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黄昏时分,乡间一条路,一棵孤零零光秃秃的树。流浪汉爱斯特拉冈(人称他戈戈)坐在一个低土墩上,脱靴子。他两手使劲拉,直喘气,还是拉不下来。他停止拉靴子,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歇了会儿,又开始拉。这样反复多次,毫无效果。他又一次泄气,正无可奈何时,另一个流浪汉弗拉季米尔(人称他狄狄)来了。狄狄叉开两腿,迈着僵硬的、小小的步子走近爱斯特拉冈,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我开始拿定主意。我这辈子老拿不定主意, 老说,弗拉季米尔,要理智些,你还不曾什么都试过哩。于是我又继续奋斗。” 他沉思起来,咀嚼“奋斗”二字。他向戈戈打招呼:“哦,你又来啦。”他看见戈戈回来很高兴,建议为他们又在一块儿好好庆祝一番。怎样庆祝呢? 狄狄要拥抱戈戈一下,戈戈脱不下靴子,没好气地拒绝了。这件事伤了狄狄的自尊心,于是讽刺戈戈昨晚在一条沟里过夜,并且挨了一帮人的殴打。他还提到过去对戈戈的关怀:“我只要一想起⋯⋯这么些年来⋯⋯要不是有我照顾⋯⋯你会在什么地方⋯⋯(果断地)这会儿,你早就成一堆枯骨啦,毫无疑问。”他们相互攀谈起来,好像没有中心,而且语无伦次。不过,仔细品味,他们的谈话还是有意义的。狄狄认为人在困境之中“泄气也不管用”, 如果在世界还年轻的时候,在 90 年代,狄狄和戈戈从高达 300 米的巴黎埃弗尔铁塔顶上手拉手跳下来,那就好了!“那时候我们还很体面。现在已经太晚啦。”他们甚至不会放我们上去哩。”戈戈向狄狄发问:“你期望什么? 你总是等到最后一分钟的。”狄狄若有所思地说:“最后一分钟⋯⋯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有时候,我照样会心血来潮。跟着我浑身就会有异样的感觉。(他脱下帽子,向帽内窥视,在帽内摸索,抖了抖帽子,重新把帽子戴上)我怎么说好呢?又是宽心,又是⋯⋯(他搜索枯找词儿)寒心。(加重语气)寒——心。(他又脱下帽子,向帽内窥视)奇怪。(他敲了敲帽顶,像是要敲掉沾在帽上的什么东西似的,再一次向帽内窥视)毫无办法。”这时,戈戈使尽平生之力,终于把一只靴子脱下。他往靴内瞧了瞧, 伸进手去摸了摸。把靴子口朝下倒了倒,往地上望了望,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从靴里倒出来,但什么也没看见,两眼出神地朝前面瞪着。狄狄批评戈戈: “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脚出了毛病,反倒责怪靴子。”他们就这样一边重复着戴帽、摘帽、戴帽和脱靴、穿靴、脱靴的无聊动作,一边继续谈话。
狄狄和戈戈议论到“忏悔”问题,戈戈问道,“忏悔我们的出世?”狄狄先是纵声大笑,但马上止住笑,用一只手按住肚子,脸都变了样儿。他们对此似有所悟解:“连笑都不敢笑了”,“真是极大的痛苦”。他们一会儿把《圣经》中的《福音书》与去“死海”欢度蜜月硬扯在一起。一会儿又让救世主及四使徒的德行与盗贼的故事混淆难分。狄狄问戈戈,是否还记得《福音书》,戈戈说:“我只记得圣地的地图。都是彩色图。非常好看。死海是青灰色的。我一看到那图,心里就直痒痒。这是咱俩该去的地方,我老这么说,这是咱俩该去度蜜月的地方。咱们可以游泳。咱们可以得到幸福。”接
下来,他们讨论《圣经》中关于“救世主”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一个贼被救的故事。狄狄发现四个福音使者对这个故事的说法有矛盾,他提出疑问: 当时四个使徒全在场,可是只有一个谈到有个贼得救了。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而不相信其他三个?戈戈认为,这些轻信的人们都是“没有知识的混蛋, 像猴儿一样见什么学什么”。戈戈在百无聊赖中对狄狄说:“咱们走吧。” 狄狄提醒他:“咱们不能。”戈戈问道:“干吗不能?”狄狄回答:“咱们在等待戈多。”戈戈怀疑等的地方不准确,狄狄说戈多指定在树旁边,不过他没有说定他准来。戈戈:“万一他不来呢?”狄狄:“咱们明天再来。” 戈戈:“然后,后天再来。”狄狄:“可能。”戈戈:“老这样下去。”狄狄:“问题是——”戈戈:“直等到他来为止。”他们在等待戈多的时间里继续闲扯,而且举止很不雅观。他们想玩上吊的游戏,品尝胡萝卜的滋味。戈戈:“戈戈轻——树枝不断——戈戈死了。狄狄重——树枝断了——狄狄孤单单的一个人。”狄狄:“我没想到这一点。”戈戈:“要是它吊得死你, 也就吊得死我。”狄狄:“可是我真的比你重吗?”戈戈:“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不知道。反正机会均等,或者差不多均等。”他们经过一番商议, 有了共识:为了安全,什么也别干,等待戈多来,看看他说些什么。狄狄劝说戈戈:“让咱们完全弄清楚咱们的处境后再说。”他们到底要求戈多为他们做些什么?戈戈说,“一种泛泛的乞求。”狄狄说,戈多“说他瞧着办”。他们肚子饿了,只好吃胡萝卜,边吃边说他们的命运就拴在戈多身上。突然发生一阵恐怖的声音,他们发愣了,站着不动,随后一起向一边狂奔。他们拱肩缩背挤作一堆,若有所畏。戈戈和狄狄等了很久,戈多并没有出现,却等来了波卓和幸运儿。
