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歌女》

《秃头歌女》是尤奈斯库第一个剧本,也是荒诞派戏剧最早的剧本之一。说来也怪,这一部轰动世界剧坛的经典作品,它的创作过程却颇为偶然。

《秃头歌女》创作于 1948 年。在此之前,尤奈斯库还过着收入微薄的

小职员生活,他并不想搞戏剧文学,而只想学点英语。一九三八年左右,尤奈斯库买了一本专门为初学者学习英语而编的教科书《英语会话手册》。这本书的特点是简易,而且还有法英对照。为了记熟其中的句子,尤奈斯库认真地将句子摘抄下来,反复地阅读。尤奈斯库的英语并没学好,但是,他在阅读这些摘抄下来的句子时,却发现了其中都是一些普通的真理,比如“一个星期有七天”,“地板在下面,而天花板上面”。尤奈斯库觉得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句子,而是确定不移的一些基本真理。

为了方便读者学习,课本从第三课开始,出现了两个人物,即史密斯先生与史密斯太太。这是一对英国中产阶级的夫妇,他们住在伦敦附近,有几个孩子,并且有一个女佣人叫玛丽。他们有一对朋友,就是马丁夫妇,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交情。从第五课开始,马丁夫妇前来拜访史密斯夫妇,对话在四个人中进行。这些对话仍然是些不容置疑的“真理”,不过比前几课较为复杂,比如“人们用脚走路,但是人们取暖用电炉”,还有“乡村比城市安静”“但城市人口更集中,商店也更多”等等。

尤奈斯库面对这些简易的句子,突然有了主意。他不再打算学下去,因为他觉得史密斯夫妇之间的对话与史密斯夫妇和马丁夫妇之间的对话,简直就是在演戏。于是尤奈斯库决心以此为素材,写出一部“叫朋友开开心”的戏剧。这出戏剧原名定为《速成英语》,后又改为《英国钟点》。 1949 年,当尤奈斯库将此剧交剧团排演时,一个女演员把剧中台词里的“金发女教师”一词错念成“秃头歌女”。尤奈斯库从这句错词中忽然受到启发。他觉得错词比原词好得多,因为剧中根本就没有一个什么有头发或没有头发的歌女,显得荒诞味十足,于是拍案叫好,把剧名更改为《秃头歌女》。真可谓歪打正着。

《秃头歌女》中的人物就是史密斯夫妇与马丁夫妇,其中开头的一些台词也大部分是从教科书中精心抽出来的。但在创作过程中,尤奈斯库从教科书中的那些基本真理中发现了世界的荒诞,于是,课本中那些简单明了的句子,开始在尤奈斯库心里发生倾斜。他开始采用荒诞手法进行创作,各个句子单独看是一种常见的真理,而合扰起来看则荒诞不堪。尤奈斯库感到这正是表现荒诞世界的最好方法。

《秃头歌女》是一个独慕剧,有十一场,场面小,布局简单,是为小剧场和少量观众构思的。出场人物是史密斯夫妇、马丁夫妇与女仆玛丽、消防队长六个人。

在伦敦郊区,居住着一对典型的英国中产阶级夫妇史密斯先生与太太。用过晚餐后,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七下,而史密斯太太看了看表,说:“九点了”。这时史密斯先生正在看报,而史密斯太太却唠叨个没完,她的话单调乏味,漫无边际。史密斯先生被吵得无法看报,于是也参加了谈话。

他们谈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由于史密斯先生从报上看到熟人博比·沃森死亡的消息,就开始以此为话题。他们说博比·沃森死去已有两年了,并于一年半以前举行了葬礼,可尸体还有热气呢。目前,博比·沃森还打算和他的太太在明年春天结婚。博比太太没有孩子,可她又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孩子的抚养又成了问题。谈着谈着,他们忽然发现,这个家庭全部成员都叫博比·沃森,都以商品推销员为职业,长相也都一样,甚至于全城四分之三的人都叫博比·沃森。

