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台荒唐言”——反语言倾向

本来,话剧演出主要依靠人物动作与台词,既能表现人物性格,又能推动剧情。英国的“愤怒青年”代表作家约翰·奥斯本说过一句话:“语言是我们与上帝的最后联系”。在这里,上帝代表理性世界与信仰。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不管我们的社会变化到何种程度,只要掌握理性化的语言,我们仍然可以表现对理性的认识。由此可见,理性的语言对传统文学表现的作用。然而荒诞派戏剧却极不看重语言。因为语言的表达属于人生状态的一种形式,既然人的生存是荒诞的,那么它也应该是荒诞的,因此,语言不可能正确地表达人类情感。于是,荒涎派戏剧干脆将语言置于很低的位置,而宁肯让场景道具直接出来说话。对语言的反感程度,使得荒诞派作家们经常在舞台上出现沉默的场面,这本是传统戏剧之大忌,此时却成了荒诞派的主要手法。贝克特索性走向了极端,他干脆写了两出没有任何台词的《哑剧》(Ⅰ、Ⅱ)。

荒诞派戏剧使用语言的最大特点就是“反”,以“反语言”来表现荒诞。其作用有以下几点。一是误解剧情。本来,传统戏剧中,语言的作用是表达思想,使剧情变得清晰,而荒诞派戏剧则专意用语言造成剧中人表达的错误, 不仅不能互相沟通,反而妨碍观众认识真实。这一特点也来自于对现实社会的认识。因为现实社会中人类的语言已不能反映真实,而普遍地变得虚伪, 比如政治家职业性的空话,商业上的欺人宣传,情人之间的互相欺骗等等。这一特点在《送菜升降机》一剧中较为明显。两个杀手在等待下达任务之前, 极度恐怖。两个人心里都在惦着这事,可都用语言来掩饰自我的思想。剧中一开始,杀手班与格斯在阅读报纸:

班 (重重地放下报纸)唷! 格斯 怎么了?

班 一个八岁孩子杀死一只猫! 格斯 别胡说了。

班 这是事实,你怎么个看法,嗳?一个八岁孩子杀死一只猫! 格斯 他怎么杀的?

班 是个女孩子。格斯 她怎么杀的?

班 她——(他捡起报纸细看)报纸上没说。格斯 为什么?

班 等一等,报上只说——她哥哥十一岁,从工具房里看见她杀。格斯 瞎扯!

班 真他妈的可笑。

[停顿

格斯 我敢打赌是他干的。班 谁 ?

格斯 哥哥

班 我想你说的对。

这一段话表现了两个杀手对事实真象的掩饰。报上明明登载的是八岁女孩子杀死了一只猫,哥哥从工具房看到了这一幕,西班和格斯却否认事实, 硬说是其哥哥所为,说明他们潜意识中有一种对杀人的恐惧与对杀人者的开脱心理。女孩杀猫与他们杀人,都有杀的行为,因此,他们在心理将女孩与自我对应起来,嘴上替女孩开脱,心里是为自己洗刷。

语言的第二个用途是填补时间的空白。由于荒诞派戏剧剧情没有进展, 人物几乎无事可作,所以造成大量的时间空白,这就需要用人物语言去填补。还是拿《送菜升降机》来说吧。两个杀手在等候命令下达,而命令是在最后一刻才下达,他们整出戏几乎没有动作,仅仅靠闲扯打发时间。所以,他们的谈话是琐屑、无聊与毫无意义的。比如班命令格斯用火等点燃灶具去烧开水:

班 (重重拍一巴掌)别浪费掉!快去点。格斯 嗳?

班 快点去。格斯 点什么? 班 水壶。

格斯 你是说煤气。班 谁说了?

格斯 你说了。

班 (咪起眼睛)你说什么,我说了煤气?

格斯 嗯,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是不是?煤气。

班 (有力地)要是我说了去点水壶,我的意思就是去点水壶。格斯 水壶怎么个点法?

班 那是个修辞用语!点水壶。那是个修辞用语! 格斯 我从来没听说过。

班 点水壶!这是个普通用语! 格斯 我想你说错了。

班 (威胁地)你说什么?

格斯 他们说坐上水壶。班 (紧张)谁说的?

两个人居然为了在语法上是点水壶还是点煤气而争吵起来。本来是为了打发

时间,但争吵之中唤起了他们的内心恐怖。正当格斯说到“他们”两字时, 班怀着敌意紧张起来,既要逃避杀人这一事实,而又时时敏感、多疑。

以上是荒诞派戏剧语言使用的两个用途。那么,从语言本身讲,荒诞派戏剧具有冗长、重复、自相矛盾,不合逻辑等特点。这不是荒诞派戏剧的缺点,而是有意造成的效果。尤奈斯库说:只有最平淡无奇的日常工作,最乏味的言语被应用到超限度时,观众才会品味出事物的异常与怪诞。也就是说, 只有人物语言的怪诞与乏味,才能表现出世界的“异常”。

