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博士

〔英国〕史蒂文森

厄特森先生是一位律师,他有一个嗜好——和他的表弟恩菲尔德一起散步。一个星期日,他俩沿着伦敦闹市区的一条小街走着。街上没有平日的繁华,行人寥寥无几。

街的拐角处矗立着一幢难看的楼房。从街道的这边看去,这座楼房没有窗户,底层有一扇门,门上既无门铃,又无门环。他们走到这座楼房对过时,恩菲尔德举起手仗对厄特森说:“你注意过这扇门没有?它使我想起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厄特森问。

“一个漆黑的冬夜,在凌晨3点钟,我穿过伦敦市区回家去。街上除了路灯,什么也看不见,人们都进入了梦乡。突然,我看见两个人影。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在我前面疾步而行,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沿着一条小街拼命飞跑。他们在街角处碰在一起,于是出现了可怕的场面:那男人一声不吭地在那孩子身上乱踩,孩子尖叫着。我大喊一声,朝那家伙追去,把他抓住。此时,已围上了一群人,女孩的家长和医生也赶到现场。我们一定要那坏蛋拿出一百英镑作为赔偿费,他只好同意了。他把我们就带到这扇门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开门进去。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十镑金币和一张支票走了出来。支票上的金额数目不少,在支票上签名的是一个颇负盛名的人。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这个坏蛋怎么会搞到别人的支票?这支票是不是假的?那坏蛋看出了我的怀疑,说:‘你放心吧,我可以和你一起去银行。’于是,天亮后,我们一起去了银行。结果,那张支票果然是真的。厄特森,你瞧,这件事有多么奇怪!那个坏蛋怎么会搞到一个可敬的绅士的支票呢?”

“那位签支票的人是不是住在那里呢?”厄特森问。

“他住在什么广场,不住在沿街的房子里。”

“你从来没问过那扇门里是什么地方吗?”

“没有,”恩菲尔德说,“可是我研究了这地方:它不像一所住房,只有一扇门。二层楼上有三扇窗户,全都朝向广场,总是紧紧关闭着。一层楼没有窗户,楼上有个烟囱,所以一定有人在此居住。”

“那坏蛋叫什么名字?”

“叫海德。”

“他长得什么模样?”

“我觉得他的体形有些不对头,模样奇特,令人恐怖。”

“你肯定他是用一把钥匙开门的,是吗?”

“没错!”恩菲尔德肯定地回答。

“那么,我知道那位签支票的可敬的绅士叫什么名字了。你讲的这件事与我密切相关,我们约定一下吧,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件事了。”

“好吧。”恩菲尔德满腹狐疑地回答。

那天晚上,厄特森一吃完晚饭,就拿起蜡烛走进书房。他打开保险柜和里面一个上锁的抽屉,取出一个写着“吉基尔医生遗嘱”字样的信封,然后坐下,研究起这个遗嘱来。

这是吉基尔医生亲笔写的。遗嘱中宣称,如果吉基尔医生不幸身亡,其一切财产全归其朋友海德所有;如果吉基尔失踪或暂时离开达3个月以上,这位海德先生就应立即接替他。

这个遗嘱一直使律师不安:他对海德先生了解得太少了,现在他知道了海德原来是一个品行恶劣的坏蛋!

“吉基尔是不是发疯了?”厄特森自言自语道。

他满腹心事地吹灭蜡烛,穿上外套,朝卡文迪什广场走去。他的朋友兰扬医生就住在那儿。

兰扬医生正坐在客厅里喝酒。他一见到厄特森,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伸出双手欢迎他。稍稍闲聊一会儿后,律师就提起他此行的话题:

“兰扬医生,你我都是吉基尔的好朋友,是吧?”

“当然,”兰扬医生笑着回答,“不过,现在我很少见到他了。”

“你曾经遇见过他的一位名叫海德的朋友吗?”厄特森问。

“海德?”兰扬医生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不,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这一定是吉基尔的新朋友吧。”

厄特森毫无收获地回家了。

从此以后,他开始监视那扇门。他耐心等待着。

一个晴朗干燥的夜晚,马路上冷冷清清,煤气灯静静地燃着。将近10点钟,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朝这边移近。一种神秘的感觉告诉厄特森,他的努力已快要成功了,他把身子缩进那庭院的入口。

脚步迅速移近。厄特森在黑暗中向外窥视,见到了他想要见到的那个人。他身材矮小,衣着朴素;他向那扇门走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好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厄特森先生走到灯光下,在那人肩上一碰。

“我想,你是海德先生吧?”

