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比:破灭的“美国梦”

五十年代,荒诞派戏剧在欧洲取得大胜,几乎垄断了欧洲剧坛,而在美国却没有太大反响。在阿尔比开始用荒诞手法写出剧本之后,甚至找不到演出者,只好拿到德国上演。美国人仍然热衷于传统的戏剧,尤其是商业性的

戏剧,纽约百老汇大街剧场热闹非凡,熙熙攘攘。这是为什么呢?

美国是个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与欧洲老牌的资本主义帝国相比,社会机器运作的相对灵活,没有太多积重难返的社会危机。尤其是在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本土没有遭到大的破坏,相反,却在战争中大发横财。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成为与英法等强国鼎足而立的世界性强国。到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战胜国英法由于长期的战争造成巨大损耗,德、日、意三国则因战败,地位一落千丈,美国则一跃成为头号世界强国。两次大战给美国人带来了勃勃的雄心,欧洲人那种深刻的信仰危机,一时还不能为美国人所接受。

六十年代,随着经济危机的频仍,美国社会经历了几番大萧条。美国人突然发现,军事上的胜利不足以替代一切,信心和幻想开始动摇,以至破灭。人们对阿尔比荒诞戏剧的态度也渐渐开始变化。1960 年,阿尔比的第一部作品《动物园的故事》在纽约上演,并且与贝克特的独幕剧《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被安排在同一场次。这不但确立了阿尔比荒诞派戏剧家的地位,而且标志着荒诞派戏剧被美国人所正式承认。《动物园的故事》在美国先后上演了 600 多场,据说仅次于《犀牛》的上演数字。1962 年,他发表剧本《谁害怕弗吉尼亚·吴尔夫?》,被评为当年美国最佳戏剧,他成为美国最著名的戏剧家之一,其作品多次获普利策奖。

《美国梦》是个独幕剧,表明了表面强大富裕的美国,实际上处于“一个偏瘫畸形的时代”。

舞台上,是一个美国上层社会家庭的客厅。这个家中有妈妈、爸爸、姥姥三个人(这些称谓均是从孩子角度来叫的)。妈妈五十五岁,穿戴漂亮, 样子体面。爸爸六十岁,头发花白,瘦弱矮小。姥姥八十六岁,脸上虽然干缩,但两眼却炯炯有神。

剧本一开始,妈妈和爸爸正在无聊地说些闲话。妈妈讲了自己在商店的经历:她在商店里买了一顶米色的帽子,店员给了她,可她硬说那是麦桔色, 于是在柜台前大吵大闹。商店又换了一顶麦桔色的,告诉她这是米色的帽子。妈妈收下了。其实,这还是刚才那一顶。实际上,妈妈的目的不在帽子的颜色,而借故发威。妈妈津津有味地讲着帽子的故事,而爸爸则心不在焉,但由于他惧怕妻子,所以不得不应声附和。

这时姥姥上场,抱着几只过去用过的盒子。姥姥回忆说,过去她们很穷, 妈妈小时候上学,姥姥就用盒子包着食品。妈妈 8 岁就心术不正,常常骗人, 想要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头,后来果然嫁给你爸爸,于是阔了起来,妈妈听后大发雷霆,厉声阻止姥姥讲话,并且表示已经把姥姥的东西准备好了,要送她去养老院。姥姥十分气愤,指责妈妈说:“我真是你的妈吗?”

表面看来,这个家庭一切都非常完美:有钱、舒适,甚至于爸爸凭借着富有还想竞选国会议员或者州长,可实际上,这个家庭却隐含着种种矛盾与危机。爸爸年轻时没有生育,现在年龄大了,不再与女人睡觉,所以这个富有的家庭由于缺少继承人而难以为继,于是他们要领养一个孩子。其实,早在二十年前,他们就已经在一个专门收养私生子的“再见吧收养所”买了一个孩子。但这个尚处于襁褓之中的婴儿“团儿”并不听话,眼睛只看着爸而不看妈,而且鼻子翘得高高的,显得傲慢不驯。于是妈妈就将“团儿”的眼睛挖去,将其双手砍掉,并阉割了他。之后,他们觉得这个孩子已不能体现美国梦,因为他“没有头脑,没有胆子,没有脊梁骨,两只脚是泥巴捏的”,

