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 赚

郑板桥先生,书法锺王,参以米、蔡,转似篆隶。画则得所南翁家法,更参以徐青藤老人挥洒雄杰之致,便卓然大家。为秀才时,三至邗江,售书卖画,无识者,落拓可怜。复举于乡,旋登甲榜,声名大震。再至邗江,则争索先生墨妙者,户外履常满。先生固寒士,至是,益盛自宝重,非重价,不与索。沈凡民先生代镌小印,文曰“二十年前旧板桥”,志愤也。

时,江西张真人入觐回,道出邗江。商人争媚之,欲得先生书联献真人。江西定做大笺纸,长丈余,阔六尺余,乃可一不可再者,使人婉求先生书,且请撰句。问需值,曰:“一千金。”来者允五百,先生欣然,奋笔直扫,顷成上联云:“龙虎山中真宰相。”求书次联,笑曰: “言明一千金,尔只与五百,我亦仅与其半。”其人往告商,不得已, 如数与之。即书次联曰:“麒麟阁上活神仙。”人人赞叹,工妙绝伦。

其时,商家因盐政、都转咸重先生,遂争求先生书画,或联,或幅, 或箑,或斗方,以为荣。各商皆得之。惟商人某甲,出身微贱,赋性尤鄙,先生恶之。虽重值,誓不允所请。某甲自顾厅事无先生尺楮零缣, 私衷羞恧,百计求之,终不得。

先生性好游。一日,携短童,负诗囊,信步出东郭,渐至无人踪。视乱坟丛葬间,隐隐有屋角,微露炊烟,花柳参差。笑曰:“岂此间有隐君子耶?’甫逾岭,而坟益多,径益窄。再一回头,则有小村落在焉。茅屋数椽,制绝精雅,四无邻舍,又无墙垣,小桥通溪,即至门首。白板上一联云:

逃出刘伶禅外住,喜向苏髯腹内居。

上有小额云:怪叟行窝。进关,又得一重门。联云:

月白风清,此处更容谁卜宅;磷阴焰聚,平生喜与鬼为邻。

额云:“富儿绝迹。”庭中笼鸟盆鱼,与花药相掩映。新种芭蕉, 才有掌大;乍添杨柳,却比人高。朝南有室两楹,洒扫无纤尘。内置几一、案一、椅四、杌二;木塌、藤枕、书橱各一;琴、剑、竹搁又各一; 案上笔砚纸墨、乌丝尺、水中丞皆备。壁上悬青藤老人《补天图》:女娲氏螺髻高颖,仰视炉鼎中,气冉冉入空际,生气勃发。的为真迹。两壁则素粉如银,绝无悬挂。爱极,不同主人谁是,即就榻趺坐。忽一秃发童子自内趋出,视良久,旋诣内,大声呼:“有客!”即闻主人在内问讯,命即逐客。所偕短童殷殷以先生名氏告之,始见主人出。则东坡角巾,王恭鹤氅,羊叔子之缓带,白香山之飞云履,手执塵尾,翩然而来,老叟也。彼此略叙述,语颇投契。问叟名氏,曰:“老夫甄姓,西川人,流寓于此。人以老夫太怪,遂名曰‘怪’叟’。”问:“‘富儿绝迹’四字何意?”曰:“扬城富儿,近颇好雅。闻老夫居址小有花草, 争来窥瞰。但此辈满身金银气,一入冷境,必多不利。或失足堕溪水, 或花刺勾破衣,或遭守门花龙啮破足,或为树杪鸟粪污俊庞。所尤奇者: 一日,富儿甫坐定,承尘鼠迹,空隙破瓦堕,正中其额,血淋漓,乃委顿去。自是相戒,不敢入吾室,遂以为额,志实也。先生清贫则已,若亦富人,恐于先生亦大不利。”先生叹曰:“仆生平亦最恶此辈者,幸福命高,未曾一作富人,得安稳入高斋,领雅教,何幸如之。”须臾,

