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明志

1931 年,日本法西斯发动举世震惊的“九·一八”事变,引起梅兰芳等艺人的强烈愤慨。

为了鼓舞人民抵抗日本侵略的斗志,梅兰芳与叶玉虎(恭绰)等人一起编演了《抗金兵》。

初次上演是在上海天蟾舞台,梅兰芳饰梁红玉,林树森饰韩世忠,其它一些名角也参加了演出,强大的演员阵容,高超的表演艺术与激愤的抗敌剧溶为一体,使观众的激情升华到了顶点。

随后,梅兰芳又把齐如山根据明代传奇编写的京剧《易鞋记》改编为《生死恨》,反映在敌人刺刀下,沦陷区人民的痛苦生活,以激励民族气节。《生死恨》于 1936 年 2 月 26 日在上海天蟾舞台与观众见面。

连演三天,观众暴满,收到了预期的效果。移至南京大华大戏院上演时, 购票的观众竟把票房的门窗玻璃挤碎了。观众非常喜爱爱国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生死恨》。

1937 年 8 月 13 日,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上海。像梅兰芳这样享有国际声誉的艺术家,在日本帝国主义者看来,是大可利用的人物。果然,有一天, 上海青帮头子张啸林托人向梅兰芳提出,要他在“电台”播一次音。梅兰芳借口就要赴香港和内地演出,拒绝了他们。

虽然回绝了敌人的要求,但为了防止敌人的暗杀和绑架,梅兰芳决定, 必须离开上海,于是,乘 1938 年率剧团到香港演出之际,梅兰芳就在事先租

好的乾德道 8 号一公寓里留居下来。

梅兰芳息影香港,心情虽然悒郁,但他对抗战胜利充满了信心,坚信总有一天可以重登舞台。他仍然像过去那样,把生活安排的井然有序。

每天起床后,梅兰芳先看报,然后打太极拳,锻炼身体,下午在家学中文和英文,晚上阅读书籍,钻研文学艺术,有时独自拉着二胡悉心复习和研究自己的唱腔,做到曲不离口。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他对外声称自己的嗓子退化不能再登舞台了。

客居香港,梅兰芳的主要消遣,一是绘画,一是看电影。

一天,他正在绘画,一位朋友的夫人偶然拿了一张照片请他着色,这本是游戏之作,但着色之后,这张着笔细腻,敷色淡雅的照片竟成了一幅绝妙的“仕女图”。

那段时间,梅兰芳不但看了许多电影,而且还经常和电影界朋友一起研究把古典戏曲搬上银幕。一次,他对朋友说:“天总是要亮的,到时候,我一定拍一部古典戏曲的片子。我有这个信心。”果然,他的愿望没有落空, 到了抗日战争胜利之后,由吴性栽出资,费穆导演的中国第一部彩色戏曲片

《生死恨》在沪问世。

1941 年 12 月 8 日,日军偷袭珍珠港成功,太平洋战争爆发。作为盟国之地的香港,成了日军的攻击目标。不久,日军占领香港。

香港沦陷第三天,梅兰芳正在客厅与朋友谈论战争局势,一位操着东北口音的中年男子要见梅兰芳。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叫黑木,奉酒井司令的命令来找您。您什么时候有空去见我们司令?”

梅兰芳立即回答:“现在就可以去。”这种大义凛然,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神态,令在座的朋友肃然起敬。随后,梅兰芳镇静地对黑木说:“我们走

吧。”

黑木陪着梅兰芳走进酒井司令的办公室。一会儿,矮壮的酒井走进门来, 一见面,就握着梅兰芳的手,用流利的中国话说:“梅先生您好!20 多年未见面了。您还认识我吗?我在北平日本使馆做过武官,又在天津做过驻防军司令,看过您的戏。”一面说,一面盯着梅兰芳嘴上的胡子,惊讶地说:“您怎么留须了?像你这样的大艺术家,怎能退出舞台?”

“我是唱旦角的,年岁大了,扮相不好看了。嗓子也坏了。”梅兰芳平静地说:“已经失去了舞台演出条件,唱了快四十年的戏,早应该休息了。”

“遗憾,遗憾!”酒井连声说道。他沉吟一下接着说:“虽然看不见您的演出了,可我们还是朋友,有空常来,回头我让黑木给您开一张特别通行证。”

梅兰芳谢绝了酒井的宴请,回到了亲友们的身边。

第一关闯过去了,但酒井并未就此罢休。为了庆祝日军占领香港,日军决定召开一次庆典会,并派人给梅兰芳送去了一个请帖。特请梅兰芳演唱一出京戏。梅兰芳接过请帖,指着坐在旁边的医生对日军派来的人说:“我已经不能登台了,现在牙又疼痛,更无法演出。”梅兰芳见来人面有疑难之色, 就请医生写了一张证明,附在回信里,说明不能参加的理由。来人只得复命去了。

过了几天,日军又派人来了。梅兰芳淡然一笑,说:“我早已说过,我不能登台,就是登台一个人也无法演出,因为我的剧团不在此地,恕我不能从命。”