先说冗长。荒诞剧的人物对话,确切地说并不能算作对话,因为它根本不是围绕着共同的话题所进行的。情况往往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因而, 荒诞派戏剧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剧中两个人物,一个活泼,一个萎靡。活泼的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而另一个则只能略加敷衍,甚至不予理会。因此, 舞台上往往是一个剧中人物无休止地讲话。比如《动物园的故事》中,杰利发表了长达数页的废话。彼得不愿听下去,可又无可奈何。阿尔比在剧本排演时专门强调,杰利在念这一大段台词时,要配上许多动作,以便在彼得和观众身上达到催眠效果。事实正是这样。在杰利冗长的演说中,彼得先是不高兴,表现出敌意,继而嘲笑,最终受到催眠。《等待戈多》一剧,也有一大段幸运儿的长篇讲话。在讲话过程中,三个听众实在忍受不了。他们从丧气、厌烦到痛苦,以致扑到幸运儿身上。然而幸运儿仍然说个不停。

重复。语言的重复性表现了人们没有个性,人与人之间没有差异。荒诞派戏剧的语言的重复性应用得十分广泛,几乎在每一出剧中都能得到。最典型的就是《秃头歌女》。其他还有,象《犀牛》中逻辑学家和老先生的对话, 就由贝兰杰与让丝毫不差地又说一遍。《送菜升降机》有一处重复的对话, 长达数页。这是班对格斯下指示,命令他如何在命令下达后采取行动。他说一篇,格斯重复一遍。

班 我们一接到通知,你就过去站在门背后, 格斯 站在门背后。

班 要是有人敲门,你别理睬。格斯 要是有人敲门,我别理睬。班 可是不会有人敲门。

格斯 所以我不会理睬。班 等到那人进来——

格斯 等到那人进来——— 班 从他背后关上门。

格斯 从他背后关上门。

有时,极短的句子也可以重复。比如《新房客》中房客指挥搬夫搬家俱。他站在屋子中间,用一只手指着,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只说“那儿⋯⋯那儿”, 一连说了近三十个,令观众十分乏味。

自相矛盾。所谓自相矛盾,是指剧中人物在一句话说完之后,又说了一句与此完全相反的话。这种情况有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也可能出现在两个人身上。有些评论家称这种情况为“抵销”,即第二句话抵销了第一句。由于两句互相矛盾,使观众得不到任何肯定性的结论。比如《犀牛》中的逻辑

学家在推测犀牛来自何方时,既说来自亚洲,又说也可能来自非洲。这段话本来就自相矛盾,可逻辑学家却经过了严密的逻辑推理,表现出极严肃的神诚,说明这并非儿戏。这不是作者在调侃观众,而是表现了人类的荒谬。《等待戈多》第二幕中,弗拉季米尔与爱斯特拉冈又说起他们在等待戈多的事情, 究竟怎么评价自己这种无休止的等待呢:

弗拉季米尔⋯⋯咱们已经守了约,咱们尽了自己的职责。咱们不是圣人,可是咱们已经守了约,有多少人能吹这个牛?

爱斯特拉冈 千千万万。弗拉季米尔 你这样想吗? 爱斯特拉冈 我不知道。弗拉季米尔 你也许对。

尽管对话很短,但已经发生几处抵销。先是弗拉季米尔吹牛,自嘘自己

守约,并确信世上没有多少人能作到这一点,而爱斯特拉冈却说有千千万万人。这就是一处抵销。而后来当弗拉季米尔再问他时,他明明刚确切地说过“千千万万”,此时又说“不知道”。这是第二处抵销。爱斯特拉冈明明没有作出什么肯定性判断,可最后,弗拉季米尔却说“你也许对”。对在哪, 哪句话是对的,不可思议。所以,这段话处处都自相矛盾。贝克特之所以造成这种效果,就是为了使观众懂得:事物没有真相,人也不可能表达真相。人们自信认识事物,其实什么都不认识。

不合逻辑。荒诞派戏剧还专意破坏人类语言的纯净感。他们大量使用谬误颠倒、污七八糟、不合语法、不合常规的语言,造成语言的灾难。《秃头歌女》中就出现过这样的句子:“水起了火”,“面包是一棵树”,“酸奶是用来盖戳子的”等等。作者有意将句子的主谓结构、动宾结构造成搭配上的错误,硬将不相干的事情扯在一起。荒诞派戏剧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打破语言表达上的理性。在他们看来,既然人生是荒诞的,那么人类的语言还怎么能够清晰地表达思想呢?而语法,本是人类语言的规范,代表一种语言上的理性,荒诞派戏剧理所应当地要打破语法,使语法变得错误、混乱, 以表现出人类的荒诞与世界的不可知性。在这方面,尤奈斯库与贝克特表现得最为极端。尤奈斯库甚至取消了语言的意义。在《雅克式驯服》中,罗伯特一家决定用一个“猫”(chat 法语)字来表达一切。于是,雅克与罗伯特第二一面拥抱,一面喃喃地念着“猫”字,最后分娩下蛋。这说明,荒诞的世界,根本无需丰富有趣的语言,人们只需象动物一样,几句单调叫声就已经够了。