于是杀死了他。二十年后,他们又想领养一个,于是,约来了巴克尔太太。巴克尔太太来了之后,妈妈与爸爸并不直接了当地告诉她有什么事,反

而信口胡诌,建议她去申请各种各样与她毫不相干的奖金。姥姥借机在一旁旁敲侧击,指责妈妈“中年人以为什么都干得了,可自负的中年人一多半的事都干得不如他们以前干得好了。我们这个时代是个偏瘫畸形的时代”。妈妈大怒,命令爸爸将姥姥的收音机和假牙没收,然后,拂袖而去。场上只剩下姥姥与巴克尔太太。在巴克尔太太的一再恳求之下,姥姥把爸爸妈妈收养孩子的事情告诉了她。

这时,一个小伙子上场了。他是姥姥搬到养老院去所雇来的搬运工。小伙子非常英俊。他的脸,线条清楚,中西部牧场小伙的脸型,地道美国式的英俊⋯⋯轮廓好,鼻子直,眼睛诚实,带点逗人喜欢的笑⋯⋯”,所以姥姥一看见这小伙子,就认为他是爸爸妈妈应当收养的孩子。她对小伙子说:“你就是美国梦”。

可是小伙子的一番话使人吃惊。他说:“我根本没有什么才干,就只有你看见的这点,我的外表,就是说,我的身体、我的脸,在别的各方面我都不齐全,所以,我得补补齐”。原来这个金玉其外的漂亮青年却是个败絮其中、徒有其表的畸形儿。小伙子告诉姥姥,他出世时妈妈就死了,爸爸也不知是谁,只有一个双胞胎的兄弟。兄弟俩似乎心连着心,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后来他们被硬性掰开了(从剧本的暗示中可以知道,小伙子的这个孪生兄弟,就是被爸爸妈妈花钱买的那个“团儿”),他就感到心被人抽去了。从此,他丧失了心灵,把自己变成了可以推销的商品,只要有钱什么都干。他说:“我没有感情,我已经给抽干了,扯烂了⋯⋯掏空了。现在我只有我的外表⋯⋯我的身体,我的脸。”

姥姥对小伙子深感惋惜,于是建议他去当养子,或者演电影。然后姥姥告诉巴克尔太太,说已经为爸爸妈妈找到了最合适的养子。然后,在小伙子的帮助下,姥姥带着她的几个盒子、假牙、收音机走了。

爸爸奉了妈妈之命去没收姥姥的收音机与假牙,却没有找到,又转了回来。巴克尔太太引着小伙儿来见爸爸妈妈。妈妈一边围着小伙子打转,一边摸摸他的胳膊,不时轻轻地戳几下,认为非常合适,啧啧地称赞不停。小伙子则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屈辱的表示。巴克尔太太对妈妈说,随后就会寄来帐单,买卖成交了,小伙子已“是你的人喽”。为庆祝这一日子,他们举起酒杯。妈妈告戒小伙子,他来到这样的富裕人家,首要的事就是学会查钱的数目。正说着,妈妈突然感到,这小伙子很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通过这个剧本,阿尔比给强大富裕的美国社会画了一张像,“当众捅破

我们国家里一切都美好无比的神话”。甚至,阿尔比还通过剧中人之口指责美国社会目前所处的是偏瘫畸形的时代,打破了幻灭的“美国梦”。首先, 剧中所描写的这个家庭颇能代表人们一般所认为的美国式社会:丰厚的物质财富、美满的家庭生活,可实际上却危机重重,龌龊不堪。丈夫丧失生育能力,性格懦弱,他对凶悍的妻子俯首贴耳,毫无主见。孩子妈被认为是“肯定无疑的美国特产”。她从小生长于贫困之中,学会了欺骗与敲诈,宁愿不要爱情,也要嫁个富翁。多年来,她的私生活并不欢悦,于是脾气变得凶暴、乖戾,产生变态心理。由一个生活底层的受害者转而成为作威作福、以钱势压人的上层贵妇人。在家她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甚至于把亲娘也要赶走, 在商店则强逼店员认错。这个富裕家庭象征着整个美国社会,外表看来,一

切完美,而实际上机能丧失,难以为继。他们需要一个强悍的男性,作为家庭的承继者,也就象征地表明了,只有给美国社会注入新鲜活力,才能使美国的强大国力维持下去。而这种活力实在难以找到。剧中所描述的孩子爸与孩子妈从收养院买来了婴儿并杀死了他,不一定是实指,但却象征性指出了这个家庭——也就是这个国家难以寻找到后继者,这是“美国梦”破灭的一个含义。