海德吓了一跳,冷冷地回答:“是的。你想干什么?”

“我是吉基尔的老朋友,你一定听说过我的名字。既然我们在此相遇,我想你会让我进屋的,是吗?”

“你见不着吉基尔,他不在家。”海德说,他甚至都不抬头正眼看一看厄特森。“你怎么会认出我来的?”他突然问道。

“如果你愿意帮我一个忙,我就告诉你。”厄特森说。

“什么忙?”

“让我看看你的脸好吗?”厄特森问道。

海德犹豫了一下,就勇敢地转过身来。两人对视着。

“下次再见面时,我就认识你了。”厄特森说。

“不错,”海德说,“你最好再知道我的住址。”接着,他说了索霍区某条街的一个门牌号。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海德说。

“是吉基尔医生告诉我的,他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他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我,”海德叫道,“你在撒谎!”

说着,他轻蔑地一笑,以闪电般的速度打开门锁,钻进门里不见了。

厄特森十分沮丧地站在那里。恩菲尔德说得不错,这家伙的体形有些不对头。他的容貌丑陋不堪,他对厄特森的态度又害怕又粗鲁,还带有几分杀气。他说起话来粗声粗气,嗓门很怪。“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事。”厄特森自言自语道,“这家伙简直不像个人。”

厄特森很为他的好朋友吉基尔医生担心,他于是朝医生家里走去。他敲了敲门,管家波尔来开了门。

“吉基尔医生在家吗?”厄特森问。

“你请等一下,我去看看。”波尔说。

客厅里只有厄特森一人,海德狰狞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他不由得心悸起来。

波尔回来告诉他,吉基尔外出未归。

“我看见海德先生从那扇老实验室的门进到这所房子里来了,他这样做合适吗?”厄特森问。

“合适,”管家答道,“海德先生有一把钥匙。”

“你的主人好像对海德很信任。”

“是的,先生,他命令我们全都服从他。”

“在这儿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海德先生?”

“是的,他从来不在这儿进餐。”波尔答道,“我们也很少在这儿见到他,他差不多总是从那扇实验室的门出入的。”

“好吧。晚安,波尔。”

于是厄特森动身回家,他的心情异常沉重。“可怜的吉基尔,”他想,“我怕他已陷入困境了。如果海德这个坏蛋知道了那遗嘱的内容,他会迫不及待、不择手段地去继承医生的遗产的。不行,我得阻止这罪恶的勾当。”

两星期后,良机来了。吉基尔邀请五六位朋友欢宴。别的宾客告别回家后,厄特森却留了下来。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吉基尔,”律师说,“你还记得你那份遗嘱吗?”

“当然记得。”医生说。

“你也知道我从来不赞成这份遗嘱,是吗?”

“是的。”

“那么,我再说一遍,”厄特森说,“我听到了关于你那位叫海德的朋友的一些情况,他不是一个好人。”

“亲爱的厄特森,”医生说,“你太好了。但是,我的问题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也不像你预料的那么糟糕。请你放心,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能摆脱海德先生。我答应你做到这一点。这是一件私人的事情,请你别管吧。”

厄特森稍稍想了一会儿,说:“那么我相信你。”

“太好了,不过,我还想对你提出一个要求。我对可怜的海德怀有强烈的兴趣,如果我不在人世,我希望你让他获得他应得的权益,并为了我的缘故去帮助他。”

厄特森长叹了一声。“好吧,”他说,“我答应。”

一年以后,10月里的一个寒冷的日子,一件恐怖暴行震惊了伦敦全城。案情十分简单,但却出人意外。在临河的一所房子里,住着一个女仆,在晚上11点左右,她坐在窗前,向街上张望。这时,她看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年绅士正沿着小巷走来,他的对面,走过来一位矮个子的绅士。

当他俩遇到一起时,那位年老的绅士有礼貌地向对方致意,可是,那矮小的绅士并不答话,他突然大怒,挥舞着手中沉重的手杖朝年老绅士打去。转眼间,他将对方打倒,双脚在他身上乱跺,手杖雨点般猛击不止。

她吓昏过去。醒来时,已是夜里两点。她叫来警察,凶手早已扬长而去。死者尸横在地,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他的身上有一些钱,还有一封贴好邮票的信,写着厄特森先生收。警察盘问女仆,是否看清了凶手的模样。女仆颤抖着说,是海德先生,他曾是她的雇主。

次日早晨,厄特森驱车来到警察局,他一见到死者,就说:“我认识他,他是丹佛斯•凯儒爵士。”

“天哪!”警官惊叫道,这个案件将引起很大轰动!你也许能帮助我们破案吧。”于是,他把女仆见到的情形说了一遍,并拿出半截手杖给厄特森看。

这手杖是吉基尔的!

