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黎

满是泥斑的驿车缓缓驶进了巴黎城。这是梯也尔的巴黎,一个以论坛取代街垒的巴黎。阿莱维谈到这个时期巴黎的精神风气时说:“人们不再示威游行,而是去投票,按照乡镇的共和派、兽医和酒商的建议, 将委员会准备的选票投入票箱。”甚至梯也尔垮台后,取而代之的是色当的战败者麦克—马洪元帅组织的一个“公爵们的共和国”,一个试图在法兰西重建已跌落在尘埃中的“道德秩序”的不很牢固的政权。这样, 作为历史的一个循环,那一度被断台头驱走了教会势力,开始着手“收复人心”。任何曾使巴黎扬名的激进主义都被视作“从革命中脱胎的世俗社会的现代祸害。”教会想在法国生活的一切领域——国家、城市、家庭——恢复上帝的权威;对于教会来说,法国重新成为传布宗教的地方。皮埃尔·米盖尔从宗教的重建看出这“完全是一种复辟。”

其实,这种调子只是第二帝国受伤的理想主义的一个重复,或者, 一声轻叹。路易·波拿巴在十年前就暗示了这种阴沉的时代气质,他在一本化名撰写的小册子上中发了这么一种低调的言论:“领土越小,追念起深。”

这一时代的文学却显示了某种异乎寻常的批判精神,这也许是街垒让位于论坛的一个必然结果。被路易·波拿巴流放在外的维克多·雨果在波拿巴倒台后,重返法国;这位奥林匹斯山神带给了法国文学一种对于法兰西的热情史的研究。他的这种研究已褪去了早期的浪漫主义色彩,而显示出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对于历史的全部洞悉,它体现为这样一种人道主义:“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不过,确切地说,尽管雨果那时仍是个伟大的作家,可是对于“爵爷们的共和国”及其后的时代来说,他更多地是被当作一个享有崇高敬意的父亲的形象,而被社会关注,他在气质上更属于那个已经故去的时代, 那个与巴尔扎克并立的时代,——一八五○年八月十七的夜间,奥瑙利·德·巴尔扎克这位“历史的书记员”的去世,标志着一个热情似火的时代的精神的终结,一个既产生了拿破仑,又产生了伏脱冷的时代的埋入地下。在他之后,时代的风气或者精神显得越来越卑琐了。

这一时代的文学精神呈现出——勿宁说是——一种反浪漫主义的倾向。研究代替了热情,手术刀代替了枪。而从文学所表现的主题言,对于历史的宏伟场面的追求,也即巴尔扎克所说的对于“一种浩瀚地气势” 的追求,已让位于对于现实的精细的分析,爱米尔·左拉的“鲁贡—马卡尔家族史”,就是放在他的手术台上的一个病例。这位颇读过一些医学书——其中包括克罗斯·贝尔纳的遗传学——的作家这样说过:“不谈什么日神、月神,也不会象我们的诗似的,看着一枝芦荻或是一片月光就会昏晕。”有趣的是,这个时代的另一位文学家——居斯塔夫·福楼拜,他的成名要比左拉早——也有“医学”的背景:他的父亲是鲁昂市立医院的一个主任医生,小福楼拜曾扒在窗口看他解剖尸体。

外科医生的冷静的气质代替了热情的不可靠的迸发。巴尔扎克曾幻想过这种“外科医生的似的冷静与客观”,他笔下的医生毕安训便是这个幻想的一个寄托;可巴尔扎克的气质过于炽热,是一个巨人似的气质, 这使他的艺术呈现出浩瀚的气势的同时,又不时地显出一点粗糙的痕

迹。可以想知,他以后的文学精神将朝一个相反的方向发展,即失去了浩瀚的气势的时候,又获得了一种艺术的精致。与莫泊桑同时代的那位丹麦评论家勃兰兑斯也许集中体现了“艺术的精致”这种时代精神。他在把雨果或巴尔扎克(他喻之为“从一个山顶到另一个山顶建筑的一些宏伟的高架渠”)与梅里美(他喻之为“紧紧贴着地面,没有无用的装饰,也没有不必要的玄虚的水管”)作了一番比较后,说道:“对于这些宏伟建筑,我们固然赞叹;但如果我们发现沿着地面装设一些简单的小管,来代替那些伟大的建筑,我们的赞叹就会更大了。”

医学的发展同时意味着科学的发展;在哲学上,就产生了实证主义。丹纳提出的“从事实出发,不从主义出发”的原则,多少代表这一时代的一种普遍倾向;而丹纳自己受了普法战争的刺激,而决心从事“现代法兰西渊源”的研究。

冷静,客观,分寸,——这是第二帝国垮台以后精神领域的一种风气。这是一个更加谨慎的时代,因为它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恐怖弄胆小了, 也更理智了。

一种“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指梅里美)的文风将成为这个时期一派作家的风格。从我们这个更加谨小慎微而且时代精神显得更为猥琐的时代的心理来看,这些细小然而精致的艺术,也许高于那种宏大然而粗糙的艺术,因为那种宏大的艺术不自量力的地想去与哲学争夺地盘,与历史争夺地盘,而精致的艺术除了借用一下医学外,并不准备把主观的热情倾注在对时代的思索中,它的精神被福楼拜用一个词概括起来,这个对莫泊桑具有深刻影响的词是——“非个人化”,它的意谓着“客观”、“第三人称叙述”、“不作结论”、“信守中立”等等不偏不倚的态度, 尽管这些作家在文学之外,也许是有政治热情的人,但他们决不把主观性的热情倾泻在作品中。

这一“客观”倾向在诗歌中的反映是巴那斯派,它标榜艺术至上主义,不问政治,为艺术而艺术,尤其注重造型,从而偏离了“客观主义” 的初衷,因为客观主义是想通过不带情感色彩的描绘,从而更好地揭示现实的病态,“它是一张非常薄的、非常透明的玻璃,它本来就是这么透明,形象透露过来,立刻就在它们真实的形态下再现出来。”左拉在致瓦格勃来格的信中这样解释道。

不过,初来巴黎——重返巴黎——的莫泊桑并没有立刻接受福楼拜的原则,他被诗诗歌迷住了;尽管按照左拉的一个暗示:从浪漫派到现实主义意谓着放弃诗歌而选择散文,然而,在这之间有一个巨大的距离, 左拉本人也是不久以前才克服这个距离的。谁知道“鲁贡—马卡尔家族” 的外科医生曾经也是一个“在巴黎的马路上饿着肚子的诗人”(让·弗莱维勒语)呢?

和青年时代的左拉一样,莫泊桑怀着一颗诗人的心来到巴黎,为了获得梦幻中的桂冠;为了不至像左拉那样饿肚子,他必须先找一个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