其次,剧本中小伙子的出场,再次表现了“美国梦”的破灭。从外表看, 他英俊强悍,具有一种典型的美国美,但他却是那个被扼杀了的“团儿”的孪生兄弟。他的心被掏空了,没有心灵,没有感觉。完全是个金钱势力异化了的畸形儿。而爸爸妈妈却以为他们找到了“美国梦”,并为此欢欣鼓舞。这就再一次宣告了所谓“美国梦”的破产,从而表明,这个家庭(甚于这个国家)更深地跌入到难以为继的可悲状况。所谓美国梦,实际上就是“外强中干”的代名词。

《美国梦》发表并上演以后,美国舆论一片哗然。有的评论家认为这出戏攻击了美国的理想与信心,有失败主义、虚无主义倾向。阿尔比指责那些评论家是虚伪的卫道者。他在该剧序言中说:“这个剧本是对美国形象的一个考察,它揭穿了我们的社会以赝品冒充真货,谴责自鸣得意、残酷无情和机能萎瘪,当众捅破了关于我们国家里一切都美好无比的神话”。阿尔比声称,这个剧本就是要冒犯那些自欺自人,躲藏在虚假的繁荣中而不肯正视现实的人们。他说“我的目的就是要冒犯,当然同时也解闷、逗乐⋯⋯我要回答说,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画像,当然是我的眼光看出的一幅画像⋯⋯我希望这部作品超越个人和私人的范围而与我们大家共同的苦痛相关联。”阿尔比的这习话的确道出了一种真实,那就是剧本中的悲剧不是针对某个私人的家庭,而是整个美国“大家共同的苦痛”。

《美国梦》可以说是阿尔比表现美国社会精神危机的总纲,其他的一些剧本都从不同的角度揭露了美国现实社会的阴暗、腐朽与人们精神上的空虚、压抑。剧本《谁害怕弗吉尼亚·吴尔夫?》就是这方面的名作。剧本发表后,被奉为美国文学的经典之作。

这是个三幕剧,以两个家庭之间的荒谬关系为题材,主人公是两对夫妇。乔治是某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凌晨,乔治与妻子玛莎离开了校长为欢迎新教师而举行的周末晚会。回到家里后,乔治感到非常疲劳,想要睡觉, 而玛莎则劲头十足。她不顾此时已经夜深人静,喋喋不休地说着废话,并让丈夫回答。乔治无心再聊下去,表示自己很疲倦,而玛莎很不以为然。乔治反唇相讥说,这都是你那位当校长的父亲搞的晚宴害的。玛莎觉得丈夫这样议论自己的岳父很不恭敬,声称她还要接待客人,向乔治示威。玛莎一面喝酒,一面得意地唱着歌。歌的原名是“谁害怕那只大灰狼”,而玛莎却偏偏唱成“谁害怕弗吉尼亚·吴尔夫?”弗吉尼亚·吴尔夫是英国著名的小说家, 以创作意识流小说而获诺贝尔奖金。玛莎这样胡乱改动歌曲的原词,也不知是什么用意。

客人来了,原来是涅克和霍妮夫妇。他们一再对深夜来访表示不安。尽管乔治很不情愿,但玛莎坚持让他们进来,一时间气氛非常尴尬。无聊之中, 涅克只好对乔治家中挂的抽象派绘画进行评论。乔治企图阻止涅克再谈下去,可涅克仍喋喋不休,最后乔治只好告诉他,这幅画表现的就是玛莎,涅克这才住了口。这时,玛莎又唱“谁害怕弗吉尼亚·吴尔夫?”霍妮听到这

词不达意、胡乱编造的歌词,感到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乔治开始无话找话,询问涅克的情况。涅克说他在生物系任教师,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孩子。乔治感到奇怪,因为玛莎在他们来访之前告诉过他, 涅克在数学系工作。说到孩子,喝醉了的霍妮兴奋起来,声称他们刚刚听说乔治与玛莎有一个儿子,已经二十一岁了,并问他们,儿子怎么还不回家。其实乔治与玛莎并没有孩子,所以玛莎对此缄口不言,而乔治则谎称,儿子在外地上大学,一无所长却又很不听话。这些话引起了玛莎的不满,当着客人的面,说乔治一直怀疑儿子不是他的。乔治厌倦妻子,讥笑自己的岳父长着一头白发,又是一双红眼睛,简直就是一只白鼠。两人争吵起来。盛怒之下,乔治将花瓶打碎了,而玛莎则一面唱着歌,一面回到厨房。