谈话越来越乱。墙上的那面挂钟也开始象神经病一样胡乱敲起来,一会

儿敲了七下,然后是三下,接着又是五下,两下,停止了。两个人正为了男人和女人孰善孰恶的问题在争执,忽然,女仆玛丽进来,报告说,他们的好友马丁夫妇来了。

马丁夫妇本是史密斯夫妇请来作客的,可是史密斯夫妇却不知道此事, 两下见面后,感到无话可话,非常尴尬。史密斯夫妇对他们很不热情,只是说了几句“天热”、“天冷”一类的寒喧话。马丁先生与马丁太太进屋之后, 两人面面相觑,似乎并不认识,但又似曾在哪儿见过,居然各自介绍情况, 攀谈起来。他们论证了各自来伦敦的路线、乘坐的车辆与居住的住宅,发现了惊人的相似;他们同住在曼彻斯特,在相同一天离开那里,同乘一列火车, 而且同坐一个车厢和一个包厢,并且还面对着面,于是判定两个人是见过面的。后来又谈到,他们都住在朗菲尔德路十九号,并同住在同一房间,并且同睡在一张床上,于是判定,见过面是可能的,接下去,他们又谈到自己身边各睡一个两岁女孩,这女孩有着金色的头发,并且“一只眼珠子红,一只眼珠子白”,原来这是同一个女孩,是他们的女儿!说到这城,马丁先生与马丁太太恍然大悟:哦,原来咱们俩是一对夫妻。于是两个人“毫无表情的拥抱接吻”,并信誓旦旦地说,要象以前那样生活,再也不要分离了。正当两个人确认了自己的夫妻关系时,女仆玛丽又闯了进来说,马丁先生的孩子左眼是红的,而马丁太太的孩子却是右眼是红的。那么究竟他们是不是夫妇关系呢,又搞不清楚了。

史密斯先生抱怨马丁夫妇来迟了,并谎称自己为了等他们的来到,一整天都没有吃饭。史密斯太太要求他们讲一下旅途趣闻。马丁太太讲了一些颇为奇怪的见闻,比如她看到一个人居然单腿跪着系鞋带,十分少见,感到惊讶万分。正当他们讲话时,门铃响了四次。头两头,史密斯太太判定有人来, 但开门一看,却没有人。第四次门铃响的时候,史密斯太太不愿再去开门, 无奈,史密斯先生起坐开门,一看,原来是消防队长来了。

消防队长进来后,说自己在门外等了一刻钟,听到了门铃响,却没有看见有人来开门。他承认第三次门铃是他接的,铃响后便躲了起来,为了这一件事情。史密斯夫妇争执起来。史密斯太太坚持说,门铃响的时候门外没人, 而史密斯先生则认为门铃响时肯定有人。正当争论不下时,消防队长出来打园场,说门铃响时,有时有人,有时没人,于是这一问题就解决了。

接着,消防队长询问史密斯家中起火没有,因为他奉命扑灭全城的火, 包括居民家中壁炉里的火。史密斯先生回答说家里一丁点火苗都没有。消防队长听后感到非常遗憾,他说,由于城里工厂停工,没有出过火灾,所以他们无事可作, 也就赚不到大钱。

大家重新入座,又开始闲谈,消防队长给大家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说一头小公牛,吃了玻璃碴子,生下了头母牛,因为小牛是个男孩,所以母牛不能叫他“妈”,也不能叫他“爸爸”,因为他比母牛年龄还小,于是小牛只好和一个人结婚了。讲完后,史密斯太太又要求消防队长再讲一个故事。消防队长起初不肯,史密斯太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于是消防队长又讲了一个“感冒”的故事。故事很长,从姐夫的德国堂兄的舅舅,讲到舅的岳父的祖父怎样娶妻,一直扯到神父的祖母冬天经常感冒。故事中地名夹杂着人名, 涉及到五十多个人,没完没了。

这时,女仆玛丽走了进来,也要求给大家讲个故事。由于她是仆人,大家鄙弃她的非份要求,拒绝了她。突然,玛丽扑进了消防队长的怀抱中,引

起了众人的惊骇。原来他们是一对情侣。消防队长也认出来了,两个人惊喜万分。玛丽含着眼泪,朗诵了一首献给消防队长的诗歌《火》。史密斯先生极为愤怒,将她赶了出去。消防队长起身告辞,说在三刻钟又十六分钟后, 城里有一场火灾,这场火灾并不是什么大火,甚至连壁炉里的小火也不是, 是由一时的激情和胃部的火辣引起的火灾。走之前,他若有所思地问道:“倒忘了,那秃头歌女在那儿呢?”

