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机器
〔英国〕威尔斯
我和一些朋友在时间旅行家的家中聚会。他拿出一个时间旅行机的模型放在桌子上。
“我做这个机器花了两年的时间,”他说,“瞧,只要把这根杠杆一按,就可以把机器送到未来,这另一根则控制着相反的方向。这个鞍子是座位。请诸位看仔细了,它马上就会消失在未来了。”
他让一位心理学家按了一下杠杆。突然,起了一阵风,灯焰跳动了一下。炉台上的一只蜡烛熄灭了,小小的机器打着转,一下子消失了。大家坐在桌旁发着愣,简直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你们愿意看看时间旅行机的实物吗?”他打破了沉寂。
于是,我们大家跟着他穿过长廊,朝他的实验室走去。在那儿,我们看见了时间旅行机,它比模型大许多倍。
“诸位,”他宣布说,“我准备坐到这架机器上,到时间中去探险。”
对于他的这番话,我们谁都不太相信。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又去时间旅行家的家中聚会。晚饭已经准备好,可是主人迟迟不出现,仆人们说,他们也不知道主人到哪里去了。正当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门不声不响地打开了。
“好啊,终于回来了!”我叫道。
“天哪,你这是怎么啦?”医生惊讶地问。
时间旅行家一副令人吃惊的狼狈相,外衣沾满了尘土,袖子涂上了绿颜色,脸色苍白,下巴上有一条暗红色的伤痕,那是没有愈合的刀伤。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编辑问。
“我要去洗一洗,换换衣服,然后再告诉你们……”他疲倦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
“喂,你是作了次时间旅行吗?”我问道。
“是的。我出去了8天,去了一个奇特的世界。”他说。
于是,时间旅行家讲了下面的故事。
那天,我给时间旅行机拧上最后一个螺丝。我坐了上去,吸了一口气,咬紧了牙,双手抓起操纵杆,“砰”的一声旅行机就飞了起来。实验室变得雾气腾腾,黑了下来。我把操纵杆压到最高档,夜幕一下降临了,紧接着又是白天。我看见太阳迅速地跳过天空,每分钟都在跳着,一分钟就标志着一天;在断断续续的黑暗中,月亮穿梭似的来往,从缺到圆。旅行机的速度更快了。昼夜的跳动变成了一片灰白色;天空呈现出奇异的深蓝色。跳动的太阳变成太空中的一条火,月亮成了一条暗淡的波动的带子,完全看不到星星。
我还是在这所房子坐落的山坡上,山色由灰白而模糊。树木生长变化仿佛蒸汽喷涌似的,一会儿枯黄,一会儿青翠;它们不断地生长、繁茂、凋零、枯死。高大的建筑物出现了,可是又像梦境一样消失了。整个地球表面似乎都在我眼前溶化着,流动着。在速度仪表盘上,小针越转越快。季节的变化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白雪闪过大地,接着是明媚的春天……
就这样,我一直向未来冲去。当我想停下来的时候,我一拉操纵杆,机器仿佛失去了控制,团团地转个不停,然后从空中头朝下摔了下来。
我耳边响起一声霹雳,冰雹噼噼啪啪地砸在我身上,我的机器掉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接着是一阵暴雨,我的身上淋湿了。透过雨雾,我看见近旁有一座白色的大理石巨像,那巨像就像神秘的人面狮身像——斯芬克斯。一会儿,雨停了。我看到在我周围有一些高大的建筑物清晰地耸立着,反射着雨后的阳光。我已经无遮无掩地处身于一个陌生而遥远的未来世界之中了。
