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彪西

音符的实验家

认识德彪西,我们可以先从《月光》开始。这首钢琴小品细致而浪漫,皎洁的月光含蓄地从云雾间穿透出来,温柔而浪漫地洒落地面,为万物覆盖了一层晕黄的薄纱,花朵与夜露的灵魂沉醉在灵动的音符里,仿佛随着月光的节奏旋转起舞。这种透过旋律描绘某个景物或意象的手法,表达一种光影闪烁、若有若无之空灵质感,和19世纪末绘画界所盛行的印象派绘画风貌相近,我们称之为印象派乐风。

德彪西正是印象乐派的开创者,他一反过去严谨制式的音乐曲风,自由地运用各种调性,以丰富的想像力描绘自然风情,诸如皎洁的月光、澎湃的大海,或牧神在夏日午后迷蒙的幻想。德彪西尽情在音符间挥洒才气,实验出各种新的音阶、调式与和声效果,以划时代的姿态满足了创作的欲望。

1862年8月22日,阿希尔—克劳德·德彪西(Achille-Claude Debussy)诞生于巴黎西郊的圣热曼昂莱(St.Germain-en-Laye),他并非出生在音乐世家,也不是一位自小即展现过人音乐造诣的孩子,他的父亲曾担任水手一段时间,还一心希望德彪西长大后成为一名海军军官呢!事实上,辽阔浪漫的大海就是德彪西生命的背景,尔后更在他的创作中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德彪西的父母不擅长养育孩子,他们平凡的家庭环境也无助于德彪西艺术气质的培养,后来,德彪西被送往姑姑家,由姑姑克莱蒙蒂(Clementine Debussy)扶养长大。姑姑是他生命中第一位重要的女人。4岁那年,德彪西跟随姑姑前往戛纳,随意大利钢琴家乔凡尼·切鲁蒂(Giovanni Cerutti)学习钢琴,开启了他的音乐之路。德彪西也因为姑姑与金融家兼艺术品收藏家阿希尔-安东尼·阿罗萨(Achille-Antoine Arosa)密切的交往,而深受其影响。阿罗萨收藏了许多画作与艺术品,也认识当时的许多画家,受到这种环境的熏陶,德彪西开始了解艺术、喜爱绘画,培养了对高雅艺术的鉴赏力,这些为他的音乐风格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反叛的青涩岁月

1871年,德彪西遇到了第二位对他影响深远的女人莫蒂夫人(Mautede Fleurville)。在一次因缘际会之下,莫蒂夫人听出德彪西特殊的演奏才华,决定亲自教导德彪西。莫蒂夫人是肖邦的弟子,也是德彪西音乐才华的启蒙者,德彪西自己萌生了进入音乐院的念头,莫蒂夫人资助德彪西所有学费开销,全力扶助他成为一位杰出的钢琴家。1872年10月22日,德彪西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巴黎音乐院钢琴班,成为马蒙泰(Marmontel)的学生。马蒙泰是一位严厉的老师,德彪西在他的指导下,渐渐发挥与众不同的音乐特质。但传统的学院无法容忍德彪西的天生反骨,德彪西很快就被列入管教名单中了。这个问题学生厌恶注重技巧的钢琴比赛,也不喜欢在偌大的舞台上接受观众的注目,他喜欢借着创作把心中的思绪一吐而出,喜欢尝试各种不同的调性与和声,就像拿着试管与搅拌棒搅出新奇的音符。他发觉当个赋予音乐生命的人,才是真正吸引他的工作。

1873~1876年间,德彪西加入了拉维尼亚视读、听力及视唱班,并同时学习和声与管风琴。除了学习这些深厚的理论外,他也同时教授一些钢琴课程,为有钱的家庭担任伴奏来赚取生活费。因为这些工作,德彪西得以远离巴黎到各处旅游,这开拓了他的视野并激发了他无穷的创作灵感。1879年7月,德彪西受聘前往舍农索城堡(Chenonceaux),他在这里观赏了许多著名歌剧的演出,并编写了许多著名的曲子如《月光》、《星光满天之夜》、《美丽的黄昏》等浪漫生动的曲调,来描绘这座美丽城堡在他心中的印象。

1880年7月,德彪西开始为柴科夫斯基的赞助人梅克夫人服务,在这期间他曾旅居俄国,开始接触东方乐调,这段机缘非但开拓了他的眼界,更使他得以尽情探索神秘的东方艺术,为他的音乐糅进更多追求自由与反叛的元素。这段期间他跟随梅克夫人周游于欧洲和俄罗斯各地,他的工作除了陪梅克夫人弹琴,就是教授梅克夫人的子女钢琴、小提琴和音乐理论。德彪西深得梅克夫人的器重,也和梅克夫人的孩子们相处融洽,就像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后来他追随梅克夫人来到莫斯科,在此接触了俄国“五人团”的成员穆索尔斯基。这位音乐家无论在音乐、人格或精神方面,都深深启迪了德彪西。

