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的清醒人

——胡涂

本来……然而——父亲没有去送小妹,他那天喝醉了。

长长的站台上,我隔着车窗用力握住了小妹微颤的手,我们都在心里谅解了父亲。真的,友情惟其深厚才显得脆弱,亲情,也应该如此吗?

醉酒后的父亲陌生如路人,却很真实,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像糊涂的清醒人,亦像愚蠢的聪明人。

看着父亲涕泪纵横,我忍不住想:是否太久没认真看过父亲了。

父亲好读书且知识丰富,他在村委会任职二十几年,但却没有哪种农活难得住他。在我们幼小的心里,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读书后,许是在家的时间太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醉酒。父亲叫喊着,又泪流满面地笑着,痛骂一些人……,他的情绪更甚于酒精的烈度。父亲昏天暗地呕吐着,连同心底沉淀的千言万语。

醉酒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我却感谢这一次醉酒,借此我消除了对父亲的误解,更深一层明白身为村里领头羊的父亲的宽容与大度。

父亲的心坦荡宽宏,反对黑暗、争斗、暴力,凡事主张光明磊落,以和为贵。很多民事纠纷可以在这种原则下大化小,小化了。可太阳都有黑子,众人是不会拥有同一种处事原则的,我不知道父亲是否错了。在众人眼里,金钱和拳头逐渐成了权威的象征,互助、友爱的习性失落成旷古遗风。

一个靠吃百家饭长大,靠村委会的补助金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年轻人说:“老支书,你太老实,跟不上时代,总是为别人着想,没为自己谋些利益。这二十几年的干部算白当了。”

当时,父亲笑着回答说哪个时代都需要老实人,可我分明看到父亲的笑中有无奈的酸楚。父亲像一个艄公,把别人一个个渡到彼岸,自己却又回到孤岛。所有的奉献敌不过一个“利”字,父亲有些迷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觉得与父亲谈话毫无共同语言,很厌倦父亲以正统的教条约束自己,亦厌倦父亲对儿女那“以善为本”的谆谆教诲。

中考时,我的分数远远超出中专线,却无奈只收到一份高中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哭得呼天抢地,哀叹自己没有一个善于钻营的父亲——哪怕父亲稍稍利用关系网,为我走动一下啊。

从此,总是倔强的扬起头不满地跟父亲说话,哪怕明知理亏。

这一刻我好想可以给父亲一些安慰,我握住了父亲的冰冷的手。

醉酒的父亲混沌中说起过去。我窥见了父亲心底的委屈和脆弱,他的眼睛透着那么沉重的惋惜,那么深挚的爱——父亲醉红的脸上,写着生活的伤痕累累。我的头不自觉地垂下,愧疚一点点漫及全身。

父亲说起妹妹不得不去的那所偏远学校,全然不顾众人的眼光,不断用手抹着肆意的泪水。许是世事沧桑让父亲倍觉亲情可贵,许是年岁愈老愈容易把亲情作为心灵的寄托,许是……千百个理由千百种头绪,我竟无法判断——我曾以为了解父亲更胜于洞悉自己。

原来一直执迷不悟的人是我,因为我始终就没有去试着接近父亲。看到浮光掠影的一些现象,便自以为是地下结论;冷冷的言语、偏激的态度对父亲无疑是一把撒在伤口上的盐。

或者使父亲这般难受的不是外人的不理解,而是亲骨肉也不能懂得他的心意。这一刻,我好想握着父亲的手,重重打在自己脸上。

果然,父亲说:“不被人理解是一种痛苦,但我还是会照着自己的原则去生活。”

到这时候,面对着醉酒的苍老的父亲,我的眼泪禁不住流溢。

感谢父亲的醉酒,让我的心和父亲如此贴近。父亲,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