从建筑物的一个圆门里,一群人走出来了。他们穿着柔软而华丽的袍子,文雅而又漂亮,而且纤弱得难以形容,尤其让人吃惊的是他们的身材十分矮小,只有4英尺高。
他们朝我跑来。大约有八九个这样的小人围着我。我伸手从机器上把起动杆拧下来,装进口袋里。现在我可以比较清楚地观察他们了:他们的头发都是卷曲的,耳朵小得出奇,双唇猩红,并且相当薄,下巴尖尖的,眼睛大而温柔。我开始和他们交谈,他们的语言我不懂,我打着手势,指了指旅行机,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我,但是他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时间旅行机的仪表指针上表明我已经到了公元80万零2000多年,但我却无法和这些未来的人沟通。突然,他们中的一个人打着手势问我一个问题,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问我是不是在雷雨中从太阳上下来的。这使我感到非常失望!原先我以为这些未来的人们在知识、艺术和一切方面都将难以置信地超过我们,然而,他问的问题却说明他们的智力只相当于我们5岁的儿童。一时间,我觉得我白花功夫制造了时间旅行机。
我点点头,指着太阳,逼真地模仿了一声霹雳,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一齐后退,向我鞠躬。然后有一个人笑着走到我跟前,把一串花环系到我的脖子上。他们对我十分友好,带着我朝一座庞大的用花纹装饰的灰色石头建筑物走去。
有几个衣着更漂亮的人在门前迎接我。我,穿着黯淡的19世纪的服装,看上去古里古怪的,被一大群穿着颜色鲜亮而柔和的袍子、手足洁白的人们簇拥着,只听到周围一片欢声笑语。
穿过宽大的门廊,来到了一个大厅。使我吃惊的是,大厅一副凋敝的样子,花玻璃的窗户都是一式的几何图形,但很多地方已经破碎了,挂在下方的窗帘也积满了厚厚的尘土。大厅里有许多光滑的石板桌子,上面摆着一堆堆的水果,大多数水果我都不认识。桌子中间散乱地放着许多坐垫,那些小人们坐上去,同时比着手势让我也坐下。然后他们开始吃果子。后来我才知道,水果是他们的全部饮食。这些多少万年以后的人们都是吃素的。我发现马、牛、羊、狗一类的动物已经绝种了。
不久,我就发现我的小主人们有一个特点,就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们可以像孩子一样热情地叫喊着向我跑过来,但是,同孩子一样,他们很快又会停止研究我,跑去找别的玩具去了。我用水果填饱了肚子后,马上就走出了那座建筑物。
月光洒满大地,一片宁静。我朝斯芬克斯像望去,突然,脸上仿佛挨了一鞭:我的时间旅行机不见了!一阵恐惧向我袭来。我在草坪上到处寻找,可是不见旅行机的踪影。我跑下山坡,栽了一个跟头,划破了脸,血顺着脖子流下来,我根本顾不得擦。我想,也许是他们把它推下山坡了。我一面跑,一面咒骂着自己太马虎了,如果找不到旅行机,我将一个人留在这陌生的世界里,那后果是多么可怕呀!
渐渐地,我冷静下来,又回到草坪上。我想,时间旅行机是不会在时间中移动的,因为我已经把起动杆拧下来了,它只可能在空间中被移动了,也就是说被什么人藏起来了。我打量了一下周围,立刻发现在我和斯芬克斯底座之间新开了一道沟,地上还有移动的痕迹。另外,还有一些脚印,就像南美洲那种栖息在树枝上、行动迟缓的树懒的脚印一样。我站起来,朝底座走去。底座是青铜制成的,由精工雕刻的板块组成。我敲了敲它,发现里面是空的,但是四周没有门,也没有把柄或钥匙孔之类的东西。
我马上断定,我的旅行机就在底座里面。但是它是怎样进去的呢?是谁把它弄进去的呢?