消防队长走之后,史密斯夫妇与马丁夫妇又开始感到无聊,开始颠三倒四地谈话。谈着谈着,灯灭了,气氛渐渐紧张。他们彼此朝对方的耳朵叫道: “不从那儿走!”“从这儿走”。突然,灯亮了,他们停止叫闹,一切又恢复了原来开场时的情景。不过,当初史密斯夫妇所坐的位置,此时被马丁夫妇坐着,他们开始准确无误地重复史密斯夫妇在戏开场时说的每一句台词。

《秃头歌女》的思想主题不是单一的,它至少表现了作者的三种思想意

识。

首先是世界与人生的荒诞性。尤奈斯库在教科书里那些普通真理中发现

了人生的荒谬,在剧本中,表现为人们极端混乱,前后矛盾的思维。在剧中人物所讲的故事中,正常的世界与生活变得不正常了。比如马丁太太见到有人弯腰跪地系鞋带,居然感到奇怪,不可思议。而他们所讲的故事也都是荒诞不经的怪论,什么小牛生了一头母牛,小牛又与人结了婚,母牛不能管小牛叫爸爸或妈妈。这件事情当然非常奇怪,可是更奇怪的是剧中人物却坚信这是事实,因为“所有的报纸都登过”。再比如,他们说英国的海军是强大的,可海军却不包括水兵;还有,“博比·沃森长相并不端正”,可是又“很美”,他既“个子太高、身体太壮”,同时又“个子太小,身体太瘦”。尽管博比·沃森已经死去两年了,可还是打算与太太在明年春夭结婚。他们没有孩子,可同时又存在两个孩子的抚养问题;史密斯夫妇并没有邀请马丁夫妇,可马丁夫妇却应邀前来;史密斯夫妇本不知道客人的到来,可又埋怨马丁夫妇来迟了,声称整整一天都没有吃饭,就是为了等待他们,此外,还有门铃奇怪的作乱,门外却没有人,可来访的消防队长却又声称自己一直站在门外;城里没有火灾,消防队长居然感到不高兴,而且又预知过三刻又十六分钟(剧中人并不说是一个钟头)城里将有一场火灾,而这火灾是由人的胃部引发的等等。这一切非正常的语言和行为无疑展示了世界的荒诞性。

《秃头歌女》中的道具,也表现了荒诞性。明明是晚上九点,可壁钟居然响了十七下,后来又胡乱地无规则地敲响数次,甚至刚过一点半,又敲了二十九下。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其次是人格的丧失。尤奈斯库认为《秃头歌女》中的人物和英语教科书中的人物是一种人,“他们说着同样的话,作出同样的动作,或同样的‘无动于衷’”。剧中的人物用不着突出个性,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独立思想。剧本一开始,史密斯夫妇谈到的博比·沃森是一个明显的例证。这一家人全叫博比·沃森,全都从事推销员工作,一家之内谁是谁根本分不清;还有, 剧中结尾时,马丁夫妇虽然取代了史密斯夫妇而安然坐在椅子上,但他们不过是调换了位子,他们所说的话与史密斯夫妇如出一辙。这就表明人与人之间是没有差异的,这种手法固然荒诞,但却隐含了作者对人类的认识:既然现实社会中的人没有人格,当然也就谈不上有什么差别,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机械产品一样。在社会的群体中,个体早已不存在了。尤奈斯库评述此剧时表示,剧中人是“泛指中的小市民,小市民即专门接受别人的现代想

法和标语口号的人云亦云之徒”,“他们可以变成任何样的人,任何一种东西,因为他们只是成了别的什么人,尽管他们不是别的其他人,这是一个无人称的世界,他们是可以互相置换的,可以把马丁放到史密斯的位置,也可以把史密斯放在马丁的位置,调换是不会被觉察的。”

其三《秃头歌女》表现了西方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惊人的隔漠关系。马丁夫妇虽是几十年的夫妻,却见面不相识,要想确认这种关系居然还要经过一大段推理论证。既然连夫妻之间都难以互相沟通,那么人与人之间的隔漠关系就可想而知了。到最后,就连这一经过精心论证的夫妻关系也被推翻了, 他们到底是不是夫妻又成了问题。不仅如此,他们是不是他们自己也变得扑朔迷离了。因为女仆表示,“伊丽莎白(马丁妻)不是伊丽莎白”,“道纳尔(马丁名)也不是道纳尔”。这就充分表现出现代西方社会人与人的冷漠和人格丧失、人性异化主题。

