判。3 月 24 日刚结束第三次会谈,就发生了李鸿章被刺事件。
日本人为什么要行刺中国的首席代表李鸿章呢?凶手小山丰太郎在供词中宣称:“日军放弃占领北京是意味着日本的耻辱,日前同中国签订和约为时尚早。”看来,他行刺李鸿章,是旨在阻止和谈,使战争继续打下去。
小山丰太郎的这种歇斯底里症在日本决非孤例。当时日本国内希望把战争继续打下去的人是相当多的。尤其是在军队内部,主战的空气甚浓,有人狂言非占领北京不可言和。在日本将领所写的诗中,多有“燕京从是几行程”、“何时轻骑入燕京”的侵占北京的诗句跃然纸上。 2 月 21 日,当李鸿章要日方停战的要求被拒绝后,日本报纸马上反映出继续扩大战争的调子。诗人山田松堂写道:“三军万里向天津,正是东风桃李辰。星使乞和和未就,燕京将属于中春!”
由此可见,即使在议和的日子里,日本仍被那种“须有瓜分四百余州的决心”的扩张主义流行病笼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