波卓用绳子拴住幸运儿的脖子,赶着他在前头走。幸运儿两手提着一只沉重的口袋、一个折凳、一只野餐篮和一件大衣。波卓拿着一根鞭子,鞭子发出响声。波卓一眼看见戈戈和狄狄,一下子煞住脚步,使劲拉回系住幸运儿的绳子,幸运儿和他所提的行李同时倒地。戈戈和狄狄很想上前去帮助幸运儿,又怕多管闲事惹是生非。他们误认为波卓是戈多,戈戈怯生生地问波卓:“您不是戈多先生,老爷?”波卓强化自我介绍之后,反问他们:“戈多是什么人?”他们回答:“我们跟他并不熟”,“我们简直认不得他”, “就是见了他的面也认不得他”。他们承认不认识戈多,但还要等待下去。波卓认为这样很不妥当,不过可以不予计较。波卓抓住“时机”,大讲自己的一段经历和一些观感。他说他见到戈戈、狄狄很高兴,因为他一个人独自个儿赶路,一气走了六个小时,一路上连个人影儿也没有,而幸运儿不算是人,只能当做“猪”!他说他遇见的人越多,心里也就越高兴,“跟最卑下的人分手之后,你也就会觉得更聪明、更富足、更意识到自己的幸福。”波卓还大摆奴隶主的威风,挥动鞭子,指挥幸运儿拿这搬那,忽儿跳舞,忽儿演说。他要送幸运儿到市场上去,卖个好价钱。幸运儿哭了,戈戈和狄狄表示怜悯。戈戈拿一块手帕走近幸运儿,想替他拭泪。幸运儿狠狠地在他的小腿骨上踢了一脚。戈戈手中的手帕落地,他退缩着,疼得大声叫喊,一瘸一拐地走动。幸运儿不哭了,波卓对戈戈说,“可以说你接替了他,世界上的眼泪有固定的量,有一个人哭,就有一个人不哭。”接着,波卓命令幸运儿“思想”,幸运儿发表长篇演说。在幸运儿演说时,其他三人的反应如下:
(1)戈戈和狄狄聚精会神地谛听;波卓垂头丧气,觉得厌烦。(2)戈戈和狄狄开始抗议;波卓的痛苦越来越厉害。(3)戈戈和狄狄又凝神谛听;波卓
越来越激动,开始呻吟。(4)戈戈和狄狄大声抗议。波卓跳起身来,使劲拉绳子。一片喊声。幸运儿拉住绳子,蹒跚着,喊着他的讲词。三人都扑到幸运儿身上,幸运儿挣扎着,喊着他的“讲词”(没有停顿间隔的演说):
如彭奇和瓦特曼的公共事业所征实的那样有一个胡子雪白雪白的上帝超越空间确确实实存在他的神圣的冷漠神圣的疯狂神圣的暗哑的高处深深地爱着我们除了少数的例外不知什么原因但时间将会揭示他像神圣的米兰达一样和人们一起忍受着痛苦这班人不知什么原因但时间将会揭示生活在痛苦中生活在烈火中这烈火这火焰如果继续燃烧毫无疑问将使穹苍着火也就是说将地狱炸上天去天是那么蓝那么澄澈那么平静这种平静尽管时断时续总比没有好得多但是别这么快还要进一步考虑到泰斯丢和丘那德的人体测定学院的未完成的研究结果早已断定毫无疑问换句话说除了依附着人类的疑问之外别无其他疑问根据泰斯丢和丘那德的未完成的劳动的结果早已作出如下的论断但是别这么快不知什么原因根据彭奇和瓦特曼的公共事业的结果已毫无疑问地断定鉴于波波夫和贝尔契不知什么原因未完成的劳动以及泰斯丢和丘那德未完成的劳动已经就业已被许多人所否认的论点作出论断认为泰斯丢和丘那德所假设的人认为实际存在的人认为人类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尽管有进步的营养学和通大便药却在衰弱萎缩衰弱萎缩而且与此同时尤其是不知什么原因尽管体育运动在各方面都有很大进展如网球足球田径车赛游泳飞行划船骑马滑翔溜冰各色各样的网球各种各样的致人死命的飞行运动各色各样的秋天夏天冬天冬天网球各种各样的曲棍球盘尼西林和代用品总之我接下去讲与此同时不知什么原因要萎缩要减少⋯⋯但是别这么快我接下去讲头颅要萎缩衰弱减少⋯⋯总之我接下去讲哎哟哟徒劳的未完成的头颅头颅在康纳马拉尽管有网球头颅哎哟石头丘那德(混战,最后的狂喊)网球⋯⋯石头⋯⋯那么平静⋯⋯ 丘那德⋯⋯未完成的⋯⋯
幸运儿的演讲词在狂喊中结束,戈戈抢走他的帽子作为报复。幸运儿摔倒在地上,沉默,发出胜利者的喘气者。渐渐地,幸运儿恢复了知觉,终于站稳了,两手又提着口袋和篮子。波卓又挥动鞭子,牵着幸运儿向戈戈、狄狄告别,继续赶路去了。波卓赶“猪”的呵斥卢,鞭子的响声合鸣,一切照旧。长时间的沉默。戈戈和狄狄,又一次重复“咱们在等待戈多”的对话。这时一个小孩走近他们,向他们宣告:“戈多先生要我告诉你们,他今天晚上不来啦,可是明天晚上准来。”沉默,又是一阵沉默。孩子走后,戈戈和狄狄一起回忆,他们在一块儿呆了多久,“也许有 50 年了”。戈戈曾跳在河水里,是狄狄把他救上岸的。他们讲到了分开手“各干各的”,不过,他们仍旧坐着不动。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