在创作技法上,《秃头歌女》也有荒诞派戏剧共有的特点,比如人物极其无聊灰暗,剧情毫无发展,充分调动道具(壁钟)的直喻作用等等。但与

《等待戈多》相比,这些特点不够突出。《秃头歌女》一剧最突出的艺术特点是人物语言的谬误。作者常常有意打乱语言自身特有的逻辑性,剥夺语言正常的表意功能,以造成剧本的荒谬色彩。

由前所述,《秃头歌女》乃是受到教科书单调乏味语言而引发创作的, 所以此剧的语言也有教科书性质,酷似会话手册中的会话。比如剧本开始时, 史密斯夫妇的对话:“哟,九点钟了。我们喝了汤,吃了鱼、猪肉、煎土豆和英国色拉,孩子们喝了英国酒,今儿晚上吃得真好,要知道我们住在伦敦郊区,我们家又姓史密斯呀”。这句话所说的都类似于教产书中的那些普通真理,句句是实,但没有一句有意义。我们说剧本中的人物语言带有教科书性质,是指它的每一句话都含有基础会话读物所有的特性,即让初学者熟悉每一个简单句子的主谓宾等语法成分。尤奈斯库称之为“固定的句型”。剧中人物的语言,从每一单句来说,都十分完整,但这种主谓宾完整的句子, 用在教科书里则可,而用在戏剧中却十分单调。比如马丁夫妇的对话,常常有“这多么怪,多么巧呀”,“这是可能的”等一类机械、反复的老生常谈。尤奈斯库曾说,人物语言的机械性是为了表现小市民“说话是为了什么也不说”。它们只是人类嘴巴一张一合的机械动作,而表达不了任何的思想感情与内心世界。

再者,剧作家有意让句子的主谓宾成分互相不能搭配,以显示荒诞派色彩。这就是语言的谬误。比如“大夫和军舰一样健康”,“面包是一棵树”, “水起了火”,“我宁愿生一个蛋”,“你擤出个苍蝇拍子”,“打倒鞋油”, “奶酪是用来盖戳子的”等等。虽然句子规整,语法成分齐全,但由于有意造成搭配错误,所以极度荒唐。另外,还有一些复句。复句中的单句各自是成立的,但合在一块却发生谬误。比如“死了四年了,还热乎乎的”,“宁要木屋里的一口网,不要宫殿里的奶”,“如果把你丈夫的棺材给我,我就把我婆婆的拖鞋给你”,“教皇没有阀门,阀门里有教皇”,等等。

据说,由于刻意追求语言的荒诞性,使作者感到语言失去了应有的意义,成了胡言乱语,这对作者的创作状态造成了很大影响。尤奈斯库常常感到不舒服,以至头晕、恶心,不得不经常停止工作,怀疑自己的创作初衷。他常常走到沙发旁,躺下,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无边的荒诞给吞没掉。所以,他一直以为《秃头歌女》是一出滑稽戏,而且是一部语言的悲剧。

由于《秃头歌女》一剧手法极度荒诞,因此,在初演时一时不能为观众接受。据说,人们对它反应冷漠,甚至有一次剧场只有三名观众,害得剧院大为赔钱。

不过,反传统的戏剧有时也会露出与传统戏剧的联系。《秃头歌女》尽管语言支离破碎,言不及意,但有时还是表达了作者的某种对现实世界的批评,请看下面这一对话:

消防队长 (对马丁夫妇)那么在你们家,也没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吗? 马丁太太 没有,可惜。

马丁先生 (对队长)现在公务相当不妙!

消防队长 很不妙。几乎什么都没有,有几件小事故,一次烟囱事故,一次仓库事故。没什么严重的。这些赚不了钱。因为没生产,生产奖金很少。

史密斯先生 什么都不行,到处都一样。今年商业、农业象火灾一样,也不妙。马丁先生 没有麦子,没有火灾。

消防队长 也没有水灾。史密斯太太 但是有糖。

史密斯先生 因为糖是人从外国进口的。

这段语出自荒诞人物之口,却带有传统戏剧的特点,即现实性。它讨论的是英国工业、农业等国民经济不景气的境况。没有火灾,是由于工业开工不足、生产减退,而且商业农业都不妙,日用品也匮乏。在这儿,作者流露出对西方现实社会的关心与揭露,有很强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