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坛上的蔷薇 田汉

告诉我什么是悲哀?

那是一个花园里的花坛,

什么是欢喜?

那是生长在那个花园里的一朵小蔷薇。

斯托达德:《悲哀与欢喜》

今天是3月3日了。从我和漱瑜永不会忘记的那一天——1920年12月25日——算到今天,约莫有三个月零几天了。好快的日子!欢乐中间的日子,听说过起来非常之快,难道悲哀中间的日子,过起来也这么快吗?这两天没有出去,因为昨天有一个神经过敏的日本巡警先生硬要来保护我,我却不愿意受“大臣待遇”,所以还是维持我的“乐居静处持笔深思”的生活。今天上午正安排写这篇文章,又有一个朋友远道来访,直谈到下午3时才去。去后略收拾房间,就位,伸纸,援笔,醮墨,将续写下去,忽听得窗外小鸟儿啾啾唧唧的叫声,推窗一望,远松格外的青,近柏格外的绿,微风生树间,绿摇青动,仿佛示我和漱瑜以希望无穷之意。可是小鸟儿到底不知在哪一枝树上叫?

此地是东京市外,虽然也有小孩子吵闹,到底比市内清静得多。而且这儿近边有一个户山原,原日人跑马练兵之地,每逢夕阳欲下的时候到这儿来散散步,倒也是悲哀之中一件快乐的事。刚登上那个原头,便看见左边一带平林,苍烟漠漠。通过广原便是一个斜坡,坡左苍松成阵,夕阳穿林而来,如十万黄金之弹,同时射出。站在广原中西望,可以看见富士山千年不消的雪峰,峰头白雪,此时也不免感黄金之威力。散步而归走过电车道的时候,便可看见打靶场头那两嶂等边三角形的土山,从侧面看来却正象埃及几千年前的金字塔。晚边,打靶停止了,每每有人独立在那山尖上,高声啸歌,或练习军中口令。一想到埃及的金字塔是古帝王埋骨的所在,这两堆象金字塔的土山,却供杀人机械训练造成白骨之用,而此造成白骨者,将来也只是一堆白骨而已。不觉俯仰兴叹,以为人类误谬的观念所生的罪恶,将和这两座金字塔同时有限的不灭呢。

其实最有趣的还是雪夜之游。记得有一晚青松之杪,月华真清亮得爱人,微雪之后,薄寒袭人,不甚好夜游的漱瑜再三邀我出去,连邻居的日女士也勉强邀来了。3个人都着了外衣,我拿着手杖,戴着帽儿,从前门出去。左折通过墙阴,泥泞颇滑;过某家庭园侧边的时候,大家的口里,都不觉冲出一个“好”字。你看雪落之后,满园的花木,就好像排在一铺白绒花毯上面似的。清亮的月儿,衬着那带些儿残雪的松枝,更显得和天女一般,没有可以品题她的话。寒风偶来,和松枝细语,松枝飕飕的略颤,雪花和月影同时飞舞,一条横路的尽头,便是那家的书室,也有三五枝松树,叶茂阴浓把月光遮了。可是漆黑的板壁上嵌着的纸窗格里,电灯的光把窗纸映得通红。窗前灰暗色的雪地上,也受些儿反射,使人不解什么原因,感到春夜当窗读书的快乐!

我们的目的是到户山原去观月。所以随即离了那儿,通过了几条小巷,几道短垣,便上了练兵场侧边的大路,举目一望,雪花开满了原野,月光吻遍了雪花,那兵足踩翻了的衰草,马蹄踏破了的黄泥,不知搁向哪里去了。一两寸深的雪地上,趣谷趣谷的谐音,随着脚步儿迭奏,较之夜间火车通过时那种克拿克拿的噪音,真有仙凡之别。我们候火车过后,走过铁道,跑上白绒毯似的坡,穿平林而前,看地上时,只有我们3个人影,和疏疏的无数枝树影。一条野犬站在土堆上摇尾,回头见我们来,也不吠一声。四野寂然,不见其他人影。走出平林,皓皓然满目皆白,仿佛夜行西伯利亚积雪皑皑的广漠无垠之野。又如身在阿拉斯加所摄的电影中。令人艳羡吉普赛式的流浪生活。我挥杖戴月而归的时候,用我那冻呆的舌头对漱瑜及日女士说,这是我悲哀之中第一次的乐游呢。

