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伍麦叶王朝在西班牙的王国
750 年,在阿拔斯人以屠杀伍麦叶家族的成员来庆祝他们的即位的时候,幸免于难的极少数人中,有阿卜杜勒·赖哈曼·伊本·穆阿威叶,他是大马士革第十位哈里发希沙木的孙子。这个二十岁的青年,化装成老百姓, 通过巴勒斯坦、埃及、北非,到处流浪,好容易才逃脱了阿拔斯人的间谍们时时警惕的眼睛。他的九死一生的故事,构成了阿拉伯编年史上最富于戏剧性的轶事。阿卜杜勒·赖哈曼原来躲避在幼发拉底河左岸一个游牧人的帐棚里,他的流亡生活就是从那里开始的。有一天,阿拔斯人的黑旗子,突然在那个帐棚的近旁出现,阿卜杜勒·赖哈曼带着他一个十三岁的弟弟,猛地投入河中,拚命地向彼岸游去。那个小弟弟,显然是不善于游泳的,游到河中间,他听信了追缉者答应特赦的话,又游回来,就被杀害了;他哥哥继续游过去,终于安登彼岸。
阿卜杜勒·赖哈曼拖着沉重的两腿在向南方去的路上走着,他在巴勒斯坦遇见被他释放了的又忠实、又能干的自由民白德尔。他在北非,好容易逃脱了优素福·菲海里的亲戚(当地长官)的暗杀。他无依无靠,一贫如洗, 从一个部族流浪到另一个部族,从一个城市漂泊到另一个城市,这个不受法律保护的亡命之徒,在 755 年,终于逃到了休达。他的舅父们是柏柏尔人, 就住在休达附近,他们保护了他。他从这里派遣白德尔过海峡去,跟住在埃尔维拉和哈恩两个城市里的叙利亚分队谈判,他们是大马士革人和肯奈斯林人。那些部队的首长,都是伍麦叶王朝的旧部,他们许多人都欢迎这个良好的机会,愿意在所有的叙利亚人都尊重的一个人的领导下,团结起来。叙利亚人把也门人争取了过来,这不是由于也门人喜欢阿卜杜勒·赖哈曼,而是由于他们怨恨自己的有名无实的省长优素福。于是大家派了一只船去迎接那位新领袖。伍麦叶的这个苗裔,身材细长,鹰鼻,有着稀疏的红头发,为人刚毅、勇敢,受过王室最好传统的训练,他不久就掌握了错综复杂的局势。优柔寡断的优素福,企图用种种丰厚的礼物和诺言,来使这个新的凯觎王位者满意,甚至应许让他做自己的女婿,但都失败了。南方各城市,一座跟一座地开门迎降,没有一座进行抵抗的。约旦分队驻在的阿尔奇多那,巴勒斯坦分队所驻扎的西多那省,希姆斯的阿拉伯人所住的塞维利亚,都真心地欢迎这位亲王。
当阿卜杜勒·赖哈曼和他的支持者向着科尔多瓦的方向挺进的时候,优素福正向着塞维利亚的方向前进。在战斗快要开始之前,有人才注意到这位亲王没有自己的军旗,塞维利亚的也门人的首领艾卜·萨巴哈,就临时做了一面旗子,就是把一块绿头巾绑在矛头上。据文献的记载,这就是西班牙伍麦叶王朝军旗的起源。
756 年 5 月 14 日早晨,敌对的两军,交战于瓜达尔基维尔河岸上。当时, 马在西班牙还是希罕的,尽管两方面的战士大半骑在马上,而阿卜杜勒·赖哈曼体会到,他的部下有些人担心他会逃跑,所以,坚决要求用自己所骑的马去换艾卜·萨巴哈的老骡子。战斗很快就见了分晓。优素福和他的大将逃命去了。攻克科尔多瓦后,宣布了大赦。阿卜杜勒·赖哈曼毫无困难地制止了对首都的劫掠,而且把败北的省长的眷属,置于自己豪爽的保护之下。
控制科尔多瓦,却不意味着控制穆斯林的西班牙。逃亡的省长在北方继续煽动叛乱,直到最后他终于在托莱多附近被杀死了。托莱多城到 764 年才
被攻陷。在阿拔斯王朝代理人的鼓动下,也门人和十叶派的叛乱,连绵不绝。柏柏尔人的暴动,费了十年的时间才镇压下去。柏柏尔人从来没有忘记他们的阿拉伯上级独占了所征服土地的最大份额。这位新省长先前忠实的支持者,此时已变成敌人,必须迅速设法对付。塞维利亚的酋长,曾以军旗和骡子供给阿卜杜勒·赖哈曼,使他获得胜利,他也在一次暴动中丢掉了自己的头颅。阿卜杜勒·赖哈曼的得力助手白德尔,失掉自己的财产,本人被放逐到一个边远城市。
