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

——刘高

先是母亲去世,后是高考落榜,我在继父的一声长叹中脱下缟素,背上书本与行囊,决意远行了。

经配货站的熟人介绍,我和一卡车白鹅一起“配”到了C市,匆匆跑到一个远房的舅爷家说明来意,精明的舅爷竟不舍一碗粗饭便把我送到一处建筑工地。

工头送走舅爷,转身对我说:“今晚加班,你上四楼接料。”仰望楼顶,残阳正如舅爷拔出屠刀就喷涌而出的猪血。在工棚铺好行李,一个看上去比我小两岁的男孩走进工棚。他袒露着结实的胸肌,左手端碗茄子汤,右手用筷子穿了四个馒头,边吃边告诉我开饭了,并且先不用付钱,发工资再扣除。他看我慑嚅的样子,索性放下碗筷就跑了出去,不久就端来了馒头和汤。他说:“吃吧,吃饱了跟我一起上四楼。”爬上脚手架的时候,才听见有人叫他刚子。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才真正感到了背离故土的滋味。面对独轮车上那200块砖,我的腿有些发抖了。刚刚起步的独轮车则像醉汉一样栽倒,一车砖轰然落到楼下。我听见工头在楼下吼:“干吗呢?不能干给我滚下来!”刚子跑过来清理了吊盘,然后对楼下喊:“没事了,是砖头垫翻了车。”接着刚子承担了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工作。刚子汗流满面,我却手足无措。别人说:刚子你真有劲!刚子憨憨一笑,对我说:“开始都这样,没有过不去的坎。”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工头隔月发工资的承诺没有兑现,只是每个人暂借给100元。我用这钱给刚子买了双胶鞋,到书店给自己买了套新出版的《平凡的世界》。刚子说;“大哥,你是真的喜好这个还是装呢。”我说:“刚子,你知道有烟鬼、酒鬼吧,我就是书鬼。”刚子摇摇头,有些懵懂。回到工地,工人都上工了,工头用那双蛇眼逼视着我和刚子。我对工头说:“都怪我,为了买这套书才迟到了。”工头的蛇眼渐渐舒展成三角眼。工头说:“这书我先看看,你俩到后台上料吧!晚上收工时你到我这儿来拿书。”我和刚子都没想到工头今天会如此开恩,迟到了居然还谋了份好差使。刚子说:“大哥,你这书还真管用啊。”我说:“也许是吧。”

没想到的是,晚上收工我去找工头要书,工头却说:“刚才甲方经理来检查工地,看见了这套书,他说在书店等了两天都没买到,我就把这套书送给他了。我想象咱们这样的人看这玩意有啥出息呀?想法子多挣点钱才是正事儿。以后我多给你记几个工就全有了。”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回工棚了。我知道索回那套书的代价是卷起铺盖立刻走人。我躲在无人的角落里痛快地哭了一场,我不求生活里有酒有肉,只求有书伴我,可这点滴的爱好也不得不在世俗面前低头么?!夜色里,远远近近、起起伏伏的蛙鸣似在与我同泣……不一会儿,传来刚子唤我的声音,我擦干泪水走出角落。刚子问:“大哥你没事吧?”我说:“没事。明天照样爬脚手架。”

大楼主体彻铸已经交工,眼看秋收在即,工人都急切想拿到工资回家收抬庄稼。而此时的工头则横竖找工人的不是,说自己的理儿。几经中间人磋商,工人们才拿到了大打折扣的工资。尽管工头先前说多给我记几个工,可到头来还是难逃厄运,丢了书本又折钱。后来听说,就连给我介绍工作的舅爷也从中剥了点皮儿。

离开工地,我和刚子在铁北租了间房子,决定在这座城市里渡过漫长的冬季。我们住的房子比工地的棚子稍好些,月租费80元。另一头住着一个女人。女人看上去不足三十岁,带着个小男孩。女人多数时间不在家,只有起早做饭的时候才能在厨房遇见。女人的打扮有些妖冶,并且一脸倦意,但与我们打招呼的时候却显得庄重可亲。我和刚子就很自然地叫她“黄姐”。有一天闲聊中黄姐问我们在做什么?我说不瞒黄姐,还没有找到工作呢!黄姐就说她站台上有个朋友,看看能否给我们找点活儿干。我和刚子都忙着谢黄姐。没想到第二天黄姐就通知我们上工了。