厄特森问:“这位海德先生是不是一个矮子?”

“是的。”警官答道。

“那么,请你坐上我的马车,我把你带到他家去。”

马车停在索霍区某街的一家门前,这就是海德上次给他的地址。

一个白发老太太开了门。她说,这就是海德先生的房子,但他不在家。他有时半夜才回来,有时不到一个小时就又出门了。他的行动毫无规律,常常一去不归,很久很久才露面。譬如昨天他才回家,而在这之前,她已经两个月没见到他了。

“我们要查看一下他的房间。”警官说。

整幢房子都不见人影。海德先生只用两间房子,里面的家具豪华风雅,小橱里放着各色名酒。可是,此刻这两间房子好像被人匆忙地搜索过似的,衣服撂在地下,衣兜都翻在外面,抽屉全部打开,炉边还有一堆纸的灰烬。警官从纸灰里捡出一本绿色的支票簿,它的存根还没有被火烧毁,在门后找到了另外半截手杖。这一来,疑云全消。警官大为高兴,他对厄特森说:

“我把他攥在手心里了。他一定是吓傻了,否则他不会留下那半截手杖,也不会烧支票簿的。我们只要在银行里等他,再贴出几张缉拿凶手的告示就行了。

可是,告示贴出来后,认识海德先生的人极少,而且那些认识他的人的描述也各不相同,只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认为海德先生是个神秘反常的人。

厄特森来到吉基尔医生的大门口,波尔立刻把他领进大门,走向实验室。

厄特森在这里被接待还是第一次,他好奇地注视着这幢阴森肮脏的房子:实验桌上摆满了化学仪器,地上散落着开启的木箱和乱草。实验室远端有一个楼梯,上楼就是医生的书房。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有三扇窗户,窗外是一个庭院。炉火正旺,吉基尔坐在炉火近旁,模样就像垂危的病人。他没站起来,只是伸过一只冰凉的手,欢迎来客。

“你听到消息了吧?”厄特森问。

医生身子哆嗦起来。“他们在广场哭着,”他说,“我是在我的餐室里听到哭声的。”

“我要声明一句,”厄特森说,“我是凯儒的职业顾问,也是你的职业顾问,你总不会糊涂得把那家伙窝藏起来吧!”

“厄特森,我向上帝起誓,”医生叫道,“我已同他一刀两断,全都了结了。我知道,他现在安然无恙,但今后,谁也不会听到他的消息了,请放心。”

“你好像对他挺有把握似的。”厄特森说。

“有相当的把握,”吉基尔回答,“但有一件事,请你帮我考虑一下。我——我收到一封信,该不该交给警察呢?我拿不定主意,你能帮我决定吗?”

“你大概是怕这封信被人发现吧?”厄特森问道。

“不,海德的下场如何,我毫不关心,我同他已经一刀两断。我担心的是我的名誉,这个可怕的案件使我的名誉受到威胁。”

“好吧,”厄特森说,“把信给我看看。”

信是用一种奇怪的垂直的字体写的,签着海德的名字。信中说,吉基尔医生待他非常好,他真不该用耻辱来报答,至于他的安全,医生不必担心,他有可靠的手段来逃脱法网。

厄特森想,看来,他俩的关系并不像他先前想的那么可耻。“信封呢?”他问道。

“我把它烧了,”医生说,“我糊里糊涂地把它烧了。”

“把信给我,我明天早晨做出决定,”厄特森说,“不过,你告诉我,是不是海德要你在遗嘱中写进你‘失踪’那段话的?”

医生似乎突然要晕过去似的,他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我早就料到了,”厄特森说,“他原想把你干掉。”

“天哪,我得到了一次教训,什么样的教训啊!”医生用双手捂住了脸。

厄特森告辞回去。在大门口,他问波尔:“今天有谁送了一封信来?”

“没有人送信来。”波尔回答。

厄特森又疑惑起来。显然,这封信是通过面向小街的那扇实验室的门送进来的。甚至就是在医生的书房里写的。如果真是这样,就得做出不同的判断了,要更加小心才行。

半个小时以后,厄特森和他的首席秘书格斯特先生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厄特森想,格斯特常去医生家办事,也认识波尔,他不会没听说海德先生在那里的特殊地位,也许他早就起了疑心。要是这样的话,何不让他看一看这封有助于解开奥秘的信呢?