内部的敌人与外部的敌人,互相勾结了起来。761 年,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曼苏尔,大胆地任命阿拉义·伊本·穆基斯为西班牙的省长。两年之后, 阿拉义被处斩了,他的头颅被保存在食盐和樟脑里,用一面黑旗包着,跟他的任命状一道,被运送到麦加去,交给正在朝觐中的哈里发曼苏尔。曼苏尔从前曾把阿卜杜勒·赖哈曼叫做“古莱氏族之鹰”,此时他大声说:“感谢真主,在我们和这样一个敌人之间,安置了大海!”据说,阿卜杜勒·赖哈曼甚至准备了一支舰队,要从阿拔斯人的手中抢夺叙利亚,但因内部出了问题,才没有开出去。
777 年,东北的阿拉伯各首领之间,结成了一个难以轻视的联盟,这个联盟的领导人,是巴塞罗那的长官,一个蓝眼睛的人,是优素福·菲海里的女婿。这个联盟甚至邀请查理曼来订立盟约,共同反抗西班牙的新省长。查理曼被认为是阿拔斯王朝哈里发的盟友,因此,成为阿卜杜勒·赖哈曼的天然敌人。查理曼于 778 年穿过东北部西班牙边界而进军,深入到萨拉戈萨, 但是,那座城坚决抵抗,而他国内的敌人又在威胁着他的政权,因此,他被迫撤退。在撤退的“悲惨的道路上”,经过比利牛斯山隘的时候,法兰克人部队的后卫,遭到巴斯克人和其他山居民族的攻击,他们的兵员和辎重,都遭受了惨重的损失。他们战死的将领中有罗兰,他的英勇的抵抗,因《罗兰之歌》(Chanson de Roland)而流芳百世,这首歌不仅是早期法国文学的珍品,而且是中世纪最动人的史诗。实际上,阿卜杜勒·赖哈曼已证明自己是西方的这位最强大的君主的对手,也证明自己是东方的那位最伟大的统治者的对手。
在打败各式各样的敌手的过程中,阿卜杜勒·赖哈曼建立起一支四万多人的军队,这支军队纪律严明,受过高度的训练,兵员主要是从非洲招募来的柏柏尔人,他就依靠他们的忠贞,来撑持自己的宝座。他知道怎样利用高官厚禄,来保持这批人的好感。757 年,他停止了在金曜日讲道(khuboh, 虎土白)中替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祝福,但是,他没有自称哈里发。他和他的几个继任者虽然自己作主进行统治,仍称艾米尔,直到阿卜杜勒·赖哈曼三世,才自称哈里发。在阿卜杜勒·赖哈曼一世时代,西班牙已摆脱了伊斯兰世界公认的哈里发的管辖,而变成第一个独立的省区。
阿卜杜勒·赖哈曼既统一了领域内的各地区,获得了暂时的太平,就偃武修文,以实际工作表明,他的文教和武功,都是伟大的。他美化了领域内的各城市,又建筑了一座引水桥,把清水引入首都,还在首都的四周修建了城墙,而且在科尔多瓦的郊区,为自己修建了鲁萨法园(Munyat al-Rusā fah) ,这是以他祖父希沙木在叙利亚东北所建的园林为楷模的。他把水引入别墅,而且引种了桃子、石榴等外国植物。他的花园里有一株孤独的枣椰, 据说是从叙利亚输入的第一棵,他曾咏了一首温柔的诗,表达自己对这株枣椰的感情。
阿卜杜勒·赖哈曼于 788 年去世,在他去世之前两年,建筑了科尔多瓦清真大寺,可与耶路撒冷和麦加的那两座伊斯兰教的圣寺争胜。经过他的继任者加以扩建和完成之后,科尔多瓦的这座清真大寺,很快就变成西方伊斯兰教的克而白了。这座不朽的建筑,有着林立的、壮观的石柱子和宽敞的外院,1236 年菲迪南德三世夺回科尔多瓦后,把它改成了基督教的大教堂,一直保存到今天,通俗的名称是“拉·麦兹克塔”(La Mezquita),这显然是阿拉伯语 masjid(清真寺)的讹误。除了这座清真大寺外,这个首都可以自豪的,还有建筑在瓜达尔基维尔河上的石桥,后来被扩大到十七孔了。伍麦叶人政权的奠基者的兴趣,还不限于人民的物质福利方面。他千方百计地、孜孜不倦地努力,企图把阿拉比亚人、叙利亚人、柏柏尔人、努米底亚人、阿拉伯化的西班牙人和哥特人等纳入一个民族模型,而浇铸之,这是一种没有希望的工作;他所创始的文化运动,在更大的意义上说来,曾使伊斯兰教的西班牙,在九世纪到十一世纪的期间,变成了世界文化两大中心之一。