对于乔治夫妇的无聊争执,涅克不感兴趣,表示不愿介入人家的家庭私事。乔治提议涅克谈一下自己的家庭情况。为了引起涅克的兴趣,乔治讲了一个荒唐的故事。说有个青年把自己的母亲杀了,之后在开车时使自己的父亲死于车下,最后进了疯人院。乔治还讲了自己的婚姻,谈话中将矛头引向涅克,说涅克娶妻完全是为了贪图妻子的钱财。涅克承认自己的岳父很富有, 因为他在教堂当牧师,靠“上帝”而攒下了大量的钱,所以他把岳父比为一只教堂的老鼠。这时,玛莎进屋了,又开始攻击乔治,说他所写的那个青年弑母杀父的故事纯粹是杜撰,而乔治则认为这个故事非常真实,并说是自己的亲生经历。两人又争吵起来。恼羞成怒的乔治突然扑上去扼住妻子的咽喉, 两人打成一团。涅克见状,上前拉住乔治,并用力一推,将乔治推到地上。乔治感到很丢面子,于是开始攻击涅克,把涅克刚刚告诉他的那些家事全部抖了出来。霍妮刚刚还在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听到这些,不由得生气起来, 走了出去。

乔治去厨房取冰块,房间里只有涅克与玛莎,他们居然在客厅里调起情来。这一切都被乔治看在眼里,他佯装不知,想出了一个刺激玛莎的妙计。乔治进了屋,让大家坐下听他讲孩子的故事。乔治先讲了一段,然后逼

着玛莎继续讲叙。故事非常动人,引起了霍妮的兴奋,大叫着“我也想养孩子”。当玛莎讲到孩子长大了进了大学时,玛莎不愿再讲下去了,于是乔治接过话题,开始折磨玛莎。他向大家宣布,有一个重要消息要告诉他们:刚才有人送来电报,说他们的儿子死于车祸。玛莎气愤已极,吼道:“你不能让他死!你不能一个人作决定,”并吵着要看电报。乔治一边笑,一边说他已经把电报吃下去了,玛莎再也看不到电报了。

关于孩子的骗局已经被涅克识破,他与霍妮起身告辞。胜利了的乔治感到快意,唱起歌来。当他唱道“谁害怕弗吉尼亚·吴尔夫?”时,玛莎说道: “我怕,乔治,我怕”。

这出剧本揭示的是美国社会人们精神上的空虚、麻木与欺骗。乔治与玛莎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生存竞争中的失败者。玛莎原本希望丈夫能够成为出色的人物,出人头地,而乔治却未能使他满意,于是,两个人互相指责、攻击, 靠吵架拌嘴来取乐解闷。他们害怕现实,想尽办法逃避,于是不断地制造关于儿子的虚幻的空想,不仅欺骗别人,同样也麻醉自己,以此掩饰他们心中的失落感。玛莎唱的那支不伦不类的歌曲,就是一个例证。作者曾这样解析自己这个剧本,他说:“谁怕弗吉尼亚·吴尔夫?就是谁怕大黑狼呢?大黑狼就是没有幻想的真实,所以剧本的主题的意义就是谁怕没有幻想的真实呢?”大黑狼是一种真实,然而却是可怕的,代表着主人公所面对的现实生

活,而玛莎却害怕这一切,故意把词唱错,希望掩饰现实,永远生活于幻想之中。乔治不愿使妻子生活于美丽的幻景之中,他使出计策,编造儿子死于车祸的谎言,表明他决心让这场幻景结束,使妻子回到现实中来。这当然引起了妻子的极度恐惧,当幻景破灭之时,她终于坦露了内心对现实社会的恐惧:“我怕大黑狼”,由虚幻的生活堕入到现实的深渊之中。

如同《美国梦》一样,《谁害怕弗吉尼亚·吴尔夫?》在上演之后,也受到广泛指责。有人说他“趣味低级,离奇古怪,是对历史、对美国社会、对哲学和心理学的歪曲,”甚至有人认为它是“瘟疫”,但最终人们还是接受了它。1962 年,该剧获得了纽约戏剧节的大奖。