他把信拿给格斯特,格斯特激动地研究起这封信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先生,这家伙并没有疯,可是字迹很怪。”

这时,仆人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便条,递给厄特森。

“是吉基尔的便条吗?我可不可以看一看?”格斯特问。

“吉基尔医生请我去吃晚饭。”厄特森说着把便条递给格斯特。

格斯特把信和便条并排放在一起,仔细地比较起来。突然,他说:“这二者的笔迹有许多类似之处,只是字体的倾斜度有所不同罢了。”

这天夜里,格斯特一走,厄特森就把信锁进保险柜里。

“真怪!”他自言自语道,“难道吉基尔竟会写假信,还居然签上了杀人凶手的名字?”

光阴荏苒,尽管悬赏好几千镑,但海德先生却早已销声匿迹,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似的。几个星期以后,厄特森才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在他看来,凯儒之死已被海德的失踪抵偿了。与此同时,吉基尔也开始了新的生活,海德的邪恶影响已经消除,他经常离家外出,再次成为朋友们的宾客和主人。

1月8日,厄特森同几个人在医生家聚会,兰扬医生也出席了。可是,到了1月12日,厄特森却被拒之门外。14日,他再去走访医生,又吃了闭门羹。15日他又去了一次,又是如此。

一天,天黑以后,他去找兰扬医生。他见到医生时,大吃一惊。医生的外表变样了,像一个垂死的人。他原先红润的脸颊变得苍白,形销骨立,头发几乎掉光,看上去老了许多。更使厄特森吃惊的是他的神态和眼神,只有内心极度惊恐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态和眼神。

“你怎么啦?”厄特森问。

“我受到一次惊吓,”他说,“永远不能恢复健康了,死亡只是几周之内的事。”

“吉基尔也病了,”厄特森告诉他,“打从那次聚餐以后,你见过他吗?”

兰扬顿时变了脸。他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我再也不想见到吉基尔,也不想听别人提起这个名字,”他哆嗦着大声说,“求你别再提起他,我认为他已经死了。”

厄特森惊奇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问道:“我们3人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了,我能设法挽回我们的友谊吗?”

“无法挽回。”兰扬答道,“你去问吉基尔自己吧。”

“他不愿意见我。”厄特森说。

“这一点我毫不惊奇,”兰扬答道,“厄特森,我死后,有朝一日你会了解真相的。但是现在我不能告诉你。”

厄特森一回到家,就提笔给吉基尔写信,抱怨他被几次挡驾;还问吉基尔,为什么同兰扬吵架。第二天,他就收到了一封长信。

“同兰扬反目,已无法调停,”吉基尔在信中写道:“他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不怪他,但我同意他的看法:我们今后再也不见面了。从现在起,我打算离群索居。我身受的惩罚和风险,都是我自找的。如果我是世上最坏的人,那么我也遭受到世上最大的痛苦。我从未想到人间会有这样的折磨和恐怖。如果你想帮助我,厄特森,那么你所能做的事只有一桩,那就是再也别向我问起这件事。”

厄特森惊讶万分。这种突然而剧烈的变化,像是在发疯。他想起兰扬恐怖的神态,觉得里面大有文章。

两周以后,兰扬死了。当天晚上,厄特森收到了兰扬留给他的信。信封是他的亡友加封缄的,上面写的地址也是死者的手笔:“厄特森亲启。若收信人死于我之前,则勿拆付丙。”

厄特森犹豫起来,一时竟不敢动手拆开。“我今天刚刚失去了一位好友,”他想,“这封信说不定会让我失去另一位好友呢。”但是,最后他还是拆开了信封。信封里还套着一个信封,也用火漆加了封,上面写着:“直至吉基尔死后或失踪后方得打开。”

厄特森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没错,的确是“失踪”二字。这信同那件遗嘱一样,又一次提出吉基尔可能失踪的问题。但出自兰扬手笔,这是什么意思呢?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违背兰扬的意愿,想立即弄清底细,解开这个谜。但是,他对亡友的忠诚使他终于没有这样做。他把信锁进了保险柜。

某日,厄特森同恩菲尔德照常在一起散步,又一次经过那条小街。当他们来到那座实验室的近旁时,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观看起那扇门来。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吉基尔的后门。”恩菲尔德说。

“既然你现在知道了,”厄特森说,“那我们就在这个庭院里走走,看一看那几扇窗户。说真话,我实在为可怜的吉基尔着急。我们在他的窗户外面,可能会对他有好处。”

庭院里寒冷彻骨,潮气逼人,十分昏暗。三扇窗户中,居中的一扇半开着。有一个人坐在窗户边,他脸上一副可怜相,像一个处境绝望的囚徒。此人正是吉基尔。

“怎么样?吉基尔!”厄特森叫道,“好一些吗?”