这时,我看见两个小人正从苹果树下向我走来,于是我转身朝他们微笑,招呼他们到我跟前来。我指着铜座,表达我要打开它的愿望,他们一明白我的意思,脸上就现出恐惧和憎恶的表情,马上走开了。我捡起一块大鹅卵石,拼命地捶那青铜板,铜绿像雪片似的落了一地。我听到底座里有东西在动,好像还有哧哧的笑声。
我无法打开底座,只好暂时放弃。我到处游荡,立刻,一种奇特的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在很多地方都有一种圆形的井,井的边沿是青铜做成的,很别致;而且在每一个井上都有一座小小的圆顶屋防御雨水。我朝井里望去,看不见任何水光,点起火柴也没有返光。我听到井里有“啪哒!啪哒!”的声音,好像是大机器的节奏。我还从火柴的闪光中发现,一股持续不断的气流顺着井筒送下去。我向井口扔下一张纸,它不是慢慢地飘下去,而是一下子被吸进去,看不见了。我把这些井同散布在山坡上的一些高塔联系起来,那些高塔上常有气流晃动;这一切都暗示着地下有一个很大的通风系统。
我想起我曾去过的那些大建筑物,那里没有任何机器以及任何工具,然而那里的人们却穿着悦目的纺织品,他们的鞋也是些相当复杂的金属制品。这些东西总得用某种方法做出来吧,而那些小人们丝毫也没有创造的行为。他们没有商店,没有车间,也没有进口货物的标志。他们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玩、吃、睡。我无法了解这一切是怎么维持下去的。
那天上午,我还交了一个朋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看见几个小人儿在浅水中游泳,突然其中有一个小人儿抽筋了,眼看就要顺水漂去。我马上跳进水里,抓住那可怜的小家伙,把她拖上岸。下午当我漫游回来时,我又看到了她。她看到了我,就欢呼着迎上来,献给我一个花环。她吻了吻我的手,在交谈中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维依娜。
维依娜完全像个孩子,她总是跟着我。她害怕黑暗,害怕影子和黑的东西。后来我发现所有的小人儿都和她一样害怕黑暗,天黑以后,他们就聚集在大房子里,成群地住在一起,如果不带火光走近他们,就会在他们中引起骚乱。
在我到达的第四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我在一座废弃的建筑物里发现一条狭窄的长廊,我摸索着走了进去。突然,我停住了脚步,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望着我。我向前走了一步,一个白色的东西跑过去,好像一个古怪的小猴子,它转眼间就消失在一堆乱石中了。
我追踪它而去,只见它在井边消失了。它是钻进井里去了吗?我划了一根火柴,向井里看去,看到一个白色的小东西在活动。它一面后退,一面用它那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我。它使我战栗。它是从井壁爬下去的。我看到有许多金属脚手镫的梯子,通向井底。等我再点着一根火柴时,那个小东西已经不见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看到的那小东西是人。在这个未来世界里,人已经分化成了两种,一种生活在地下,叫“莫洛克”,一种生活在地上,叫“埃洛依”。那么莫洛克与那些懒散地生活在地上世界的埃洛依们是一种什么关系呢?那些莫洛克们由于长年生活在地下,因而通身皆白,那双能反光的大眼睛也是夜游动物的共同特点。我想,在我的脚下,土地一定已经被大规模地挖了隧道,这些隧道就是莫洛克的住所。他们在那里不停地工作,为埃洛依提供过舒适生活所要的必需品。
但是,为什么莫洛克把我的时间旅行机取走呢?如果埃洛依是主人,为什么他们不把旅行机还给我?他们为什么那么害怕黑暗?这一切都是谜。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便朝一口井走去。我翻过井栏,爬下陡峭的井壁。在黑暗中,我听到越来越大的机器声。最后,我终于看到在我右方一英尺远的井壁上有一个狭小的洞口,我把身子悠进去,发现它是一条狭窄的水平隧道,我可以躺下来休息了。无边的黑暗使我非常难受,空气中充满了向井底抽送空气的机器的轰隆声。
我不知道躺了多久。一只柔软的手碰到我的脸,把我惊醒了。我从黑暗中跳起来,抓住火柴,匆忙划着了一根,我看到3个莫洛克慌忙地后退,他们非常害怕火花,飞快地逃跑了。我顺着隧道摸索前进,机器的响声越来越大了。不久,墙壁从我面前闪开,我来到一个巨大的空间,我又划着了一根火柴,发现我走进了一个圆顶的大洞。大洞中,仿佛大机器似的东西突兀在朦胧中,莫洛克们纷纷逃到黑影里躲避火光。那地方又挤又闷,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张白色金属的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大块红色的带骨肉。原来莫洛克们是吃肉的!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动物们已经绝迹了,这些肉是哪儿来的呢?