在阿尔比对美国社会的批判中,最值得称道的是他的第一个剧本《动物园的故事》。这是一个独幕剧,剧中只有两个人物,彼得与杰利。

彼得 40 多岁,“既不胖也不瘦,说不上漂亮,也不算丑陋”,是典型的中产阶级人物。他负责一家小出版社的事务,每年有一万八千美金的收入, 有一个看起来美满幸福的家庭,美国社会所提供给社会成员的物质与精神生活,他都拥有,所以事事如意。每逢星期天,他就悠然自得地来到公园,独自坐在长凳上,看一些正经的书。一个夏季的星期天下午,彼得又来到公园, 他看着书,感到非常惬意。

这时,一个流浪汉杰利来到这里。他大概三十六岁,穿戴马虎,上前与彼得攀谈。他告诉彼得,他已经去了动物园了。彼得对于杰利的骚扰很不高兴,只是出于礼貌,勉强地与他答话。没想到杰利象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他不断询问彼得的情况,诸如家庭、收入与日常生活。彼得十分烦躁,懒得回话,但杰利的问话也使彼得感到自己的生活并不是那样无可指责,相反,生活中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比如他想有个儿子,却生下了两个女儿。

之后,杰利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的生活经历。他说他寄住在纽约市西区一个极糟的下层公寓,这个公寓乌烟瘴气,龌龊不堪。在那儿,有人专门搞同性恋,有人则天天锁在房里面哭个不停,房东太太“又肥又丑,又邋遢又低贱”,是个“醉醺醺的废物”,可居然把杰利当成她“那发着汗臭的性欲的对象”。杰利说他有两个镜框,可里面是空的,没有照片,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个人值得他思念。杰利还谈到他的母亲曾参加南方各州的巡回通奸活动,父亲丧生于车轮之下,他自己的生活也极其放荡,“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一次以上的性关系”。杰利对自己肮脏生活的描述,使彼得这个循规蹈矩的“老实人”感到很不自在,但杰利却强迫他听下去。他说,由于他对人类的失望,便开始与房东太太的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狗打交道,可是这条狗却与他为敌。他使用过各种手段,想与狗“沟通思想”,从喂牛肉饼到下毒, 但总也不能奏效。于是双方达成妥胁,不爱谁也不恨谁,彼此不再接触。这使杰利十分痛苦,他悲愤地说:“那时用肉喂狗是一种爱的表现吗?或者说, 狗企图咬我不是一种爱的表现吗?如果我们能这么误解,那么,为什么我们首先要创造‘爱’这个字呢?”

讲到这里,杰利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开始讲述他在动物园的见闻。他说去动物园的目的在于“更深入地了解人和动物共同生存的方式”,因为他发现,动物之间都是用栅栏彼此隔离的,而人和动物也总是相互隔开的,所以人与动物的生活方式具有相同的性质。杰利一边说一边用胳膊不断地捅彼得,让他向旁边挪,最后彼得被挤得龟缩在长椅的边缘。杰利仍不罢休,把

他挤下长椅,继而恶语相加,激起了彼得的愤怒。彼得,这个循规蹈矩、生活刻板、麻木不仁的中产阶级,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与之一斗,才能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于是与杰利争吵起来。杰利拿出一把短刀,扔在彼得脚边,彼得捡起刀,架着两支胳膊,作出打架的姿态,不料杰利猛然扑到刀上, 让刀深深地刺进自己的胸膛。彼得大惊失色,不知所措。杰利虽然脸色惨白, 却微笑着安慰他说:“谢谢你,彼得,我现在是真心诚意的,非常感谢你”, “你失去了你的长椅,但是维护了自己的荣誉”。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手帕掏出来,擦试刀把上的指纹,催促彼得赶快逃离现场。彼得逃走了,杰利模仿着彼得的语调说了声“我的上帝”,然后倒地而死。

剧本看起来非常荒诞,但所揭示的主题极为严肃。它嘲弄了美国中产阶级的尴尬处境,表现了人与人之间不能沟通,无法了解的现实。

剧中的彼得是美国中产阶级的代表。他收入富足,拥有和睦的家庭,有着正当的无可指责的娱乐方式,一切都按照社会流行的准则生活,从不越雷池一步,是美国大多数人的生活写照,体现了社会的“理性”。由于长期刻板的生活,使他对一切都麻木不仁,因而对自己生活的缺憾视而不见。而且, 他不喜欢热闹,没有朋友,不想也不愿与他人沟通。他信奉的是知足长乐的人生哲学:“人可以拥有他想要的一部分东西,但是不可能一切都有”。彼得的生活状态就如同他坐在长椅上看书的感觉一样:他总是占有一个座位, 而且心中从不怀疑自己对这个位置的主权。这就表明,他从未思索过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与权力,似乎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也许,这正表明了当时美国人的心理特征:“麻木不仁,既不愿了解自己,更不愿了解别人。”