“情况不妙呀。”医生忧心忡忡地回答。

“你呆在屋里的时间太多啦,”厄特森说,“到室外来散散步吧。”

“谢谢!我也很想出来走走,”医生叹道,“可是……不,不,这不可能。我不敢。”

“既然这样,”厄特森说,“那我们就在外面和你说说话吧。”

“好吧。”医生答道,脸上微微一笑。可是,他的话音未落,笑容突然消失,立即换成一种极其恐怖的神色,把窗下的两位绅士吓得血差一点都要凝固了。窗户立即关上了。厄特森和恩菲尔德只好转身离开了庭院。

一天晚上,厄特森刚吃过晚饭,波尔忽然登门求见。

“怎么?医生病了吗?”厄特森问。

“厄特森先生,有些事情不对头。”管家说,“我已经担惊受怕一个星期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喂,波尔,请快些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敢说,先生,”管家答道,“你能不能跟我走一趟,自己亲眼看一看呢?”

厄特森一言未发,只好站起身来,拿起帽子和外套。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月色惨淡,凛冽的寒风把所有的行人都刮得无影无踪。厄特森拼命保持镇静,但心中仍充满了恐惧。某种凶险可怕的事情已经来临了。

管家在门上小心地敲了几下,里面有人应声问道:“是波尔吗?”

“是的,”波尔说,“不要紧,开门吧。”

门厅里灯火通明,所有的男女仆人都挤在一起,活像一群受惊的羊。

“喂,”管家招呼一个厨工,“给我拿一支蜡烛来。”他要厄特森先生跟在他身后,领路向花园走去。

“先生,”他说,“你越轻越好。我要你来听听,但不要让人听见你的声音。请注意,先生,万一他要你进去,你可千万别往里走。”

厄特森本来已十分紧张,听到这最后一句话,不禁哆嗦一下,差点摔倒。他跟着管家走进实验楼,来到楼梯下面。波尔示意他站在一边,侧耳倾听。而波尔自己则放下蜡烛,小心地爬上楼梯,犹犹豫豫地敲起书房门来。

“厄特森先生想要见你,先生。”他向里招呼一声,然后又一次挥手示意厄特森注意倾听。

“你跟他说我谁也不见。”屋里人答道。

“谢谢你,先生。”波尔说。他拿起蜡烛,领着厄特森穿过花园,回到大厨房。

“先生”,他对厄特森说,“你听这是我主人的嗓音吗?”

“好像变得不大相同了。”厄特森道。他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盯着管家。

管家说:“我在这儿呆了20年,他的嗓音能骗过我吗?只有一个可能,先生,我的主人早就不在了。8天前,当我们听见他高喊上帝的时候,他就不在了。在那儿冒充他的是谁呢,他在那儿干什么呢,厄特森先生?”

“真是怪事,波尔,这么乱七八糟的,”厄特森咬着指甲说,“假设如你所说,吉基尔已经被人谋害了,那么,凶手为什么又呆着不走呢?”

“还有奇怪的呢,”波尔说,“整整一个星期以来,书房里的那个人日日夜夜地嚷着要什么药。他总是把他所吩咐的药品写在一个纸条上,然后扔在楼梯上。我一天两三趟跑遍了伦敦的药房。每次带药回来不久,就接到一张纸条叫我退回,说那药品不纯。然后又扔出来一张纸条,叫我到另一家药铺去。门总是关着,谁也见不到他,一日三餐也得放在楼梯上,等没人时,才由他自己拿进去。”

“这种纸条你手里有吗?”厄特森问。

波尔摸出一张。厄特森凑近蜡烛,仔细看起来。纸上写着:“吉基尔多谢莫氏公司的关照。遗憾的是送来的药品不纯。两年前,我曾在贵公司购到此种药品,数量颇多。恳请贵公司务必仔细寻找同样质量的药品,价格在所不计。”

“这肯定是医生的笔迹吗?”厄特森问道。

“像不像倒关系不大,我连人都见到了。”波尔说,“那天我从花园突然走进实验室,他好像是溜出来找这种药的。书房门敞开着,他正埋头翻药箱,他一抬头看见了我,叫了一声,就跳上楼梯,冲进书房。他不像是我的主人,他脸上戴着口罩,叫声像老鼠一样。”

“波尔,可能你的主人得了一种病。”厄特森说。

“他真的不是我的主人。我的主人长得又高又大,而这家伙却是个小个头。”

“你认不认识这个戴口罩的人?”