活儿虽然累了点,却能拿到现钱了。于是我和刚子就在心里盘算着怎样谢谢黄姐。一次我和刚子又有了收入,并且下工也早,就去市场买了菜。回家后我亲自掌勺,参阅菜谱做了四菜一汤:清炖鲤鱼、烧豆角、苦瓜炒肉、木须韭菜、外加冬瓜羊肉汤。可是等到夜里10点了黄姐还没有回来。黄姐的儿子小军吃完饭睡了。我和刚子把菜热了几次都被墙上那厚厚的霜雪冷却了。近11点时外面有了响动。我与刚子急忙跑到门外,黄姐被司机从出租车里搀了出来。黄姐似乎是喝醉了。刚子几乎是推开了那个司机然后扶住了黄姐。黄姐说今天真丢人,喝多了,说着酒劲上涌……我来不及找什么东西接,就神起衣襟,任凭黄姐翻江倒海般地呕吐。黄姐吐过之后精神好多了,她蜷缩在炕的角落里,泪水悄然落下。我和刚子相对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久,黄姐讲起了她的经历,是自言自语亦或是向亲人倾诉一般的。黄姐说她家原住农村,因与邻居院墙界线的划分出现争执,丈夫用铁叉将邻居扎伤,而后被判了四年徒刑,黄姐就带着小军来到市里。人地两生,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在酒店里做了“三陪小姐”。黄姐说,今天有个老板出100元钱要她喝啤酒,哪想这杯酒竟是老板事先准备的人尿。黄姐把剩下的半杯“酒”泼在了正在狂笑的老板脸上,然后就冲出了酒店。黄姐说她必须重新寻找工作了。我和刚子对黄姐说:“我们会帮助你的。”黄姐望着我们,脸上终于绽开了一抹微笑。

临近年关,黄姐在一家单位的食堂找到了工作,服务员兼做面食。这样我和刚子每天晚上回来就能吃上热饭,睡上热烘烘的火炕了。腊月三十那天,本想去街里买点年货,可站台临时通知有三节车厢的木方急需下站。黄姐说:“你们去吧,别误了工。晚上回来吃饺子赶趟就行了。”待到我和刚子干完活的时候,汗水早已浸透了棉衣。尽管我们是跑步回家的,可棉裤还是结了冰。脱下来就直挺挺地立在了那里。换上黄姐给我们找出的花花绿绿的毛衣毛裤,我们对视大笑。举杯欲饮之时,黄姐说:“我们都许个愿吧!在新的一年里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说。”刚子说:“我先来,我想在新的一年里多挣点钱,买一个三轮摩托,自已干!”黄姐说:“想法不错,我也想自已干,自已开一家小吃部。”轮到我了,我说:“我的想法有些不现实,我想……在新的一年里打工挣钱,然后读100本好书,再写一本书。”刚子和黄姐都举杯祝我成功。吃完了饺子,刚子说:“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们。”说着他拿出一条围巾送给黄姐又拿过一个纸包送给我,我慢慢地解开封带,里面竟是一套《平凡的世界》。我的手颤抖了,眼里顿时盈满了泪水。黄姐也转过脸去擦着眼睛。一会儿她拿出两双新袜子送给我和刚子。我当下可急了,我说:“我没来得及准备礼物呀!”刚子说:“你前几天发表的那首诗不就是很好的礼物吗!”黄姐兴奋地说:“快,快给姐念念。”我清清嗓子说:“那就请姐姐、弟弟跟我一起念。”

“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我是背乡离土的砖/那是怎样的火焰啊/燃烧之后/让我在异地的步履更加坚强/从脚踏实地到蹬青云之梯/饱蘸我青春的热血/书写都市的最高层次/

“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我是背多离土的砖/那是怎样的溶洞啊/革命之后/让我在高处也胜寒/信念里最深刻的段落/以后来居上的姿态/砌铸一个昂然崛起的精神……”

时光流转,我早已告别了那段打工生活,但是这些记忆,于我却成为了一份永恒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