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草 袁鹰

你可曾听说过望春草的故事?望春花开放在春天没来的时节。到了春回大地,它却悄悄地枯萎了,让自己的残红伴着春光。

春讯

推开窗子,小天井上空有一块蔚蓝的天。

有风缓缓地吹来,吹到脸上,头发上,吹到衣服上,带来一丝丝异样的感觉。

算时候,原也该是春天了。

我曾度过不少的冬天。在那悠绵的、寒冻的日子,我蜷缩在阴暗的古屋里,听着窗外的北风摇撼着枯秃的梧桐,我的心也被摇撼着了。灰色的天空中,偶尔飞过一两只惊慌的小鸟,惶惶然,有如灾难临头。望着小鸟,常是不自禁地闪起了一些战忄栗。

“我可是已经冻僵了?我能等到春天吗?”我有点焦急地问自己。

没有回答。只有北风摇着窗子,打起尖锐的胡哨……

我又一次问自己。这次似乎从遥远的心灵深处有了回响。我听不清回响的内容,但的确有了回响。证明并没有冻僵,而且的确来自心灵深处。

我终于等到了春天。

蔚蓝的天上飞来一只白鸽,那该是春天的使者,带给人间一些春讯。

“我也要做一个使者。”我向鸽子说。

我从青山绿水间饱吸了春天的气息。我将春讯告诉了蚯蚓,告诉了蜜蜂,告诉了小草,告诉了垂杨。我将春讯告诉了小学去的孩子,牛背上的牧童,街头的卖唱人,我也将春讯告诉了大街小巷的过往行人,告诉了待产的孕妇,告诉了默默地为春天工作着的人们。

归来,我辛苦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杜鹃花开遍的春山,有黄鹂鸟啼彻的柳堤;氵蒙氵蒙细雨里,有横倚在牛背上披蓑吹笛的牛郎,而茫然间仿佛自己就是那无忧无虑的牧童了。虽然我原不会吹笛,也不曾骑过牛。

醒来时,依然在斗室里。窗外虽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飘起了雨丝,然而既没有花香,也没有鸟语。堵在窗口的,依然是邻家那块灰墙,淋了雨,更显得深一块浅一块的,象死鱼似的颜色。

这真是场梦吗?人说春梦无凭,我的梦飞得太远了吗?

我分明嗅到花香,我分明听到鸟语,我分明见到双双的燕子呀!

这不是梦,这是渴望,这是对春的企求。

是春讯引起的渴望,是春讯引起的企求。

春芽

天井里的石板缝里,透出一条条蚯蚓似的泥土。这几天来,渐渐地有几株青青的苗芽冒出土来。

我从心底感激播种者。是他为我的小天井里送来了春天,空间虽小,谁能说这不是灰点点小天地里的一线生机,一点青青的颜色?

是谁播的种呢?是飞鸟不轻心地丢下的,还是蚂蚁的成绩?而在想想一冬天,我不曾见到一丝些微的痕迹。泥土冻着,象灰褐色的干死的蚯蚓。

我欢呼了,我在小天井里发现了春天。

我渴望着能出现更多的青芽。我找呀,找呀,找遍了每一条蚯蚓似的泥土。

可是,没有。

失望么?不,一点也不失望。

我只是恨恨于自己力气小。否则,我将掀起哪一块块石板。石板底上,我相信一定会找到更多的青芽。在石板底下,青芽一样地会冒出土来,会长大的,即使是曲曲弯弯地。

石板底下也有春天!

天井里终于有盎然的绿意了。

我爱这弱小的青芽,我为这小生命洒了水。

一只不知名的小鸟飞落在墙上,对着小小的青芽啁啾了一声。

是呼唤它快点成长开花吗?

燕子

“燕子归来寻旧垒”。

东风早就吹起,枯枝早已发青,燕子该回来筑巢了吧?

可是,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至今不见去年的燕子归来。

年年,常是两只紫裳的燕子,在檐前含泥啄草,点缀着黯淡的春光。

都市里的泥和草全不多,要营造小小的巢并不容易。

然而燕子忙碌着,不知疲乏地忙碌着。

也许一阵无情的风雨,也许一只攀檐上屋的野猫,也许住在阳台上的淘气的孩子,都能使小小的燕居毁于一旦。

燕子却全不介意,似乎也不担忧,它们快乐地忙碌着。在这小小的巢中,它们送走了春光,哺育了雏燕。

在一个萧萧的秋日里,燕子翩翩地飞走了,飞到远方去了。

从此,杳无消息,再也看不到它们归来。

主人热切地盼望着,耐心地等待着,终不曾见那一双熟悉的燕子掠过辽阔的天际,回到旧居来。

我怀念着,不安地怀念着。

我呼唤着,深情地呼唤着。

燕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我要问蝴蝶,问飞鸟,问东风,飘过陌上的时候,可曾见到那双翩翩的紫燕?

几时才能回来呢,远方的燕子?

枯枝

枯枝曾在秋天里落尽了你的黄叶。

北风呼啸的日子,几次地摇撼你的躯干。一阵一阵的北风啊,几乎要将你的躯干折断了,可是,你抖擞抖擞身子,又亭亭地直立了。

大雪逞威的日子,几次地压盖你的手臂。一次一次的大雪啊,几乎要将你的手臂压弯了。可是,你舒展舒展长臂,又缓缓地伸平了。

尽管黄叶落满了荒园,尽管寒冷笼罩了世界,你总是顽强地活下去。

你在寂寞里度过一个秋天,又度过一个冬天。

如冬,枯枝上终于长出了嫩叶。

新的嫩叶,长在枯秃的枝干上,嫩嫩的,绿绿的,在春天的阳光下笑着:

枯枝在春风里轻轻地摇曳。

望着新生的一代在自己的伤痕上成长,你难道没有点喜悦?

你没有白等。寂寞和哀愁换得了希望,无穷无尽的希望。

荒园依然是冷落的么?野草很快会茁长起来的。“春风吹又生”,春天不早就吹着么?——而且一阵比一阵猛烈。

到明天,这枯枝底下,又会响起放纸鹞的孩子们的脚步声了。

尾声

东风夹着些野花香吹来,使生活在大都市的人闻到了泥土的气息。

东风吹开了人们枯寂的心,使万物从冬眠中苏醒。

在漫长的冬日,我没有忘记雪莱诗句:

“如果冬天已经来到,春天还会遥远吗?”

是的,春天原不是遥远的。

它就在我们身边。

如今,它的脚步近了,近了。……

我也听到了《日出》里那个梦想家方达生的声音:

“你看!外面的太阳,是春天……”夜里梦到母亲,我哭着醒来。醒来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