被阿拉伯编年史家称为“达赫勒”(al-Dākhil,潜入者)的阿卜杜勒·赖哈曼一世所建立的王朝,持续了二百七十五年(756—1031 年)。这个王朝到了第八位“艾米尔”阿卜杜勒·赖哈曼三世(912—961 年)的时代,强盛达于极点,他是漫长的世系中最伟大的人物,也是首先采用哈里发尊号的(929 年)。实际上,哈里发阿卜杜勒·赖哈曼三世在位的时代,标志着阿拉伯人在这个半岛上的新时代的顶峰。在伍麦叶人的时代,科尔多瓦一直是首都, 而且享受着一个无比灿烂的时代,可与东方的巴格达媲美。
雄才大略的摄政王曼苏尔侍卫长(al-ājibal-Manūr),即所谓“十世纪的俾斯麦”,可能是阿拉伯西班牙最伟大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他于 1002 年去
世后,伍麦叶的哈里发王朝便开始衰落,到 1031 年,完全灭亡了。在这个王朝的废墟上,兴起了各式各样的小王国和小侯国,其中的许多小国是互相仇视、势不两立的,它们终于屈服于本国的基督教徒,特别是北方的基督教徒日益强大的势力。随着格拉纳达于 1492 年陷落,穆斯林统治的最后痕迹,便从这个半岛永远消失了。
阿卜杜勒·赖哈曼一世的继任者们的主要任务,仍然是安定国家、解决各种纷乱的问题,这些问题的起因,一是居民中既有基督教徒,又有穆斯林, 二是旧有的阿拉伯穆斯林与新入教的西班牙穆斯林之间存在着猜忌。自征服西班牙以来,阿拉伯人对待信仰基督教的老百姓的政策,与他们对待其他被征服地区的基督教徒的政策,根本上没有什么差别。人丁税(jizyah)只向基督教徒和犹太教徒征收,税额分三级:十二个第尔汗,二十四个第尔汗, 四十八个第尔汗,每年征收一次,依照纳税人实际的经济情况,而定其级别。妇女、儿童、老人、穷人、僧侣和有痼疾的残废人,一律豁免。土地税平均是收成的百分之二十左右,也是向这些顺民征收的,但是,与人丁税不同, 纳税人改奉伊斯兰教后,仍然要纳土地税。用武力征服的地区,教会的土地, 征服西班牙时逃走的领主的土地,都被没收,分配给征服者个人;但是,原来的农奴仍留在那些土地上,从事耕作,他们必须把收成的五分之四,交给新的穆斯林地主。这些被没收的地区,有五分之一的土地,拨归国家,国家只向耕种这种土地的农奴征收所产谷物的三分之一。某些国有土地,后来当做封地,分给征调来镇压叛乱的叙利亚人和阿拉伯人。
“伊斯兰教没有奴役”这一原则,不必应用于改信伊斯兰教的奴隶。基督教徒可以太太平平地信仰自己的宗教,不受任何干涉,他们内部的事务,
由土著的法官,依照教会的法律而裁判,他们的裁判权当然不包括牵连穆斯林的案件和侮辱伊斯兰教的犯罪行为。因此,一般说来,穆斯林占领西班牙后,并没有给土著带来什么新的难以容忍的苦难。杜齐断言:“在某些方面, 阿拉伯人的征服,对西班牙来说,甚至是恩惠。”包括贵族和牧师的特权集团的势力被打破了,奴隶阶级的境况获得改善,基督教的地主有权处理自己的财产了,而在西哥特人的统治下,他们是没有这种权利的。
尽管如此,基督教徒还是成群结队地改奉伊斯兰教。在山区和农村,他们维持民族形式和传统文化,城市的居民却不是那样。作为新穆斯林,他们自成一个社会阶级,阿拉伯人把他们叫做“穆瓦莱敦”(Muwalladūn),单数是 Muwallod,意思是义子),西班牙人把他们叫做“穆莱迪斯”(Muladies)。这些新入教者,渐渐地变成了居民中最不满的阶层。他们的队伍,主要是由农奴、自由民和他们的子孙中从事耕作或卖零工的人来补充的。他们中有些人,表面上承认了伊斯兰教,内心里却是“秘密的基督教徒”;但是,他们都很了解伊斯兰教关于叛教者的明白而且无情的法律——处以死刑。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把所有的“穆瓦莱敦”都当做下等阶级,尽管他们中有些人是世家的子弟。在征服后第一个世纪的末期,这些“穆瓦莱敦”,在几个城市里,已经变成了居民中的多数,他们首先拿起武器来,反抗现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