我俩是今年正月中旬得到平生最悲哀的消息的。自那以来我们就没有真正快乐的一天。漱瑜至今还时时以泪珠洗面。因为我失了一个至爱的舅舅,她失了一个至爱的父亲。我八岁的时候,也曾失了我至爱的父亲,我也曾哭他很哀,但是一来我年纪小,二来我父亲不常在家,和我关系不深,所以毕竟没有哭她的父亲这样的哀。因为自我的父亲过后,她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他帮助我的母亲,教养我的弟弟,精神上物质上指导我读书做人,可是现在她的——同时是我的——最爱的父亲却永远失去了!我们俩都做了没有父亲的孤儿了!啊,天哪,这是什么运命!

我们自遭了这种运命的虐待,遂使我们不能不由分居生活改为同居生活。一来经济上可以省几个钱,二来忧患之中,也可以互相慰藉,互相勉励。所以我由本乡的中华学舍,漱瑜由岩川白山御殿町的女子寄宿舍先后搬到现居的这个地方。光阴箭一样的快,我们又同居有一个半月了。最初的半月,漱瑜时时啼泣,我同样的伤心,却把什么话去慰藉她呢?我们唯一的方法,就是抱着脸儿一块儿哭!记得去年春假游京都九洲的时候,在福冈的博多湾上寓楼和郭沫若兄各选所喜爱的海依雷的诗若干首,我所选的中间有一首今尚存佛兰克林的英译。录其前段曰:

把你的脸紧贴着我的脸,

让咱俩的眼泪合在一块儿流,爱啊,

把你的心紧压着我的心,

让咱俩心中的火焰一道儿升,爱啊!

我到现在才懂得这四句诗的好处,才体验得这一道诗的妙味。我们俩虽然终日在悲哀之中,同时却感到一种欢喜,这一种欢喜,超实利,超肉感,为我23岁的生涯中所未经尝过者;无以名之,曰“神秘的欢喜”而已。我常以为“欢喜”与“悲哀”并非两元,实为一物之两面。此理多经东西文人学者想象过实验过,王尔德的《狱中记》从悲哀之中认出美感来,连“悲哀”这个东西,都要拿去享乐。我们的悲哀,自然和王尔德所感者内容不同,而其为悲哀则一。因为上说的缘故也能从悲哀中看出神秘的欢喜来,这一来便把这悲喜两元生活微妙的调和了。日本现代评论家厨川白村氏膺足疾割断左脚,在病院呻吟时,曾忆及从前读过的英国诗人亨黎《在病院里》之诗,每天到手术室换绷带的时候,就欢喜取他的诗来玩味。因为那首诗是亨黎十八岁因病切断左脚在病院中生活时所作,于厨川氏之境遇心情契然而合,因而得多少之安慰。我自离忧以来,也喜寻西洋忧愁之诗来读。华德氏编的诗选中,我过去所最不欢喜翻检的字如“死”、“忧”、“悲哀”、“眼泪”等,现在却成了“爱用的题目”了。我从“悲哀”题下,翻出三节斯托达德的诗,总题目是《悲哀与欢喜》,第三节我写在前面了。还有两节我都写在下面吧!

告诉我什么是悲哀?

那是一个无边的海,

什么是欢喜?

那是海水围着她打圈圈的小珍珠。

告诉我什么是悲哀?

那是一个阴暗的鸟笼。

什么是欢喜?

那是在笼中高声歌唱的小鸟。

这三节诗写我们俩的心境恰到好处。诗境上也把悲哀和欢喜之情调和到恰到好处。我尤喜第三节——就是在前面所引的——所以我自称我住的地方是花坛,把花坛上的小蔷薇象征我们两个人。你可曾听说过望春草的故事?望春花开放在春天没来的时节。到了春回大地,它却悄悄地枯萎了,让自己的残红伴着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