两次拒绝,日军知道梅兰芳登台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就没再来请。

几次拒绝演出,虽然都顺利闯过来了,可梅兰芳的处境却不顺心,有翅难飞的感觉沉重地压在他心头。

当时有些人乔妆改扮,轻装简从地从广州湾偷渡到内地。梅兰芳也打算这样偷渡,离开香港这个藩篱。经过几番周折,梅兰芳终于先把绍斯、绍武

(化名)托朋友先送回了内地。孩子走了之后,梅兰芳离港之心越来越强烈。偷渡不行,只有明走。于是梅兰芳取得酒井的同意,取道广州,乘飞机回到了上海。

梅兰芳回来了。整个梅家沉浸在欢快之中。虽然梅兰芳平安归来,一家欢聚,可是困难、逼迫却不断向梅兰芳袭来。

4 年多香港和上海两处生活费用,使梅兰芳历年来的积蓄差不多用光了。尽管拮据,梅家宽厚待人的祖风不减当年。尽管开支日益扩大,梅兰芳也没有当着人叫过一声苦,辞退一个人。尽管家中开支已经使梅兰芳难以支付,但是,对外界和亲友的告贷,梅兰芳照例是有求必应,绝不推辞。

在货币一再贬值,物价不断飞涨的情况下,梅兰芳经济困境越来越严重了。就在这时,上海中国大戏院的经理来到马思南路梅家,约请梅兰芳出来唱戏,以摆脱困难。

梅兰芳经过反复认真考虑,认为如果刮掉胡子,没了挡箭牌,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南京、东京都会来人要求演出,这先例绝不能开,绝不能剃须登台。

这以后,尽管说客不断,但都被梅兰芳一一推辞了。

此时梅兰芳的心境,莫过于他在“达摩面壁图”中所叙:“穴居面壁, 不畏魍魉,壁破飞去,一苇横江。”尽管经济拮据,政治压抑,但梅兰芳对

胜利充满信心,对胜利后重返舞台充满信心。

1942 年的一天,汪伪政府的大头目褚民谊突然来到梅家,要梅兰芳在 12 月作为团长率剧团到汪伪首都南京、伪满首都长春、日本首都东京巡回演出, 庆祝所谓的“大东亚战争胜利”。

梅兰芳抚着胡须,沉着地说:“我已退出舞台多年,年岁大了,早已没有嗓子了。”

“胡子可以剃掉嘛。”褚民谊皮笑肉不笑地说:“嗓子吊吊也会恢复的嘛。”

“我听说您一向喜欢玩票,大花脸唱得很不错,我看您作为团长率领剧团去慰问,不是比我更强得多吗?何必非我不可!”

“这⋯⋯”褚民谊语塞了,脸青一阵红一阵,不知如何是好,支吾了两句,十分狼狈地走了。

褚民谊没能把梅兰芳“动员”出来,日军华北驻屯军报导部部长山家少佐亲自出面进行胁迫。这个无恶不作的敌首,派北平《三六九》画报社长朱复昌“动员”梅兰芳出来演出。

朱复昌不直接去上海找梅兰芳,而是去安福胡同姚玉英家,强迫姚玉英飞到上海,传达勒令梅兰芳参加演出一事,倘若违抗,便以军法从事。姚玉英知道事关重大,可又无计可施。万分焦急之时,秦叔忍(梅兰芳姑丈秦雅芬之子)闻讯赶到姚家,商量好姚玉英一到上海就让梅兰芳注射伤寒预防针。因为秦叔忍知道梅兰芳打这种针会立刻发高烧。接着,姚玉英和朱复昌、山家少佐一同到了上海。

梅兰芳从姚玉英口中知道事情的复杂性与严重性,就依计而行,让他的保健医生吴中士给他打针,果然发起高烧。

山家少佐不相信梅兰芳会突然生病,请上海日本军部派军医去梅家量体温。结果确认梅兰芳发烧 42℃,卧病在床。

为了维护民族尊严,梅兰芳不惜损伤身体,再次抵制了敌伪的胁迫。利用梅兰芳来庆祝所谓:“大东亚圣战”的阴谋破产了。

1945 年 8 月 15 日,广播里传出了日本投降的喜讯。不一会儿,梅兰芳的挚友、学生陆续来到梅家报告这盼望已久的喜讯。在楼下客厅里他们看见梅兰芳手中拿着把折扇,遮住了脸的下部,轻快地从楼上下来。吴震修笑着说:“你应该找个理发师来剃胡子了吧!”梅兰芳把扇子往下一撤,露出了八年前的面目,不但春风满面,唇须全无,而且灰色的西装,绛红的领带, 雪白的衬衫,黑亮的皮鞋和花色的袜子全是新的。

梅兰芳笑着对大家说:“今天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后,我首先剃干净胡子,从头到脚换上了八年来没有穿过的新衣新鞋,我今天比小孩子过新年还要高兴。”

梅兰芳平常为了保养嗓子,说话的声音柔和偏低,这一天却提高了调门, 而且笑出了声。50 岁的中年人,竟笑得像年青人那样天真。两年前梅兰芳就对冯幼伟说过:“总有一天,日本军阀会垮台的,到那天,我剃了胡子重新登台”。

这以后,经过一番吊嗓,练功,两个月后梅兰芳参加了抗战胜利的庆祝会,在兰心剧场和程少余演出了《贞娥刺虎》。

这是梅兰芳蓄须明志,息影八年后的第一次登台。尽管他的嗓音不够理想,身段不够自然,可观众不断的掌声与激动的心情,足以说明了人民群众

对这位有着高度民族自尊心的爱国艺术家的无比热爱与尊敬。

在哪些日子里,上海人,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谈的都是梅兰芳, 既谈他息影八年后的表演艺术,更谈他蓄须明志的高尚情操,这位人民的艺术家以他那精湛的艺术和高贵的品德,赢得了广大群众的衷心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