管家答道:“他很像海德先生,除了他以外,谁还能从实验室的后门进来呢?”

“是啊,我也是这么觉得。我们非抓住他不可,你去把布拉德肖叫来。”

门房被叫来了,他吓得面无人色。“镇静些,布拉德肖,”厄特森说,“你和厨工去找两根结实的棍子,埋伏在实验室门口。给我们10分钟时间做准备。”

厄特森胳膊下夹着拨火棍,和波尔穿过花园,走进实验室。他们悄悄地等候着。只有书房地板上来回踱步的声音打破寂静。

“他就这样整天走来走去,先生,”波尔耳语道,“只有从药铺弄来新药的时候,才停一停。”

脚步声很轻、很轻,与吉基尔那沉重而大声的脚步确实不大相同。

“还有过别的声音吗?”厄特森问。

波尔点了点头:“有一次我听见哭声。”

“什么样的哭声?”厄特森哆嗦了一下。

“就像个女人。”波尔答道。

10分钟时间到了。“吉基尔,”厄特森大声叫道,“我要见你。如果你不回答,我们就用暴力!”

“厄特森,”里面的声音说,“看在上帝的面上宽恕我吧。”

“啊,这不是吉基尔的声音,是海德!”厄特森叫道,“波尔,把门砸开!”

波尔举斧过肩,猛地劈了下去,那扇门猛烈地晃动了一下,轰地一声倾倒在地。

一片寂静。

屋子正中,躺着一个男人,可怕地扭曲着身子。他们小心地走过去,把他翻过来:正是海德。他脸上的肌肉还在抽动,似乎还没断气,手中抓着个破瓶子,散发着刺鼻的臭味,他自杀了。

他们搜遍全楼,哪儿也找不到吉基尔。他们默默地走上楼去,把书房里的东西一件件地仔细检查一遍。

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厄特森先生的名字,是医生的亲笔。厄特森把信拆开,里面有好几样东西落下来。第一样东西是一份遗嘱,与厄特森手里的那份遗嘱措词一样,所不同的是,在原来的遗嘱中提到海德的地方全都改成厄特森了。

“我都糊涂了。”厄特森说,“这几天来,海德一直占据着这间房子。他对我并没有好感。当他知道自己失去继承权时,为什么不把这份遗嘱付之一炬呢?”

他又捡起第二件东西。那是医生亲笔写的一张便条:

亲爱的厄特森:

这张纸条落入你手时,我就已经失踪了。你还是先读一下兰扬交给你的信吧。如果你欲知其详,那就读一下我的自白。

吉基尔留

第三样东西是一封很厚的信,厄特森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他向波尔告别,他要回到自己的书房,去读那两封解开谜团的信。

兰扬医生的信

晚班邮差给我送来一封挂号信,是吉基尔寄来的。我很惊奇,因为我们彼此之间没有写信的习惯,前一天晚上,我还和他一同进餐哩。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兰扬:

你是我相识最久的老友,如今我的生命完全任凭你来摆布了。要是你甩手不管,我就全完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务必帮我做两件事。

第一件,我要你雇一辆马车,带上这封信,直接来我家,我的管家已接到我的指示,他同一个锁匠在我家等你。你们设法把我的书房门打开,你一个人进去,打开左边标着E字母的玻璃柜,然后抽出第四层抽屉,但里面的东西一样也别动。那个抽屉装着一些药粉、一个小玻璃瓶和一本笔记簿。我求你拿着这个抽屉,原封不动地带回你家。

第二件,午夜时分,我求你一定单独一人呆在书房里。这时会有一个人以我的名义前来找你,你一定要把那抽屉交到他手里。

这些安排是至关重要的,只要疏忽了其中一件事,我就可能死去。帮助我吧,亲爱的兰扬。

你的朋友吉基尔

我叫了一辆马车,来到吉基尔家。管家正在等我;晚班邮差也给他送来一封挂号信,信里有给他的指示。

我打开了吉基尔的房门,标着E字母的那个玻璃柜没有上锁,于是我取出抽屉,用布单一捆,带回家去了。

到家以后,我把抽屉里的东西翻了翻。里面有几包药粉,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血红的液体,笔记簿里写着一些让人看不懂的符号。