这段期间,德彪西认识了瓦尼叶夫人。在德彪西青涩的岁月里,瓦尼叶一家人是他物质与精神上的支柱,年轻貌美的瓦尼叶夫人是位业余女高音,对德彪西呵护备至,德彪西很快就沉溺于她碧蓝的眼眸里,对她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愫。瓦尼叶夫人成了德彪西的梦中情人,激发出他无穷的创作灵感。德彪西为瓦尼叶夫人写了20多首曲子。而瓦尼叶先生对德彪西的青春热情非但一笑置之,还指导德彪西在文学方面的素养,并一再鼓励他参加罗马大奖的选拔。终于在22岁那年,德彪西以康塔塔《浪子》夺得罗马大奖的第一名,得以到罗马留学。

突破藩篱

罗马的留学生活相当严肃而呆板,德彪西的创作才华无法得到发挥。公元1887年,自由的灵魂从罗马逃回巴黎,像浪子一般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这期间他极少与人来往,靠着零星的编曲工作与教授钢琴为生。但此时他开始了真正的爱情体验,他第一个女朋友,朋友都称她为“绿眼嘉比”。

嘉比的身世是一团谜,没有人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在与嘉比同居的10年中,他们过着简陋贫苦的生活。嘉比对德彪西总是忍气吞声万般顺服,尽全力扶助德彪西,为他在简陋的客厅里租了一架豪华的钢琴,默默照顾他,陪他度过最初的困窘时期。

后来,德彪西接触了瓦格纳的名作《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及《帕西法尔》。德彪西原本十分倾慕瓦格纳,但后来倾慕之情转为对瓦格纳音乐的反思,他立即跳脱出德国浪漫主义的桎梏,以全新的音乐形态创作,一心要突破传统的束缚与限制。德彪西旋即创作了《牧神的午后前奏曲》,为自己的创作生涯树立了新的里程碑。

1894年12月22日,《牧神的午后前奏曲》在巴黎首次公演,所有的观众都沉醉在德彪西如梦似幻的曲境里,为这种朦胧的音乐效果而深深着迷。这首曲子是根据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e)的诗作改编的,故事描述一位半人半羊的牧神,刚从夏日午睡的梦中醒来,他缓缓吹起笛音,忽然看见水边草丛间的精灵,他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实,他幻想将精灵拥在怀中亲吻,但精灵却在他的追逐下如水波般消失了。最后牧神倒在沙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再次进入晦暗迷蒙的梦乡。德彪西勾勒出牧神游走于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情境,试图描绘一种稍纵即逝的印象,音乐中含糊的调性、无穷延伸的意境成功地树立了印象派音乐的格调。

此曲的成功使德彪西声名大噪,这年他32岁。在感情生活上,虽然他和嘉比一直保持来往,但他还是和别的女人有几段罗曼史。尽管嘉比对他死心塌地,德彪西却在1899年娶了第一任妻子莉莉(Lily Taxier)。无私的奉献却换来这样的回报,使得嘉比伤心欲绝举枪自尽。

结婚的前5年,德彪西和莉莉的家庭生活十分美满,美丽的莉莉虽不懂音乐,却是德彪西感情世界的女神,他再次激发创作的灵感,完成了生平惟一一部歌剧《佩莉亚斯与梅丽桑德》。1902年,这部歌剧在巴黎首次公演,但之后他与莉莉的感情却开始出现裂痕,他鄙视莉莉贫乏的艺术修养,认为上流社会的女人才能吸引他。

追求自由的海之子

1904年,他与银行家妻子艾玛·巴达克夫人私奔,还戏剧化地挽着她的手在莉莉面前要求离婚。肝肠寸断的莉莉举枪自杀,幸而被人及时送往医院。康复后的莉莉黯然与德彪西离婚,但当时的舆论一致站在莉莉这边,认为德彪西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因为贪图财富才娶了艾玛。受到众人非议的德彪西只好借工作逃避现实,却也写出了几首优秀的作品。

德彪西反叛、浪漫、崇尚自由的性格与他喜爱的大海互相呼应,他疯狂地迷恋水波变幻的光影,陶醉于蔚蓝的海平面,不断扬起、喘息的波浪激发了他无穷尽的创作灵感。1905年,德彪西另一首著名的管弦乐作品《海》诞生。

《海》共分为3个乐章:“从黎明到中午的海上”、“海浪的嬉戏”、“风与海的对话”。这个作品从黎明前宁静的海面开始描述,随着曙光破晓,海面的变化与波浪的嬉戏开始上演,德彪西透过朦胧的音色与精巧的和声,拼贴出一幅幅海的画面,浪花时而追逐争吵,时而以壮阔的姿态掀起狂涛怒浪,加上光、影与风的点缀,更交织出震撼动人的印象。德彪西以巧妙的乐器配置,渗入独特的东方禅味,让听众迷醉在变幻莫测的汹涌波涛中,随着潮起潮落构筑丰富的意象。

