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记忆掩盖不住那份凄冷 牛康军
听老人讲,毛驴以前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人长得白净、斯文,颇有几分儒气。娶了个俏丽的媳妇后,来年就添了个胖胖的娃。不知是因为他的倔脾气,还是村里光棍们的称呼,竟许了个与他极不相称的名字——毛驴老师。
一、学生们丢下书本,拿着小红本四处串连的狂潮不知在什么时候疯长了起来,毛驴老师被村支书套上了耀眼的红袖章。
“小小的娃,不学知识,闹什么革命!”他的驴脾气终于发作了,学生们被他强行地关在教室里上课。夜里,愤怒的村支书带人推倒了学校的一面土墙,他的女人和儿子在睡梦中便永远地埋在了这土墙的下面,毛驴也从此戴上了“臭老九”的帽子。由于妻儿的死去,毛驴的“反革命事件”最终还是没有报官。
二、人们都庆幸毛驴能活下来。只是翻惯了教材的、纤弱的手,对耕种的活计完全不能胜任。便有好心的人凑钱买了一头驴和一辆破车,让他在村里拣破烂以维持生计。那塌了一堵墙的学校自然成了他的藏身的地方。
倒塌在地上的土墙,已经长出了一些青草。傍晚的时候,人们常常看到他把驴拴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坐在驴车上呜呜的哭。
毛驴终于欣然地活了下来,但黑瘦了许多。除了跟他的驴聊上几句或向人讨破烂的时候询问一句,大抵不跟人主动说话了。成天赶着吱吱呀呀的驴车,往返在村里的大路上。人们都大声地叫他“毛驴”,不知在什么时候隐去了“老师”的字眼。毛驴用茫然的目光望一眼叫他的人,也是轻蔑的表情,也是不答应。人们都说毛驴的脾气改了。
三、若干年后,新建的学校很大,教室宽敞明。在毛驴的倒了一面墙的院子里,就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毛驴便经常听着这声音坐在墙根上晒太阳,脸上露着微笑。下课铃响的时候,他总是驱着驴车往村头走去。
毛驴平反后,我见过他一面。那是刚放暑假的一个中午,天气极热。我听到侄儿在门口叫“毛驴”的名字,便有了看一眼的欲望,还没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酸酸的臭味。门外站着一个极黑的老头,干瘪的身躯在太阳底下象一捆就要燃烧的柴火。没有驴,也没有车,一只破筐子就象长在他的驼背上一样。他呆滞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下墙角边的两个破水壶,“还要吗?”声音极小,仿佛没有张嘴。我微笑着点了一下头,他便弯腰去捡,因为筐里装了很多东西,还没够着水壶,便有两块铁皮从筐里洒出。我迅速将破水壶和铁皮捡起来放到他的筐里,毛驴没有任何语言和表情,转身慢慢离去。我很想给他说点什么,只是出不了口,大概不知道怎样称呼他。
后来,问母亲才知道,他的驴已经病死很久了。
四、毛驴真的很老了,也懒了。很少有人看到他再拣破烂,只有出太阳的时候,人们才能看到他坐在墙根上晒太阳。
前年回家的时候,我还想去看看毛驴。母亲告诉我,毛驴已经走啦。说是下大雨的时候,那学校的土墙又塌了一面,毛驴被埋在了下面,和他的女人、儿子团圆去啦。
我附和地说了两句,“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他无怨无悔地说着那段岁月,娓娓地说着他这次来宁为深圳一家公司开拓长江区域市场的前景,仿佛车窗外的春雨也在飘洒着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