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重新选择 卞毓方

假设任你选择一种职业,你打算干什么?美国人的回答充分显示了干一行厌一行。一位军界要人说:“去乡间开一个杂货店。”一位女部长说:“到哥斯达黎加的海滨游览区开一家旅馆。”一位市长说:“改行当摄影记者。”而一位劳工部部长说:“出任一家冰淇淋公司的总经理。”

假设有来世,你打算作何选择?日本有一百多位商人接受测试,回答可说是五花八门,尽其想象。其中,表示继续从商的很少,大部分人愿意当艺术家或学者,有男士说想投胎为女子,有人说甘愿退出人的世界化为植物,甚至有人说愿意变为一条狗。

我觉得这试验很有噱头,于是作东施效颦。一日,拜访作家谌容,趁便问:“假设时光倒流,您会不会重新选择?”湛女士其时正在戒烟,她一边磕瓜子,一边说:“我想这没什么好选择,我就是喜欢写作。”

又一日,看望学者金克木。当着金老的面,我什么也没提,只是漫无边际地闲聊。回家后,给金老拨了个电话,金老在电话那头笑了。他说:“花非花,雾非雾,美国人,日本人怎么说,我不管,反正永远当不了真。你要我说么?一定要?我的答复只能是——哈哈哈哈!”

随后,我或用电话直接征询,或借助朋友的帮忙,在周围广为撒网。测验的结果是——剧作家吴祖光、画家吴冠中与法国文学专家罗大冈皆笑而不答。

北大中文系教授袁行需则说:“来世,肯定地说,我还想教书。”

中国市长协会负责人陶斯亮轻盈地一笑:“要有来世,我就学音乐。”

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对今生的选择十分自负:“音乐是一种深入灵魂超越国界的语言,我不想改弦易辙。”

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教授郑君里摇了摇头:“知识分子还是要当的,但不想再搞工程方面的研究,可以搞文学、社会科学。为什么?工程方面涉及的人太多,难以出成果。”

作家袁鹰:“继续当编辑,我觉得这差事很美……”

作家蓝知:“这个问题我如此回答你:我最初的愿望是学英语,我的后辈都是工程技术人员。”

诗人牛汉:“这辈子由于种种原因,没写出大名堂,壮志未酬,遗憾哪遗憾:因此,下一辈子还是要写诗,下两辈子下三辈子也还是要写诗!”

雕塑家郑于鹤:“我是搞造型艺术的,我觉得几十年时间根本不够,若有可能,我想二百年三百年地连续搞,也许能做出点成绩。”

书法家徐楚德:“我嘛,来生还是写字,既可躲进小楼成一统,避免外界干扰,又有成就感。”

经济学家厉以宁:“还是搞这一行,因为我喜欢。”

经济学家管益忻:“那我就要考虑怎样在陆地和地球之外重建人类的家园了。”

新闻理论专家孙旭培:“谢谢,我下辈子想当检察官,不仅是我,还要动员许多精英人物一起当。”

作家蒋子龙:“下辈子我想做一只鸟。天空多干净,鸟儿多自由,它既可以高飞,也可以享受地面,可以走、跑、停,还可以演唱。”

作家石英:“若有可能,下辈子当个隐士,怎样?”

最后,我又拨通了学者季羡林的电话。不久前曾经登门求教,季老赠了我五本书,我讲了一些读后感,末了小心翼翼地探问:“假设有来世,先生……”季老答:“你别问,我不相信有来世。”我连忙申明:“这仅仅是假设,假设……”季老没吱声,也许是没弄明白我的意思,也许是觉着不值得回答。

灯下翻阅季老赠我的散文集《赋得永久的悔》,在《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一文篇尾,不期觅得现成的答案。季老在讲了过去七八十年中的酸甜苦辣后,笔锋一转,说: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轮回转生。现在,如果我相信一回的话,我就恭肃虔诚祷祝造化小儿,下一辈子无论如何也别再播弄我,千万别再把我播弄成知识分子。”

我的手和我的存折,越过了玻璃下面凹形的办理窗口,它们的边缘,甚至越过了大理石的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