回归家庭

德彪西与第二任妻子艾玛的婚姻生活相当幸福。尽管他已被家庭绯闻弄得筋疲力尽,舆论对他的批评也尚未止息,但他仍能努力于创作。1905年10月,德彪西的爱女秀秀诞生,他为秀秀谱写了钢琴组曲《儿童世界》与儿童芭蕾《玩具箱》。德彪西的幽默、对童年的追忆与女儿的爱,在《儿童世界》里表露无遗。此曲集的最后一首《黑娃娃步态舞》,是一首奇妙而欢乐的小品,爵士风格的节奏描绘黑娃娃摇摆的舞姿,此曲非但风靡一时,后来也被世界各国许多舞蹈家所采用。

第二段婚姻收敛了德彪西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他对秀秀浓厚的父爱使他真正回归了家庭,此时他的创作与演出不再只是单纯地满足欲望,更担负起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

1912年,德彪西完成《意象》第3集。管弦乐作品《意象》是另一印象主义的代表作,第1和第2集是为钢琴而写的,第3集则是管弦乐作品,也是德彪西的巅峰之作。这个作品的特色,在于各种乐器的音色十分明亮清晰,在德彪西大胆的创作下,我们甚至可以听到尖锐的节奏、不和谐的效果与干涩的音响,其中一曲《伊比利》则充满了西班牙风情,洋溢着节庆欢乐的气氛。

病痛的晚年

从1905年开始,德彪西渐渐为肠胃癌引起的疼痛所苦,不过他没想到这会夺走他的生命,他仍尽力于创作,并争取每个演出的机会。1912年,他的经济陷入困境,为此不得不到处旅行演奏,奔波与困窘的生活加速了他病情的恶化。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彪西痛心于战争的残酷,又因病无法远赴沙场保卫国家,所以他一度逃避现实。后来他想通了,再度燃起创作的热情,将悲痛转化为音符,以音乐传达他对和平的渴望、对国家的关爱。1918年3月25日,巴黎仍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下,德彪西已等不到战争的结束了,就在这一晚,他走完了自己的生命之旅。

梦境画家

在无垠的音乐汪洋里,德彪西是位勇敢的水手,他乘风破浪开创了许多新格局:在调式上,他使用东方五音阶和六全音音阶,缔造了全新的音乐效果。全音音阶的旋律最能展现自由的风格,因为每个音都是相对地和谐,没有主属关系,可不受限制地奔放流动,而这种令人讶异的魔幻效果,此后成了德彪西最新奇的发明之一。

在和声上,他使用平行五度的和声,以营造虚无缥缈的神秘气氛。另外八度平行、九和弦、增减不和谐和弦的使用等,都是他挥洒梦境的颜料,任他挑战学院派的和声规则。而在节奏方面,聆听歌剧《佩莉亚斯与梅丽桑德》,我们可以领略到那捉摸不定、变化莫测的节奏进行。德彪西打破强拍、弱拍、单拍子与复拍子的划分规则,意图让心灵的感受引导节奏的流动,而展现出变化万千的动态之美。

德彪西的印象音乐主义,巧妙地糅合现代音乐的作曲技巧,在曲式、旋律、和声与节奏上,取代旧式的德国浪漫派,带动更为精致的音乐潮流。从他著名的管弦乐作品,如《牧神的午后前奏曲》、《夜曲》、《海》、《意象》,以及清新的小品如《棕发少女》、《儿童世界》、《12首练习曲》等,我们得以窥见这个梦境画家的创作手法:他喜欢以自然界的景物为题材,但并不是客观地描绘事物的样貌,而是主观地捕捉这些景物的光影与印象,再用自由不拘的方式营造出令人迷醉的音乐情境。

身为20世纪音乐的始作俑者,德彪西开启了“印象乐派”的大门,在他之后,同样是法国籍的拉威尔(Maurice Ravel)是他主要的追随者;而在国际间,印象主义确实刮起了一阵旋风,各国都曾出现一些印象派的作曲家。尽管他们的影响不像德彪西那样明显而强烈,但印象派乐风确实在乐坛上引领出一股清新的音乐之流。

德彪西是一个内向腼腆的人,却终其一生试图打破传统的框架,竭尽所能以抽象的音乐点绘出迷蒙的印象,企图描写大自然的风情,为一切令人感动的事物谱上乐曲。他受过传统的音乐训练,但他的桀骜不驯却超越了理论格局,他以狂放的姿态实验了各种音乐的可能性。德彪西的一生毁誉参半,不和谐的音乐处理亦受到许多诋毁,但这位跨时代的音乐巨匠超越了当时不被了解的孤寂,走出一条全新的音乐之路。

当我们渐渐了解德彪西的音乐,也许会在一次夏日的午睡后,或是曙光破晓的海边,感受到他尝试勾勒的意象与他那自由奔放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