我只剩下4根火柴了。当我在黑暗中站着的时候,有一只手碰到了我的手,接着,那细长的手指来摸我的脸,我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我感觉到了那些可怕的小东西的呼吸。突然,我手中的火柴盒被打掉了,另一些手从身后拉住我的衣裳。我用足力气对他们大吼一声,他们吓跑了。后来我又感到他们向我逼近,他们抓住我,嘁嘁嚓嚓地发着怪声。我又大吼一声,这回他们不害怕了。他们一边发出笑声,一边向我扑来。我急忙划着了一根火柴,他们马上逃散了。我朝隧道跑去。火光熄灭了。莫洛克们又来追赶我。一会儿,我就被几只手抓住了。他们拼命想把我拖回去。我又划着了一根火柴,他们又逃开了。就这样,我退到了隧道洞口,开始向井上爬。那些莫洛克们又追上来,拖住我的脚。我猛地一踢,挣脱了他们朝上爬去。
我把我在井下的经历讲给维依娜听,她打着手势向我解释着什么,在她的解释里有一些暗示。渐渐地,我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我猜到了埃洛依为什么害怕黑暗的原因。原来,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生活在上层世界的埃洛依们曾经一度是得天独厚的贵族,生活在地下的莫洛克们则是他们的奴仆。后来埃洛依退化成了美丽的废物,他们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吃喝玩乐;他们之所以还被允许占有上层世界,是因为莫洛克已经在地下过了无数代,他们对阳光已经不能忍受了。他们仍然还为埃洛依做衣服,是他们过去残留的服役的习惯使然。但是现在,以前的秩序被颠倒过来了,莫洛克成了统治者。这时,我想起了我在地下看到的那些肉,莫非那是被猎取的埃洛依?我不禁战栗起来。
现在,我首先要找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同时要找到一些可以做武器用的东西和生火的东西,我知道对付莫洛克们没有比火更有效的东西了。然后我再设法打开斯芬克斯下的铜门。
我朝一座宫殿走去。这是一座奇怪的宫殿,全是绿瓷造的,但已沦为废墟。维依娜紧跟着我,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在废墟中我竟然找到了一盒火柴和一些樟脑。这样我就不怕了。
天已黑下来了。我们来到一座小山上,我已经两天一夜没睡觉了,维依娜也非常疲倦。我决定露宿。我找来一大堆枯枝败叶,准备生火。
突然,我隐隐约约看到灌木后面有3个蹲伏着的人影。我放下手中的铁棒连忙去摸火柴。然而就在这时,莫洛克们扑了上来,我挥动着铁棒,莫洛克们发出奇怪的咕咕声。他们不顾一切地抓住我,我赶紧点着火柴,莫洛克们逃走了。我寻找维依娜,看见她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停止了呼吸。
天亮时分,我十分沮丧地朝斯芬克斯像走去。突然,我兴奋地发现底座的铜门已经开了。我奔进去,里面是一个小房间,我的时间旅行机果然在那儿!我正检查着机器,铜门一下子落了下来。糟糕,我中了莫洛克们的计了!我已经听到他们朝我走近的声音,我赶紧去掏火柴。可是那些小东西已经爬到了我的身上,用嘴撕咬着我,并一起来抢我手中的操纵杆。我在黑暗中挥动操纵杆,横扫一切。趁他们后退的时候,我把操纵杆安上,用手一拉。立刻,黑暗消失了,我又处在灰白色的光中了。
旅行机飞快地运转着,我把仪表拨向未来。我继续向前走,被地球命运的奥秘吸引着,每隔一千年光景我就停一下。我看见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暗,地球的生命渐渐地消失了。在空旷的宇宙里彻骨的寒冷和恐惧袭击着我,我决定返航。
就这样,我回来了。这一切真像南柯一梦。
在座的客人们对时间旅行家的童话般的经历持怀疑态度。第二天,我独自去拜访时间旅行家,仆人告诉我他在实验室里。
“你真的去过未来吗?”我问时间旅行家,他正在机器旁边忙活着。
“怎么,难道你也不相信?”他说。随后他坐上时间旅行机,在我面前一拉操纵杆。只听得“轰隆”一声,一阵旋风向我扑来。我看见时间旅行机急速旋转着,转眼间便踪影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