杰利的到来,使彼得开始不安。他终于意识到,作为中产阶级,他的生活并不如意:生意不太景气,家庭生活也不尽完美,而每个星期天都来到公园看书,恐怕正是想借此逃脱一下家庭的生活。是杰利唤起了他的意识,唤起了他对自我、对于家庭、对于社会的一点不满。特别是杰利不断地吞食他的长椅,象征性地表明,他的社会地位并不是牢不可破,而是时时隐含着危机。终于,他觉醒起来,要捍卫属于自我的一份生活权力。通过这个人物, 阿尔比告诉读者:要想真正获得生活的权力,必须打破旧有的传统陋习,付出血的代价,正视自己,也正视社会。

杰利是剧本中荒诞意识的代表。与彼得那种中产阶级的“正常”生活方式相反,他没有家庭,孑然一身,“是一个永恒的过客”,过着一种荒诞不经的生活。他的生活方式就是对于现实的否定。由于长期的孤独,使他渴望人们之间的理解与被理解。他曾说:“每隔一阵子,我就想跟某个人谈谈, 好好地谈一谈,想了解某个人,了解有关他的一切”。与自我封闭、自欺欺人的彼得相反,这种人生方式虽然显得怪诞,却包含着积极意义。在这里, 作者的用意是明显的:怪诞倒是真实,而“正常”反而显得虚假。

然而,杰利所想得到的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在美国社会中恰恰难以得到。现实社会的冷漠、麻木,使他这一合理要求成为泡影,就连与非人类的狗交往,最终也归于失败。因此,杰利发现了人类生存的真谛:那就是隔绝, 如同动物园的动物一样。“动物园”这个背景的出现,高度概括了西方社会的现实。

杰利与彼得的交往,代表了荒诞对于“理性”的斗争。他竭力要使彼得接受他的生活感受“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他一连串不停地逼问,终于使彼得埋藏在心底的那份不适表现出来。为了使彼得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社会中

时时潜伏着危机的处境,根本改变他麻木不仁的人生,他激起彼得的愤怒, 迫使他为了捍卫自己的权力而冲破理性的束缚,使这个社会公认的好人,这个从不敢杀人的人成为凶手,从而使荒诞意识最终为理性的中产阶级所接受,并化为实际的行动。

同时,杰利的被杀,也最终获得了他的人生圆满。他苦于人际关系的冷酷,人与人之间的不能沟通,于是以死完成了与他人真正的沟通:人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剧本在结尾处,杰利的动作颇有象征意味。他自己撞上了刀子,但又替彼得安排逃走。他在生命弥留之际模仿彼得的声调,就表现了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可能性。在他看来,理解与被理解是一种幸福,如果对方不能完成,那就强迫对方甚至代替对方来完成,那怕为此付出死亡的代价, 也再所不惜。剧本中的杰利死了,但荒诞意识却战胜了。理解了这一点,便不难认识到杰利那显得怪异的举动,那个使人难忘的死亡之前的微笑。

作品名曰《动物园的故事》,其实,在剧中动物园并没有作为真实的背景出现,它仅仅是一种象征意义,象征着整个社会就是一座走不出的动物园, 人与人之间就象动物与动物之间一样,彼此分离。剧中通过人物之口,几次说出黑狗、鹦鹉等动物,是颇有用意的。杰利观察了动物园动物的生存状况, 认为与人类毫无二致。事实上也正是这样。动物园中的动物彼此分离,不能沟通,家庭中的动物也是一样。杰利房东的黑狗,不断对人狂吠;彼得家中的鹦鹉虽然会唱动听的歌曲,却被关在笼子里面。人何尝不是这样?!彼得的家庭就是一座樊笼,以致彼得潜意识中时时有着逃离它的欲望。他来到公园,公园不也正是一座比家庭更大些的牢笼吗?!在这儿,彼得仍然走不出理性的束缚,无法获得真正的生活意义。还有,那混乱不堪的公寓,房东太太恶俗的动物本能,房间里不断的哭声,都体现了一座诺大的“人类动物园” 的含义。因此,作品的主题是复杂的,它不仅揭示了彼得式的美国中产者的生活,表现了人与人难以改变的冷漠关系,也从整体上否定了西方社会的整个“理性”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