童子献清茗,叟为之鼓琴,风冷冷然,不辨何曲。惟爱其音调激越,渐转和煦,忽铿然顿止。问:“先生能饮乎?”曰:“能。”曰:“盘飧市远无兼味,奈何?”既而自思,曰:“釜中狗肉甚烂,然非所以款高贤。”先生性嗜此,闻之垂涎,曰:“仆最喜狗肉,是亦愿狗生八足者。” 叟曰:“善。”即于花下设筵,且啖且饮。狗肉而外,又有山蔬野簌, 风味亦佳。叟醉,又抽剑起舞,光缕缕然,未识果否成容,然观其顿挫屈蟠,不减公孙大娘弟子。正白气一团,忽大声跃出圈外,依旧入座, 面不改色。先生起敬曰:“翁真高士也,请浮一大白,仆恨相见晚矣。” 视日已下春,先生辞退。叟殷殷送过桥,曰:“仆与君,同一不合时宜者,如有余暇,可着履过我。”先生曰:“不速之客,何惜频来。”

由是,一日一过叟,清谈不倦,醉而后返。交月余,渐与谈诗词, 皆得妙谛。惟绝口不论书画。先生一日不能忍,告叟曰:“翁亦知某善书画乎?”曰:“不知。”曰:“自信沉迷于此,已三折肱。近今士大夫,颇有嗜痴癖,争致拙作,甚非易事。翁素壁既空空,何不以素楮, 使献所长,亦藉酬东道谊。”曰:“劝君且进一杯;呼儿磨墨,楮先生藏之已久,实满眼无一佳士如先生者,故素壁犹虚。顷既相逢,何敢失之交臂?”先生投袂而起,视斋中笔墨砚已就,即为挥毫,顷刻十余帧, 然后一一书款。叟曰:“小泉,乃怪叟字,请赐呼,荣甚。”先生诧曰: “何翁雅人,与贱商某甲同号?”叟曰:“偶相同耳。鲁有两曾参,同名何害?要有清浊之辨耳。”先生信以为实,即书“小泉”二字与之。更曰:“墨宝非常,从此辉生蓬荜,然不可妄与商人,恐此辈皮相,不能辨珠玉,徒损清名耳。”先生然之。旋又畅饮。归则已二鼓矣。同人问何之,先生盛夸叟。众曰:“邗江向无此人,公所见得无妖魁乎?且彼处丛葬榛莽,向无居人,明当同访,以蠲其疑。”翌晨,众果偕去, 则茅舍全无,惟一湾流水,满地肴核而已。先生大惊,以为遇鬼。旋豁然悟,大叹曰:“商人狡狯,竟能仿萧翼故事,赚我书画耶!”归则使人潜侦某甲家,则已满壁悬挂,墨瀋淋漓,犹未干也。

懊侬氏曰:龙,神物也,风云变幻,天地为冥。人能知其性,且豢之,使俯首就烹割。某甲之设赚局也,布置当行,处处搔着板桥痒处, 使彼一齐捧出,毫不吝惜。甲虽市贾,犹是可儿。近则皮相耳食,纯购赝本;强偷豪窃,几类穿窬。使板桥复生,虽有神龙翔翥之计,又复奈何?余故下一转语曰:“人道某甲赚板桥,余道板桥赚某甲。”

本篇选自《夜雨秋灯录》初编卷三,读毕颇觉妙趣横生,令人忍俊不禁。“赚”是骗人,“赚”而曰“雅”,足见作品之别开生面,独出心裁。郑板桥厌恶商人某甲的俗鄙,“虽重值,誓不允所请”,为之作书绘画。然而君子可欺以其方,某甲使怪叟投板桥所好,故作风雅,骗得郑板桥自投罗网,心甘情愿地“即为挥毫”。看来某甲似乎又并不俗鄙,因为他“布置当行,处处搔着板桥痒处”,还是深得风雅三昧的。故此作者呼之曰“可儿”,井认为实质上是板桥赚了某甲,因为他着实让郑板桥享受了一番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