这一切,强烈地牵动了我的好奇心:这些东西怎么就能救我朋友的生命呢?为什么要我秘密地接待不速之客呢?我在枪里装好弹药,以防万一。

午夜12时,前门有人轻轻敲了几下。我开开门,门外有一个小个子,可怜巴巴地靠在信箱上。

“是从吉基尔那里来的吗?”我问。

“是的。”他点点头,就急急忙忙溜进了门。

来客衣着十分可笑,又长又大,裤子空空荡荡,还卷着裤脚,衣领大得快露出肩膀。

“你拿来了吗?”他叫道,“你拿来了吗?”他不耐烦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一把把他推开。

“请你原谅,兰扬医生,”他镇静下来,“我是应你的朋友吉基尔的要求而来,听说有一个抽屉……”

“就在这儿,先生。”我用手一指。

他身子一纵,扑上前去,一把扯去布单,看到抽屉里的东西时,他如释重负地大叫一声,马上又问:“你有量杯吗?”

我把量杯递给他。他倒进一点红色液体,又加上一包药粉,杯里的水慢慢变成绿色。他微笑起来,把量杯往桌上一放,转过身来对我说:

“现在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办吧。只要你愿意,通往名利权势的知识大门就会向你开放。”

“我愿有始有终,看个究竟。”我说。

他举起杯来,一饮而尽。一声尖叫,他失去平衡,差一点摔倒。他一把抓住桌子,死死不放。一对红眼珠直直地瞪着,呼吸艰难而沉重。他的身体似乎膨胀起来,脸色突然变得黑黝黝的,五官好像挪动了位置。我看着看着,一下惊跳起来。

“噢,上帝!”我失声尖叫。因为我眼前的这个人,活像一个死人刚刚复苏,他处于半昏迷状态,而他并不是别人,正是吉基尔。

我恐怖极了。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我的身心实在招架不住了。恐怖日日夜夜与我同在,我预感到将不久于人世了。但我死不瞑目。吉基尔自己承认不讳:那天潜入我家的人名叫海德,正是国内到处通辑的杀人凶手。

吉基尔的信

本来我有一个光明的前程。我生活优裕,职业高尚,受人尊敬。但是,在我的内心里却有着强烈的渴望享受的欲望。我感到二者难以兼得,只好偷偷摸摸地放荡,而在人前,又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我早就过着这种双重的生活。

这时,我的实验工作开始获得成功。我发现人的血肉之躯就像薄雾那样容易改变,还发现某些药物能剥开我们的皮囊。最后,我配制了一种能改变全身心结构的药,它能使我变成一种新的模样。

药水早已配好,我从一家商店又立即买来一种特殊的盐类。一天深夜,我把这两种药混合起来,当泡沫消失时,我一鼓作气喝下去。

一阵可怕的痛楚传遍全身,骨头好像被磨碎了,真比死还难受。但痛苦很快过去,我觉得周身舒服到了极点,身心恢复了青春,灵魂深处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放荡和自由。我立刻明白了,我已经成了自己邪恶灵魂的化身。

我奔到镜子前,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矮人,他就是海德。

我又配了一剂药喝下去,一会儿,我又恢复了吉基尔的外貌。好了,我现在不仅有两种性格,还有两副面貌,一个是从里到外坏透顶的海德,一个是受人尊敬的吉基尔。这样,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过两种生活了。

我租下索霍区的那所房子,雇了一个管家。我对仆人们宣布:海德先生可以自由出入我家,大家都要听候他的吩咐。下一步,我就准备那份遗嘱,万一吉基尔出了问题,我就能以海德的名义继续存在下去,不会丢掉我的财产。做好各方面的工作后,我开始利用我化身的本领。

一天夜里,我追打一个孩子,当场被人抓住,我不得不把他们带到吉基尔的家门口,并以吉基尔的名义签了一张赔偿的支票。我用海德的名义在另一家银行开了一户头,我把字体歪斜了一下,这就成了海德的签名。我以为自己万无一失了。

在凯儒先生被杀害前两个月,有一次我外出放荡,深夜才回来。早晨醒来时,忽然觉得周身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一跃而起,向镜子奔去。一见到境中的形象时,我惊呆了!我上床时还是吉基尔,醒来的时候却变成了海德!

这种现象怎么解释呢?怎样才能纠正呢?现在已是早晨,仆人都已起身干活了,但我的药品还在书房。从这里到书房要穿过整个庭院,我可以把脸蒙住,但我的身材怎么遮掩住呢?

我忽然想起,仆人们对海德的出入早就习已为常了,立即如释重负。仆人们看到海德先生这么早就在家里走动,还穿着这么宽大的衣服,个个瞠目结舌。十分钟以后,吉基尔出现了,坐在餐厅吃早饭了。

近来,我那邪恶的化身由于猛吃猛喝,体格似乎越来越魁梧了。我在使用他的躯壳时,觉得比以前强壮多了。我开始觉察到一种危险:海德的性格可能会永远成为我的性格。我原先感到困难的是怎样使吉基尔的肉体变成海德,而如今情况却渐渐颠倒过来,难的是怎样使海德变成吉基尔,并保持稳定。一切兆头都表明:我正在失去较好的自我,而变成我那邪恶的化身了。

我不得不作出抉择。我的两个性格具有共同的记忆,但其他方面却完全不相同。吉基尔能分享海德的放荡和欢乐;但海德对吉基尔却毫不在意。吉基尔能自我控制,忍受剧烈的痛苦;但海德却根本不理会。如果我选定吉基尔,我就将永远失去我长期以来秘密享受的欢乐;如果我选定海德,我就将失去自己的抱负和权益,成为被世人唾骂的坏蛋。

是的,我还是当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吧,尽管心里不满足,但却诚实无欺,满怀信心,朋友众多。我虽然作出了抉择,但在下意识中却留下了后路。我没有放弃在索霍区的住房,还保留了海德的衣服。

随着时间的流逝,享乐的欲望开始折磨着我,我终于又一次搀和了药水,喝了下去。

我感到一种想干坏事而几乎不能控制的欲望,正是这种欲望,使我对凯儒爵士的斯文言词感到极不耐烦。我满怀兽性的欢乐,狠命地抽打他,每一次杖击时,我都感到无比的喜悦。只是当我胳膊感到酸痛时,才觉察到危险的到来,于是急急忙忙逃离现场。

回到家里,海德举杯痛饮,为死者欢呼。但一当他变成吉基尔时,他就泪流满面,跪在地上请求上帝的宽恕了。

第二天,海德的罪行举世皆知。只要海德一露面,人们就会抓住他。

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坐在公园的椅子上沐浴着阳光。我性格中兽性的一方开始活跃,高尚的一方却昏昏欲睡。正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极度的难受。我向下一看,身上的衣服已经直拖到地,四肢已经缩短,我又变成海德了!

我刚才还十分富有,受人尊敬,可是现在却变成了被通缉的凶手!怎么办?我的药放在书房里的抽屉中,怎样把它拿到手呢?如果我自己回去拿,仆人们会把我抓起来交给警察局。于是我想到兰扬。我偷偷溜过马路,找到了纸笔,写了两封信,挂号寄给兰扬和波尔。

我在兰扬家里恢复了原形。我神思昏昏地听着兰扬对我大发脾气。我迷迷糊糊地回到家里。

早餐后,我迈步走向庭院,呼吸着新鲜空气。这时,那种难受的感觉又一次向我袭来,这是变身的先兆。我急忙钻进书房,这一次,我服了双倍剂量的药,才恢复原形。过了6个小时,那种感觉又来了,我不得不再次吃药。从这一天起,我只有依靠大剂量的药物才能维持吉基尔的原形。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时时感到身上一阵阵痉挛发作,只要在椅子中略一打盹,醒来时就变成海德了。

没完没了的威胁和不眠使我身心交瘁,我只要一睡着,就立刻变形。我买的盐类粉末已经不多了。我差人去买新的,拿来一搀和,却无效。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第一次买的药就是不纯的,而正是这种无名的杂质使这种药有其特殊的效力。

一个星期已经过去了,依靠最后一点药粉我总算把这份自白写到头了。这是吉基尔最后一次用他的思想来思考问题。我要赶快把它写完,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要是那阵疼痛发生在我书写的时候,海德定会把它撕成碎片。

其实,我和海德将一同毁灭的命运也使他发生了变化,并把他压垮了。半小时以前,他坐在我的椅子上一边哆嗦,一边哭泣。他在屋里不安地来回走着,生怕被人抓走。在最后的时刻,他有无勇气自杀呢?这只有上帝知道。我不管。对我来说,现在就是我死去的时候了。当我把笔放下,把自白放进信封,吉基尔的生命就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